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木门似比往常更沉闷,路上遇到的下人们胆战心惊,都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请别东张西望。”
家丁们非常警惕,问荇只得埋下头,瞧着前边几寸远的青石板缓缓移动。
走到议事堂前,他被家丁们拦住了路:“问公子,请随我们走。”
问荇依言同下人们离开正门,乖顺站在议事堂的偏门口,他身上衣衫还是昨日换的,家丁们也只敷衍地送了件薄披风过来给他御寒。
青年脸色冻得通红,剔透的瞳上蒙了层霜,他就静静伫立着,宛如尊上过彩的雕像。
“里头还在说事呢?”
“没办法,二爷这性子……你也知道。”
小厮们的窃窃私语灌进他耳朵里,问荇不动声色,又将披风掖紧了些。
寒冷无限拉长了等待的时间,又过去不知多久。
连些家丁都冻得难耐,问荇还是那一个姿势站着,垂着头,脸上带了微微笑意,反倒让下人们感到害怕。
“他……不会冻出好歹吧?”
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知道人若是冻得感觉不到寒冷,脸上甚至还带着笑,那就是离死也不远了。
又想到问荇昨晚那副见鬼模样,怕是真未必想接着活,毛骨悚然的下人赶紧差人给他寻了件破旧的狐裘穿上,免得没等到柳夫人,把问荇给等没了命。
狐裘挂在身上,问荇的手渐渐有了知觉。
见到他缓慢的呼吸恢复正常,家丁们这才敢松口气。
待到问荇浑身回暖,只剩下露在外头的脸冰凉时,柳夫人终于喊侍女来传问荇进来。
“问公子请进。”
今日之事对柳夫人极其重要,传话的侍女是思竹,另个待在柳夫人身边的,理当是尚兰。
问荇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带了进去,借着身高,还能看见屋内像是刚打扫过般干净,和柳夫人议事的亲戚已离开有些时候。
隔着扇屏风,问荇看不到柳夫人的模样,而他也不被允许再上前。
议事堂两侧布置着坐席,但问荇当下的身份无权坐着,只能跪在地上。
小厮们整齐划一退下几步,但仍离问荇近在咫尺,只要问荇敢随便动弹耍心思,他们立刻就能制服问荇。
暖炉里的火焰发出噼啪声,须臾后,柳夫人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问荇。”
“昨夜和园里关着红姜的厢房出了事,你知可知道?”
“小婿不知。”问荇脸上露出困惑。
“可否斗胆问夫人,红姜是谁?”
“揣着明白装糊涂,红姜便是你私通的婢女,你怎会不知?”柳夫人声音变得严厉。
“昨夜有二人看着她进屋,可她分明没从门出去,清早却没了踪迹,还说你不知道?”
“柳夫人明鉴。”
“我昨晚一直被关在屋里,门口也守着家丁,没有机会去找他人,更不会去找她。”
问荇坚定道:“我对柳少爷诚心天地可鉴,从未私通他人,绝不会干出背叛他的事。”
“罢了,暂且不提此事。”
见吓不住问荇,柳夫人也不愿同他过多纠扯婢女的事。
她倒也不真在意个婢女死活,没了就没了,是冻死还是逃走都不要紧。只是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难免让柳夫人觉得不舒坦。
“在事情没查清楚前,你就先住在柳家,待到私通一事水落石出,自然会放你归江安镇。”
“既然说自己是清白的,你应当也不急于当下一时。”
隔着屏风,柳夫人略微站起身:“带他回屋里,没我首肯,不准他出门。”
理当是没人敢接她的话,可问荇却不知死活地开了口。
“还请夫人尽快彻查,还我清白。”
蠢货!
议事堂里有暖炉,可家丁们浑身冒冷汗。
问荇的话又蠢又虎,他摊上这种麻烦事,还在和明摆着不想让他好过的夫人犟嘴。。
果不其然,柳夫人声音里带了些怒:“问荇!”
“你同人私通的事还未有定论,居然敢出言不逊顶撞我,是想要我动家法?”
问荇见她只是嘴上说,原本八成真的推论变成十成笃定。
柳夫人不是什么菩萨心肠,该打板子绝不含糊,他之前小心谨慎躲过去也就罢了,眼下都冒犯到这份上,柳夫人居然还只是口头警告她。
那看来他在柳家没完成大计划前,最多也就只会遭到禁足,挨饿受冻几日。
但这不全是好消息。
柳夫人如今咬死赘婿同他人私通这种对谁都没面子,而且细想极其生硬的理由强留下他,恐怕没打算放他活着走出柳家,正在给他铺条名正言顺消失的路。
现在忍着他,也只是忍一时罢了。
亡故大少爷留下的赘婿回柳家探亲突然失踪这种借口说出来未免显得疑点重重,但赘婿在孝期私通他人,经历丧子之痛的母亲怒而之下让其同大少爷殉葬,他的消失会变得合情合理。
到时候别说些盯着柳夫人的亲戚,就是县衙都未必好插手。
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柳夫人没等他接着说话,不再理会问荇,转而同身旁的婢女道:“扶我去见他。”
她声音里露出些疲惫来,这个“他”的身份显而易见。
柳携鹰的状况也不好,让柳夫人心力憔悴,分身乏术。
兜兜转转,问荇再次被带回那间没有窗户的破屋里。
在破屋里待得越久,问荇就越推算不出确切的时间,只能凭借屋外下人商量着晚膳的事,才能确定已经到了晚上。
柳家暂时没想饿死他,下人给他从门缝里塞了两个饼,随后很快地又合上门。
靠着短暂一瞬,问荇依稀能看见外头天已经黑透了,也到了鬼怪出来活动的时候。
可今晚他等许久也没遇着进宝,连门口看守的家丁都轮换了三次。
这不合常理,依照进宝的性子,只要能进来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来找他。
问荇敲了敲门:“有人吗?”
“什么事?”
门外的家丁瞬间清醒,紧张又谨慎地询问问荇。
“我实在口渴。”
问荇大半天没说话,加上被风吹了,嗓音沙哑。
“能给我接些水吗?”
听他声音的确不对劲,家丁们面面相觑。
“你等下,我去问问夫人。”
有个胆子大的家仆应声,拔腿跑去找柳夫人问话。
“多谢了。”
问荇靠在门边,闭目假寐。
他们还能找柳夫人,说明柳夫人现在还没歇下,看来柳携鹰的状况并无好转。
过了会,家丁去而复返,手中端了一碗热茶水。他小心翼翼把门开了条缝,将茶水递进去:“问公子,趁热喝。”
问荇接过碗,好似已经渴得没力气,手抖了抖,温热的茶水洒在家丁腕上。
趁着家丁分心,他飞速将门缝拉大了点,身子也摇摇晃晃前倾下,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
这次他看清楚外边的状况了。
门口足足围了四个家丁,也不知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没有,想要逃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掠过面庞陌生的家丁,不远处有个眼熟的身影。
进宝焦急地站在家丁们身后,见到问荇手伸出来面带喜色。
他又蹦又跳张着嘴拼命喊了什么,分明距离隔得不远,但问荇居然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勉强看见他的口型,似是在说自己进不来。
进宝昨日分明还能进来,是他不在屋里的那段时间,有人借机做了些什么,把小鬼邪祟都隔绝在外。
“在做什么?”家丁们非常警惕,很快有人上前拉住了他,把他推回门后。
“我头有些晕。”
问荇喃喃道:“几位小哥,怎么方才就瞧见烤鸽子了呢?”
烤鸽子?
进宝若有所思。
几个家丁抬起头四处看,哪有鸟的踪迹:“问公子,这里没鸽子的。”
听到问荇语调确实不对,怕问荇烧得撑不过今晚,他们也只能又派个家丁给他去寻郎中。
进宝终于想明白了事,眼睛一亮拔腿就跑。
这回家丁两手空空去,两手空空地回。
他面露难色:“我寻不到郎中,郎中全都在二少爷那候着,一个都调不开。”
他冲着里头大声喊:“问公子你再撑会,明早应当就能有药了。”
屋里彻底没了声。
家丁们提心吊胆,时不时开条缝看下里头人的状况,确认问荇还有呼吸再立刻关上门,就这么磕磕巴巴熬到了天明。
分明有床,可问荇怕自己睡着,也怕自己瞧着模样太好,却依旧蜷缩在墙角冻了一夜,脸色比前日憔悴不少。
清晨,他终于等到个瞧着比他更憔悴的郎中进来。
郎中飞快地替他号脉、开方子,再急匆匆地离开。
还没等到药煎好,屋里头又闯进来五六个下人。
冷风灌入,问荇将身子蜷缩得更紧了些,两人下人轻手轻脚把他架起,再艰难地扶着他朝外走。
“问公子随我们走一趟,柳夫人在找你。”
“是……”
问荇宛如半死的病人,任由他们领着他朝一处偏僻的屋子走去。
这处小院偏僻又寂静,适合谈些不好上明面的事。
“咳咳咳……”
梨木门重重开启,猝不及防被丢到暖炉边,过大的温差让他忍不住重重咳嗽了几声,随后缓缓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妇人。
这次没遮盖屏风,他能清楚瞧见柳夫人虽然依旧衣着华贵举止优雅,但面色并没比他好到哪去。
下人们已经撤出去,两个贴身的婢女也不在,诺大的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踱步到问荇跟前,居高临下看着问荇,随后缓缓伸出手来:“给我。”
柳夫人的要求过于直白和突然,问荇勉强扯出笑:“您说什么?”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问荇,别再掩饰了。”柳夫人冷着脸,咄咄逼人。
“………您想要我给您什么呢?”
苦肉计是有代价的,问荇虽然还没彻底染上风寒,但精力已大不如前几日。
“把我儿的魂魄还回来。”
柳夫人目光灼灼,干脆挑明了说:“我知道他附在香囊里,就在你身上。”
“……携鹰少爷和随鸥少爷还活着,您说的儿,是连鹊少爷吗。”
问荇垂眸,缓缓从怀中掏出香囊:“这是他留给我的遗物,他已经走了大半年,又怎会附在香囊上呢?”
柳夫人眼中闪过丝意味不明的情绪,似愧疚,也似挣扎。
“给我即可。”她又重复了遍。
“只要你把香囊给我,我马上差人送你回江安镇,从此不再过问你的任何事。”
问荇却没遂她意,在柳夫人伸手过来的同时,将香囊重新收回怀里,随后平静注视着眼带愠色的柳夫人。
“夫人,您不从我手里直接拿,是不想,还是不能?”
“问荇!”
柳夫人沉声:“我三番五次提醒你,不该管的事莫管,你非要一意孤行。”
她捉摸不透问荇的想法,最初柳夫人以为是问荇贪钱,可现在看起来,问荇为了护住柳连鹊连命都不惜。
他为何这么做?
“我不是在一意孤行,我是在帮您。”
眼下没了他人,和柳夫人再装也毫无意义,问荇微微笑道。
“您是真觉得我有本事来趟和园,就害携鹰少爷病得柳家所有郎中都医不好,才把怨气撒在我身上?”
柳夫人脸色变差了一瞬。
“显然不是。”问荇兀自往下道,“您也很清楚,害他的另有其人,那人明面上在帮您,实际上害得柳携鹰身上怨气缠身,需要鬼来救他。”
“我猜猜……您现在要用连鹊的魂魄去救柳二少爷,对不对?”
他定定看着柳夫人的眼睛:“连鹊的魂魄救了二少爷后,那谁来救他呢?”
“够了!”被戳中心思,柳夫人厉声呵斥。
“你若是不肯将连鹊的魂魄交出,别想着离开柳家。”
“您怕是关心则乱了,我只是个寻常人,去哪儿都不会对携鹰少爷的病情有作用。”
“只是您想想害二少爷成这模样的罪魁祸首,就算我把连鹊的魂魄交出来,他真会遂您意吗?”
柳夫人不语,但眼中神色换了又换,深深看了他眼,迟疑片刻转身离去。
片刻后,下人们鱼贯而入,将问荇架着离开此处。
突然又从温暖的屋里来到室外,问荇的嗓子愈发疼痛。
但这趟来得值得,多亏了柳夫人先沉不住气,得以让他探查到不少消息。
眼下柳携鹰的异状不在柳夫人绸缪十多年的计划里,甚至可以说这几日柳携鹰突然被深重怨气缠身,是全盘打乱了柳夫人的计划。这才逼得昨日还要和他拖时间,态度不算咄咄逼人的柳夫人今日不得不和他挑明了说。
因为她等不起了,再这样下去,柳携鹰的命都未必保得住。
而她已经通过他的态度知道柳连鹊栖身在哪,急着要柳连鹊的魂魄是为了柳携鹰,而没有问荇答应,柳夫人又无法抢夺柳连鹊的魂魄。
至于让柳携鹰变成这副样子的幕后黑手是谁,显然也不难猜测。
问荇视线中出现了一抹灰白色的影子,他微微抬起手,用破旧宽大的狐裘打掩护,让灰白色飞入狐裘之中。
因为昨日已经搜过身,所以今天下人们放松警惕,直接将问荇放进了屋里。
问荇确信门已经关好,将狐裘拨开,里头眼冒金星的鸽子摇了摇脑袋,随后翅膀一挥,支起个极小的结界。
“这间屋被下了阵法,邪祟都进不来。”
长生这才敢放心说话:“得亏进宝机灵,知道你是要我混进来,他们都担心得很。”
“这几日过得怎么样?”
“死不了,但柳夫人和你师兄都不想让我活。”
问荇言简意赅道:“柳携鹰怨气缠身是你师兄的手笔,他在用这法子逼柳夫人拿回连鹊的魂魄。”
“他和柳家达成过交易,但两边都各怀目的,他要魂魄,柳家要运势,他不会管柳家死活。”
本来柳连鹊被柳家掌控住,长明计划进行得很好,眼下突然冒出问荇掣肘住柳家,他为了能够安稳得到柳连鹊的魂魄,才用柳携鹰逼迫柳夫人。
至于为什么非要得到他的首肯才能带走柳连鹊,问荇暂不可知。但他能猜到和两人八字,以及镇物间的紧密牵连有关。
鸽子惊讶得差点从床板上栽下去。
“可我没感觉到他在附近,而且这屋外的阵法很弱,不似他的手笔。”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眼下桩桩件件,的确像长明干得出的阴毒事。
“兴许真是他。”
长生丧气道。
“的确有些邪术能够催动怨气,施术者本人还不必出面,只要早年种下过因即可。”
柳携鹰这些年日益暴躁,还真极有可能是身子里早就被埋了怨气。
“可他为什么不出面呢?”
这是长生想不通的,长明分明这些年经常兴风作浪为祸人间,可他却疲于奔命,鲜少能捕捉长明的踪迹。
这些年长明所表现出的桩桩件件,和他曾经张扬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因为长明眼下未必好过,甚至可能躲在哪出不来。”
“否则也不会之前屡次三番在暗处耍把戏,明明很想要连鹊的魂魄,可紧要关头还不现身。”
问荇咳嗽了几声,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但他不会一直不现身的。”
“你说得对。”
鸽子深吸了口气:“他既然做到这地步,到最后肯定会出来。”
等柳夫人重新弄到柳连鹊魂魄,解决掉问荇这个麻烦,长明再出来带走魂魄。
好个坐收渔翁之利。
“我们没有太久时间了,从他目前造成的后果看,长明绝非是一时兴起出手,而是挑过时候。”
问荇攥紧手中的香囊。
“就这几日,他一定会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有探亲之类的各种理由能留下小问,柳夫人非要选一个看起来会败坏柳家名声,还给小问泼脏水的理由,其实就是为了后面让小问合理消失且别人不好追查。
所以小问听到柳夫人说交出鹊鹊放他走其实压根不信,柳夫人是不会放过他的,不管怎样都要他死在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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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要的不止鹊鹊的魂魄,小问目前有的信息有限所以还没猜全,宝们可以猜猜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