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项梁闻言大喜, 急忙取过项籍手中的扫帚归位,抱起他笑吟吟道,“籍真有大丈夫之志也!”

  项燕看着次子与长孙, 眼中却盈满了担忧。

  自己若是为国战死,以这情同父子的叔侄二人之性子,定会耗费毕生之力为他、为楚国复仇。

  若秦国为征服天下列国, 行穷兵黩武之霸道, 频频加征税赋,奴役国内民夫,在一扫六合后, 又以卫鞅酷法压制六国之民——

  六国贵族与天下万万人,定会在数十年内群起而攻之, 秦国纵便得了这六国故地,也决计守不住这天下, 如此一来, 项氏子孙的复仇便称得上顺势而为, 若真能从乱世中夺回几座楚国城池, 也算为朝廷尽忠了...

  可想到秦国的高产粮种与煤矿, 想到韩魏赵故地被秦国彻底收拢的人心,想到上月他去寿春郊外观望春耕之时, 农人们脸上悲苦的绝望之色,项燕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气鼓鼓的项籍, 面色沉肃地开口道, “这般匹夫之勇, 何足称道哉?项籍, 你且记住了,你虽有生而自带之神力, 但一个孩童,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六十万秦军的...”

  项籍拼命挣扎着,用力掰开项梁的手跳下来,跑来抱住项燕大喊道,“不,籍会长大的,籍总有一天能灭了秦军的!”

  项燕顿了顿,一下下摸着长孙的脑袋,又无奈道,“籍啊,如今已来不及了,楚国已来不及等你长大...而老夫,虽有万人敌之勇,但我楚国若想仅凭老夫一人之力,亦是决然无法打赢秦军的...”

  由于楚国宗室长期把持朝纲,国中人才凋零,如今的楚国,已找不到第二个能迎战秦军之将,想来到时与他分军配合的将领,又是屈景昭三族派出的废物罢了。

  楚军虽有人口优势,中途可源源不断补充士卒,却难敌秦国数名久经沙场之悍将凶卒。

  是以,如他这般的老将早已看出,虽然即将到来的秦楚一战尚未开打,虽然楚国疆域辽阔地形复杂,但如今秦国已平定诸国再无隐忧,只要秦军不主动退兵,楚军纵便能借助对地形之熟悉,突袭秦军打上几场胜仗,最后土崩瓦解亦不过是早晚之事。

  国力不如人,将领不如人,君王不如人...楚国既无良臣,又无旁的栋梁之将,如何取胜?

  项籍在他怀中呜呜大哭了起来,“祖父不能败,祖父若败了,秦军定会杀了您!祖父...祖父您去求大王好不好?求大王如今先不要跟秦军开战!籍总有一日会长大的,待我长到叔父这般高,我便可替祖父领兵上战场将秦军全杀死,我要将秦军全杀死呜呜呜...”

  项梁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侄子这话何其天真?

  若王上前番不派军挑衅秦国,这一战,想来还能再缓上一两年,如今,是楚国主动给秦国递上了复仇的借口...

  不,此事并非楚国之过,若非秦国接连蚕食山东诸国,王上又岂会乱了阵脚?想到此处,他悄悄握紧了拳头,秦军远道而来,若能设法断其粮草...

  哪知,项燕在安抚了一番长孙后,却将秦国眼下兵多将广、粮仓充足、还为庶民减税之事一一说来,又殷殷叮嘱道,

  “据老夫所知,三年前,秦国灭了韩国,韩人非但不怨恨,反倒对秦王感激涕零;两年前,秦国灭了魏国,魏人亦对秦王忠心耿耿;去岁,秦国灭赵后,北地各郡之民更是载歌载舞,庆祝李牧终于摆脱了昏君...想来,此番秦国能如此快速连灭燕齐两国,亦有收拢人心之功啊!”

  “如此一个强大的秦国,如同泰山之巨石,尔等绝不可以卵击之!切记,若老夫所率之军不敌王翦,则楚国必亡,届时,项梁你即刻带族人离开寿春避乱..待战事平复,按今秦王待列国王公大臣之先例,必会以仁义之道善待尔等,从此,项氏需安生自保,切不可行复仇之事...此事,尔等定要牢记于心,切不可忘!”

  项梁听完他这话早已面色大变,急忙跪地道,“阿父,您怎就一心认定,我楚军此趟必败呢?儿以为,秦军若真要派出六十万大军攻楚,每日所耗之粮食与草料必有数万石之多,届时,秦人必会顺着汝水淮河源源运粮南下,并在沿岸驻扎修建粮仓储存...届时,我楚国若能埋伏大军于水岸截杀秦军粮草,再派人烧毁秦军储粮之仓,如此一来,任他秦军再如何不可一世,亦难抵缺粮之患,必会引起军心大乱...”

  项燕长叹一口气,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道,“此战若是秦将桓猗一人前来,截杀粮草与烧毁粮仓之计,我军恐能有一两分胜算...可秦王此番为求稳妥,定会派出王翦前来。王翦此人心思何其缜密,从不打无把握之战,岂会留下粮道粮仓这偌大的空子给我楚军钻?老人比你看得更清楚,此事不过是枉费心机罢了。项梁啊,往后老夫不在了,你凡事还需再多想上几番!”

  项梁急忙抬袖擦了擦滚滚流下的眼泪,哽咽道,“阿父...莫要一再说此等不吉之言,您定能打败秦军的...”

  他这一哭,惹得项籍又再次哭喊起来,听着项籍口中的杀光秦军之言,项燕猛地一拍案几,怒吼道,

  “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老夫乃是武将,上战场第一日便将脑袋别在裤腰上,何曾惧怕过死之一事?总之,项梁你务必记住,待老夫战亡,莫要惦记复仇一事,带着项氏一族安生度日即可...”

  项梁仰头摇首道,“阿父啊,儿做不到啊!您既有为国死守之志,儿又岂能只求自保?请恕儿难从阿父之命!自儿晓事之日起,便知晓秦国乃无信无义之国,负我楚国多矣!”

  “暴秦若真行仁义之道,又岂会发兵剿灭山东五国?若非秦国毫不掩饰狼子野心,王上又岂会派出大军北上?我项氏一族世代饱受国恩,又岂能在楚国遭受亡国厄运之时,任由楚人哀啼而明哲保身?儿不管旁国之人如何被秦国假仁假义迷惑,但楚国若果真亡国,儿此生定率族人秉承光复楚国之志,将秦人从我楚国的土地上赶出去!”

  项籍也大声附和道,“叔父说得对,籍也当如此,若秦军敢灭楚国,项氏便要灭了秦国!”

  项燕伸手指着项梁,冷哼道,“项梁啊,你长兄走得早,老夫将项籍托于你教导,这便是你教出的项籍?本领不大,口气倒是一个比一个狂妄!赶走秦人?灭秦?秦人收拢人心之术堪称可怖,届时,恐怕楚人皆自愿做秦人,尔等要将他们亦赶走么?”

  项梁还想再辩解,但项燕已不想再听下去了,便飞快开口结束了父子对话,

  “罢了,老夫已是行将入土之人,哪管得了你们再如何折腾?你若想将项氏族人全折腾覆灭,老夫往后做个孤魂野鬼也无妨,滚吧!”

  说着,他便气咻咻起身将项籍递给项梁,将二人推出了屋外,久久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身为楚将,他少年时幸得春申君提拔,又得了先王赏识之恩,虽知这是一场必败之战,亦从未生出半分畏惧之心,不过是一死报国效忠而已,何足畏之?

  但身为项氏族长,早在王上三番五次不肯听他劝谏之时,早在屈景两族明知官田更改田垄间距、会让楚国庶民迎来饿殍遍野之时,他便生出让后世族人隐退朝堂之意。

  自春申君遭遇伏杀开始,楚国朝堂便一日比一日荒唐,项氏若再不急流勇退,恐将迎来若敖氏兔死狗烹之危机。

  先王固然对他有恩,但他项燕既已决意拼死坚守国门报答这恩情,项氏族人便无须再搭上性命为王族复仇。

  辜负楚国者,并非项氏,而是王族。

  想到项梁与项籍的固执,他再次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屋中命人取来竹简,提前写下一封交待族中诸事之遗嘱。

  ...

  时间一晃就到了骄阳煦煦的五月,仍未商议出究竟该求和还是备战的楚国君臣,却收到了一封秦王亲笔所书的战书。

  这也是秦国横扫山东诸国以来,发出的第一份战书,楚王恍惚看着宫人呈上的绢帛时,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了几分混杂着受宠若惊的自豪之情。

  没想到,秦王竟肯遵循周礼儒法,这般珍而重之对待我楚国...

  当然,下一瞬随着昭让大声念出战书的两句内容,楚王面上泛起的隐隐喜色,便迅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他一把夺过绢帛,只见秦王特意用楚篆龙飞凤舞写道——楚王负刍粗材曲质,有豺狼之心,擅窃鸡盗狗之谲智,秉性奸诈无德...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负刍杀兄袭秦,乃贪残暴虐之君...寡人受命于天,今治军七十万南下,与楚王会战于楚地...(1)

  楚王越看越气,先将战书弃于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又大吼道,“无耻嬴政,欺人太甚耳!会战便会战,寡人不惧!嬴政,我楚国不惧秦军!”

  杀兄夺位一事,乃是楚王负刍此事最耿耿于怀之事。

  正因如此,他先前才会暗暗命人四处放出流言,假称先王后李氏所生之幽王、哀王,并非先王亲子,而是李氏与春申君媾和所生,以此证明自己夺位之事名正言顺。

  在这重视孝道的时代,他宁肯亲自给亲爹种上一片绿草原,亦不肯世人将他视为狼子野心之徒,秦王此番竟公然在战书中,指责他杀兄一事,怎能不令他气得跳脚?

  如此一来,楚王想求和的心思登时消散一空,当即便改口附和昭氏与景氏,召来项燕任命为主将即刻操练士卒,又命人在国内加征士卒、筹备粮草,备战!

  比起想趁机灭掉秦军主力的昭让与景初等人,屈附听闻此事却面色大变,急匆匆提前回到府中召集族中众人密议...

  ...

  六月,秦王嬴政亲自在咸阳城外灞水之滨,以秦酒为七十万秦卒壮行。

  跟随士卒一道南下踏入楚地的,还有一支豪华的秦将战队——

  以王翦为主军的秦军,在陈城—商水—新蔡—舞阳—平舆为第一战线的战略部署下,由李信、桓猗、蒙武、章邯、刘季、钟离昧等人为偏师主将,各带一队偏师分别沿淮阳、汝水、颖水等地绕行,以穿插迂回的副线作战方式,四处侵扰楚军,令项燕所率之主军,根本无法同时抵达各地施援。

  当然,这也是秦军在灭六国战争中,打得最艰难的一战。

  一则,楚军的士气远胜山东列国。

  所谓征伐士气,大多时候并不因君王而生,而与将领的个人能力与威信息息相关,这也是名将带的兵士气更高昂的原因。

  因为,在战场上冒着性命危险厮杀的士卒们,所有的精神支撑全来自对将领的信任,一个屡战屡胜的将领,能最大程度激发士卒对胜利的渴望——对胜利的渴望,便能转化成激昂的士气。

  而项燕,便是这样一位赋予楚军无限希望的将领,就如赵国士卒迷信李牧一样,楚国士卒也将项燕视为精神领袖。

  甚至,驻守各地的士卒根本无需见到项燕,只要知晓他们的上将军还活着,他们便有无穷无尽的勇气,再次抓起武器与秦人决战,坚信项燕一定能带他们击退秦军。

  二则,楚国不但士卒众多,战斗力亦远胜颓废的山东列国。

  君王狂妄自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的楚国,有荆楚八百年独特的文化历史,无论语言抑或服饰礼仪,皆与中原各地不同,而楚地之民风,向来更为奔放彪悍。

  而楚国数百年间灭掉的夷狄诸国之民,在漫长的时光中,渐渐也将自己视为了楚人,这些打着赤足亦能在山间健步如飞的夷狄后代,上了战场更是十分骁勇善战。(2)

  三则,楚国地形复杂、河道遍布,又早在楚威王时期就组建了专擅水战的舟兵,楚军借助对地形的熟悉,屡屡将秦军撵至水边迎战,对水战毫不娴熟的秦军为保存有生力量,只得仓皇后撤。

  毕竟,当年世人闻风丧胆的杀神白起,曾三次亲自发兵攻楚,一路取洞庭、破五渚,纵便最后鄢郢一战破楚都、焚宗庙,亦未能如愿成功灭楚。

  如此一来,这场战事便僵持了下来,虽然两军在数场小战中各有胜负,但秦军所夺城池,相对于广袤的楚地疆域而言,依然不过杯水车薪。

  但王翦并不着急,只命各地将领按原计划,继续搅乱楚军士气,同时安营筑堡耐心等候时机便可,绝不可擅自轻敌冒进。

  当日商议作战计划时,君王考虑到楚军元气仍在,楚地又地广人众,便否定了桓猗提出的速战速决之打法。

  鉴于如今秦国已灭三晋与燕齐,再无后背受敌之忧,更有巨量丰产粮食支撑,嬴政认为,打王翦最擅长的持久战,才是最稳当之道,这才制定了“避其锐气,击其惰归”的匹敌制胜方针。

  八月,两军仍在秦军的小幅攻城略地中僵持,项燕一人统领四十万大军,却并未与王翦手中的四十万大军正面交锋。

  两名老将,都在指挥着各处支线进退的无声布局中,暗暗较着劲。

  项燕虽知这场战争,必将以秦军获胜而结束,且并不欲族人为楚国和自己复仇,但他依然如往常每一仗那般,以无比虔诚的报国之心,谨慎而细致地规划着每一步战术。

  楚国虽注定要亡,但楚军既食君之禄,自当竭尽全力,将楚国灭亡的那一日,拖到拖不下去那一刻。

  项燕驻兵于淮北河岸,不肯主动率大军出战,乃是在等一个时机——等冬日降临河水结冰之时,秦军押运的补给粮草,无法再顺水快捷而南下,届时趁秦军缺粮之危机,楚军便能借助本土作战之优势,冲上去击杀数支秦军偏师。

  秦军虽注定要胜,他亦绝不会让他们轻而易举夺得胜利?降秦?只要他还剩一口气,便绝不会降秦!

  而项燕不知道的是,王翦在催着各部加固营地之时,一边也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楚将项燕主动发起进攻的时机。

  世人皆赞他从不打无把握之战,却并不知晓,他为了谋划出一场时机成熟、有把握取胜的战事,要绸缪多少钱粮兵器细锁碎事,又要反复揣摩上多少趟人心。

  王翦早已看出,眼下楚军数番故意丢弃小城,又在城中坚壁清野不留下一人一粮,大有不想与秦军鏖战、却又故意借此引诱秦军之意,此事岂不反常哉?

  加之项燕一直按兵不动,想来打的正是拖延之计,想让秦军面临数月粮草不济之危。

  可如今正是夏日,楚王和强势的楚国宗室,真会让他将两军大规模会战,拖延到冬日吗?

  他并不着急,只要项燕先发起进宫,项燕与楚军主力便再无生机,所谓擒贼先擒王,失去项燕的楚军,还能再有如此士气么?

  果然,随着时日的推移,来自屈景昭三族、负责统领楚军支线的偏师主将们,开始对这“不过瘾”的打法抱怨起来。

  在他们看来,凶名在外的秦军,实则是一群窝囊废,在最初的数场厮杀后,后来每每两军打得正上头之时,对方便命人鸣金收兵,跑了!

  而项燕以避免遭受埋伏夹击为由,要求他们不准追出十里之地。

  这仗打得,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而让人摸不着头脑之事,最能吸引人胡思乱想。

  于是,在偏师主将的再三催促下,仍不肯出兵迎敌的项燕,被主将们悄悄以密信告到了朝中:秦军不敢与楚军正面交战,项燕却畏敌如虎,龟缩不敢前进。

  在压根不懂战术对峙的楚王和宗室们看来,项燕唯一的价值便是为他们驱敌,既然秦军畏畏缩缩,不敢主动发起大规模进攻,眼下,不正是楚军动用全军剿灭敌人之良机么?

  如此一来,在楚王接连五道诏令的怒斥下,在宗室要更换主军将领的威胁下,在项氏族人接连被接进王宫“做客”的无奈下,九月,项燕不得不主动对秦军发起了进攻。

  他选择率先攻打的对象,正是王翦手上那支四十万大军,比起分散于各地的秦军支线部队而言,无论是秦军主军覆灭,还是秦军中最稳的老将王翦战死,对楚军而言皆是大好消息。

  但项燕没料到的是,无论楚军如何击鼓叫骂,王翦并不肯派人迎战。

  这般之下,楚军只得强攻,但是,一来王翦将充作营地的城池,皆命人以坚石加固,极难攻破;二来,秦军竟有射程可达一百五十步之三弓巨弩,数日攻城之下,已有三万多楚军倒在巨弩下...

  战局再次陷入僵持之态,而寿春王宫中的楚王,却在昭让的建议下,命项梁另领五千人马,暗中前去烧毁秦军粮仓。

  项梁虽在楚国权贵子弟中,颇有文武双全之美名,但他眼下年纪尚轻,并无一官半职,自然也从未领兵打过仗。

  昭让将这个任务交给他,自然是想为遏制项氏的升迁埋下伏笔——纵便项燕此战果真击退秦兵,凭项梁这毛头小子带着五千人马,亦绝无可能焚烧重兵把守的秦军驻地粮仓,届时,君王本该赏给项燕的爵位,便会因项梁之败仗而抵消。

  楚国朝堂权柄,本该牢牢握在王族宗室手中,岂能让项氏再因此战获得更高的官爵?

  当然,他明知粮仓定是秦军重兵箭弩把守之地,却仍劝楚王给项梁五千人马,未尝不含着几分盼对方再也回不来之意。

  项燕先前既敢劝君王废分封、夺宗室之权,他如今趁机除去项燕最在意的聪慧儿子,倒也算得上“投桃报李”之举。

  而一心想着报国的项梁,却将此举视为君王对自己的无上信任,无比激动地接过了任务,当日便带着五千人马,前往颖水河边的秦军粮仓偷袭。

  三日后,项梁全军覆没、中箭而死的消息传来,在昭让暗藏兴奋的目光中,楚王却后知后觉地懊悔不已——项燕如今正在为国杀敌,若让他知晓此事,该如何是好?

  昭让忙掩下心中喜悦,迭声劝楚王不必担忧,只要吩咐众人守口如瓶,此事定不会教项燕知晓,楚王这才大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但他们忘记了,天下并无不漏风的墙。

  值夜的秦军,斩杀了前来偷袭粮仓的楚军,按例是要将此事连同敌军主将首级一道,上呈给长官。

  而负责颖水支线的秦将,正是桓猗。

  桓猗十多年前,曾与项燕交过手,而项梁,恰恰长得很有几分像项燕。

  桓猗虽是个粗糙性子,但他将每一个敌将的外貌都记得格外清晰,就盼着有一日能亲手宰了对方,是以,他提着项梁的首级左看右看一番后,立刻命人寻来木匣放上草药,让快马送去交给王翦。

  此人若真与项燕有甚干系,倒能趁机挫一挫楚军士气。

  好在眼下已是十月,天气已渐渐凉了起来,王翦收到首级时并未腐烂,一眼便认出,此人之容貌,极像数十年前与他在咸阳畅谈兵法的项燕。

  苦攻数十日后,楚军终于看到秦军主将王翦出现在城墙之上,项燕正要命人射箭之时,却见秦卒以竹竿挑起一个人头,晃晃悠悠挂在城墙之上。

  因城墙隔得有些高,项燕一时并看不清那是何人之首级,却也犹疑地制止了弓弩手,此事,有些蹊跷。

  这时,王翦洪亮的声音从城墙传来,“一别数十年,项兄近来可好?此人,乃是楚王派去偷袭我秦军粮草之将,老夫见他与项兄颇有几分肖似,便想借机做个人情...”

  说着,那长长的竹竿开始慢慢下降,竹竿上绑着的首级也渐渐清晰起来,待项燕看着那年轻的面容,不由登时目眦欲裂,歇斯底里痛呼道,“儿啊,你从未上过战场啊...”

  项梁,是他最聪慧的儿子,也是项氏一族最有希望挑起大梁之人!

  王翦见这首级不但真与项燕有血亲,竟还是项燕之子,立刻计上心来,在精兵的保护下出城与项燕谈判。

  此战,他原本对招降项燕并不抱半分希望,但楚王竟在将领为国出征之时,派其从未上过战场之子偷袭秦军,真是...

  够蠢的!

  项燕抱着首级悲痛不已,但他仍拒绝了王翦的招降。

  据楚王故意派人传来的消息,项氏一族已有多人被召进宫中软禁,若他胆敢投敌,项氏必将迎来灭顶之灾。

  再者,无论如何,心怀忠君之心的他,亦绝不肯叛国投敌——秦国,乃是先王心心念念想报复之国,亦是春申君四处游说列国想灭亡之国。

  他若投敌,九泉之下该如何面对先王与春申君?

  两军谈不拢,只得再次陷入僵持,但楚国主力大军之士气,已跟着项燕低落的情绪一起,明显低沉了一截。

  这时,楚王又接连发来诏令,命项燕勿再这般无用攻城耗费时日,该速速调兵前去颖水攻打桓猗。

  项燕虽知这是一出昏招,却因族人受掣,无法以将在外不听君命而拒绝,只得无奈遵令引军东去。

  所谓战机,便发生在这转瞬之间。

  楚军刚调头离去,王翦便命四十万大军立刻全军出击,一路追杀楚军而去——他按兵不动数月,故意等项燕先出手,再继续按兵不动,等的正是这千载难逢的对方撤退之机。

  以水道截杀敌军,这一招楚军虽善用,秦军亦未尝学不会。

  项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对方的大军追上来后,竟将楚军一路往涡河逼退,但他手中这支大军并无舟兵,而眼下这天气,涡河亦尚未结冰,楚军无法踏冰而逃!

  两军在涡河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决战,但眼下楚军从攻城之主动方,变为被围之被动方,士气已大大受挫,而秦军静待数日,终于等到最佳灭敌时机,却是全军士气骤然大振,一时之间,秦军斩敌无数。

  但项燕仍不肯投降,他让人高举写着“项”字的赤色大旗,命令全军奋力突围。

  原本,这场两军兵力相当的大规模决战,面对楚军的顽强抵抗,少说也要打上一两月,秦军才能彻底击败楚军。

  但变故发生随着复仇的苗不嚭到来而发生,在他带着秦国数百斥候的大力流言宣传之下,今岁只等来空空的麦秆与黍杆的绝望楚国民众,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只要他们成为秦人,秦王便会用粮食,换走他们的麦秆黍杆做草料,让他们能安然度过接下来的饥荒困境!

  而要尽快成为秦人、拿到粮食,他们便要助秦军消灭阻碍,让秦国顺利占领这片土地。

  楚人自然是爱国的,他们甚至还因楚怀王客死异乡之事,对王族增添了几分忠诚。

  可他们投以忠诚的王族,却并不爱他们。

  去岁冬日,任播种官田的百姓们如何苦苦哀求,各处郡县长官仍是强令他们改了田垄间距——跟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庶民,从那时便恨上了楚王。

  而他们心怀侥幸地盼啊盼,勤快地为禾苗浇水锄草,满心期待地数着禾苗结出的朵朵小花,只盼着它们能快些结成果子长大。

  可他们最后绝望地发现,那些花儿谢了后,十之八/九皆未结出果子,这意味着,按君王之法种出的庄稼,只有往年之一成收成,而这一成收成中,他们还需缴纳六成税赋。

  那位高高在上的楚王,却大发雷霆以“庶民偷奸耍滑,荒废农耕”之缘由,下诏砍死了寿春郊外数千庶民!

  如今占据国中人口半数的官田百姓,对这个王族已生不出半分爱意,只有满满的恨意,这个王,要饿死他们全家老小!

  如此一来,苗不嚭散播的流言,不啻于让陷入绝境的楚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即使他们并不知道这流言究竟是真是假,亦不得不去试一试。

  若试了,秦王或许真会用粮食,换走他们收获的空杆;但若不试,他们便会活活饿死。

  是以,当日夜奔波的斥候,将秦楚大军在涡河决战的消息散发出去后,千千万万的楚人,便扛着石锄木棒奔往涡河。

  谁做这楚国土地的大王,对他们而言,关系这全家的性命。

  他们要助秦王夺到这片土地!

  随着如潮水般奔涌而来的楚人加入,项燕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绝望圈套——他若命大军放弃抵抗,便背叛了国家君王;他若命大军继续与秦军决战,便不得不将刀戟,刺向恶狠狠扑来打他们的楚人!

  可楚军舍弃性命保家护国,为的正是效忠君王、庇护百姓家人,又怎能挥刀杀这些楚国平民?

  但楚人半分也未停下他们凶残的进攻,他们只知道,父母妻儿快饿死了,他们必须除掉楚军,助秦军早日攻下楚国,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早点得到传说中的粮食了。

  这些百姓手上只有石锄,木棒,并无一寸铜铁,但他们有力气,有牙齿,揍不过就咬,咬不过就群殴...

  最后,再也无法忍受楚卒与楚人自相残杀的项燕,主动提出了投降,唯一的要求,是恳求王翦看在当年曾与他有一面之交的份上,不要杀这些楚国降卒。

  王翦大喜过望之下,当即便下令停战,并许诺,秦军绝不会杀半个楚国俘虏。

  秦国眼下正急需劳力修路,这批楚军战力极强,正是干活的好手,他笃定王上高兴都来不及,岂会杀了他们?

  两军签订盟约后,让王翦始料未及的是,项燕朝着涡河大喊了一声“天亡我,非战之罪也!王上,项燕虽降,却未叛国!”,便拔剑自刎而死,鲜血喷溅了周边一两尺之地。

  在楚军的嚎啕大哭声中,王翦上前为他阖上了双眼,喃喃道,“项兄,你这又是何苦?”

  随着秦国斥候将项燕自刎的消息传往各地,蛰伏许久的秦军支线偏师,开始以所向披靡之势逐个攻破城池——项燕之死,抽走了各地楚军的士气,他们再也无法满怀斗志斗相信,这场仗楚国能赢。

  因为,连战无不胜的上将军项燕都败在秦军手上了,上将军降了!

  而王翦在对满怀希望的楚国百姓郑重许诺,秦国朝廷一定会为他们解决口粮问题后,便率领大军冲向了寿春王城。

  王宫中的楚王,在听闻项燕竟敢通敌叛国后,气得当日便命人将项氏全族灭门,连项燕三岁的孙子项籍亦未放过。

  然而,无论他如何杀人泄愤,亦逃不过沦为阶下囚的命运。

  在秦军攻破楚国王宫那个冬日,被捆绑着押送出殿的楚王,抬头留恋地看了一眼白皑皑的天空,这楚国来年的春色,寡人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秦王政十九年冬,秦军攻破寿春王宫,楚国灭。

  ...

  而同一时期的章台宫中,天天跟韩信望眼欲穿盼着好消息的明赫,正乖乖趴在父王怀中,睁大眼睛听五黑兴奋地讲解,少府工坊按仙界图纸造出的火炉——

  跟后世一模一样,圆盘、中空、有烟管排烟的火炉。

  他买这图纸之时,还担心墨者造不出来呢,没想到人家能一比一复刻!

  嬴政抱着小家伙,笑吟吟打量着摆在殿中的火炉,连声赞道,“五黑子真乃我大秦贤助也!有了此物,百姓便能以之烹饪食物...”

  明赫急忙比划道,“父王,还可以烤火哦!”

  这时,他突然听见系统嘀咕了一声,“项羽竟然死了?算起来他现在应该还很小吧,真有些可惜...”

  明赫心头一惊,忙问道,“统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系统忙道,“宿主,我同事得了个显示历史名人寿命长短的光柱,我跑去围观了一下,刚好看到项羽的光柱灭了,同事说人死如灯灭,光柱灭了就表示他死了...”

  明赫沉默了一瞬,按史书上项羽的性子,只要项燕是因秦军而死,他一定是会找秦国报仇的——此人心怀满腔不共戴天之国恨家仇,根本不可能被秦国收服。

  再者,纵便项羽再有军事才能,父王恐怕也不会用他。

  烧宫屠城灭族挖坟之仇,他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无神论者,尚且为父王感到愤愤不平,何况是本来就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父王?

  这时代之人,是何等重视祭祀与身后之事,他是一清二楚的。

  任父王再如何宽容大度,也定然难以释怀此事,怎会任由一个仇人在自己面前晃荡?

  他对系统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时空,再不会有寻我父王报仇的项羽了吧?”

  系统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道,“是的宿主,你放心吧!”

  说着,他又嘀咕道,“不过话说回来,秦国眼下有了这么多厉害的文武人才,倒也不差项羽一个,也没什么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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