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下月朔日, 将会出现一次难得的日食天象。
蓝星天文台联合天光所和天文爱好者协会,将在多个视频平台同步开展网络直播活动,
赵坚作为副台长, 会作为主讲嘉宾出席直播活动。
纪幼蓝在他手下, 被派到的活儿自然不少。
首先日食相关资料的整理汇总就得由她来。
台里历算团组已经发布了相关数据, 但赵坚要求高, 不仅要直白的数据分析和成因解释,还要她作为科研人员的宏观思路。
纪幼蓝啃了几天文献,有些问题知道会被骂但还是得硬着头皮问。
终于写到赵坚满意, 最后的成果不亚于发了一篇高质量的科普论文。
专业的媒体提供设备和技术支持, 在台里搭建了一个小型的演播厅。
综合办公室和科普部的人负责沟通对接,纪幼蓝要了解相关的流程后续传达给赵坚,因此也参与其中,周末都在加班。
她手上的伤还没好完全, 在群里跟曲飞飞和孔葭第一万次抱怨“这个班到底还有什么上的必要”,又第一万零一次乖乖干活儿。
周日上午忙完, 终于得了半天闲, 和方玦约好,两人见一面。
天气有些阴沉闷热, 纪幼蓝从南门出来, 预感要下雨。
迎面看见方玦, 他立在车旁等候。
不意外他手上夹着支点燃的烟。
纪幼蓝不知道他是已经上瘾了还是压力大才抽烟。
如果是后者, 那代表他每次跟她见面,心情都不是放松的。
方玦主动把烟掐了,纪幼蓝走到他跟前, 没受伤的左手掌心向上摊着,问他:“还有烟吗?我也想尝尝是什么滋味。”
方玦意外她的想法, “不是你该尝的。”
“那你怎么能抽?”纪幼蓝的手垂了下来,“方玦,你第一次抽烟,是因为什么?”
“不记得了。”
方玦的视线飘开,补充了一句:“在国外学业压力太大,身边同学抽,就学会了。”
起了阵风,卷了地上的树叶肆意游荡,恐怕要有一场大雨。
“上车吧。”
车子驶离天文台,一路可见天气越来越差,一开始零星有大颗的雨点降落,接着越来越密,遮住视线。
“方玦,我想去喝酒。”
她突然这么说,方玦再次意外。
“先吃饭吧,我订了餐厅,而且你手上的伤——”
“别说我不该喝。”纪幼蓝打断他的话。
车外的雨声仿佛要吞没一切,身处其中,会轻易产生岌岌可危的心慌感。
方玦开口:“小九,你不喜欢我抽烟,我以后不抽了。”
纪幼蓝并没产生“喜欢”或“不喜欢”的概念,他随口的承诺也并不令她相信。
她平静地问道:“你第一次抽烟,是钟凝教你的吗?”
他们之间再一次提起这个名字。
车速明显飚了一下,又被稳住。
“方玦,跟谁学会抽烟一点也不重要;但你别骗我。”这是纪幼蓝最后的坚持,“还有,你好好开车,我不想葬送在这个雨天里。”
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跟脑海里的某个场景重合——
三年以前,宗霁的奶奶过八十大寿那两天,她匆忙得知方玦落地北宁机场,借了宗霁的车去接人。
那天下了雨,宗霁说不放心他的车被她开,要求看着。
在路上她因为心急开得飞快,他就是这样说的:“你好好开车,我不想葬送在这个雨天。”
她被盯着,车速终于压下来,接下来一路都表现良好,结果在机场停车场跟别的车蹭了。
他阴沉着脸处理事故,严禁她再开他的车,让她接了人自己打车回去。
纪幼蓝思路岔到这里。
她开车的本事都来自于宗霁,以至于当下同样的行车环境,作为徒弟的她下意识搬出师父的话来用。
方玦稳住方向盘,声音有些哑:“你……怎么知道的?”
这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只能是当事人自己说出来的。
纪幼蓝知道的不止这些。朋友圈里钟凝的那个小号,像更新言情小说一样每天讲一个“恋爱小故事”。
主人公的代号不一,但身上的特点来自于方玦,比如身世坎坷、清醒孤傲、能诗善画。
故事里的她,陪他度过国外的孤独时光、教他抽第一根烟、随他回国、看着他喜欢别的女孩儿。
纪幼蓝分不清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虚构,所以今天来向方玦求证。
她该庆幸,他们之间还有基础的信任。
“我以为,你跟她是回国后才认识的。以前我们有那么多通信,从来都没听你说过。”
“小九,她不重要。”
“她知道你是这样的想法吗?”
方玦的声线已经能听出焦躁:“那同样不重要。”
纪幼蓝放弃在这样的时候求证其他的事情,“我说去喝酒,不是赌气,你开到二十四桥吧。”
有些事情,她不想太清醒地面对。
“小九。”
“方玦,”纪幼蓝盯着高频工作的雨刮器失神,“你还记得吗,我跟你第一次喝酒,也是一个雨天。”
方玦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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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幼蓝一周岁的时候,纪善泉给她封了九瓶上好的白酒,待她升学、成人和结婚时启封庆祝。
十七岁为她进入大学生涯开的三瓶,因为还未成年,家里严令禁止她喝。
但她其实偷偷尝了。
那时候周家刚安排好方意的人工耳蜗手术,方玦被准许回国看望,待了七天。
纪家的升学宴办得隆重,纪幼蓝班上的同学全部请来了,但不包括方玦。
一是他只在十九中读了一个学期,出国后便不再跟纪幼蓝之外的同学联络;二是周家太太不会准许他去。
但纪幼蓝和方玦约好了,宴席结束后他们在其他地方见面。
她仍然背着上学时最常背的那个深色双肩包,两边侧袋里分别放一个玻璃水杯。
不过杯子里装的不是水,是她在宴席上偷偷倒进去的白酒。
见面地点在北宁最大的一个湖泊公园,离纪家老宅不远。
午后明显变天,阴云密布,公园的人比往常少了很多。
纪幼蓝和方玦绕着湖走了一圈。
心情愉悦的时候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在乎徒步近两个小时的疲累。
哪怕此时此刻降下大雨,也会习得雨中的浪漫。
他们聊现在,聊未来,聊生涩的感情。
那天天色昏暗,却是方玦一生中最开朗的时候。
他仍无力反抗周家的控制,亦无法确保命运是否会降临下一个打击。
但在当下,他拥有纪幼蓝对他的、最纯粹的感情,而他放松了身心决定接受这份馈赠。
她天真烂漫,明媚动人,身上的能量给了方玦信念:他们有一天会光明正大地、被所有人祝福地在一起。
终于降下雨来,他们跑到公园的凉亭里躲雨。
纪幼蓝从书包里把两个水杯拿出来,方玦看到只有不到一半的水,本想去自动贩售机买一瓶新的给她,却被她拉住。
她像第一次干坏事的小朋友,心虚又兴奋,跟他说:“这里面是酒,我偷偷装的。”
方玦惊讶,但看她再怪的举动都觉得可爱。
“怎么会想着带酒来?”
“我阿公藏了十几年的酒,他们都说好喝,但是不让我喝。”纪幼蓝的小狐狸眼睛满是狡黠,底色其实是坦诚的温暖,“为了庆祝我升学开的,你虽然没能去,但我不想让你错过。”
不仅是错过酒,更是她的人生大事。
方玦听懂了。
也真的放在心上了。
所以后来他拼命地攒钱买回国的机票,哪怕只能待半天,也不想错过她的生日、开学、毕业。
“方玦,你以前喝过酒吗?”
“小时候我爸用筷子沾酒给我尝过,后来他被我妈骂了,这算吗?”
“那不算,我也没喝过。”她旋开盖子鼻子凑上去,严谨得像在闻化学试剂,用手在杯口处不停扇动,“你陪我尝一下好不好?”
没有人会拒绝。
方玦想,就算纪幼蓝是让他去雨中跑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好。
她往另一个杯子里倒了一半的酒,递给他。
纪家选的酒自然是上品,经过十七年的窖藏,酒香更加醇厚,他们两个没喝过酒的人都知道是好东西。
纪幼蓝和方玦端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第一次尝都小心翼翼。
舌头试探地触碰酒液,首先感到辛辣的刺激,回甘很快上来,浓烈的酒香充斥于口腔,于他们都是新奇的体验。
“你觉得好喝吗?”纪幼蓝又抿了一口,问方玦。
“太辣了。”
纪幼蓝反倒很爱这个味道,端起杯子还想再喝。
“这酒度数肯定不低,你别喝醉了。”
纪幼蓝也担心在大庭广众下失态,真醉了回家也交代不了,于是只又喝了一小口。
到底是第一次尝,这酒的劲儿足够她上头了。
她两颊起了红晕,脑袋也觉得热了起来。
方玦还是撑伞去买了两瓶水,喝下去把酒气冲散。
剩余的酒被毁尸灭迹,倒在地上,在雨水中很快挥发干净。
反应过来这个行为好像在敬死去的人,又觉得好笑。
他们坐在凉亭里等到雨停,避开一个个或深或浅的水洼回家。
方玦送纪幼蓝走到纪家老宅最近的一个路口。
雨后气温凉爽,空气清新。
这是生命力最旺盛的夏季,悄然疯长的不只有树木花叶。
分别前,纪幼蓝扬着小脸儿,两只手在背后绞握,“方玦,我家里还有酒,是等我成人和成家的时候开的,我还想和你一起喝。”
方玦站在她面前,明明比她高一个头,但在情感表达方面,他才是那个矮子。
他第一次使用人生勇气,牵起了她的手,“纪幼蓝,你以后每次喝酒,我都会在。”
年少时出口的承诺,没有人是虚情假意。
即使有几分天真在,依然纯粹美好。
掌心的触碰像是盖章。
那时他们都相信,有效期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