卡特赶来时,奥尔文的情绪十分低落,像个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孩子,又像举目无亲、绝望无助老人。
卡特坐在他面前,倾听他断断续续的诉说,低声细语地安慰他。罗克觉得那个画面非常诡异,却又有一种离奇而神圣的美。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人类和未来生命的对话,有困惑、有欣喜、有怀疑、有期盼。
艾斯卡站在他身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一幕。
罗克感到他也有点失落,于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布雷恩警官。”
“怎么了?”罗克问,“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你问过我一个问题,问我是谁。”艾斯卡说,“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让你满意。”
“现在你能回答了吗?”
艾斯卡摇了摇头:“不能,我不知道答案。”
“没关系,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你是艾斯卡好了。”罗克说,“你又不是那位奥尔文·怀特先生的副本,不用和谁比较,也不用害怕。”
“可我很羡慕他。”
“羡慕谁?”
“怀特先生。”
罗克有些意外,显然,艾斯卡不可能不知道眼前的“奥尔文·怀特”只是记忆的副本,但在之前的相处中,他却按照卡特的要求把对方当成人类对待。对于一个副本,一个计算机程序一样的复制品,何来羡慕呢?难道其中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秘?
罗克再次转头去看机械女孩的身体,卡特把手放在“她”的后颈上,“她”垂下头,再也不动了。
“他怎么了?”
“他有点失控。”
“你们随便修改他的记忆让他产生了混乱。”罗克说,“用复制记忆来复活人类显然是错误的,只能得到一个程序混乱的机器人。”
“不,不是这样。”卡特的神情没有试验失败后的失落,反而带着几分激动和兴奋,“恰恰相反,我认为奥尔文的试验非常成功,并且在向着我和他本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罗克不明白他所说的成功是指什么,身旁的艾斯卡说:“他怀疑了。”
“什么意思?”
“怀特先生的副本怀疑了自己的存在,在没有主动输入和接收信息的情况下,质疑自己的行为是不可能发生的。”艾斯卡说,“就像智能手机、电脑、汽车,尽管它们把某些事做得比人类更好更智能,但它们不会质疑自己究竟是什么。只有人类才会自我怀疑,确切地说,只有拥有意识的高等生物才会。”
罗克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感到失落,又为什么会羡慕奥尔文的副本,他每次都很顺畅地说出自己的型号和功能,却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即使现在也一样,他无法摆脱自己是个仿生人的事实。
“但是,怀特先生对我说,物质不重要,意识可以不依赖于任何物体。”艾斯卡又积极起来,微笑着说,“我也可以有灵魂。”
“你当然有。”罗克说,“要不然现在和我说话的是什么?”
卡特说:“接下去我得忙一阵子,奥尔文的项目完全是靠他的个人资金在运作,当然,我也投入了一部分,人手肯定不够。如果成功的话,它将会平息人工智能领域最大的争论,意识……不,是真正的未来生命的诞生。”
“我知道你很兴奋,但你要不要好好想想再说一次,什么是真正的未来生命的诞生?”
罗克向他使眼色,卡特终于回过神来,转向艾斯卡说:“抱歉,我太激动了。艾斯卡,你和奥尔文对我来说一样重要,你们是两种不同的生命形式,奥尔文想通过记忆重现人的意识,而你比他要面对的问题更困难。我不会修改你的程序,让你忘记自己是被制造出来的仿生人,觉得自己与生俱来就是人类。你必须在清楚地自我认识的前提下赋予自己新生命。”
这无疑是一项挑战,艾斯卡迟疑地抬头望着罗克,后者一直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别担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罗克说,“要是在人生路上迷路了,我随时为你解答。”
卡特说:“你们最好多住几天,这里很安全。”
“不用了,我们去过的地方大多都有人认为很安全,结果还是被不速之客找上门。就算这里以前很安全,现在也已经时刻处在危险之中。”罗克提醒他,“你要小心,希望厄运到此为止。”
“经验告诉我,厄运不会自己终止,得有计划地阻止才行。”卡特说,“离开之前,我觉得你有必要多了解一下自己对艾斯卡的最高权限,占用你几分钟,我们单独聊聊。”
“艾斯卡不能听吗?”
“以后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多的是,不必像连体婴一样形影不离。”卡特对艾斯卡说,“把布雷恩警官借给我几分钟,我想给他一些小建议。”
“当然可以,我在这里等你们。”
几分钟后,两人从办公室里出来。
“艾斯卡!”卡特张开怀抱,艾斯卡像和最好的朋友告别一样拥抱了他,“你要保重,别再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不过就算你坏得什么都不剩了我也会把你修好,所以开心一点,不要总想着烦恼的事。我们人类活着就是为了快乐,吃好吃的食物,玩有趣的东西,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明白吗?”
“我不能随时联系你,但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
罗克说:“我也是。我们得走了,艾斯卡,要不然下一分钟那些戴面罩的机枪手就要冲进来把卡特揍得满脸是血。”
艾斯卡松开手,再次向卡特告别。
“现在你和布雷恩警官之间不需要追踪设备,纳米读取器可以取代阿尔戈斯环的功能。”卡特说,“这里有的其他电子设备,想要都可以给你。”
“谢谢。”
卡特对罗克说:“好好照顾他,他还有很多要学的。”
“你要是舍不得,让他也给你一个迷你。”
卡特笑了:“我知道艾斯卡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你是个有趣的人类。”
“我看你也是,那就回见。”
罗克回去做一些出发的准备。
莫妮卡的机械身躯仍然安静地坐着,像一幅凝固的先锋艺术画。
回到地上时,那位穿格菱纹衬衣的卷发青年还在,老人则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看报纸。见到他们,两人反应平淡,只是门外那辆偷来的旧车已经焕然一新,连车牌也换了一个。
罗克没问是怎么回事,有人想得比他周到,他也乐于接受,不过上车前艾斯卡还是例行检查了一遍。
“没问题,布雷恩警官。”艾斯卡十分自然地打开车载系统写入“二号”程序,“接着你想去哪?如果想再闯一次修德克里夫基地,我会制定一个更完善周详的计划。”
“不必了,我不认为发生了那么大的骚乱之后蛾曼还在那里。”
“那你有别的目的地吗?”
罗克沉默着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我想去看看托比。”
艾斯卡犹豫着说:“米勒警官已经去世了。”
“我知道,我想去他的墓地看看。说起来,他殉职后我一次都没去看望过他,他肯定会坐在墓碑上骂我。”
这种对死者状态的描述一度让艾斯卡非常困惑,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说:“我查到米勒警官下葬的墓园地址,但我认为靠近那里存在一定的风险。”
“你觉得有人会认为我既是个残忍杀害局长的凶手,又对死去的搭档感情深厚到愿意在逃亡路上折返回去怀念吊唁?”
“调查局的人可能不会这么想,但警局里的同事很难说。”艾斯卡说,“他们都了解你,弗兰克警官、潘恩警官、贝克小姐知道你对米勒警官的感情。如果他们提到这一点,那么墓园和你的家、你常去的地方一样,会被长期监视。”
“我知道了,开车吧。”
艾斯卡不再多说什么,风险是风险,行动是行动。
重新踏上旅途,罗克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犹如死后又重生了一样。准确地说,是艾斯卡又死了一次。
习惯很可怕,习惯了艾斯卡每次损坏后修复一新,似乎损伤也不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罗克禁止自己这么想,如果不能把艾斯卡当成有生命的人,那他就永远无法真正获得想要的“生命”和“灵魂”。
“调查局的人有在继续追查我们吗?”罗克望着车窗外的风景问。
“只是发布了通缉令,案件调查似乎在停滞状态,反而是警局里有人提交了查看大范围监视设备的申请。”
“谁?”
“弗兰克警官,但申请被驳回了,理由是这个案子不归警局管。弗兰克警官很想为你洗脱嫌疑。”
“他看起来不是那种爱多管闲事的人,干好自己份内的活就够了。”
“显然你对他的了解并不正确。”
罗克又沉默了,最近他越来越沉默寡言,仿佛游离于这个真实世界之外,活着的感觉那么不真实,连前方的太阳也像是假的一样。他对弗兰克不了解,对别人也一样,他所认识的人和事物都有可疑之处。
罗克迎着阳光,感到脑子里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忍不住捂着额头休息了一会儿。
“你怎么了?布雷恩警官。”
“有点头痛。”
“需要我帮你检查吗?”
“不要,别再对我的脑子做任何事了。”罗克揉着太阳穴说,“放点音乐吧。”
艾斯卡调到音乐频道,一首旋律舒缓的曲子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