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天真冷……话说大觉寺又要放佛饼了, 你家去不去?”
“当然去!祈福去秽,护佑平安,大觉寺除了每年初一头香, 就是这佛饼有名, 平时可是舍不得放的, 怎么能不去!我家还有孩子呢!”
“唉……不好抢啊,得早点过去排队……”
“一家再多能有几口人,再早排,也比不过那些使了银子的……”
长宁坊街头,人们讨论着城外大觉寺的佛饼。
大觉寺香火鼎盛, 在长安颇负盛名, 每年冬月都会有这样一个活动, 免费给香客施放佛饼, 东西不算精致, 送的是一个福缘,百姓们很喜欢,就是一年比一年难抢,早先早点过去, 提前排队就行,现在天不亮到那都不一定能排得上,长安城门晨鼓敲了才开, 肯定赶不上,为了这个佛饼,甚至需要早一天出城,最好直接住在附近, 或者想办法住到寺内厢房。
有需要, 就有钱赚, 商人看到机会,各种替买替排队,花大价钱转赠寺内厢房机会……
什么操作都有。
大觉寺做佛饼本不是为了赚钱,被搞得乌烟瘴气,就做了个限赠制度,按时发现,按人头给,不加数量,还增加了其他的馈赠渠道,可再怎样,也制止不了商人层出不穷的钻空子。
百姓们也愁,每年为了这块佛饼,都快抢破头了。
“要我说,要是得不到,就……”有人抄着袖子,朝崔芄院子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低,“虽然行当不怎么样,人挺大方的,街上的小乞丐,孩子成堆的慈幼局,他都舍得给东西,咱们厚着脸皮要上一两块,他没准会予……”
“可他怎么会有?他好像不大爱出门,会去大觉寺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上回姜家那姑娘,还有乐康王府李闲那事,他帮忙破案来着,官府那边有没有奖励咱不知道,可他那手活是真好,予逝者体面,予生者慰藉,听说对死人比对咱们活人温柔多了,那个商人姓凌的,哦对,叫凌永好像,去大觉寺为那什么柔娘子点过长明灯,寺里住持听了,赞崔郎大善,大觉寺这两年规矩谁不知道,凡住持亲口赞过的人,必有福缘呐!”
“嘶……那是的,住持近几年少有赞人,崔郎要真去了,区区佛饼不在话下!”
“那保不齐咱们还真能沾个光,咱也不要多,请崔郎分出一块,咱一人分一点就够了……”
“可……嗐,咱们还没跟崔郎说过话呢!早先谁都嫌弃人家,不搭理人家,现在……丢不丢人!”
“咳,其实也没什么,我瞧着崔郎是个大气的,跟咱们计较这小心眼?大不了往后,都别这样了,还抱团排挤,治不了别人,全治了自己了!”
两个多月过去,邻居们其实已经适应崔芄的存在,这人太有分寸感,大概知道自己行当遭人忌讳,从不往人多热闹的地方挤,少有跟别人搭话,连买东西都主动避让,初时大家觉得你就该这样,时间久了,让人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都是人,别人凭什么被这么欺负?
近来人们基本没了挑衅的心思,而且抱团不理排挤也没用,人本身就是性子冷淡,不爱凑热闹的人,只是很难亲近的起来……
被讨论的崔芄,现在正在家里,写《往生录》。
这个记录书写的过程,是让自己思考复盘,发现问题考虑如何解决,开拓思路的过程。最初这样做,是想自己技术更为精进,后来,是想记住一些逝者。
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家人亲朋,身边或多或少,都有不同的关爱,有些人孑然一身,无人挂念,或者不是孑然一身,也没有人爱,过世时寂静无声,于这世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而他这个殓尸人,因为对身体各种细致观察,对过往经历有了推断,反而是最了解逝者的人,如果连他都不记得,那这个人就完全消失,真的没在世间存在过一样。
他并没有想过要承担这些人的因果,或者去关心不忍这些人的遭遇,单纯只是想这样做,之后就形成了习惯。
杨成玉,是一个看起来花团锦簇,生活无忧,实则并不怎么被重视的存在。
出身好,生活富足,有父母高堂兄弟姐妹,可好像没有人真正关心他,死的这么突然,没人思忆伤心,有过妻子孩子,却没什么痕迹,好像只是所有人都有,他也必须得有这个过程,这样才不丢人,只要这个过程走完,不丢人了,就不会有人管,有人问了。
没人问,他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知不知道有人给他下了毒,有没有防备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准备做什么,为什么会死在倒塌的丧棚下……他做了什么,引起别人的不满,非杀不可?
皮承明跟他关系如何,是不信任只一块玩的狐朋狗友,还是可以帮忙抢一些东西的帮手?他们猜测的方向是正确的么?
“坏了坏了!”
屠长蛮冲进来,大冬天的带着满头的汗,显的跑的特别急:“皮承明失踪了!”
“失踪?”崔芄一顿,“怎么回事?”
屠长蛮拎起桌上茶壶,一口气灌了半壶:“这不是咱们感觉他出现在杨家不对劲么?我就去找他,发现找不着,他不在以前常住的宅子,不在自家商行,惯常谈生意的茶坊酒楼都没有,我跑的鞋底都蹭出火来了,一根毛都没看见……唔,也不算,还是看到几根毛的,我去了他家,这人习惯还行,挺爱干净,房间挺整齐。”
“他这刚从牢里出来,见过的人少,问都问不到,从掌柜到管家长随一路问下来,除了前头问生意的事,准备重新开始,去了大觉寺一趟想搞佛饼的事,就只知道他见过杨成玉,两回,第一回 时备了礼,第二回就是今天,可能有点忙,今天出门好像特别仓促,特别快……就这点东西,找得到什么,我从哪儿找去,可累死我了!”
跑跑腿不算什么事,可跑了腿没收获,就很难受了。
崔芄:“从杨家出来,他就没回去?”
屠长蛮:“是啊,直接失踪了,你说好不好笑?是不是有人把他给……”
崔芄静了一会儿,道:“你说他习惯很好,房间整洁干净?”
屠长蛮点头:“嗯,真挺干净的。”
崔芄:“他身边的人说,今天出门仓促,很着急?”
屠长蛮:“忙嘛。”
崔芄:“既然这么着急,哪有时间整理房间?”
“房间自然有下面人整理……”屠长蛮突然一顿,“你的意思是?”
崔芄颌首:“我见过皮承明,他的个人气质和卫生习惯并不像非常讲究的人,可你又说他房间干净……”
屠长蛮点头:“是,我亲自去看过,的确干净。”
“你想想看,是怎么个干净法?”崔芄声音低缓,“是地面整洁,床铺不乱,茶杯干净……还是东西很少,显的整齐干净?”
屠长蛮怔了片刻,突然拍桌子:“不对!他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牢才回来,房间有下人整理,肯定是干净的,比如阁架摆设,比如桌椅衬垫,就几天不可能糟蹋成什么样子,可茶杯内有残茶没收拾,被子整齐,枕头却被掀到了一边,房间屏风上搭着衣服,衣柜里面却有点乱,最重要的是没有钱……”
“他可是个商人,身边最常见的就是各种荷包银票碎银,为什么房间里那么空,什么都没有,定然是被带走了啊,他要跑!”
屠长蛮越说眼睛越亮:“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好好的,没事他跑什么?定然是心虚啊!杨成玉的死,一定与他有关,这怕是杀人潜逃!”
崔芄:“确定了是凶案?”
屠长蛮:“应该,我听同僚们说,除了你说的那个什么洋金花毒,那个突然倒塌的丧棚好像也有问题,现在正在盯着查,杨成玉的死,要么,就是有两个人想害他,遇一块了,要么是故意造成这种假象,想把事推到别人身上去……不行,我想这个地方还没去,得赶快走!”
崔芄推过一盏茶去:“喝了再走。”
屠长蛮的确渴的不行,干脆喝了,屁股都没坐就要走,刚转身又想起一件事:“明天大觉寺放佛饼,你要去么?”
崔芄不知道这件事:“什么佛饼?”
屠长蛮只得又和他说了遍大觉寺的事,从往年传统到佛饼发放:“……我怕是没时间了,但皮承明之前去过,想在这里头找什么商机,或许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如果我找不到他的话,或许……”
没准人在这里藏着呢?
崔芄终于想起来:“早些日子小七好像跟我提过这个地方,邀我前去,我没答应,现在想想,倒是可去。”
翌日云乌,天气不怎么好。
冬日天亮的晚,晨鼓敲的慢,人们也不愿意太早起,今天却不一样,城门口早早有人排队,聊天兴奋期待,可见大觉寺的号召力。
崔芄不欲与人挤,到于大家争抢期待佛饼,也没什么想法,出发的晚些,到错过了人群拥挤的高峰,一路行去体验良好,寺庙在山上,风景甚佳……除了风更寒凉。
到得寺内,他也没怎么凑热闹,大家排队领佛饼,他没去排,队伍太长,等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殿内有香客虔诚烧香磕头,他也没往里走,始终游走到人群之外,看似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实则该观察的全部观察了一遍。
这里很热闹,但热闹的很正常,并没有发现跟皮承明有关的东西。
崔芄在偏僻廊下歇了会,想了想,去了后山。
这里没什么景,也没什么香客来,今日寺里忙碌,连内部僧人都少,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收获,只是撞上运气,但显然,今天运气不错,因为没什么人,在这里的人说话反而没那么顾忌,说话声音都大了。
“……皮郎君还没来么?那说好留下的佛饼,到底还给不给?”
“急什么,只答应了留一会,他能拿走就拿,拿不走,回头大师父该查了,他也知道,提前把这些转走不就是了……”
“可这是因为采买价便宜了七成,换成的留饼机会,当时不给他留,他拿不到,让咱们补全银钱怎么办……你说他家里连口人都没有,要那么多佛饼干什么!”
“商人重利,还能是什么。”
“那咱们怎么办嘛。”
“就这么办,来了,就给,没及时来,拿不到,也不是咱们的错。”
声音渐行渐远,到慢慢听不到。
崔芄垂眸,松开手里拿扒着的树枝。
所以皮承明是利用提供做饼材料低价,换取了拿到佛饼的机会,相当于是提前预定了……数量很多,都给谁?卖出去么?
那他过来大觉寺,就是单纯的商业行为,跟杨成玉的死无关?
崔芄不到来了后山,他还去了别的地方,奈何接下来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这么长时间的走动,腿都酸了,都没有任何收获。
“崔郎——”
有意外的声音自远即近,崔芄转身,看到了一个不算熟的熟人,李骞。
李骞一如既往,衣着低调中彰显华贵,站姿有一种舒展的昂扬,那是世家出身予以他的底气和优雅:“他山偶遇,你我二人,着实不能说没缘分。”
崔芄看到他手中提的佛饼:“显然你更有佛缘。”
李骞笑着拎起佛饼:“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这些便予以崔郎。”
“不必,”崔芄摇头,“我不好此道。”
李骞不信,但他也不喜欢上赶着硬塞:“可惜崔郎还没成家,若有妻有子,一定拒绝不了。”
“或许。”正好一群孩子从不远处跑过,笑声欢快,崔芄眸底微暖,“孩子们总是可爱的。”
既然说到这里……
李骞意有所指:“可惜了,杨成玉没孩子。”
崔芄一顿。
李骞看着他:“崔郎不是去过他家,见过他的尸体?”
崔芄迎上对方的视线,不躲不避:“是。”
李骞微笑:“唉,也是个可怜人……杨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崔芄摇头:“不怎么知道。”
“崔郎应该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李骞笑意更深,“这次我提前一步,你同我合作。”
所以这个案子,大理寺要插手了?上次是因为什么‘圣人失物’,比较敏感,这次又开始双方争锋……杨家的事,可能也没那么简单。
崔芄一时无话,像是在认真思考。
李骞也没催他,循循善诱:“不知你今日来,是否因关注到了皮承明,我这里呢,知道点他的秘密……你来长安,故意卷进命案,想来是有什么事想做,我跟某些人不同,我不会干涉监视你,甚至你若愿意说出来,我还会帮忙—— ”
“所以,这一次,你要不要考虑同我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