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车还行驶在荒凉的公路上。
艾斯卡经过加油站的超市时买了水、面包、三明治以及两罐罗克深爱的冰冻啤酒。
他喜欢照顾人类,确切地说,喜欢照顾罗克。人类的麻烦真不少,又怕冷又怕热,喜欢待在适宜的环境里,一天有三分之一时间都花在毫无意识的睡眠上,每隔几小时就要吃东西喝水,还得随时随地找地方解决排泄之类的生理需求。
人类如此脆弱,却又有着不可思议的坚韧。
阳光照进车窗时,罗克醒了,伸着懒腰,眯起眼睛打量窗外。
“还有多远?”
“按照这个速度,我们将在两小时四十分左右到达坐标位置。”
“太远了,真的有人会躲在那种鬼地方吗?他靠什么生活。”
艾斯卡把超市买的面包和水递给他,罗克喝水漱口,打开车窗吐在了无生气的荒草上。
“上一个加油站的商店太小,只能买到这些。”
“没关系,我们在逃亡,又不是旅行。”
“布雷恩警官,我建议到达目的地后先让我一个人去查看情况,我会让迷你告诉你结果。”
罗克忽然问:“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布雷恩警官?”
“这是你的姓氏和职务,称呼你为布雷恩警官是我对你的敬意。”
“托比从来不叫我布雷恩警官,我也不叫他米勒警官。”
“那是因为你们关系亲近,直呼其名是亲密的表现。”
“你看,我从来都是叫你艾斯卡,而不是怀特。”
“怀特不是我的姓……”
“我知道,是你的创造之父奥尔文·怀特先生。”
艾斯卡想了一会儿,犹豫不决地问:“你希望我叫你的名字吗?”
罗克笑了,一边笑一边咬着面包,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太阳升得越高,车里的气温越闷热,城市已经完全消失,远山近在眼前。
四小时后,他们来到坐标附近,放眼望去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山,最近的小镇也远在五十公里外。艾斯卡把车停在山下的荒草丛中隐藏起来,接下去的路已经无法靠车前进,必须徒步才行。
他希望罗克能在车里等候,但也知道这个提议被接纳的可能性为零。
上山的路并不存在,艾斯卡背着微型冲锋枪在前面带路,确认脚下安全,为罗克寻找合适的落脚点。爬了不到二十分钟,罗克的T恤被汗水湿透了。回头望去早已看不到汽车停留的位置,公路成了一条细小蜿蜒的灰色长带,横贯两边的大片荒原。
——那具尸体烂了很久了,也许有好几年,也许写信的人也早成了骷髅。
罗克胡乱想着,继续攀登,忽然脚下一滑失去平衡。他急忙伸手去抓身旁的岩石,却被尖锐的石块划破手掌,一阵剧痛下手指本能地松开了。
艾斯卡听到滑落声,立刻回身抓住罗克的手腕,把他拉回自己身边。
“谢谢。”
“你的手流血了。”
艾斯卡托着他的肩膀在稍许平坦的山坡上坐下,随后握着那只受伤的手仔细查看。
罗克想安慰他不过是个小伤口,艾斯卡却出其不意地在他的掌心舔了一下。罗克被这完全超出预料的行为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把手抽回来,但艾斯卡强硬地握着他的手腕,继续吮吸伤口周围的鲜血。
“艾斯卡,我要生气了,你在干什么?”
“消毒。”
“不要舔我的手心。”
“我的合成唾液有消毒成分,可以为伤口做紧急处理。”
“你是不是在骗我?以前我受伤的时候可没听说过你有这项功能。”
“那时你极度排斥我靠近,不允许我用手掌替你测温,认为那过于亲密暧昧,我判断你会反感这样的消毒方式,而且当时的情况可以去医院或回家伤口处理,算不上很紧急。”
罗克的手心凉凉的,的确有种像被酒精擦拭过的感觉。
“你……一直有这样的……唾液吗?”
“当然不是,只在需要的时候生成。”
罗克松了口气,想到他还有正常的人体状态,内心的惊悚少了几分。
“你还有什么其他古怪的功能最好都提前告诉我,别在紧急状况下没有任何提示地突然使用,会把我吓一大跳。”
“我所有的功能在合作协议附件中都有说明,只不过当时你只让我辅助阅读条款,提示高风险和法律纠纷项目,因此没有额外阅读附件。”艾斯卡说,“如果需要,你随时可以重新查看。”
“就是说在那一百六十页的内容之外还有更多文本?”
“是的。”
“我回去再读。”罗克看了看手掌,伤口的血已经开始凝结,疼痛也不明显。仔细想想,这个急救功能似乎很有其合理之处。人类常常会习惯性地把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赫菲尔斯公司的开发人员可能就是依据人们习惯成自然的行为来设置这个功能。可是,想到一群整天埋头于代码数据的工程师满脸严肃地在开发会议上激烈争论,直到最后达成一致意见的景象,未免有些过于荒诞。
罗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示意艾斯卡继续走。
接下去的山路渐渐平稳,没再遇到险峻之处。艾斯卡再次停下时,他们已来到山顶。
“坐标显示的是这里。”艾斯卡说。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不是完全没有,瞧,有只死掉的小鸟。”
“我在探查周围的生物反应,如果有人活着,我能找到他所在的位置。”
“万一他在某个山洞里呢,山顶可不会有入口。”
“上山前我已经进行了初步扫描,但有些干扰阻止了探测功能。”
“干扰?”
“是人为设置的干扰,包括电磁场干扰器和热成像幕墙。”艾斯卡说,“探测功能失效,只能用普通方法寻找。”
“也就是说,我们得靠自己的脚把这座山走个遍?”
“既然他设置了电子干扰,那么干扰频率外的区域就可以被排除,我将范围缩小到以坐标为中心周围一公里。”
“那也不小了。”
艾斯卡说:“我可以一个人去搜索。布雷恩警官,请你在这里等待,并且开启阿尔戈斯环的视野功能,让我随时了解你的情况。”
“我不要在这里干等,我们各找各的,你去那边,我往这走。”罗克说,“我会打开手环的追踪让你知道我在哪。”
艾斯卡犹豫了一下,似乎仍有顾虑,可想到罗克一直以来反对他的过度保护以及给予的信任,那些生硬刻板的拒绝和建议很难再说出口。
“好吧,请你小心一点,布雷恩警官。”艾斯卡把其中一把冲锋枪交给他。
罗克接过枪,伸手抚弄他的头发:“你也是,遇到危险就大声叫我,别磨磨蹭蹭让迷你传话。”
艾斯卡整齐的头发被揉得凌乱不堪,罗克却好像很喜欢他的新形象。罗克·布雷恩从当上警察的那天开始就不喜欢循规蹈矩,被规则束缚的执法者又如何去为受害者打开枷锁、寻求正义和自由呢?
他开启阿尔戈斯环的“眼睛”,转身去做自己职责范围内的工作。
关于搜查,罗克没有艾斯卡这样或那样的功能,有的只是身为警探的经验。
写那封密信的人是为了逃避科技追踪才让自己陷身于渺无人烟的荒山野外,因此技术在这里反而成了无用的累赘。
如果我是他,我会把自己藏在哪?
一个隐秘入口的山洞是最佳选择,可入口在地面的话很容易被发现。
罗克爬过几块山石,一边计算坐标和距离,一边琢磨写信人的心态。
半小时后,他累得浑身冒汗、腰酸背痛,艾斯卡已经搜索完了另外半边区域。
“布雷恩警官,你有什么发现?”
“还没有。”
“我过来找你。”
“我离坐标有多远?”
“四百六十米,你搜查完了三分之一区域,这种环境下对人类而言已经非常出色。”
“我讨厌爬山。”
“是因为累吗?”
“是因为总有人爱把山和意志联系起来,好像攀登就能表现出人类所有美好的品德,什么毅力、勇气、智慧,诸如此类。”罗克说,“其实爬山只是自我折磨罢了。”
“你累了,布雷恩警官,这是你当下的气话,攀登确实可以让人联想到这些高尚的品德。”
“我只在很小的时候爬过一次山。”
“我知道,六岁的时候。”艾斯卡说,“你有一次医疗记录,左手和右腿骨折,头部受损,在医院治疗了三个月。”
“从小我的脑袋就很倒霉。”罗克回想往事,忽然问,“谁会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去爬海拔两千多米的雪山?”
他自问自答:“了不起的耐特·布雷恩中校会,这位父亲趁妻子熟睡把儿子抱进车里,天亮时已经在山脚下了。他就是那种认为攀登是对毅力、勇气、智慧的考验,要是孩子不幸死了,就是不合格的人类。”
艾斯卡想了想说:“也许他和你一样,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
“什么?和我,一样?”罗克说,“你快过来,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我认为你的父亲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爱自己的孩子。”
“是啊,别的父亲教孩子打棒球、钓鱼,还有怎么摆弄汽车,他只会训练我,教我军队里那套秘密行动的方法,现在想起来好像还挺有趣,可六岁时只觉得辛苦疲惫、枯燥无聊,小孩子怎么记得住那么多暗号和标记。他有一把登山镐,打人很疼,只要带着它不管多崎岖的山路都如履平地,我到现在还能想起那玩意砸在石头上的声音……艾斯卡,看这。”
罗克望着脚下岩石上的裂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