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幼蓝的酒没喝成。
方玦中途接到电话, 周家老爷子在正午时分于家中过世了。
纪家和周家面子上的交情还在,纪幼蓝作为小辈,没道理知道消息却故意避开。
车子在暴雨中开到周家的宅邸。
一楼的客厅内, 周家亲众陆陆续续赶到。
方玦的父亲一家四口守在周老爷子房中。
纪幼蓝陪方玦站在二层走廊的尽头。
外面雨势不减, 合抱粗的树被打落了叶子, 庭院内停了数量众多的车, 下车的人撑了伞还会被雨水打到。
周家的管家面面俱到,给宾客不仅泡了茶,还煮了些姜汤, 一应说是太太交代的。
方玦又想抽烟, 可是掏出打火机的那一刻放下了念头。
纪幼蓝看在眼里,他是在履行不再抽烟的承诺。
烟连同打火机交到她手上,姿态是让她管他。
明明是很好的开端,她在内心生出一种为时晚矣的无力感。
纪幼蓝将东西放在窗台上, “你想抽就抽吧。”
“答应你不抽的,我会做到。”
“这种有瘾的东西, 不是你说戒就能戒的。”
人性如此, 非意志可转移。
非要违背人性,后果轻一点是自欺欺人, 再加深就是互相折磨。
“小九, 等这件事过后, 我会跟你回家见你外公。”
“方玦……”
很短的时间内, 纪幼蓝的心境变了。
按照计划,他们现在应该在二十四桥摊牌。
也许钟凝朋友圈的小故事都是真的,也许是故意迷惑她的, 又或者,发出来的那些只是冰山一角。
她听来自方玦的答案, 然后决定是否接受。
可从她被动地必须求证这些问题、方玦从不主动告诉她钟凝的存在时,裂痕就已经出现了。
外力产生再大的阻碍她都没想过放弃。
等到内部开始瓦解,谁也不能再粉饰太平了。
纪幼蓝压着平静的声音:“你先顾好眼下的事吧。”
楼下方意被司机从学校接过来,匆匆进来沾了一身的雨水,上二楼找自己的哥哥,看到纪幼蓝也在,直接抱住了她。
方意跟周家爷爷有感情在。
当初领养她,是老爷子拍的板;她刚获得听力开口学说话那阵,老爷子也教过她;她被周问景欺负,老爷子也曾帮她教训过。
这两年缠绵病榻,人一点一点不清醒了,方意去看望,老爷子总还记得她。
纪幼蓝抚着方意的背,听到她抽泣的声音,温声安慰。
“去换件衣服好不好?你不能感冒。”
方意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还是让纪幼蓝陪她一起。
周家这栋别墅共四层,方意的房间在顶层东向一间,她平时住校,周末或者假期也很少回来。
因此房内几乎没什么居住的痕迹。
“姐姐,对面是我哥的房间,你要不要去看看?”
纪幼蓝站在门口,对面的房门敞开着,一眼望进去如同样板间,比方意的还要简洁。
里面估计不会有方玦的任何私人物品。
“男人的房间没什么好看的。”
“也是哦,我哥其实也不来住。”方意找了衣服进浴室,“姐姐我马上就好。”
楼梯口有只猫上来,踩着地毯一路来到了方玦的房间,很熟练地跳上阳台的单人沙发,窝在其中好不惬意。
纪幼蓝连道稀奇,这是周家养的猫?
爱进方玦的房间,反骨还挺硬。
纪幼蓝也有养猫的念头,最近太忙还没决定养哪个品种,看到这只慵懒美貌的英短心动了。
她也要养个这样的,蓝眼睛迷死人。
没一会儿高跟鞋踏着木质楼梯的哒哒声传来,应该是主人来找,口中唤着猫猫的名字,纪幼蓝回头去看。
和钟凝双双意外对方的存在。
钟凝步子踩过来,勾了鬓边一缕发到耳后,架起胳膊,“你怎么在这儿?”
纪幼蓝下巴抬了抬,指向对面的房间,“不找你的猫了?”
“哦,”她笑了一声,“希希喜欢方玦身上的气味,我一撒手它就跑上来了。”
谁要听她说这些了。
再说方玦八百年没在这儿住,房里哪来他身上的气味。
放这些烟雾弹有意思吗。
纪幼蓝完全不想跟钟凝有牵扯,对话都懒得进行下去。
但钟凝没有罢休,“你跟周家非亲非故,来得倒挺快。”
“我非亲非故,还比你这个沾亲带故的上心,”纪幼蓝烦了,“钟小姐,你怎么不惭愧?”
钟凝被噎回去,换了个打法。她直接进去抱猫,轻车熟路的步伐也有深意:这里我熟。
纪幼蓝抱臂冷笑一声,这出戏不精彩但确实好笑。
该感谢那只猫猫,拉高了主人的档次。
钟凝抱猫出来还没完,“纪小姐对猫毛不过敏吧?这玩意儿养了到处都是,不小心夹在书里、信里,可不好清理。”
信里。
这不是生活中常见事物,她特意提起,是在暗示纪幼蓝和方玦异国时期的手写信往来。
纪幼蓝听懂了。
所以钟凝连这件事都知道。
方意正好换完衣服,走过来看到钟凝,客套地叫了一声表姐,一眼被她怀里的猫猫吸引,“希希?你怎么在这儿?”
纪幼蓝心里有了某种预感:“你认识这只猫?”
“希希还记得我吗?”方意手上开始逗猫,猫猫明显不排斥,“之前在我哥那儿养的,他说是他朋友的。”
方意后知后觉,那位朋友便是钟凝。
可是这个名义上的表姐是周太太的远亲,算到她跟哥哥头上,谈不上半点关系。
她在北宁都没见过几回,怎么会和哥哥的关系近到帮忙养猫的程度?
方意敏感地察觉到走廊上的氛围不对,担心是不是自己说错什么话了,只好用眼神向纪幼蓝求助。
纪幼蓝知道的越多,反倒越平静,以至于钟凝一脸得色,她看在眼里都觉得没必要。
“先下去吧。”
方意挽着纪幼蓝的手,边走边说自己也想养一只猫,“姐姐,你觉得什么品种的好?”
“反正不要英短。”
“为什么?希希就是英短,我觉得好可爱的。”
猫猫是无辜的,不能说猫猫的坏话。
纪幼蓝平下气,还是愿意结些猫缘,“就是太可爱了,犯了错都不忍心管教,像这样到处跑找不到怎么办?”
方意莫名觉得有道理。
楼下,周老爷子生前的秘书和律师一齐赶来,这意味着最重要的遗嘱将生效。
人死灯灭,身后留下的是巨大的利益分配。
在场跟周家有关的人,都支着耳朵等结果。
律师陈述老爷子的遗志,遗嘱将在下周的股东大会上正式公布,请相关人士按时到场。
方玦和方意都在其列。
周家已经将讣告发出去,北宁各大家族陆续有人前来吊唁。
纪幼蓝打眼看到纪云晔进门,不想被他念,沿着长廊躲到一楼的东北角的客卫。
在里面发呆二十分钟,估摸按她哥的脾性应该撤了,拧开门出来。
她心意已经尽到,左右没其他事,打算跟方玦说一声便回家了。
外面雨还在下,气象新闻说到晚上才会停,预计有城市内涝的风险。
纪幼蓝沿着长廊走,在想要怎么回去,路过一间房,听到一些刻意压低的争吵声。
门只开了一条缝,声音虽小,不妨碍她认出来。
是方玦和钟凝。
言辞激烈间,几个词组车轱辘转:“遗嘱”“股权”“你答应我的”“我算什么”,以及最有力的一句:“你不怕她知道吗?”
成功让方玦闭了嘴。
纪幼蓝心想自己应该就是那个“她”吧。
她没兴趣听了,只想先离开,没想到迎面突然有人叫她:“mini蓝。”
竟然是她姐夫,缪蓝的老公贺京桐。
不像缪蓝,亲近叫法都是“蓝蓝”“阿蓝”;纪幼蓝名字里“蓝”字的存在感很弱,几乎没有人单独用这个字称呼她,。
也就贺京桐开天辟地想出了“mini蓝”这种叫法。
“你躲这儿偷听谁说话呢?”
纪幼蓝:……知道是偷听了还这么大声。
她总算理解缪蓝对他的评价:目中无人、不可一世、二十岁的拽哥进化成三十岁的拽王。
纪幼蓝干脆直接走过去,当什么也没发生,跟贺京桐打招呼。
“姐夫,我阿姐还好吗?”
“好啊,她好得很。”
莫名其妙又生气,生气又要分房睡,他还没搞明白自己犯什么天条了。
不提也罢。
纪幼蓝身后的房门被完全打开,一股烟味弥漫出来。
里面的两个人也出来,方玦暂时不担心纪幼蓝听到了什么,争吵的时候情绪用词居多,除了当事人,旁人很难理清前后因果。
贺京桐视线掠过来,开口依然炸裂:“小方先生,不在前面忙,在这儿跟小钟小姐私会?”
方玦不悦的眼神回敬过去:“贺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以贺京桐的身份和为人,未必将方玦和钟凝放在眼里。
纪幼蓝猜想,十有八九是他听缪蓝说过什么。
“我没事啊,”贺京桐一脸闲适,像在自己的主场,“随便逛逛,周家这房子,是我奶奶设计的,活得倒是比她长,我替她参观参观。”
“贺先生请继续吧。”
逐客令没用。
“mini蓝,你就算找不着我这样的好男人,也不至于看上一个,啊,是吧。”贺京桐夸张地朝方玦使眼色,显得有很多难听的话他都不好意思说。
纪幼蓝:……姓贺的在北宁横着走你也不好这样狂悖吧。
倒是钟凝忍不住了:“贺先生,您这样一个人物,什么样的心眼儿非跟我们过不去?”
“小钟小姐,我也没说您啊,您别上赶着往里套。”
他用“您”,才没有客气敬重的意思,拆开来横竖点划都是讥讽。
偏谁也不敢嘲回去。
“mini蓝,我这辈子就一个连襟,全靠你好好给我找了。”无厘头的话被他语重心长的语调加工得严肃又认真。
贺京桐说完,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潇洒,接着参他的观去了。
纪幼蓝并不想听方玦说什么,也要离开,但被他拉住手腕。
“小九,你要去哪儿?”
“回家。”
“晚一点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现在就想走。”
纪幼蓝甩不开方玦桎梏的手,只管一直朝前走,方玦便攥住她的手腕跟上来。
“我跟钟凝之间没什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有交代。”
纪幼蓝站定,回身盯着他的眼睛,“等你跟她就这件事达成共识再来通知我吧。省得一会她暗示我有,你又说没有。”
旁边有人经过,视线频频落在他们身上,方玦终于松开手。
“我们现在不适合说任何话,问题也不是说几句话就能解决的,方玦,先这样吧。”
“先怎样?”方玦的声音夹杂着明显的隐忍和不安。
纪幼蓝以前会不舍,现在只想逃离。
一秒都难在这儿待下去,她匆匆的步子回到宾客聚集的前厅。
希望纪云晔还在,她宁愿被念叨几句,起码他会带她走。
环视一周,没看到人影。
她要了把伞,准备出门打车,手机上看天气加上位置原因,等候时间极长。
这时又有宾客进来。
宗霁和言回,两个人穿着黑色的西装,将手上的雨伞收起来交给周家的佣人。
纪幼蓝找到了新的“起码”,她和他们迎面遇上,直接问:“宗霁,你回豆蔻湾吗,能不能把我捎回去。”
言回:目中无我是吧。
宗霁察觉到她脸色不好,没多问,“现在就走?”
她点点头:“现在就走。”
言回纳闷儿,纪幼蓝平时不是这风格啊。
哦,姓方的在这儿,走过来脸色也难看。
两人难道吵架了、要吹了?
可真会选日子。
方玦又要拉纪幼蓝的手腕,被她躲开。
“我现在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跟他们一起。”纪幼蓝抬头看宗霁,“你们要多久?”
言回开口,凸显自己的存在感,语气里不忘赔着小心:“是这样,我们刚进门,好歹容我们跟主家说句话。”
方玦不顾门口人来人往,声音高了几分:“小九,我们接着谈谈,你想喝酒我们就去喝酒。”
“方先生,这样的日子,恐怕不太合适吧,你还有的忙。”宗霁开口,一副“我为你好”的态度。
视线交兵之际,双方同样的情绪绞杀在一起,难分胜负。
方玦恍然明白,宗霁对纪幼蓝,并不是单纯地当朋友。
“宗先生,言先生,二位请进去吧。”
“你先上车,五个九那辆,等我五分钟,”宗霁才不管方玦的话,掏出车钥匙给纪幼蓝,触到她掌心感觉冰凉,“上副驾,不许开。”
纪幼蓝屏蔽方玦的存在,接过车钥匙,垂眸轻轻哦了一声。
宗霁心上被她低落的一声的“哦”轻轻抓了一下,正要反思是不是自己的语气太重了。
听到她好乖好乖地说:“我不会的,但你说五分钟,不要太晚。”
纪幼蓝说完,撑伞去庭院找他的车。
方玦注视着她的背影,不知不觉手上用力攥成了拳。
言回再次震惊:“那是纪九吗,受什么刺激了……嗳你干嘛去?”
宗霁又拿到自己的伞,追上纪幼蓝。
两人撑伞并肩走着。
纪幼蓝:“你干嘛?我真的不会偷偷把你的车开走的。”
她又不傻,跑得了一时还能跑得了一世吗。
宗霁脚步不停:“我不放心,看你上车再说。”
他的车很好找,最显眼的不是车牌或车标,而是两侧后车窗上独一无二的红色AED提示贴。
解了锁,纪幼蓝拉开副驾的门,为证清白,又把钥匙还给他。
宗霁没拿,手上的伞轻轻碰了她的伞面,“上车吧,我很快回来。”
纪幼蓝隔着车窗看宗霁又匆匆走过去,猛然觉得,这样的雨天里,他是唯一一个让她有正向情绪的人。
她期待他再次出现的身影。
“谢天谢地你还知道回来!你跟那方玦有梁子?刚我看差点冲上去给你两拳。”言回看了几分钟的白戏,不知道唱的哪一出,“怎么着,你对纪九有点儿上心啊。”
“光有点儿吗?”
又来了,给点阳光就灿烂。
宗霁这么一说,言回反倒不当回事儿了。
两人朝里走,步伐同步,去和周家先生太太会面。
“我还以为你为了她抛弃我了……嗳你笑什么?”
宗霁把唇角的弧度压下来:“这种场合是不是不太适合笑?”
言回心说这不废话,“你能不能先解释一下,到底什么值得你笑这么暧昧?”
什么值得?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尤其是,她在等他。
“人类细腻的感情,你暂时理解不了。”
“滚你。”言回压着声,“等会儿等会儿,你俩回豆蔻湾,我怎么办?”
宗霁和言回今天在二十四桥打球,家里收到讣告,让他们前去吊唁,两人同行自然只用一辆车。
“我给你送到好坐地铁的地儿,”宗霁没把事情做得太绝,“下这么大的雨,反而地铁最方便。生活小妙招,免费教给你。”
“妙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