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淆开始觉得这个最初他认为正常的愿望也不是那么好实现的。
这名信徒的家乡早已不复存在, 那里的居民基本丧生于灾难中。
那里原本是个临山靠海的宝地，可惜山是活火山，一旦爆发就是一桩惨案。
海同样不是好脾气的, 不打招呼就吞下了半座岛。
眼前恶魔的同乡不是轮回转世了不知几遍，就是已经忘却前尘，别说家乡菜了, 连“那个”家乡都不一定记得起。
所以上哪儿去找会做那道菜的人啊……
邪神想到这里的时候, 突然发觉自己路走窄了。
谁说只有人类知道菜谱？
找他祈愿的都能是恶魔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拘泥于对象到底是人还是非人的？
“既然你已成恶魔, ”潜淆问，“那你的同乡是否有现今还存于世间的？为神、为魔、为鬼都可。”
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 也有几分后悔。
若是有为神的, 那有何必舍近求远找他祈愿？
要是有为魔的, 那对方作为恶魔寻其岂不是更容易？
说是为鬼嘛……倒是可能是会被忽略的情况。
不过在现今的监管制度下, 也很少会有不去转世的孤魂野鬼了。
果然，如他所料, 信徒摇头否认了这三种猜想。
“你为何堕魔？”他斟酌了一下，尽量以不伤害信徒的语气问出了这句话。
这个问题, 不止是潜淆自己好奇想要问的, 更是解决他助力达成这个祈愿必须要知道的。
一些人渴望品尝到的“味道”, 实则代表了他们希望回忆起的过往。
他试图打探到对方的“过往”，这样即便找不到菜谱也能推断出大致的调味方向。
神明是无需进食的, 因此天生便是神明的潜淆是不会烹饪的。
神界会亲自下厨的也只有极个别的神明，例如上一任花神。
真想吃点儿什么, 在人间吃不就成了？
神约法庭的无理规矩那么多, 说不准哪一天又脑袋一抽认为神明远庖厨便下令严禁烹调。
所以没什么练习的必要，反正他的口腹之欲又不重。
然而邪神殿的神职人员们还是要吃饭的, 几乎每一座邪神殿都配备了相应的厨房和食堂。
在邪神的印象中，自己有一座神殿的厨师长曾在临近恶魔信徒家乡的地区学过厨艺。
一些地方的特色菜和周边地区会有所相似，毕竟能获取的食材和适合的调味料都大差不差。
不过恶魔信徒的家乡位于海岛，那时的交通也较为闭塞，和其他地方的联系估计不强。
能试则试了，他的神职人员们都是非常乐于帮助信徒的。
没错，厨师长自然也是神职人员，他们的工作也不止在厨房。
或者说，烹饪只是他们的长处和兴趣爱好，他们能做好的事还有很多。
大部分的宗教场所都不会配置纯粹的厨师，掌勺的师傅都是神职人员和志愿者里选出来的。
当然，邪神是相当尊重信徒意愿的神明，曾经在一名信徒的苦苦哀求下同意了对方试做一道菜。
结果半座神殿的信徒将那菜塞入口中不到半秒就吐了出来。
那道菜其实本身没毒，对人体并无什么伤害。
可加上口味后却是称得上杀伤性武器的。
此后，想要进神殿的厨房必须经过全殿信徒的投票。
潜淆将自己打算托那名厨师长尝试做菜的计划告诉了恶魔信徒，对方特别感动地握住了神明的手。
恶魔的爪子啊，好奇妙的触感。
潜淆不喜肢体接触，便状似无意地抽回了手。
信徒正沉浸于心愿有望实现的喜悦中，有的时候得到希望本身比看到愿望达成更加令人欣喜。
对恶魔也是如此。
邪神联系了那名神职人员，对方很愿意试着做一下那道菜品。
“但是，具体是什么菜呢？”神职人员虽说一口应下了，可对那菜尚不了解。
神明将这个问题转达给了恶魔信徒。
它思考了很久，说出了一句“不知道”。
“你不知？”潜淆这才明白为什么对方一直不说出菜名，原来是压根就不清楚菜名为何。
恶魔用爪子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尾巴：“就是小时候在宴席上吃过的，名字什么的当时没深究。”
有些小孩子觉得一道菜好吃，确实是不会特意去刨根问底地去问大人的。
那种宴席上的“陌生人”一定不少，就算小孩子开口问了，也不能百分百得到回应。
有的大人带小孩去吃席，不过是想在不多交份子钱的前提下尽量“吃回本”来。
带个小孩，就是这种场合的“最优选”了。
但是大人们忙着寒暄，忙着闲聊，忙着敬酒，忙着许多孩子不理解的事。
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孩子的感受，顶多有一两个不喝酒且会带孩子的长辈看着，而且一看就是一大群不同年龄层的晚辈，实在是心力憔悴。
这此种情况下，孩子稍感兴趣的一道菜是得不到解答的。
这里不是什么贵价餐厅，不会有主厨出来专门讲解菜品。
那个孩子只能看着大圆桌上的一盘盘菜肴，费劲地自己夹着、吃着。
这个味道可真好啊。
孩子想要将这道菜珍藏起来，但是在把碗中的菜藏进口袋之前，想到了这是今天才换上的新衣。
是为了吃席特地穿上的“体面”服装，要是弄脏了，爸妈肯定要大发雷霆。
于是，他只能把那些菜藏进了肚子里。
这样也是好的方式吧。
虽然圆桌很大，装菜的盘子也比家里的大上不少，但是一桌人分下来，能到那个孩子碗里的就没几口了。
孩子十分珍惜地吃着那道菜，他不像是在嚼，而像是在抿。
像是回到了不会咀嚼的婴儿期一样，那个孩子将菜肴含到再无滋味才咽下。
就这样，孩子细细地“品”完了那道菜，即便只吃过屈指可数的几次，那菜的味道也深深地印刻在了心间。
＊
“还是，不像……”恶魔咽下了已经没有谁会再去数的又一份菜品。
厨师长无奈地挠了挠头：“还是不像？这可是你说过的外观最接近的一份啊！”
神职人员做了几道那座海岛附近的地区常在宴席中呈上的菜品，经过了层层的筛选确定了大概是其中某一款的地区限定版。
“不像就是不像。”恶魔是很任性的，对自己坚定认为是怎样的事物不会让步。
“麻烦你了，再试一试吧。”邪神用神力调来了新的食材。
“好吧，”厨师长对烹调是真心热爱的不会为了多尝试了几遍就生气。
令这名好心的神职人员不太开心的是，自己满怀信心做出来的“复刻品”居然还是不像。
“究竟是差在哪里了？”他在问恶魔信徒，也在问自己。
以自己的年纪，自然没有吃到过原汁原味的对方家乡菜，对调味的把控或许欠缺了一点儿。
但也不至于做这么多遍，还没有一盘是对方满意的。
“你来说说，到底是哪儿不像了？”他把那盘渐渐冷掉的菜重新放回了来访者面前。
一开始，厨师长对这名与他同为邪神信徒的恶魔还是相当畏惧的。
虽有邪神大人在身旁看着，但内心里下意识对恶魔的恐惧是骗不了自己的。
厨师长颤抖着手做出了第一盘菜肴后，先是被邪神大人的一通夸找回了自信，后是被恶魔的一句“完全不一样”泼了十足的冷水。
不过，厨师就是要尽己之力做出能让食客满足的食物啊。
这名神职人员将自己的热情浇灌于菜品上，令原本就美味的食物格外味美。
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不是”“不像”“不一样”中，厨师长也有几分怀疑自己了。
难道真的是自己做的不好？
他尝了几口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觉得这无疑是相当难得的美食。
自己的水平，自己能不清楚吗？
这一回算是超水平发挥了，可不料这种高水准的烹饪也无法得到当地人的认可。
对于这件事，厨师长是有些失望的。
但是这名神职人员很快又打起了精神来，自己可是专业的啊，怎能让信徒小瞧了？
邪神殿，是有过人之处的！
他人做不出来的菜，就交给邪神信徒来想办法吧！
潜淆看着不知为何又燃起斗志的神职人员，感到十分欣慰。
他能拥有这样的信徒，可真好啊。
许多他认为棘手的愿望，都是委托了其他信徒帮忙办的。
他的信徒们大多愿意配合，并且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能帮上忙真是太好了。
有的信徒会把其他信徒当作是家人，他们认为能在众多神明中供奉同一尊，这本身就是难得的缘分了。
会信奉神明的人类多半也是会信“缘”的，他们善待与他们同为邪神信徒的人，觉得他们是相关联的、是一个整体。
一些人对人际关系不抱有什么希望，他们不是很想主动去交一些新朋友，但是对其他的一些社会关系也不会产生抵触心理。
这些人在神殿里遇到了需要帮助的信徒，也会上前去尽力搭把手。
他们本质上都是良善之人，只不过是被外壳的冷漠掩盖住了炽热的心。
信徒之间，应当互帮互助的吧。
潜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今天的邪神，也为拥有这样一群信徒而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