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芄知道自己失态了, 他刚刚反应有点大。
之前故意入局,让自己卷进案子,别人看不出来, 武垣心里不要太明白, 不只一次挑明会盯着他, 对他的怀疑始终未减。
虽最近安静无波,他只是安分过日子接活,没干别的事,武垣也没出现,可他并不怀疑武垣视线其实并未远离, 一直在他附近, 不然……怎么拿来了这盆菊花?
武垣自己是不喜欢花的, 该是知道他房间里曾经出现过一盆, 且非常精准的, 就是这个西湖柳月。
所以这句话不是在问喜欢他还是喜欢花,而是在宣告——
我知道你有不与外人诉的目的,与这花有关,你可以选择坦白, 或求我帮忙。
崔芄没有坦白,也没有请求的话,只伸手轻轻摸了摸菊花叶子:“是在大夫人那里拿的?”
武垣目光微深:“哦, 原来你知道她那里会有。”
崔芄抬眸看着他,目光安静,不逃避,不畏惧, 也不说话。
武垣挑起这个话头, 拉起了紧绷气氛, 却没再继续,而是又凑近些许,手往前伸,用花瓣碰了碰崔芄的披风:“崔郎这么喜欢我的衣服啊,一直也不还?”
崔芄垂眼看了看衣服:“你真的期待我还? ”
武垣想了想,点头:“还真挺期待的,毕竟那样,我们就又可以有来往了——一月未见,崔郎就不想我?”
崔芄:……
他有点搞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我想到底干什么?”
武垣轻笑,用花瓣碰了碰崔芄的脸:“简单,送你回家。”
崔芄:……
行,起码不用像屠长蛮说的,要赖着求。
“崔郎——请吧?”
武垣抱着花盆,在前面开路,很快到了马车前。
崔芄上车,把箱子放好,套上自己的毛茸茸暖袖。
没办法,这么久过去,车上的炭盆早熄了,现在燃也不会立刻暖起来,还是暖袖靠谱。
武垣把花安排好,不知从哪掏出来个小手炉,塞给崔芄抱着:“今日在杨家,感觉如何?”
“……家财颇丰,很是富贵。”
崔芄因工作所限,并没有去太多地方,但就经过的这些,也足够有印象:“不管装饰摆件,还是日常用物,皆非凡品,白事采买选材更是讲究,很有排场。”
家中挂白,用物需得撤换,有些换下来的还没收起,肉眼可见的价贵,而置办白事,最能看出一家家财,这种事要风光大办,花销基本没有上限,一眼就能让人看得出来。
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正常官员俸禄能负担得起的样子。
杨家只是技巧性联宗,并非弘农杨氏主枝,没那个底蕴,也没那个财富积累,家中娶的妇人,也就郑氏出身好,嫁妆丰厚,可平时过日子,断没有让媳妇补贴嫁妆的道理。
他们哪来的钱,足以支撑这么富贵的生活?
武垣:“不错,说到了点子上。”
比不靠谱的属下屠长蛮强多了。
崔芄眨眨眼:“遂于杨家而言,最重要的是家财?”
“别人想象不到的家财,”武垣勾起唇角,“让人头破血流,不惜性命也要抢的那种。”
所以皮承明的用处,是在这里?
那他是给人挣钱的,还是想要过来分一杯羹的?
一家三兄弟,本就不算多,现在还死了一个……为的也是这个?多少家财,多么敏感,会让人不舍得跟别人分一点?
崔芄侧眸看向菊花,这个……又有没有关系?
“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马车停了。
武垣啧了一声,视线从崔芄脸上收回,不悦的敲了敲车壁:“怎么了?”
前面驾车的是他的长随,声音低低:“主子,家里来人了。”
武垣沉了脸:“嗯?”
“家主有事,请十三郎回去一趟,”一道中气十足的老年声音压过了长随,走到车前,拱手行礼,“还请十三郎赏脸。”
武垣推开车门:“我若说不呢?”
老管家不动声色,垂目束手:“十三郎自不会如何,左不过老奴回去受些板子。可家主有事相询,十三郎若不归,家主恐要亲至长宁坊,届时动静确许会有点大,坊间若不大惊小怪,或十三郎早已习惯,今日确可不归。”
崔芄听明白了,这是亲爹在找呢。
先以自己一把年纪受板子卖惨,再以亲爹找上门,定有争吵,街坊邻居受惊八卦威胁……武垣这是多不爱回家,把家里逼到这份上?
“半个时辰,”武垣明显不高兴,臭着脸,“滚。”
来请人的老头倒是干脆,听出人会回,行了个礼麻利离开。
武垣看崔芄:“先送你回家。”
崔芄:“倒也不必……”
“我要送,”武垣目光不善的看过来,“你有意见?”
崔芄:……
“没有。”
之后车内一片寂静,两人再也没别的话说。
崔芄看的出,武垣不愿回去,这人的不高兴很明显。
他倒是听说过,武垣跟家里人关系不太好,但并不知全貌。武垣的父亲是太后的侄子,太后有两个特别亲的侄子,是堂兄弟,一个是武垣堂大伯,此人有能力,有心计,在长安贵圈跳的有点厉害,仗着太后这层关系,什么人脉都敢结交,什么事都敢做,盼着太后好是肯定的,毕竟一个姓,可又思考着以后,对太后也不是那么一心一意,他也和圣人交好,和圣人的妻族韦家,也是感情甚笃,总之就是谁都认识,都有利益往来,轻易不算计别人,别人也不敢得罪他。
武垣的父亲,是太后的小侄子,性格比较怂,胆子也不大,很少涉及朝廷正事,也不怎么给太后办事,有前头哥哥的名声比着,他简直是个小透明,奈何身份在那里,成天被哥哥耳提面命,带着推着,也干了不少事,不过相对而言,低调多了。
武垣父亲脾气怂,运气也不怎么好,坊间传言有点克妻,嫡妻一共娶过四回,前头的走了,没多久就会续弦,妾也纳了不少,儿子不算少,武垣是他第三任妻子所出,这个妻子是第二次生产时大出血死的,孩子也没保住,那年武垣两岁,受了惊吓,大病来来回回好不了,他舅舅本来想带他回去养,嫌武家乌烟瘴气会害了外甥,可武家之势,哪能允许儿子给别人,两方坐下来商谈很久,结果是把武垣托付了一个双方都信得过的人……
武垣并不是在自己家中长大的,成长过程中不知经历了什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怎么得太后青眼,外界也并不知道,好像突然就出现了,有能力脾气大,是太后用的顺手的一把好刀,而且和家里,尤其亲爹,关系不好。
街坊邻居聊他最多,他好像从来不受威胁,尤其硬梆梆的臭脾气,从来不会妥协,谁找都一样,不然哪来的鬼见愁名号?可这次为什么答应了……
难道是顾及自己在?
崔芄指尖摩挲着暖袖里的毛毛,缓缓摇头。
肯定不是,自己没有这么大分量,想来武垣还是在意街坊邻居态度的,谁喜欢天天被人骂,谁不想被人喜欢?
眼前滑过熟悉的街景,到家了。
崔芄迅速收拾东西:“多谢。”
武垣斜着眼看他:“这就算了?”
崔芄:“不然?”
多说两遍谢谢?
武垣伸手,抢走了他手上毛茸茸的暖袖:“这个借我。”
崔芄:……
你要不要看看它的颜色质地,跟你搭么?
暖袖厚倒是厚实,但不是什么上好的皮子,也没什么整齐的针脚,做工有些粗糙,比例也没那么合适,是慈幼局小孩做的,说是谢谢哥哥给的吃用,毛茸茸的蓬松度,是小孩子偏爱的那种,颜色也是照小孩子喜好,选的暖暖的软软的白,有些过于可爱。
他自己都是背着人用,除非太忙没时间找别的,随手揣上,十三郎这硬汉身材霸道气质……
武垣倒是不挑剔,把暖袖抢过来,就套在了手上,还对着一脸惊讶的崔芄摆出略凶的眼神:“怎么,不可以?”
崔芄低眉,没忍住笑:“你愿意就可以。”
看到他的笑,武垣怔了一下。
崔郎真的应该多笑的,长得这么好看,随便就能幻花别人的眼,让人心向往之,怪不得史书上历久弥新,到现在仍然最有用的计策里,美人计赫赫在列。
武垣相当庄重的坐在原处:“下车。”
崔芄:……
你要是不抢我东西,我早就下了。
“带上你的东西,你的……花,”武垣绷着脸,“还用我提醒你?或者亲自给你提回家?”
“不用。”
崔芄不想理这个跟自己也跟别人较劲的男人,非常干脆的拿好东西,迅速下了车,回家。
他下车后,武垣脸色更沉。
甚至嫌马车太慢,武垣也下了车,运着轻功,一路到辅兴坊的家,一脚踹开了大门——
“老头在哪儿?不出来我走了!不是我不回来,是你不在,下回别找我了,烦!”
“你个臭小子——”
门房远远看到武垣,就提前小跑着去禀告了,武承嗣最知道儿子什么德性,一路骂过来,看着儿子横竖不顺眼,尤其儿子手上戴的,那是什么玩意!
“跟我进屋!”
进了房间,关了门,也不用给谁留面子了,武承嗣拍着桌子骂:“你看看你手上戴的什么玩意!我是生了个姑娘么,是不是得给你配点胭脂水粉,你在外头过的就是这种日子?丢不丢人! ”
武垣大马金刀坐下,暖袖是一点也舍不得脱下,还往上举了举:“不挺好,白软可爱,暖手暖心,怎么就非得是姑娘家才能用了?不过倒也是,跟你这个富贵堂皇的家格格不入。”
武承嗣一噎:“你是真不把这当家啊,不想姓武了?”
“不啊,”武垣果断摇头,“不姓武,怎么在太后面前混。”
“你还有脸提太后!”武承嗣指着儿子,手指都颤抖了,声音狠狠压下去,“太后一个女人,再厉害,又能走多远……她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而今大权在握,呼风唤雨,百年之后呢?你堂伯跟圣人……”
武垣突然眯眼:“我劝你别太掺和。”
“这是你跟你阿姨说话的态度?”
武承嗣气的桌子都要拍烂:“我这苦口婆心的,是为了什么!咱们不图多大富贵,至少留点后路吧,现在那边看着是烈火油烹,你十三郎仗着势横着走,没人敢惹,可等上头的大树倒了,猢狲都得散,全部清算,一个都别想得了好,最危险的就是你!”
武垣手指摸着毛茸茸的暖袖:“你决定扔掉我时,也是这么想的?觉得我危险,会连累你,连累你一大串的儿子女儿?”
武承嗣:……
“这根本就不——”
“阿娘死时,我就跟你们没关系了,”武垣站起来,“以后别再找我,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今天会来,不是记得你是谁,是给别人面子,下回不会了。”
武承嗣看着人走到门口,抄起一个茶碗砸了过去,可惜不会武功,没砸准,砸到了门框上:“你还有脸提你阿娘,要不是你那个师父带你走——”
“别提我师父!”
武垣突然回头,极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你不配。”
武承嗣:“老子是你阿爷!”
“是么?”武垣拉开门,脚踏了出去,“我怎么记得,我没这玩意。”
“你等等!”
见压不住人,也留不住,武承嗣胸膛剧烈鼓动几下,缓了口气,低吼:“杨家那事……你好歹上点心,别净想着查案,秀你那手本事,好处都叫别人占了!韦氏是你堂伯那边做主做的媒,不一定亲你,你问人人也不一定说实话,你得多长个心眼,想个法子……”
回答他的,是巨大的关门声。
武垣走了。
像是忍不了一刻,翻墙走的,戴着手上的毛茸茸暖袖,走的那叫一个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