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上坐着三个人。
言祈灵反客为主, 给所有人泡了咖啡。
这是明仪阳家唯一有的东西,咖啡豆和咖啡机。
明仪阳接了咖啡但没有喝的意思,他还不想今晚睡不着。
阿瓦象征性地放在鼻前闻了一下夸奖了香味, 随后快速进入表演状态, 深深叹气:
“哥……这次,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父亲下了死命令,我不得不听。”
“你也知道妈妈在家里的情况,如果这次不听PaPa的话,经美的资金流动会比较紧张,现在我们有好几个项目都在运营关键期……”
“如果你真的是为了你的事业就好了。”
明仪阳抬眸看他, 话语就如他此刻鹰隼般的眼神般直白, 没有任何拐弯抹角:
“你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老头子叫我回去你觉得是什么好事?”
“他这个节骨眼不找其它人回去, 只找我, 你觉得意味着什么。阿瓦, 你不傻, 能把经美做到现在这个规模, 除了家族的支持, 你有自己的眼光。”
“我不否认你的能力, 但你觉得我回去就能让你得到想要的东西吗?不会的。”
“阿瓦, 你把自己抽出来看现在的局势。你把我叫回去,这个行为本身就会成为老头子的挡箭牌。到时候那些人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你,你比我更清楚。”
阿瓦原本怀柔的目光演变成面对现实的深沉。
他有点没想到,远离印尼的明仪阳会说出这样一番颇有真知灼见的话来。
这是否意味着对方也在暗中关注着家族的动向呢?
内心对父亲的任务要求再度产生动摇, 但阿瓦知道,目前的最优解是避免父亲的失望, 而不是去计较明仪阳到底是不是父亲中意的人选。
真回国,他有很多工具可以用。
再中意的人选,只要沾了泥,自然会被父亲厌弃,也无法回到现在这个环境里。
最终只能为他所用。
但是第一步。
是要先把明仪阳撬出去。
短暂的思忖后,他试图进一步试探:
“哥,我没有跟其它人争抢的意思,我只想好好做经美的业务……”
“不管你有没有那个意思,只要蹚了老头子这趟浑水,老大和老二都不会放过你。”
明仪阳重新端起咖啡杯,放在嘴边,敛下的眼眸里藏着暗沉的冰冷情绪:
“他们盯着老头子屁股下的位置多久了,你帮老头子大张旗鼓地把我叫回去,你不会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能摘得很清楚吧?”
“你想想,他们两个多疑的会不会觉得老头子开始偏心你,喜欢你,然后开始联手对付你。”
阿瓦没有说话,明仪阳洞若观火,不紧不慢地喝了口咖啡:
“你不听老爷子的,经美可能只是暂时被卡业绩。”
“你听老爷子的,经美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未知数。这边的业务不是只有你在做,有多少人依附在他们手下,你清楚么?”
阿瓦看着这个银发黑眸的哥哥,首次意识到对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莽夫。
这个曾经在山林里挣扎过,后来一去不回的哥哥,对局势看得出人意料得透彻。
“我能不知道这件事吗?”
阿瓦的神色很平静,他不再戴着之前那副示弱的面具。
平静为他渡上一副超越同龄人的稳重光环,让人不自觉地去相信他话语里透露出的信息:
“之前的莽撞你别怪我,他们是PaPa派来的人,我不得不从……而且,我承认。”
“我想要搏一搏。”
他话音刚落,明仪阳放下咖啡,语调里夹了冰:
“你疯了。”
“我知道你会那么说,但我并不是完全没有准备。”
阿瓦看向这个未来可能会是他重要同盟的潜在对象,尝试游说:
“大哥和二哥的野心PaPa能不知道吗?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引其它人入场。”
“他掌权一辈子,不想自己快要临死的时候毫无选择。我想,PaPa之前心底或许是有个非常笃定的继承人的。”
“但是,最近大哥和二哥做得太过火了。做出了一些有损家族根本的事情,这让PaPa的内心开始动摇。”
“他不仅仅是想给大哥和二哥找磨刀石,更是要看看自己有没有潜在的其它选择机会。”
阿瓦诚恳地盯着面前的青年: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哥。原本在PaPa的心底,我们是连竞争资格都没有的,但现在不一样了。”
“哥,PaPa很信任你,他是真的很需要你。而我也很需要你。”
“难道你甘心在这里待一辈子吗?中国有句古话,‘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即化龙’,哥,我们都是有机会的,那可是遍布整个东南亚的产业!”
“你知道拥有这些产业之后,人生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吗?那是你我都不可想象的,它的意义,比登上天堂都更重大。”
“的确不可想象。”
明仪阳态度依然冷淡,好像他听的不是资产百亿的生意,而是在听地狱使者给他画饼:
“不可想象地糟糕。”
阿瓦先是一愣,随即露出非常无奈的神情:
“哥,拥有这样的产业怎么会糟?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事,但多拿些资产,对你也没坏处啊!”“如果你怕黑产的部分牵涉到你身上,家族也有不少白色产业,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去争取的。现在PaPa那么需要你,对你提的要求,他肯定……”
“你说够没有。”
明仪阳端起咖啡往垃圾桶里一泼。
他的耐心已经告罄:
“说够了就带着你的人滚蛋,我已经浪费很多时间,再听下去我晚饭都别做了。滚吧,我还要去买菜。”
阿瓦看了眼智能手表上的时间,还是硬着头皮留下来:
“哥,如果你真的不想回去,好歹跟PaPa视频电话一下,行不行?算我求你。”
“不行,我看他一眼都恶心。”
明仪阳起身,高大的身材带出极为低沉的气压,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瓦,你再说下去,我们兄弟没得做。走!”
“……哥,你非要这样吗?”
“我没有要怎么样,只要你走,我们之后还和以前一样。”
混血青年东斯拉夫人特有的深邃眼眸里透出的目光,始终清醒而坚定:
“最后一次,我对老头子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包括钱。”
阿瓦缓慢地起身,但就在这时,他突然直接戳中了智能手表,强行打开视频电话!
明仪阳:?!
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挂断,阿瓦立刻闪身,护住自己的手表,说:
“求求你,哥,就看一下!”
视频电话很快被接通,一个温和的嗓音传来:
“瓦其玛少爷,您……”
阿瓦声泪俱下:
“哥,你就答应我哪怕连个视频电话呢?我求求你了。”
“滚!”
明仪阳以暴怒的姿态一脚踹翻了大理石桌面的茶几!
沉重的茶几直接把同色的地板砸出裂隙,阿瓦吓得整个人弹跳起来,保镖们也从门外冲了进来。
青年强忍怒气,先看了眼坐在沙发上始终沉默不语的言祈灵,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他闭了闭眼,克制着用冰冷的嗓音说:
“钥匙留下。”
阿瓦说不出话。
他抖着手留下门禁卡,红着眼眶在保镖们的护送下离开。
嘭地一响,室内安静地仿佛没了人。
言祈灵始终保持敬业的围观态度,没有对此发表过多看法。
但到了这时候,他起身跨过满地飞溅的碎片,轻轻去抚明仪阳的肩头,语调柔和得像午后暖阳:
“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青年顺着他的力道转身,薄唇抿成一条支线,噙着倔强的意味:
“你满意了。”
“我满意什么?”
言祈灵失笑: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不喜欢,不如直接断干净。这样一来,对他有好处,对你也是。”
明仪阳愣了愣,忽然低下头来,一把抱住了面前的人。
男人的腰身很细,细得让他感觉自己再抱紧点能一把折碎。
可这个人又如磐石般不可撼动,内心仿佛藏着山与海的广阔,波光潋滟,又暗流汹涌,充满着使人无法穷尽的神秘。
这一刻,明仪阳虽然彻底地拥抱着对方,内心却仿佛一叶漂流的小舟,在这片海域中随波逐流。
言祈灵用手轻轻环住青年的肩膀,吐息里带着古龙水特有的香味,还有一些独属于咖啡的苦香:
“其实,你不跟着我走的话,也会有属于你的安稳人生。”
明仪阳不由自主地抱得紧了点,用想要揉碎这人进入自己体内的力道,却又竭力地克制着,不伤对方分毫:
“别想甩开我。”
“我不想你死,也不想杀死你。”
男人冰冷的手在他的肩膀上轻拍,用寡淡温和的语调说着事实:
“我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下一秒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管。无论什么样都是你。”
青年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脖颈间,贪婪地汲取着独属于这个人的气味:
“只要是你,我都接受。”
“哪怕是死。”
-
这是一个与以往没有什么差别的夜晚,言祈灵写完《言氏灵篆录》的一部分,下楼泡茶。
在后院跟池子鹤打电话的明仪阳没有收着声音,他似乎手里在编织什么,所以直接开了外放。
池子鹤的嗓音隔着玻璃隐隐地传进室内:
“……所以你都准备好了啥,符篆你带了没有,我让你拿包你怎么不听,我寄给你的包你拿没有?”
明仪阳的回答漫不经心:
“拿了,没什么用,不过我还是会带上,你放心。”
池子鹤有点绷不住:
“你特喵,没用你还带上?等你出来我打不死你!蓝色车票你也敢拿!人家都给你消除了你还自己上赶着去送命是吧!我真的……凌霜你来说,我降压药放哪儿了?我得磕两片。”
“好啦好啦。”
佘凌霜和稀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没事阳阳,老池这个人就是爱瞎操心,不过那个袋子你一定要好好戴好。还有手环我改良成手链了,你记得给言叔戴上,不要像上次的戒指那样弄碎掉,这个秘银材料好难找的。”
明仪阳的语气也温和许多:
“嗯,我知道。”
佘凌霜问:
“你们什么时候进去呀,我觉得还是找盘瓠来帮忙护法一下吧。”
明仪阳没有接茬:
“过会儿就去了,你们不用担心。”
佘凌霜听得直叹气:
“好吧,出来一定要记得报平安知道吗?”
“知道。”
电话那头池子鹤似乎打翻了女儿的奶瓶,惹得小孩子发出杀猪般的啼哭声,两人着急忙慌地去哄小孩,不得已提前中断电话。
把编织好的银色手链拢在掌心,明仪阳拉开阳台门进入客厅,就看到正在喝茶的言祈灵。
男人不知道坐在这里多久,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内容。
明仪阳不关心,他只想好好地多看这人几眼。
觉察到他的目光,言祈灵回眸过来,恍然绽放白荼蘼般的笑容:
“喝完这盏就进浴室。”
明仪阳敛起不断跃动的心跳,轻轻嗯了声,直接走向楼上的浴室。
言祈灵安安静静地喝完了茶,闭起双目放空心神后,终于起身。
这夜没有雨,很安静。
只有植物摩擦时发出的沙沙细响。
他拧开浴室的门把手,推门而入。
浴缸里的冷水已经放好,靠外的那侧,则多了张长长的躺椅。
明仪阳正坐在躺椅上,低头把玩手里的银色手链。
言祈灵当作没看到他,抬腿跨入浴缸之中,手还扶在边缘,突然被过于炽热的温度握住了手腕。
青年原本是弯腰拉住他手腕,这刻却弯腰下来,轻吻过他的手背。
随即他小心地将那根银链缀上男人的手腕,姿态卑微却语气霸道地说:
“不准摘下来。”
言祈灵讶异的笑容里,沾染上几分不自知的宽容:
“好。”
“不准弄断。”
“好。”
“不准丢下我。”
这次,男人没有那么快地回答他。
浴室里已经听不到任何树叶的声音了。
只剩水管里的水流涌动的响声。
言祈灵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目光中带着几近空茫的怜悯:
“你要知道,现在进去,杀死你的不一定是敌人。还有我。”
男人仿佛忘记点缀眼珠的神像,于不聚焦的视线中,盲目地望着自己的信徒:
“我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掌控自如,包括我自己。”
青年再次吻上他的手腕:
“……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他湿润的黑色眼珠上睨,瞳孔中放射出带着浓烈欲望的傲气。
青年以笃定的语气回应,仿佛此世不会再变的承诺一般:
“就算没有阴阳瞳,我也能帮你。”
“让我帮你。”
“言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