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心满意足。
直到艾斯卡唤醒他，他还沉浸在温柔舒适的梦境里。
“布雷恩警官，现在是六点五十九分，如果你需要多睡一会儿，我会继续在半小时后提醒你。”
罗克睁开眼睛，看到防眩玻璃窗外透进的阳光。他擦了擦眼角，下意识地再次询问：“几点？”
“六点五十九分十八秒。”艾斯卡看起来和昨天一样完美，丝毫没有人类熬夜醒来后的狼狈。
“早上好，布雷恩警官。”
“早……”罗克不情愿地打招呼。说来奇怪，有时他会抱怨艾斯卡是个机器，有时又会不由自主地把他当人看待。该死的科技，无声无息地发展到能以假乱真的地步，早晚有一天人类会被自己的自作聪明吓死吧。
艾斯卡问：“你需要去洗漱一下吗？”
“我去洗个脸，你别跟着我，就在这里等。”
“我可以先去为你买份早餐。”
“不要，你就在这里，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
“好的。”
罗克挠了挠头发，他真怕艾斯卡跑丢，怕他突然没电躺在马路上被撞坏。等一下，上次他们讨论过关于电池的话题，是什么来着，量子电池？
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罗克用冷水洗脸漱口，不知道是因为清晨的水格外冰凉还是那四小时安心的睡眠确实有效，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振奋和清醒。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玛丽琳迎面而来，手里还拿着他没喝过一口的热可可。
“我自己来。”罗克连忙说。
“别客气，我每天都这个时候上班，为熬夜的警官们整理一下昨晚的残骸。”玛丽琳开朗地微笑，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满足，“你开始喝热可可，比浓咖啡好，虽然看起来没有喝几口。”
“这是个糟糕的选择，不过我今天感觉很好。”
“案子有进展了？”
“可以这么说。”
“艾斯卡是个好搭档对吗？”
“呃……”
“我告诉他你很喜欢街对面的烤香肠三明治，他立刻就去为你买了。”玛丽琳欣慰地笑着，为罗克有一个体贴的新搭档感到高兴。
“我叫他不要走开的，他怎么……”罗克把差点说出口的“不听话”吞了回去，忍不住想究竟是自己操作不当还是那家伙的程序里内置了“叛逆”属性。
“你们等一下是不是要出去？”
“是的。”
“那我拿纸杯来。”
“谢谢。”
每个人都对他很体贴。罗克心知肚明，从亨特局长到玛丽琳，每个人都在容忍他的坏脾气，尤其是托比殉职后，容忍变得更事无巨细，让他深感愧疚。这个早晨，罗克第一次感到与其面对同事和上司的照顾，还不如和艾斯卡单独相处更轻松，只要说服自己对方只是个人工智能的仿生人，连发脾气都好像能变得理直气壮。毕竟按照艾斯卡自己的说法，只要不开启体感和情感系统，就不会有类似人类的感受。
反正人们经常对机器大发雷霆，因为难以理解的错误、突然丢失的文件和原因不明的死机，多少人一时冲动砸坏他们手头的设备，最后还是不得不坐下来解决问题。
他带着两杯盖上盖子的纸杯咖啡走出警局大门，看到艾斯卡拿着早餐正打算过马路。罗克示意他在车边等，艾斯卡居然读懂了他以眼神发出的指令，立刻停下脚步。
“你答应我在办公室里。”
“是的，不过我觉得违反这个指令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罗克琢磨着这个用词，“意思是虽然你违反了我的命令，但是你自己觉得没什么关系？”
“是的。”
“拿着你的咖啡，玛丽琳特地为你准备的，她还让我提醒你，不要染上我熬夜的坏习惯。”
艾斯卡接过纸杯，把早餐递给他：“我忘了问贝克小姐你喜欢哪种酱料，所以加了最受欢迎的洋葱酱。”
“我的个人信息里没有写吗？”罗克嘲弄地问。
“如果你在网上购买的话或许有，布雷恩警官，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喜好，我会记住。”
“不必了，这种过分亲密的私交关系应该发生在互有好感的伴侣之间，你不用记住我的喜好，也不用照顾我的日常生活，当个正常点的助手就好。”罗克咬了口三明治，他更喜欢芝士酱，不过这个口味似乎也不差。
“现在去苏珊女士家太早了点，我要再去一次现场。”罗克说，“调查一下卡米拉的生活细节。”
“布雷恩警官。”艾斯卡说，“我建议由我来开车，这样你可以安心在车上享用早餐。”
“我一边吃一边开。”
“出于安全考虑，我认为你不应该这么做。”
“我觉得你应该习惯一下，试着做个不那么循规蹈矩的机器人。”罗克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拿着早餐说，“你想学怎么当个人，你的团队也希望你更像个人。记住，学着做人的第一课就是去他妈的规矩。”
“你是一名警官，不该藐视规则。”
“喔，对，我是警官，所以我更可以对某些规则视而不见。”罗克抬手对路边的人打招呼，“看到那个巡警了吗？他叫埃里克，我用拿三明治的手跟他打招呼，他有没有像你一样把我拦下来告诉我说出于安全考虑，我不该这么做？我觉得你刚才的用词恰如其分，违反一点小小的规则无伤大雅。”
罗克以为这个“完整版”的艾斯卡会和上一个“预设”的艾斯卡一样困惑不解，然后喋喋不休地告诉他规则有多重要。虽然上一个也不怎么听话，但那时罗克还没发现他是机器人，和人争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然而这个艾斯卡在一阵微妙的沉默后，竟然点了点头：“这很有意思，人类制定了各种规则，可以说每一种规则都建立在惨痛的过往案例上，但是大部分人仍然可以轻易逾越规则，包括像你这样的执法者在内。”
“我们人类就喜欢不断地重复错误，你们机器不会犯错吗？”
“我遵守现有规则，我认为有序可以减少灾难。”
“要是大家都专心致志地开车，遇到车祸的人确实会少很多，不过那是做梦。每天有两三千人死于车祸，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可能就有人死在车轮下。”
“因为总有人违反规则。”
“对。”罗克重复着他的话，“总有人，违反规则。”
“或许将来所有车辆都采用严格遵守规则的自动驾驶会更安全。”
罗克笑起来：“你是在推销自己吗？让机器接管所有车，你们不会一口气把我们全都送进地狱去吧。”
“制造机器的初衷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人类、保护人类。初衷很重要，它是开端，可以是一个经过严格讨论后确定的元指令，必须清晰、明确，没有歧义，能够指导且避免意想不到、不符合预期的决策和难以挽回的后果。”
“听起来不错，那你的元指令是什么？”
“我告诉过你，布雷恩警官，两次。”
“抱歉，有时候你说的话太多，我可能没有全听进去。”罗克心想，是几乎没有去听，艾斯卡经常像一台喋喋不休的电视机，自顾自地播着没头没尾的电视剧。
“我的元指令是确保完成与你的警探搭档任务，并在此基础上尽最大努力为你提供全面、有效、安全、可靠的帮助和服务。当然为了辅助完成指令还有很多细化的生成系统和判别系统……”
“等一等，亲爱的，我好像没从里面听出你必须得服从我的命令。”
“我尽可能服从，但不是绝对服从，这取决于你的命令是否有利，如果你将自己置于危险状态，我可以拒绝一切会导致你受伤害的命令。”
罗克为此沉默了好一会儿，这番话确实像一道命令，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确和理性，换成情感丰富的人类来说没准会非常动人，不过感性是一时的，真正到了生死关头，抉择会变得艰难而痛苦。奇怪的是，这些话从艾斯卡这个仿生人嘴里说出来，反倒让人深信不疑。毕竟机器没有生命，也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机器牺牲自我保护人类理所应当。
罗克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烦闷，因为这个话题让他联想到牺牲。他伸手按了几下车载电台的按钮，听到一阵让人更加烦闷的噪音。
“该死，上次明明还能调到一个台。”
“你真的不考虑换个新型号的MS907车载系统吗？”
“艾斯卡，现在我还没有把自己置于危险状态，请你保持安静。”
“好的，布雷恩警官。”
罗克继续低头调频，忽然间，他感到艾斯卡朝自己的方向靠拢。这个不听话的家伙，满身故障的机器，罗克正想骂他，艾斯卡已将他按在怀中，左脚跨过换挡台踩住刹车，右手转动方向。一辆逆行而来的车擦着车身呼啸而去，经过一段失控的蛇行后停在几百米远的路边。
罗克面前的车窗破了一角，玻璃碎片迎面散开，被艾斯卡用身体挡住。
纸杯里的咖啡洒得到处都是，刹车时刺耳的摩擦声震得罗克耳中阵阵嗡鸣。
“你没事吧？布雷恩警官。”艾斯卡问。
“没事，你呢？”
“我不重要，你需要去做身体检查。”
“先去看看那辆车怎么回事。”
罗克推开他，感到几分别扭的尴尬。艾斯卡理智、果断、稳定的紧急操作避免了一次严重车祸，他应该感到庆幸和感激，可正是这种毫不顾虑自己完全考虑对方的行为才令人感到不自在。
闯了祸的司机脸色苍白地从驾驶室跳出来，在车轮边不停呕吐。等晕眩和呕吐好转一些后，惊慌失措的司机声称他的车失控了，自动驾驶带着他的车在马路上疯狂行驶，刹车和方向盘完全失效。
巡警赶来处理现场。
“自动驾驶。”罗克看了艾斯卡一眼，艾斯卡却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