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还只装了没一半,在原地稍作休整后,他们继续踏上蜿蜒的山路。
走出很远的距离后,问荇能看见的,卖得出价钱的药材几乎全都取根入药,因为根系难以挖掘,挖掘出来又不好保持全须全尾,才会幸存到深秋时节都没被顺手牵羊。
“有看见党参吗?”
问荇也是最近从黄参嘴里才知道,原来党参和人参还不是同类药材,党参植株反倒是和桔梗比较类似,它的价钱比不上人参,但比野山参更好遇到。
“没有。”
黄参沉吟片刻:“深秋也不是党参好采摘的时候,下次再来看看也不迟。”
况且崖壁上那些珍贵的药材,远比年份低的党参更好卖钱。
问荇搭在石壁上的手触摸到片湿润,是岩石裂隙里流下的山泉,岁月和流水已经将山中岩壁磨出些水痕来。
潮湿处生长的青苔和垂落的藤蔓静默,就如同山中绿色的血管,指引他们逐步往前,深入整片密林的心脏。
山林包罗万象,与此相对地,人应当保有对自然的敬畏。
腐烂到露出白骨的鸟安静睡在秋叶中,身边围绕的金红叶片也已经开始腐化,宛如鸟的棺椁。
问荇脚步放轻,小心避开它的遗骸。
细瘦的野山楂树长在料峭的石峰间,因为石峰是突然高耸出的,单从前人踏过的山路摸索很难涉足,所以野山楂树上居然还结了不少果子没被摘下。
红彤彤的,被鬼火和荧光照出诡异的,诱人的血色。
人很难爬上去,但让鬼飘上去刚刚好。
“去吧。”
问荇让王宁和林大志飘上去,借着鬼移动的阴风打落山楂。
哗啦啦————
山楂的果实混着老叶落下,有些刚好落在筐里,更多的落在地上。
问荇俯身捡起一颗,粗粝的质感和殷红的颜色居然有些像血玉。
眼前景象,让他想起柳连鹊摇下来的山栗子,也是这么一颗颗落在地上。只是栗子壳又硬又带刺,比山楂的杀伤力强得多。
“小问笑啥啊?”林大志不解,被王宁笑着劝走了。
“许是小问天生就爱笑。”
山楂淡淡的酸涩果味和药草香不知不觉混在一起,山间隐隐传出清脆鸟鸣。
“要到寅时了。”
鸟向来会比人醒得早,但再早的鸟鸣也预示着至多两个时辰就会迎来天亮。
为了能在天亮前采好山货,他们的动作又加快了些。临近竹林,跟在末尾的篾匠也走到了前头。
“闻笛,你们篾匠都不吃竹鼠吗?”
问荇又看见了竹鼠打的洞,好奇地问。
闻笛迟疑片刻:“吃,但不常吃。”
“没钱吃,有钱就不吃了。”
意思是只有饿极了才会吃竹鼠。
“我之前听说竹鼠烤起来也是份美味。”
问荇也没吃过竹鼠,但上辈子有段时间网上到处在传竹鼠肉好吃,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老鼠应当不能吃啊?”
郑旺长在镇子里,对竹鼠的印象和大耗子差不多。
“是,竹鼠肉很好吃。”
闻笛却赞同了问荇的话:“但因为长得丑,所以没人敢吃,也没人买。”
“我就说嘛,又没闹灾荒,老鼠怎么能吃呢。”
“你……”
郑旺不可置信看着若有所思的问荇:“你真想吃啊?”
“比起吃,能卖钱更要紧。”
问荇缓缓露出个笑:“好吃就能卖出价钱。”
竹鼠说白了就和蛇肉、兔肉一样都是野味,他会想办法把竹鼠塞到酒楼的餐桌上。”
郑旺一阵寒恶,嘀咕道:“我要是去吃饭的,肯定不会点老鼠啊。”
“今晚先不谈竹鼠,没记错的话,前边就又是片山壁。”
问荇笑笑,岔开话题:“时间不多了,去那最后一处。”
他的鞋里浸了水,走起路来就像踩着潮湿的草垛赤脚步行似得,严重影响了前进的速度。
盘在百年乔木上的,长着果实的藤蔓已经过了采摘的时候,本该圆滚滚的果实变得干瘪,失去了入药入口的价值。
还好眼前的石壁没让问荇失望。
“是穿心草。”
闻笛俯下身,头一个看到长得平平无奇,实则能够入药的小草。
铜钱状圆形的叶,叶片中间伸出细细长长的杆,又分叉开来,长出其他更小的铜钱。
“年轻人眼力是好!”
黄参对这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篾匠好评连连。
如果可以,他希望问荇能把篾匠给留住,好把他这门手艺接着传下去。
虽然篾匠也是个鬼了。
想到这,黄参不免有些惋惜。
这孩子肯定是家里做篾匠,才跟着也做了篾匠,否则去学岐黄之术多好。
篾匠不好意思笑了笑,随后又安静地一言不发。
问荇小心将穿心草从野草里拔出来,现在不是穿心草采摘的合适时候,毕竟这种寿命极短的小草已经开过花,早早步入了生命最后的时节。
他手上这株瞧着绿意葱茏,多少还有些阴差阳错的成分在,才能让他给遇上深秋长势茂盛的穿心草。
挑夫篾匠陪着老郎中在峭壁上看,问荇和郑旺蹲在峭壁根部,一寸一寸搜寻蘑菇和野菜。
要是再早半年,问荇肯定不会想过自己还有大晚上在山里挖野菜的一天。
挑挑拣拣找的几个菌子全是最普通的草菇,好不容易有颗大点的,还被不知道是蚂蚁还是甲虫啃了洞,只能拿回自家炒菜了。
“有野菜!”
问荇从树上取下些木耳丢进箩筐,听到郑旺在不远处的水沟处大呼小叫。他用麻布随意擦拭下手,凑上去看郑旺的发现。
一簇簇绿得发紫的叶片长在溪边,甚至绵延成条状,散发出种像鱼又像药的气息。
问荇:……
折耳根,那还是算了。
他还是头次见到这么大片折耳根,难怪刚刚风里总有股说不上难闻,却很奇怪的味道挥之不去。
折耳根曾经救过祝澈一命,在他跌下山的时候替他掩盖住他身上血腥味,但问荇对折耳根的味道敬谢不敏。
折耳根便宜又清火,江安镇人不少都爱吃折耳根,问荇之前恰巧闻到过次醇香楼做的凉拌折耳根,几乎是青着脸拒绝掉了许掌柜请他尝尝的好意。
毕竟人只要还会呼吸,就总有些吃不来的玩意。
他露出个假笑:“要是再装折耳根,箩筐得不够装了。”
“明明还有好些位置。”
郑旺不甘心:“你就是不懂折耳根有多好吃!”
显然郑旺就是喜欢折耳根的那派,遇到折耳根激动得脸都红了。
他大字识不得几个,其他草药压根记不住,只有折耳根记得牢靠。
因为活着的时候,他娘就喜欢拌折耳根给他们吃。
切成段用盐水泡过后再放调料,那味道他死了多少年都忘不掉。
小时候偶尔还会嫌弃,现在再也吃不到了。
郑旺眼里流出丝罕见的悲伤。
问荇不作声,看山崖上的鬼还在忙活,掰了几根长势好的折耳根下来:“你也来采几两。”
“小问,你不是不吃吗?”郑旺满脸惊讶,但还是顺着他的话,不熟练地折下些折耳根来。
“箩筐还有位置,给你装点也没事。”
幸亏折耳根和榴莲还不一样,气息萦绕四周但不算霸道,至少不会把其他药材的气味也染得奇怪。
即便如此,问荇还是用布将折耳根里三层外三层包起来。
“你想要,往后再给你烧也行。”
他撂下句话,去忙着看崖壁前的情况了。
“是!”
郑旺明白了问荇的用意,大声地应着,眼睛微微发红。
能够再死后拥有这样一份差事,是他这几十年浑浑噩噩后最幸运的事。
天光微启。
药材一一落入箩筐,但三个采药的鬼兴奋地对视了眼,默契地将最后一株藏了起来。
“来,伸手。”
黄参就像个慈祥老者,半透明的身子将悬浮在他们身后的枝叶形状遮得模糊。
“我们运气太好了,这是今晚发现的最好药材。”
之前采到长生草黄参都没现在激动,是什么药材让他高兴成这样?
问荇依言伸出手来配合老人家。
绿中微微泛着白紫色的、分叉呈竹节状的草药落入他的手里,需要两只手才能托起来。
药材枝节粗壮,表面像上了漆,连些许斑斑驳驳都显得厚重。
“石斛,真是捡到宝了。”
黄参笑得眯了眼:“知道品相这么好的石斛能卖出什么价钱吗?”
“少说十两银子!”
石斛无法养殖,只长于悬崖峭壁,需要几人互相帮衬拉上绳子才敢去摘。
即便安全措施做得够到位,也经常有采药人为了石斛坠下山崖。
价值总和风险挂钩,石斛的稀缺和金贵引得不断有人拼上性命都想去采撷。
对于能够自由漂浮也不怕死亡的鬼来说,采摘石斛和采摘田里的萝卜、白菜一样简单。
干瘪的石斛和粗壮的石斛价钱能差数十数百倍,问荇手里这颗在石斛中都算得上佳品。
且当下不是最合适的采摘季节,石斛供不应求,在药铺正是紧俏,不是别人求着药铺买,而是药铺到处求着卖。
“十两银子!”郑旺率先爆发出欢呼,就好像是自己挣到了钱。
篾匠抹了把脸,浑身上下的局促终于消散下去大半,轻松地眺望着天际。
其他鬼也跟着笑起来,今晚的努力迎来了最好结果。
“辛苦各位了。”问荇郑重地向他们表达了谢意。
有这么株石斛在,其他收获的药材都可以并数打包给药铺,况且黄郎中死得久了,实际上开的价格比时令药还低。
这一筐药材,贱卖都至少能卖到二十两,更何况落在问荇手里,压根不会贱卖。
这才探了两处岩壁,虽然摸到石斛的好事是不常有,可但凡一天能摸出几两银子,半月下来都是笔巨款。
问荇背上箩筐走在山路上,看似孑然一身,实则身边环绕着其他人无法看见的鬼魂。
“日头要升起来了!”
郑旺瞧着天边金红色,雀跃地提议:“难得有个好地方,我们看完日出吧。”
鬼魂都不喜欢阳光,可今天没任何鬼反对郑旺的话。日出代表着他们暂时消亡,鬼魂们许久没有正经看过日出了。
半山腰看下去,平坦的田野视野无比开阔。
“原来日头可以这么红。”黄参眯着眼,忍不住叹道,“我都要忘了它的样子了。”
曾经年轻的他顶着朝阳,背着箩筐在山中行走。
那段日子隔得太远,记忆就和陈旧的谷子一样,需要时不时拿出来晾晒,拿出来回味。
三个兵卒并排站着,难得没有吵闹,也没有嬉笑,只是静静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金红色变成灿金喷薄而出,驱散的不知是云雾还是炊烟,被阳光照射到的灵体瞬间变得透明,直到彻底消失。
但没谁出声和其他人道别,因为他们知道彼此还会再见。
问荇静静站了会,再往身侧看去已经谁都没剩下,只剩下山谷回荡着清晨的风。
浸湿的鞋子不知不觉变得半干,青年往前走了几步,缓缓转身,笑着看了眼方才站的方向,随后迈着腿朝着山下赶去。
昨晚一群鬼和他上山,现在朝阳升起,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能面对阳光。
他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大步流星走去。
“……这是?”
听到敲窗的声音,祝清拉开窗户,却发现窗外空无一人。
只留下几颗圆滚滚的草菇还在微微打转。
“小哥哥来过。”
问丁盯着那颗草菇,声音很小,但带着雀跃。
不光祝澈家的窗边悄无声息多了几颗山货,清心经的饭盆也被重新清洗过,擦得簇新的灵位上放着供果和山楂,还有被剥了壳,已经不能砸疼人脑袋的栗子。
太阳在天上转了半圈,逐渐有了下沉的趋势。
江安镇的一隅。
“好嘞,慢点走!”
郑宁收了摊子,正清点今天挣到的钱。
七十三文,比昨天多了五文。
自打知道郑旺已死,郑宁和郑母搬离自家祖宅,母亲年岁大了只能呆在家,他自己做点布匹这类小生意。
他们日子过得好了很多,至少不用守着空荡荡的家里挨饿了。
为了照顾自家年迈的娘,郑宁不得不提早赶回去,可过着看得到盼头的日子,他心里是满足的。
“郑宁?”
一个陌生的男人恰好找上了他,见到他后松了口气:“有人让我给你带些东西,你可让我好找。”
拉牛车的非常郁闷。
要不是问荇算他老主雇得罪不起,他才不会稀里糊涂顺路替问荇给别人白带东西,还找了半天才找着人。
他问了几个认识郑宁的,才知道他们已经搬出老宅子。
见到人,他终于宽心些,将手里的袋子递给他:“给,我也不知道是啥。”
“谢谢,可是谁给我带东西?”
郑宁疑惑地接过,他也不认识什么别的地方的人。
“他说他是郑旺的朋友。”
男人牵着牛,依照问荇的吩咐一五一十同郑宁说了。
不过郑旺是谁?他问路的时候打探过了,郑家分明只有两个人。
郑宁听到后愣在原地。
就在男人要离开的时,他才小声问道:“他人呢,怎么没有来?”
“不知道。”
男人耸了耸肩:“他说他有别的要紧事要做,暂时来不了了。”
“也是看我顺道,所以让我来的。”
牛的低哞声带着蹄子扬起的滚滚烟尘,郑宁屏住呼吸打开布包。
里面躺着平平无奇的,清洗干净的折耳根草。
他茫然地抬起头,好像看见个高大的身影牵着幼小的他,就从这条路上快步走过。
“娘说了今天要做折耳根,吃多了长身体,你可要把哥那份也吃掉!”
骗子。
郑宁鼻子一酸。
压根就是你不想吃。
可他分明听到年少的自己懵懂又认真地回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