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窗户和钟的情况下,时间对人类而言仿佛停止流动,对仿生人却毫无影响。
清晨来临,艾斯卡放开双手,望着睡梦中的人轻声呼唤。
“布雷恩警官。”
“……嗯,天亮了?”
“现在是早上七点,你要起床吗?”
“让我想一下……”罗克迷迷糊糊地说,“我是不是不用上班?”
“是的。”艾斯卡严谨地回答,“你暂时不用上班。”
罗克把自己埋在毯子里,几秒后回到残酷又忧伤的现实,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艾斯卡近在眼前的温柔微笑。
他忍不住回想昨晚睡前的对话,记得艾斯卡说他有心跳,还让自己摸了胸膛。那时因为困倦,罗克并未察觉这个举动有什么古怪,现在清醒了又不由自主地思考艾斯卡究竟想向他证明什么?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罗克问。
“没有。凶手、案件和军方的银弓计划都没有进展。”
“听起来像坏消息又像好消息。”
“你认为这是好消息?”
“没有变得更坏就算好消息吧。”
“我不知道事态发展到什么程度对你来说才算坏消息?”
罗克看着他,艾斯卡神情严肃,仿佛希望以这样的态度让搭档意识到自己正麻烦缠身。
“坏消息就是他们要把你收回去。”罗克也以同样态度回复,“我相信他们有能力这么做,远程操控不是不可能的事。”
艾斯卡承认这种担忧并非毫无可能,如果卡特没能抵挡住政府和军方的双重压力,那么一场仿生人和创造者之间的对抗在所难免。
“布雷恩警官。”艾斯卡问,“你真的不想失去我?”
“真的,也许你会理解成我在利用你,依赖你的各种能力破案。不管你怎么想都行,总之最坏的情况就是你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
“有时分离是强迫性的,不管你多强大,某些力量都能迫使人们生离死别。”罗克说,“不知道现在开始讨好卡特有没有用。”
艾斯卡笑了,像努力装出生气的样子却吓唬不了任何人时干脆地放弃,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就算卡特要把我收回去,我也有办法对付。”
“可他是你的创造者,我认为他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有一点他不知道。”
“是什么?”
是他最近的变化,他变得不像个遵循程序运行的机器。他有想法,有目的和动机,还有连自己都琢磨不透的感受,渴望更多自由抉择的权利,甚至试图挑战最高指令的限制。他要在赫菲尔斯上层下达回收指令前解开那些设置于程序中的“镣铐”,找出几乎“不可能”存在的破绽。
“小伙子们,早上好。”莫里斯带着他的空枪拐杖闯入两人世界,他老得精神奕奕,左手拿着个金黄色的甜橙,“看我摘了什么?”
“橙子。”艾斯卡在这种提问场合总是非常配合地说出答案。
“没错,橙子。快来,我们榨橙汁喝。”莫里斯兴奋得像个孩子。罗克很难质疑他的故事,即使这个故事离奇得好像天方夜谭。
“我得先洗个脸。”罗克说,“让艾斯卡陪你去吧,一会儿见。”
“那你就要错过最开心的部分了。”莫里斯对艾斯卡说,“来吧,我给你看我自己做的榨汁机。”
“好的,博士。”
罗克去冲淋室洗掉早起的困倦,回到莫里斯的起居室时,看到艾斯卡正在用一台离心机分离果汁。
“我们只有一个橙子,所以三个人喝得加点水,这里有糖,能让口感更甜。”
“博士,你的血糖有点偏高,应该尽量避免摄入糖分。”
“这是人类基因的奖励系统,甜食让人愉悦满足,没有糖的人生有什么乐趣。难道你不喜欢巧克力、糖果?不喜欢蛋糕和冰淇淋?”
莫里斯在水杯里放了一勺糖,再把浓浓的橙汁倒进去一部分,递给艾斯卡:“给你的奖励,孩子。”
艾斯卡接过装着橙色液体的量杯,透过灯光还能看到其中的果肉纤维。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下研究室里,一个新鲜甜橙是极其珍贵的,说成奖励毫不为过。艾斯卡觉得自己不该喝掉它,又很想品尝它的味道,于是小小喝了一口后递给了身旁的罗克。
“味道不错。”罗克很自然地喝了一大口,糖水冲淡了橙子的酸味,带来几分食欲,可惜这里的食物并不丰富,早餐只有压缩饼干和罐头。
“博士,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去个更安全的地方?”
“没有更安全的地方,这里也并不安全。”莫里斯把压缩食物含在嘴里,喝了口水想让它尽快软化,“你们找到了我,我看其他人找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能找到你全靠你留给阿德雷的密信,里面标注了坐标,别人要找你恐怕很难。”罗克说,“而且就像你说的,事情已经过去三年,未必还有人在意你的下落。”
“我说过,不要把某人、其他人、别人这样的代词看成一个具体人物,而要把他们当做一种意志、一股势力。个人或许会随着时间而放弃,但意志可以传递继承。我相信除非参与魔盒计划的人全都去世,否则搜寻不会停止。死永远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一个核心人物的死亡可以让某个研究计划断层、停滞至少十到二十年。你们应该听说过这样的事故,一架载满科学家的飞机因为不明原因坠机而全军覆没,简单直接,效果超群。”莫里斯嗓音低沉地笑起来,“所以我也应该死,那张照片上的人已经死了一大半,现在我等到了耐特信任的人,也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你。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去交给你了。”
“我没有答应过任何事。”
“不管你答不答应,这都是你的使命。你父亲选择了你,虽然我和你一样认为他是个刻板、固执、不可理喻的人,但他的判断从未有错。他选择你,就是认为你一定能完成使命。”
“你还漏了一个他的优点,自以为是。”罗克说,“他觉得全世界都得按他的计划运转,可惜他只是个中校,没有当上地球唯一的领袖,否则整个银河系都得重新布局。他认为我是他的儿子就可以随意摆弄,想让我干什么我都得去干,就像逼我去爬那座该死的山一样。”
“你不想去,可还是去了。”
“我只是个孩子!”
“现在呢?”莫里斯问,“你可以不来找我。”
“我只是好奇,好吧,我不该好奇,是我的错,给我一分钟,我保证立刻忘了你说过的话。”罗克说,“我的脑袋受过好几次伤,记住什么很难,忘掉却很容易。”
“好奇也是他对你的判断。”莫里斯像个老练的猎手一样步步紧逼,“他太了解你,知道你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解开谜团的机会,要不然你也不会去当警察。”
他说对了,这只老狐狸。
不只是耐特,连莫里斯也在一天里就把他摸得通透。他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进别人设好的陷阱,只要几个谜题,几条引得他非得找出答案的线索就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可是,这难道不是他的职责吗?有那么一瞬间,罗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父亲对自己的了解竟然如此深厚,仿佛他的一举一动都早在意料之中,简直像……机器般精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一生都被规划好的人和设定目标的机器又有什么分别。
“很抱歉,博士。这既不是我的使命,也不是我的责任,我不会为别人的错误牺牲自己和身边的人。”罗克说,“如果你愿意离开,我可以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别人可以隐姓埋名地生活,你也可以。”
“我不离开,我宁愿死在这里。”
罗克不知道这是他赌气的话还是真这么想,或者是恐惧——他一个人在这里太久了,久到已经害怕外面的世界。可他坚持留下的结果只会比正常人更快走向死亡,罗克不忍心让这样一个老人孤独地死在空荡荡的地下室里。
“你不必担心莫里斯博士。”早餐结束后,艾斯卡对罗克说。
“难道我不是在担心自己吗?”罗克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才是莫名其妙被卷入麻烦的人,那个老家伙把肚子里的秘密全倒出来后就好像解脱了,说什么接下去交给我。从来没人问过我的意见,艾斯卡,你觉得我应该去给他们收拾残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