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黑龙带着秦顾缓缓降落,半途便化为人形,青年有力的手臂揽着秦顾的背与膝弯,将他稳稳搂在怀里。

  秦顾:…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趁机揩油啊,小混蛋。

  但他并不打算推开,一来,全部灵力都用于与魔眼的决战,他现在只觉得头昏眼花,恐怕连御剑都无力支持;

  二来,秦顾看向季允长发下的耳廓,泛着微红,看起来很开心。

  他太容易满足了,让秦顾舍不得推开。

  总归众人的关注重心都在浊云谷中,并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他们。

  这是秦顾的想法,然而甫一落地,耳畔立刻传来箭矢破空之声。

  一支冰箭擦着秦顾的脸颊而过,钉入二人身后的地里。

  紧接着,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

  “看来少盟主与魔修勾结,是确有其事啊。”

  秦顾转眸看去,一名男子出现在视野中央,他穿着一袭青衫,气质温雅,眼角虽有无法忽视的皱纹,却依旧挡不住俊美的五官。

  涧泉行宫掌门,司徒颜。

  秦顾曾见过这张脸年轻时的样子,他这副书生打扮,实在难以与幻境中那个以杀戮为乐的青年联系起来。

  但方才射来的箭,凛冽生风,杀意尽显。

  虽然箭来得不加掩饰,只要保持警惕就能躲开,但万一没有躲开,那么就是必死的结局。

  况且战后精疲力竭,躲不开也不是怪事。

  司徒颜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会死。

  而司徒颜的话,是另一种将他逼入死地。

  秦顾的眸色冷了冷。

  “说不出话了么?”见秦顾不答,司徒颜不悦地皱了皱眉,“不言即为默认,还不拿下?”

  此次支援浊云谷,司徒颜带了数名涧泉行宫内门弟子,此刻掌门一声令下,这些弟子纷纷祭出法器,虎视眈眈盯着秦顾,其中就有徐且行。

  “等一等。”

  落雪飘至,白霓衣在雪宫弟子的簇拥下信步上前。

  她看了一眼司徒颜,又看向秦顾,眨眼微笑道:“司徒掌门脾气暴躁,别放在心上。眷之,好久不见。”

  秦顾终于动了,远远抱拳:“…见过两位前辈。”

  白霓衣摆手回礼,司徒颜却冷哼出声:“怎么,白霓衣,眼见为实,你还想替此子开脱不成?”

  白霓衣无辜地抿了抿唇:“小女子只是觉得,此事另有隐情。”

  司徒颜道:“能有什么隐情?”

  白霓衣的视线飘向季允:“小女子明明看见这位魔尊,与我们眷之共同破阵…”

  司徒颜怒极:“你怎知他们不是作戏给我们看?难道你见了什么就信什么?”

  白霓衣的表情更加无辜:“眼见为实呀…这不是司徒掌门自己说的吗?”

  说罢,她似乎因司徒颜骤然阴冷的表情而倍感恐惧,抬起手臂,让纱袖遮住了半张脸。

  但从秦顾的角度,却能清晰地看到白霓衣在羽纱遮挡下,悄悄吐了吐舌。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司徒颜在白霓衣那里吃了瘪,面色不善地一拂袖:“那就请盟主决断吧!”

  秦顾的表情陡然一僵,内心不可遏制地紧张起来。

  只听司徒颜话音落下,又是一前一后两道身影,从山谷下方走来。

  便是神情冷峻的陆弥,与同样表情严肃的秦如练。

  秦顾愣愣地看着秦如练,秦如练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区别,依旧走到哪里都带着无法忽视的气场。

  秦如练却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秦顾没想到会是这样,心中苦涩极了。

  ——母亲,为什么不愿看我?

  他当然不会问出口,目光转圜一圈,没有人再出现,可见仙盟的支援已尽数到场。

  五大世家中,唯独缺了净尘。

  白霓衣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净尘方丈受了重伤,在慈悲寺疗养,他年纪大啦,我们商量了一下,认为不宜惊动他。”

  莫非是慈悲寺一战,净尘至今仍未痊愈么?

  秦顾下意识侧过身,想要将季允挡起来。

  毕竟是季允重创了净尘。

  白霓衣说完后,又没人说话了。

  轮不到秦顾开口,陆弥本身就不爱说话,司徒颜还在气头上,秦如练目光旷远,也没有发话的意思。

  白霓衣委屈地左右看看:“盟主,你说话呀…”

  秦如练终于动了,上前一步,与秦顾对视。

  她的声音除了威严,再无其他情感:“秦顾,你可知罪?”

  一字一句,骤然将秦顾拽回数年前的门主殿内。

  那二十一鞭刑罚,最深的一鞭,至今还在他背上留有痕迹。

  仙盟第一令,入魔必诛。

  可他不仅没有诛杀季允,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季允携手对垒魔眼。

  秦顾道:“知罪。”

  他的坦率惊到了在场许多人,白霓衣瞪大眼睛,而司徒颜嗤了一声,就连陆弥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秦如练又问:“你可知错?”

  这一次,秦顾连一刻犹豫也没有,回答道:“少主复生乃大事,我本该立刻返回仙盟支援,却任性妄为,至今未能谒见盟主与诸位掌门。”

  倒也不全是,他是打算返回仙盟的,可见到民福村百姓偷生之艰难,实在无法狠心离开。

  然后便是被净尘羁押、归墟、浊云谷之战…

  一路连轴转,直到今时今刻。

  秦如练道:“还有呢?”

  秦顾拱手行礼:“没有了。”

  ——?!

  众人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可秦顾面色不改,又重复一次:“没有了。”

  司徒颜一甩袖子:“哈,荒唐!与魔尊勾结,你是一字不提啊!”

  秦顾不卑不亢:“若司徒掌门是指晚辈得季允协助才能阻止魔眼,那么晚辈确实与魔尊勾结。”

  季允猛地看向秦顾,不可置信的模样。

  秦顾用眼神示意他宽心,复又看向世家诸人。

  司徒颜道:“魔族残杀我修真界弟子,屠戮百姓,秦顾,你是瞎了还是聋了?!”

  秦顾便抬眸,桃花眼深深望向司徒颜:“司徒掌门也看到了,魔眼非季允所能控制,侵害凡间之魔物妖兽,据我所知,皆是来自魔眼。您说的对,魔族杀孽深重,绝不可姑息放过,但此事症结,是在魔眼而非季允。”

  “绝口不提?…司徒掌门也从未告诉过晚辈,百年前修真界也对魔族发动过灭族屠杀啊。”

  话音落下,司徒颜的表情骤然一僵,旋即更加激动:“小子岂敢胡言!”

  他掌中冰弓浮现,琴弦绷紧拨动,三支长箭转瞬射出!

  与此同时,涧泉行宫弟子跟随掌门指示,齐齐催动法器,灵力织成天罗地网,向秦顾扑去。

  ——无需秦顾出手,身前黑袍一动,季允只抬起手,长箭便被牢牢定在半空。

  而后,他手掌收紧,长箭眨眼之间被捏碎成粉齑。

  下一刻,魔息如大山压下,涧泉行宫弟子直接被季允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季允阴沉地注视着司徒颜:“…想比比谁更无耻么?”

  秦顾心说你和他比这个做什么,又不得不在旁人眼前装装样子,赶忙抬手拍了拍季允的手背,叫他放人起来。

  季允不情不愿撤了魔息,却说什么也不肯退后,执拗地挡在秦顾身前。

  局面一时僵持。

  半晌,秦如练平静道:“你知道了。”

  平静,却重击秦顾的心门。

  ——幻境所见,皆是真相。

  “恶与恶终成因果,”秦如练道,“我等仙盟中人,只能让恶因不再重演。”

  诚如所言,百年前的仙盟掌权者中,除了司命寿元久长,盟主与其余诸司掌教,已先后仙去。

  而如今的世家掌门,也多在百年间完成了更迭。

  所以追根溯源,那些做出如此残酷决定的当权者到底作何思考,已经无从得知。

  但包括秦如练在内,他们都经历过那段时光,并且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将其掩埋。

  任凭时间的长河将真相卷入泥沙,冲刷斑驳,最终沉入河底。

  秦顾不知该如何评说。

  他没有资格去责怪秦如练,或责怪仙盟、世家的任何人。

  为了修真界和人间的安定,这种选择无可厚非。

  但他也做不到,再站到季允的对立面去。

  “季允之事,仙盟定会查明,”秦如练伸出手,“眷之,过来。”

  她的手掌心向上摊开,意思很明白。

  离开季允,回到仙盟来。

  秦顾盯着这只苍白的手,从盟主的威严之下,竟然看到了细微的颤抖。

  她是盟主啊,她被剥夺了喜怒的权利,哪怕眼前的是她阔别十年、直到此刻才重逢的孩子,秦如练也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秦顾心里一阵酸涩,缓缓向前一步,越过季允的鳞铠。

  季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师兄,别去!…别去。”

  秦顾闭了闭眼,季允这一声比起命令更似哀求,他深知自己已经丢下季允无数次,但这一次…

  他依旧不能留下。

  秦顾的态度太鲜明,季允猛地捏紧了他的手腕,骨节发出声错位的闷响。

  秦顾闷哼一声,转眸看了过去。

  只见阴冷的紫色在季允眉心缭绕不歇,很快侵蚀进他的眼眸。

  换做平时,季允绝不会用力到让他忍不住出声。

  但此刻,他就像对一切外物都置若罔闻,所有的行为只围绕着一个目的。

  那就是,让秦顾留在他身边。

  果然有问题。

  秦顾蹙起眉,说得难听一些,季允现在就像一头野兽,虽大多数时候都能控制自己的言行,但倘若有一个刺激点出现,就会完全沦于本能的掌控。

  而秦顾,就是那个刺激点。

  季允呼吸急促地看着他:“师兄,别去。”

  他好似只能思考这一件事,病态地重复着“别去、别去”。

  这诡异的状态,其他人自然也看见了。

  秦顾的余光注意到司徒颜的手中,那柄冰弓又开始凝聚,心下暗道不好。

  相比起认为季允会被偷袭,更有可能的结果,是疯魔状态下的季允,再次重伤在场众人。

  就像他重伤了净尘那样。

  秦顾要想办法证明季允的清白,就绝不能让他与仙盟动手。

  可世家掌门的眼皮子底下,他也不能和季允开诚布公地对话。

  事到如今,全靠演技。

  秦顾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去,状似恼怒地用另一只手摁住季允:“松开!”

  他转身的角度很巧妙,直接挡在了司徒颜与季允之间。

  司徒颜“啧”了一声,不得不将冰弓收起。

  秦顾又道:“我让你松开!”

  他一边装模作样地喊着,一边去寻季允的眼睛,好让季允明白他的意图。

  季允眼眸湿润地看着他,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秦顾心跳一乱,赶忙轻点季允的手背,指尖一笔一划,在季允手背上连写数字。

  三两下写完,秦顾想了想,又写两字:

  “听话。”

  季允垂着头,很不情愿的样子,最终还是抿着唇松开了手。

  尔后,他后退一步,一脚踏入魔息之中,来去无踪。

  而秦顾转回身子,拱手道:“诸位前辈,久等了。”

  他蹩脚的演技当然瞒不过这群大能的眼睛,世家掌门面色各异,司徒颜的脸都快气歪了:“你…”

  秦顾笑容真诚:“司徒掌门,怎么了?”

  司徒颜看了看没有表态的其他人:“你们都瞎了?都没看见?”

  意料之内的无人应答。

  半晌,秦如练道:“既然诸位都无异议,那么即刻将秦顾押入涛雪狱,择日审判。”

  被迫没有异议的司徒颜:…

  秦顾恭敬弯腰:“多谢盟主。”

  与此同时,随着他动作垂下的袖袍里,一条黑色小龙将身子盘缠而上,充满占有欲地缠紧了他的手腕。

  第一百零一章

  慈悲寺,涛雪狱中。

  耳畔是被羁押者的哀嚎,喊着“无辜!”、“无辜啊!”。

  秦顾动了动手臂,腕骨上紧锁的镣铐发出铮然声响,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胡乱动作。

  他又回到了涛雪狱中,但这次的待遇显然不及上次。

  没有灯光,四周俱是一片黑暗,视线被剥夺,其他感官更加清晰。

  飘零的雪不眠不休,枕在秦顾的肩上袜上,寒凉刺骨。

  他身上还有浊云谷一战时未愈的伤,但无人在意,任由淤血越积越多,直至积毁销骨。

  秦顾闭眸静坐,运转周天,试图靠金丹的热意温暖身子。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涛雪狱从里到外隔绝热源,他不仅暖不了身子,反而觉得愈发寒冷,深入骨髓。

  唯一的一股热流,从下腹一路直冲而上,选准唇腔为出口——

  秦顾猛地呕出一口血。

  藏着的小小黑龙立刻从袖中探出个脑袋,心急如焚地蹭进他的掌心,卖力地发起热来。

  秦顾用指腹蹭了蹭小黑龙的脑袋,宽慰道:“淤血吐出来就舒服多了,别担心我。”盐删亭

  黑龙紫色的眼眸湿漉漉地看着他,充满了担忧。

  秦顾知道季允正通过这双龙眸望着他:“真的,放心吧。”

  这并不是托辞,而是血气郁结,确实需要疏通才能调息。

  而他被剥夺了得到医治的机会,最直接的疏通之法,自然就是吐出来。

  但这并不能减轻季允的担心,秦顾只得转移话题:“我托付你的事,查得如何了?”

  黑龙轻轻摇了摇头,像犯了错似的,垂下了脑袋。

  秦顾失笑:“不好查,我知道。”

  黑龙伸出舌尖,讨好地舔了舔秦顾的指腹,又尽心尽力地发热起来。

  季允分出一缕神识化为黑龙,但或许是因为神识微弱,小黑龙还保有着兽类本能,做出的许多行为,是季允本人绝不会做的。

  又或者,季允本人也想这么做,但以他扭巴的性格,平日里是怎么也不可能做出来的。

  秦顾弯眸轻笑起来。

  千里之外的魔域,季允注视着这一抹笑容,眼眸一眨不眨。

  他与小黑龙五感共通,能感受到秦顾的手腕是多么冰冷,恨不能立刻用不器剑撕裂空间,将秦顾搂进怀里。

  但现在,季允都有些不敢看秦顾的眼睛。

  师兄让他查一个魔修,这种小事,他竟然到现在也没有查到眉目。

  季允烦躁地敲了敲王座,“笃笃”敲击声让朱厌头皮发麻。

  ——可他真的不知道那个魔修是谁啊!

  他的记忆是从头接上脖子开始的,一睁开眼,就只看到了秦顾和宋野交手。

  什么魔修,他是真的见也没见过。

  季允斜眸睨着朱厌,他清楚朱厌没理由隐瞒,但秦顾的形容实在让他心生不安。

  一个不属于他,也不属于魔眼的,第三方阵营的魔修。

  却骗过了宋野,让他偷走朱厌尸体,将之复活来对付修真界。

  然后,悄然离开,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他就像享受着三方势力混战的快.感,乐于作壁上观。

  ——季允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恐怖的威压让朱厌直发抖。

  …

  脚步声由远及近。

  囚牢的大门打开,秦顾缓缓抬眸,无奈地笑了笑:“舅舅。”

  陆弥皱起眉:“我真佩服你随时随地都能笑得出来。”

  说话间,一只雪白毛绒的狐狸脑袋从陆弥肩上冒了出来,三两步跳进了秦顾怀里。

  梅惊池的白狐,在季允魔息的帮助下恢复生机后,便交给了陆弥养着。

  一看到这雪白的小家伙,秦顾便不受控制地想起梅惊池。

  他是世家掌门,在与魔眼的交战中以身殉谷,本该极尽哀荣,得到修真界所有人的尊重与哀悼。

  但他们只急着审判他通敌之罪,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

  秦顾知道梅惊池不会在意这些身后虚伪,却依旧感到心寒冻骨。

  好在白狐恢复得不错,亲昵地在秦顾怀里打滚,发现他手冷,立刻将暖融融的腹部贴过来。

  尔后,狐狸愣了愣——

  它发现了秦顾袖中的黑龙。

  白狐看了看秦顾,看了看黑龙,“嘤嘤”两声。

  秦顾竟从它眼中读到了恍然大悟的意思,一时无奈。

  而黑龙,意识到无论如何努力,冷血动物到底比不上狐狸暖和,嫉妒而委屈地又往秦顾掌心里钻了钻。

  两只兽在争宠,完全无视了陆弥。

  秦顾汗如雨下,只想把黑龙藏起来,陆弥却冷冷道:“别藏了。”

  秦顾心脏骤停,缓缓漾开一个尴尬却无辜的笑容。

  陆弥的目光却落在地上那一滩未干的血上,血色鲜艳,在雪地里更显得突兀。

  陆弥的神情紧绷起来,似乎恨铁不成钢:“你就真要这么护着季允?护到不惜背离整个修真界?”

  秦顾咳了两声,道:“舅舅护着我,我护着小允,虽不完全一样,但…”

  陆弥的脸上写满了“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秦顾微微一笑:“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我信小允,就像舅舅信我一样。”雁膳厅

  倘若陆弥不信他无辜,在察觉小黑龙存在的刹那,他私通魔尊、出卖仙盟的罪就该坐实了。

  以陆弥雷厉风行的性情,根本不会再与他多费口舌。

  而且,秦顾注意到,陆弥的用词是“背离”,而非“背叛”。

  一字之差,含义相差数百里。

  思想上未与修真界合谋,并不代表行动上的背叛。

  半晌,陆弥才重新发声。

  却不是再用生冷的语气做实际关心的举动了,金光从他的掌中浮起,缓缓凝成敕令的模样。

  盟主敕令。

  秦顾赶忙换了跪姿,铁链随着姿势的变换而铿锵作响。

  金色字文整齐飞出,码在空中,如仙人誊阅卷笺,整整齐齐,庄严肃穆。

  敕令有言:

  “三日后,罪人秦顾,于慈悲寺大雄宝殿,受万民同审。”

  万民同审,意如其字,将本该由仙盟内部审判的犯人,交由天下百姓,共同审判。

  当然,修真界之事,最终无论百姓意见如何,都会由仙盟拍板定音,但万民同审作为一种形式,代表着修真界降低姿态、与百姓同思同想。

  而实际上,万民同审虽然被记录在检督司的律令中,却鲜少真的被使用。

  原因无他,无非劳民伤财、又无实用。

  因此,进行万民同审的条件很苛刻,必须是由世家掌门亲自提出,且至少得到其他掌门半数以上的认同票。

  当下世家,秦如练需要避嫌,梅惊池以身殉谷,满打满算,能够投票的世家掌门,竟只剩下三人。

  秦顾有了猜测,却还是问道:“是谁?”

  是谁提出,又是谁赞同?

  陆弥道:“司徒颜连送三道鹤书,力请对你进行万民同审。”

  是司徒颜?秦顾不能说不意外,他是驳了司徒颜的面子不假,但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再无恩怨,至于吗?

  “净尘投了赞成,白霓衣反对。”

  这倒并不意外,净尘本就想要送他受审。

  倒是白霓衣…

  秦顾自认,与白霓衣并无交情,但这位雪宫宫主,却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他全部的信任。

  秦顾不可遏地再度想到了梅惊池。

  他忍不住搂紧了白狐,心里有些难过。

  陆弥看着他的动作,轻轻道:“…如果他还在,必然会力保你无罪。别让他失望了,秦顾。”

  …

  三日后。

  牧城中难得的人声鼎沸。

  身为世家治下的城邦,牧城百姓的生活还算安泰,但流民时常入城,还是将城外的苦厄带入了牧城。

  百姓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剑光飒沓,众多修士齐齐御剑停在慈悲寺上空,寺门大开,露出金身弥勒的全貌。

  弥勒佛悲悯地注视着众生,紧接着,镣铐声从幽暗处响起。

  有人转向身边问道:“这是要审判谁?”

  “能有这么大动静,肯定是个大恶人,指不定是什么魔修…也许是魔尊!”

  “胡扯,我是知情人士,这么和你们说吧,这位…那可是私.通魔修的十恶不赦之人!”

  人群中响起倒吸冷气之声:“啊!私.通魔修?”

  那可真是十恶不赦了!

  围观的百姓中,也有民福村的村民。

  他们已在牧城中寻到了住所,习惯了城镇的生活,如今不再食不果腹,每个人看上去都不像以前那么瘦弱。

  猴娃子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告知,道:“仙盟都百八十年没有进行万民同审了吧?今日搭错了哪门子筋了…唉,你说顾公子跑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今日这场面,他就算是散修,至少也会来露个脸的。”

  谁料慈悲寺都快跑遍了,也没见到他们心心念念的红色身影。

  “是啊,”林姨娘抱着不断张望的佳儿,“咱们跑了多少趟慈悲寺,就想见一面顾公子…怎么就见不着呢?”

  阿七叔摇了摇头:“或许是那日魔族来犯,顾公子支援去了吧。”

  季允与净尘对战那日,慈悲寺僧人让百姓不可离开居所中的结界,是以他们只听到空中雷声不断,又有灵力魔息交错亮起,却不知道是谁与谁在交手。

  民福村村民想过的最坏的可能,就是秦顾已在这场战斗中丧生。

  说话间,镣铐声愈发清晰。

  佳儿跨坐在林姨娘肩上,看得最远。

  只见黑暗中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虽身负枷锁,脚步却依旧平稳。

  他缓步向前,赤色的衣摆像一簇燃烧的火苗,将涛雪狱中的雪堆都点燃。

  不像是囚徒狼狈待审,倒像是仙尊私访人间。

  待人们看清他的脸,眉眼浓黑,皓齿红唇,便更加议论纷纷。

  “这么好看的人儿,咋能是叛徒呢?”

  “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风度翩翩,背地里,谁知道是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而佳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大哥哥?”

  第一百零二章

  民福村的村民甚至来不及震惊,就有一道柘黄灵力凌空压下。

  这一下正中秦顾单薄的身躯,他猛地踉跄一下,勉力支撑自己,才没有直接跪倒下去。

  “罪人秦顾,”威严的声音自弥勒佛像传来,却是立于佛像上的净尘,“为何不跪?”

  秦顾张口欲答,鲜血先顺着唇角滑下。

  手被自后锁住,反扣在背后,秦顾便任由血沫黏在唇角:“我为何要跪?”

  满场哗然:

  这修士不仅生接净尘一击,还如此不卑不亢,竟敢反问为何要跪?

  净尘依旧淡然平和:“你与魔尊私通,弃百姓民生于水火而不顾,罪不容诛。”

  他的动作却远没这么温和。

  又是一道灵力从高空降下,生生劈在秦顾身上。

  秦顾猝然呛出口血,半边身子歪斜下去,却执拗地不肯跪下。

  他单膝跪地,蓦地发出一声冷笑。

  “牧城之外,遍地枯骨,村庄十室九空…敢问净尘方丈,弃民生于水火而不顾者,究竟是谁?”

  百姓们面面相觑:牧城之外,竟已成了这样的人间炼狱?

  唯有民福村的村民,知道秦顾所言非虚。

  眼见台下私语窃窃,净尘的眼眸骤然瞪大,似乎怒火攻心。

  大逆不道!

  柘黄灵力劈打下去,欲要让这大放厥词的青年彻底双膝跪下。

  然而另一道强悍的灵力迅速将他打断。

  净尘转眸看去,陆弥横立于燕钩之上,根本没有看他,而是凝眸望着下方倔强的青年。

  但陆弥肩头蹲着的白狐,却龇牙咧嘴、凶狠地瞪视着他。

  白狐的狐尾只剩两条,其中一条还是今日才重新凝聚的虚影。

  净尘认出来了,这是浊云谷那个已故掌门的灵兽。

  没了主人,灵兽不过是野兽而已。

  倒是陆弥,身为盟主的义弟,竟如此不分场合。

  净尘道:“陆掌教,可是要偏袒罪人?”

  陆弥根本不往他的语言陷阱里跳:“盟主与其他世家掌门都未到,诛魔司行督查之责,须确保审判以前,无人对秦顾动私刑。”

  言下之意,净尘这是上不得台面的私刑。

  还说不是偏袒?可净尘到底无话可说,只是气极反笑:“诛魔司竟还有督查之责?那还要检督司何用?”

  陆弥挑了挑眉:“凌红曲说她最看不惯抱团内斗,全权委托给了诛魔司,净尘方丈有什么异议,可以向仙盟上书。”

  陆弥是从来不添油加醋的,这只能是凌红曲的原话。

  净尘一时无言,只口称“阿弥陀佛”。

  头顶上唇枪舌剑,秦顾听得清清楚楚。

  是啊,魔眼当前,民不聊生,世家之间竟还想着抱团内斗。

  真是一场笑话。

  秦顾咕嘟咽下喉间血气,缓慢而坚决地重新站直。

  他终于有时间看向到场的百姓。

  百姓们纷纷避开他的目光,好像他是罗刹厉鬼,不敢与他对视。

  在一众躲避的视线中,唯有一簇数人,几乎是迫切地迎了上来。

  自是民福村的村民,一个个焦急万分。

  秦顾抱歉地笑了笑,又轻轻摇了摇头。

  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

  不要为我申冤,不要淌入浑水。

  又等片刻,冰青与雪白同时飘然而至,却一左一右,分别落在净尘与陆弥身边。

  “涧泉行宫到——”

  “昆仑雪宫到——”

  最后,秦如练出现在上空中央,不站在任何一边。

  世家之首,仙盟之主,她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饮枫阁到——”

  世家掌门齐聚,万民同审,自此刻开始。

  检督司掌教不来,主持审判的弟子却要来,检督司弟子提气于胸:“请述罪状。”

  按照惯例,由提出万民同审的世家,负责陈述罪人罪行。

  司徒颜环抱双臂,偏过头示意他身后的弟子上前。

  那弟子一袭衣袍缀着银边,在一众涧泉行宫弟子中也显得极为出挑。

  正是涧泉行宫首席弟子,徐且行。

  秦顾与他对上目光。

  徐且行缓步向前,每走一步,唇角就扬起一些,定格在一个挑衅又怜悯的弧度上。

  徐且行的脸上写满了嘲讽,却由于背对着众人,只有秦顾能看见他的真实表情。

  他的声音依旧如清泉般温润:“少盟主,别来无恙。”

  归墟被揭穿了真面目又怎样?

  十年不见,我还是涧泉行宫的首席弟子,而你,秦顾,你已从身份高贵的少盟主,沦为了一个可怜可悲的阶下囚。

  秦顾也笑:“…徐首席,别来无恙。”

  季允堕魔,成了修真界公敌,徐且行这样的中坚力量,会被力保下来,也不奇怪。

  徐且行却不回话了,手中出现一幅卷轴,抖了抖,便在秦顾眼前摊开。

  “罪人秦顾,罪行有二,

  一罪,藐视仙盟,抗令不遵,累及同袍,致修真界死伤惨重,人才凋零。

  二罪,私通魔尊,勾连魔族,为祸人间,致生灵无辜受害,有违无垢仙尊教诲。”

  “其余种种罪过,不胜枚举,奉仙盟律令,应当处以…死刑。”

  话音落下,百姓之间惊呼声更响。

  秦顾沐浴在无数同情的目光中,看着徐且行满怀恶意的双目,便知他还有下文。

  徐且行似乎是故意停在这里,想从秦顾脸上看到畏惧。

  人皆畏死。

  但秦顾的表情却很平静,桃花眼微微掀起,又似无兴致地垂了下去。

  用死亡震慑他,行不通。

  比起秦顾的淡然,他袖中的黑龙却没有那么冷静,秦顾背着手,悄悄将张牙舞爪钻出的黑龙又塞了回去。

  徐且行自讨没趣,表情却依旧端正:“念及秦顾于浊云谷一战,助力甚多,无垢仙尊慈悲,可免去一死。”

  百姓们的心还没放下去,又听徐且行道:“死罪免之,活罪难逃,秦顾所犯之恶若不严惩,无法慰藉亡魂。”

  “依照仙盟律令,恳请处剖丹之刑。”

  生剖金丹,比之死刑,甚至更加残酷。

  虽不是明面上的处死,可金丹被一寸一寸挖出,修为尽废,人也活不下去了。

  看来涧泉行宫,真的是很恨他。

  为什么?天下真的存在没有道理的恨么?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嚣。

  只见民福村的村民,哭泣着、崩溃着,似乎要上前来,却被值守的慈悲寺僧人拦着而无法靠近一步。

  那小小的女孩不断向秦顾伸手,童声稚嫩:“你们不能杀顾哥哥,你们不能杀顾哥哥!”

  尔后,一道微弱的灵力亮起,又被慈悲寺僧人“铛!”地一声甩了出去。

  猴娃子和阿七叔跌倒在地,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们身上的灵力,在慈悲寺面前如同蝼蚁,随便一个僧人都能将他们一只手拍开。

  看在秦顾眼里,却有万钧的重量。

  秦顾终于开口了:“住手!你们岂敢对百姓出手,百姓何辜?!”

  镣铐噼里啪啦爆出火星,声声如烈火。

  净尘喝止道:“都停手。”

  慈悲寺僧人口念佛号,却依旧挡着,不让民福村的村民再进一步。

  但村民们不会就此放弃。

  恩人在台上受冤屈,他们拼上这条命,也要偿还恩情。

  猴娃子一甩头破血流的脑袋,直接在人群中挥舞手臂,卖力地吸引旁人的注意:“嘿!嘿,我是,清风门的掌门,没听过也不要紧…”

  “清风门被妖兽袭击,屡屡向仙盟求援,却直到门中只剩我一个,也没有等来救援!”

  猴娃子指向秦顾:“是秦顾,是他不顾自身安危,帮我们除了熊妖,又一路护送我们入城…”

  “要不是他,我们一整个村,早都死光了!”

  阿七叔点头,义正辞严:“我们不知道什么通敌,只知道秦公子是我们的大恩人,只求仙盟查明事实,不要冤枉好人!”

  “你们要是执意杀他,就先杀了我们吧!”

  语句铿锵,掷地有声。

  徐且行转过头,面色不虞:“秦顾,你可有辩解?”

  秦顾看过去:“你真的想听?”

  徐且行道:“仙盟公平公正,自会给你辩解的权利。”

  ——好啊,那就听一听吧。

  民福村村民的举动,让秦顾意识到,他永远无法真正阻止人们心中的正义。

  既然如此,何畏强权?

  秦顾上前一步,这一步在枷锁束缚下迈得艰难,却倍显坚定。

  “徐首席呈秦顾两大罪状,秦顾亦作两答。”

  一答,秦顾看向司徒颜:“掌门爱徒用无耻招数陷害许沅,其罪早已坐实,却至今逍遥法外。要论藐视仙盟,恐怕我不及司徒掌门。”

  司徒颜的脸色一阵青白,似乎没料到秦顾此刻旧事重提。

  秦顾却不等他反应,又转向了净尘。

  二答,更加言简意赅:“涛雪狱中人声凄厉,比之修罗地狱又有哪点不及?论草菅人命,我不及净尘方丈。”

  彻底寂静。

  半晌,司徒颜暴怒大喝:“黄口小儿,岂敢血口喷人!”

  净尘也道:“我佛慈悲,少盟主,怕是得了癔症吧。”

  两道灵力如泰山压顶,重重砸下,却在即将触碰到秦顾肩头时,被另外两道灵力阻挡。

  白霓衣道:“嘿咻。两位掌门何必大动肝火,司徒掌门当年力保徐且行戴罪立功,我们眷之并不知道呀。”

  她的声音宛如银铃碎玉,轻飘飘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司徒颜的脸色更加难看——这话看着是在帮他,却分明是变相承认了秦顾的指控!

  白霓衣又皱了皱眉:“至于净尘方丈嘛…涛雪狱一向是慈悲寺独立管治,在场应该只有眷之进去过吧?小女子还真不敢说呢…”

  只有秦顾踏足过,所以他所说,很有可能是真相。

  净尘哑然:“白宫主,老衲只希望你不要真心错付。”

  白霓衣吃吃发笑:“小女子可什么都不知道,全听盟主吩咐啦。”

  又看向与她一起出手阻拦的陆弥:“多谢啦,陆掌教。”

  四人僵持不下,话语权重新落回身为盟主的秦如练手中。

  秦如练却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等什么,直到司徒颜催了一句,才堪堪抬眸。

  依旧不看秦顾,而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既然诸位掌门僵持不下,如何处理秦顾,便请诸位投票决定。”

  少数服从,多数决断,不失为公平公正的办法。

  秦如练话音落下,灵力凝出的签筒便在检督司弟子的操纵下缓缓升空,一左一右,分别镌刻着“是”“否”二字。

  民福村村民失声道:“这怎么能行?这不公平!”

  在场五人,可能够投票的掌门,只有司徒颜、净尘和白霓衣。

  秦顾怎么可能得到赦免?

  第一百零三章

  换言之,他至多只能得到一票,甚至有可能一票也得不到。

  果然,司徒颜率先抬手,灵力化作竹签,投入了代表“是”的签筒:“大放厥词的小子,我看剖丹之刑都便宜你了!”

  净尘静等片刻,合掌道:“秦顾之罪证据确凿,阿弥陀佛,需得给苍生一个交代。”

  柘黄灵力的竹签落入签筒,已是两票赞成。

  少数服从多数,事情应该已经尘埃落定。

  但仙盟向来讲规矩与传统,白霓衣不投票,就还不能动刑。

  白霓衣迟迟未动,眉头紧蹙,似乎尚未决定。

  她雪白的衣袍随风而动,丝毫没有耽误了时间的自觉。

  ——又或者,白霓衣是故意的。

  可无论她如何拖延,都不可能改变结局。

  而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司徒颜冷冷道:“白霓衣,你在等什么?莫非你也要包庇罪人?”

  白霓衣远远看了一眼秦顾。

  距离甚远,秦顾却从她微垂的眼睛中看到了歉意。

  片刻后,白霓衣盈盈一笑:“这么大的事情,要是错判了无辜之人…让世家蒙羞呀,小女子总得仔细想想才行。”

  旋即,飞雪落在她如葱的指尖,代表雪宫的竹签飞入签筒,却是落在“否”的那边。

  二比一,按照道理,投票到此刻就该结束了。

  但身为盟主的秦如练,却没有任何动作。

  时间分明流逝,司徒颜的额角突突直跳,不断用眼神示意净尘说些什么。

  净尘便开口:“盟主,表决业已结束,战事吃紧,不宜再做拖延。”

  比起情绪外露不做掩饰的司徒颜,净尘每每开口,总要将天下苍生挂在嘴边,于是审判被连上数个高度,成了秦如练在延误战机。

  世家掌门,如明星璀璨,各有千秋。

  涧泉行宫尚武,掌门司徒颜天赋卓绝,实力强劲;

  昆仑雪宫独立空山,宫主白霓衣不问世事,冰清玉洁;

  浊云谷与灵兽为伴,天地自然,于谷中各显其道;

  慈悲寺佛门净地,方丈净尘心怀苍生,乃修真界第一善者;

  饮枫阁联通仙舟,掌门秦如练同时为仙盟盟主,侠义风姿,更是世间佳话。

  这是他们呈现在世人眼前的模样,然而司徒颜目中无人,净尘虚与委蛇,世家之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秦顾悲哀地看着这群人,觉得可笑。

  就真的笑出声来。

  司徒颜怒斥:“你笑什么?!”

  秦顾道:“魔族协助守谷,你们视而不见;民生疾苦,你们听而不闻…我笑你们,愚不可及。”

  口口声声言苍生,却桩桩件件只顾一己私欲。

  何其傲慢。

  司徒颜还想再骂,却听徐且行突然道:“师尊何必屈尊与罪人争论?”

  他着重咬了“罪人”二字,提醒了司徒颜。

  司徒颜立刻瞪向秦如练:“盟主!您还不决断么?浊云谷已无掌门,二比一,还在等什么?”

  秦如练摇头:“未必。”

  什么未必?

  一道声音猛地响起:“谁说浊云谷没有掌门?!”

  与此同时,一只青翼巨鸟自牧城上空展翅,滑翔数米,才收敛双翼落在秦顾身前。

  鸱鸟挡在秦顾身前,颇有“谁敢上前就把他啄得哭爹喊娘”的气势。

  林隐翻身跃下,脸上的面具已由弟子统一的形制变为鸟翼般上扬的模样,这是浊云谷掌门才有的特殊待遇,狠狠打了说“浊云谷已无掌门”的司徒颜一巴掌。

  “你说是就是?”司徒颜睚眦欲裂,“我当上掌门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小子,这里还没你说话的份!”

  林隐直接骂了回去:“你以为我没见过你年轻时的样子?你这个滥杀无辜的混蛋!”

  在他们吵起来之前,净尘打断道:“浊云谷百废待兴,林施主身为浊云谷少主,应当在谷中整治秩序…”

  林隐不等他说完就道:“你错了,我是来参加万民同审的。”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片枫叶,一改凌厉的态度,向秦如练拱手:“我已完成试炼,得到山谷认可,今日受盟主之命,来参加万民同审。”

  秦顾望着林隐说出“得到山谷认可”时自豪的模样。

  他还记得林隐因屡屡失败,在那试炼之地是多么颓丧,如今林隐突破合体境,通过试炼却已不在话下。

  真好。

  尔后,秦顾的目光转向林隐手中的枫叶。

  那是饮枫阁的标志,而非仙盟。

  再细细分析林隐的话,足见秦如练是以本人、而不是仙盟的名义,发信给了浊云谷。

  怪不得白霓衣故意拖延,而一向雷厉风行的秦如练也沉默不语。

  她们在等林隐赶到,为他争取那至关重要的一票。

  秦顾的唇瓣微微颤抖,到底没能把那声“母亲”叫出口。

  林隐双指并拢,一点签筒:“没有秦顾、没有季允,浊云谷早已覆灭。放下碗骂娘这种事,我林惊风做不出来。”

  ——竹签落入“否”,倾倒的天平重新回到原位。

  按照律令,若始终未能达成一致,则罪人暂且关押,三日后送抵仙舟,由天卜司掌教司命问请无垢仙尊裁决。

  秦如练似乎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将秦顾收押入…”

  “等等!”

  鲜少有人敢打断盟主,哪怕是司徒颜也没那个胆子,众人皆是一惊,只见徐且行缓缓向秦如练躬身行礼:“盟主,魔尊曾率手下侵扰慈悲寺,如今净尘方丈受伤,若魔尊卷土重来,恐怕抵挡不住。”

  秦如练看过去:“你的意思?”

  徐且行道:“不如交由涧泉行宫关押,涧泉行宫地势错综,门内弟子佼佼者众多,想来即便魔尊来犯,也不会没有招架之力。”

  这话合情合理,即便众人都很清楚这不是徐且行的真正意图,但冠冕堂皇的说辞向来是最难拒绝的。

  司徒颜也反应过来了,将后路也截断:“如此便无后顾之忧,盟主若不答应,恐怕有袒护亲子之嫌。”

  秦如练已让慈悲寺与涧泉行宫在审判秦顾一事上未能如愿,若此刻拒绝,恐怕世家之间表面的平静和睦也会溃散。

  秦顾深知秦如练没有退路。

  …

  涧泉行宫在外有“正道魔窟”之名,虽无牢狱,但处罚弟子却深有其道。

  具体而言,涧泉行宫中有一汪鸿泉,自天庭奔涌而下,哪怕数九寒天,依旧如溪雪白云,绵绵无绝,名为飞瀑。

  而飞瀑之下,就是惩戒弟子的禁闭室。

  秦顾被六条铁链束缚手脚腰身,盘腿而坐,脊骨以下尽数浸在飞瀑的泉水之中。

  说来好笑,慈悲寺地处中原,涧泉行宫更是在四季如春的南方,涛雪狱与飞瀑,却都寒凉刺骨,冷得好像踏入极地。

  而秦顾是最怕冷的。

  身上本就旧伤未愈,又在万民同审时被净尘接连劈了两道合体期灵力,此时此刻,冰水浸入骨髓,腰部以下几乎都没有了知觉。

  秦顾能清晰地感到严寒随着脊椎一寸一寸往上爬,却无能为力。

  从被关进禁闭室至今,他少说也呕了三次血了。

  秦顾苦中作乐地想道: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的,干脆给他一个病弱剧本算了。

  他实在太累了,意识一点点沉沦,任凭黑暗侵袭。

  半梦半醒之间,秦顾似乎看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禁闭室里,鳞铠拨开水纹,向自己伸出双手。

  他的额头在那双手的带领下靠上结实的胸膛,微热,心跳如鼓声激烈。

  秦顾猛地一惊,挣扎着想要抬头,又被季允重新压了回去。

  他以为面前的季允是幻觉,实际却是化身驾临。

  季允紧紧环抱着他,身体热得不像冷血动物,反倒像一块滚烫的炭火,热意源源不断涌入。

  “师兄,”季允垂下头,贴着秦顾的耳畔,“…我来迟了。”

  黑龙是季允的神识,合体期修士可用神识化分身行动,这便是季允能够出现在禁闭室的原因。

  但他到底借用的是小黑龙的身躯,并不是本尊,能够出现的时间极短。

  季允只能长话短说:“万民同审时我就想带师兄走的,但…”

  他似乎想隐瞒过去,却被秦顾逮个正着,追问:“但是什么?”

  季允低下头:“我被祂缠住了。”

  祂?

  秦顾想到季允眉心时常出现的浊紫,心中了然。

  是心魔。

  秦顾几乎是本能地紧张起来,但转念一想,季允还能分出神识来这里见他,说明这次心魔的出现比之以往,要好应对一些,又放下心来。

  季允果然委委屈屈道:“我很快就能解决的,师兄,到时我就来接你。”

  倏地话锋一转:“对了,师兄,你让我查的事情,我基本有了眉目,但不能确定…”

  秦顾立刻清醒,从季允怀里直起身子,与之对视。

  这趟仙盟审判,让秦顾彻底放弃了最初的打算。

  自世家始,修真界内部分崩离析,要想他们放下成见,与魔族联手御敌,其难度堪比天方夜谭。

  而各方势力暗潮汹涌,他没有时间坐着等仙盟虚无缥缈的查证。

  隐隐约约的,秦顾有一种预感,谷外遇到的那名魔修,他的身份一旦查清,许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如今看似是季允与修真界的对立,实际却是三足鼎立。

  魔修既不属于季允麾下,也不可能隶属修真界,那么此人的身份只有一种可能性——

  他和魔眼有关。

  他们必须尽快找到这个人。

  同时不能让仙盟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而秦顾以自己为质,甘愿受审,就是为了给季允争取足够的时间,来查明此人的身份。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个原著中并未提及的人物,应当就混迹在他们身边。

  ——耳畔突然响起淌水声。

  有人往这里来了!

  季允的眸色骤然冷了下来,他甚至没来得及将师兄冰冷的手捂热,却不得不长话短说。

  “…巴蛇手下的蛇族,曾在涧泉行宫附近,猎杀过一群修士。”

  脚步声愈近。

  “领头那人,修为至化神期,善用琴音。”

  禁闭室的门被打开,季允的身形迅速消散,小黑龙一溜烟钻进秦顾袖中。

  只剩一句极轻的叮嘱。

  “——师兄,当心徐且行。”

  一袭银丝点缀的青衫缓缓滑入门扉。

  第一百零四章

  小黑龙钻进秦顾袖管的同时,徐且行愉快的声音响起:“少盟主,住得还习惯么?”

  刚提到徐且行,徐且行就来了。

  真是凑巧。

  好在秦顾的脸色本就因受伤而苍白,此刻内心虽略有慌乱,脸上却着实看不出什么。

  秦顾道:“有劳首席费心。”

  徐且行只当听不出他话中讥讽,道:“少盟主满意就好。”

  也不走,似乎时间很多而好整以暇似的,这话说完,徐且行便弯下腰来,凑近秦顾。

  他的手掌搭上秦顾的下巴,一点一点抚摸过颌角,尔后——

  猛地用力一抬,指尖掐进秦顾的皮肉里,几乎要隔着皮肤捏碎骨骼。

  秦顾不躲不避,仰起脸,直直看了过去。

  按照季允的说法,真正的徐且行应该已经死了,眼前这个,却不知是死而复生的亡魂,还是夺舍身躯的伥鬼。

  但无论是哪一个,都与魔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有了季允的提醒在前,秦顾有意观察着徐且行,五官端正,气质温润,与记忆中并无分别,即便此刻做出如此僭越的动作,徐且行依旧端的一副君子做派。

  而最能显现修士状态的眉间纹样,依旧是涧泉行宫的灵力在流转,漾起水波。

  看不出端倪。

  也难怪,若外表上就能被看出问题,他也不可能藏到现在。

  “徐首席,”这个姿势,秦顾只能仰视着他,“想动私刑么?”

  徐且行眯起眼笑了起来:“私刑?不不,少盟主多虑了,徐某谨遵仙盟教诲,怎么会擅自对囚犯用刑呢?”

  他又凑近了一些,差一点点就能碰到秦顾的鼻尖。

  一股腐烂的气息随着这个暧昧的距离钻进秦顾的鼻腔,秦顾本能地感到头皮发麻。

  只听徐且行道:“我只是很好奇,少盟主究竟有什么魅力,让魔尊也为您魂牵梦萦?”

  ?

  什么意思?

  徐且行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吐息却是死人才有的冰冷,不断喷洒在秦顾唇上。

  徐且行的唇几乎就要贴上来了,秦顾突然道:“徐首席,我劝你三思后行。”

  徐且行挑眉,发出一声不屑冷笑:“放心吧,少盟主,我会很温柔的。”

  秦顾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唉,算了。”

  ——下一刻,徐且行整个人都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

  秦顾看着他的后脑勺撞击墙面,怜悯地摇了摇头:

  都叫你三思后行了,你这个魔修怎么不听劝。

  黑龙缠着秦顾的手腕,前爪攀在他的手背上,凶狠阴沉地鼓着胸腔,一副快要气疯了的样子。

  秦顾装模作样地喊道:“徐首席怎么突然飞出去了——您没事吧?”

  一边安抚地挠着黑龙的下巴,哄猫一样将它塞回袖子里。

  徐且行“呸”地吐掉一口混着碎牙的淤血,长衫沾水不再整洁。

  他怒瞪着秦顾:“你做了什么?”

  秦顾耸了耸肩:“总不能你说亲就亲吧,我有洁癖的。”

  徐且行的视线狐疑地落在扼制灵力的镣铐上,发出声怪笑:“是吗?”

  秦顾面不改色地点头:“毕竟捆仙索也想不到徐首席会轻薄我吧?没反应过来也很正常。”

  呵呵。

  天知道他刚刚都快呕出来了。

  不过也幸好这家伙轻薄自己不成,反被季允掀飞,就算说出去,旁人也只会耻笑他色胆包天,徐且行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不敢宣扬出去。

  徐且行没料到秦顾说话这么直接,表情一变,又向前迈了一步:“真是古怪,少盟主,我总觉得方才那击,似有魔息。”

  说着还想要靠近:“少盟主入禁闭时,出于对你的尊重,没有搜身…现在看来倒是很有必要。”

  还想搜身?

  强吻未遂在前,秦顾可不觉得这只是单纯的搜身。

  果然徐且行的手立刻往秦顾领口探去,作势要将他胸口的纽扣解开。

  这套衣衫是整件,松开一只纽扣,便是春光乍泄、一览无余。

  小黑龙又从袖子里探出脑袋,秦顾几乎都快要听见雷电轰鸣。

  秦顾毫不怀疑,徐且行若真敢摸上来,就会立刻被魔雷劈成焦炭。

  就在此时,禁闭室的门再度被打开。

  “徐且行?”司徒颜出现在门口,“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的手往哪放呢?牙怎么了?”

  秦顾:…

  时机不对,千万不能笑出声啊!

  徐且行瞪着秦顾强忍笑意的脸,额角青筋抽动,冲司徒颜抱拳道:“回禀师尊,徒儿想提审秦顾…”

  司徒颜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尤其是秦顾单薄的衣衫上停留片刻,怒斥道:“我还活着呢,轮得到你一个首席弟子来审?”

  徐且行迅速埋下头:“师尊明鉴,徒儿不敢!”

  司徒颜猛地一甩袖子:“不敢?那还不快滚!徐且行,别让我发现你有越俎代庖之心。”

  徐且行不敢再说什么,让滚就滚,审讯室内只剩司徒颜和秦顾二人。

  这并不和睦的师徒关系让秦顾一时沉默,他本以为徐且行身为首席弟子,又在害死许沅后得到了司徒颜的力保,该是毫无疑问按照未来掌门来培养的。

  但司徒颜对他的态度…

  司徒颜走了过来,身形像乌云笼罩下来:“秦顾,审讯室待得还习惯吗?”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你们涧泉行宫开口能有别的话题么?

  秦顾照葫芦画瓢:“托掌门的福。”

  司徒颜道:“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讽刺我。”

  秦顾笑笑:“人贵有自知之明,秦顾不敢。”

  ——司徒颜气极反笑:“都骂到我脸上了,还说不敢?”

  又顿了顿,司徒颜突然道:“你救了我徒许沅,虽未能如愿,于情于理,我应该替他感谢你。”

  这下秦顾倒是始料未及,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总是叫着怕死,最后又自爆金丹换他一条生路的年轻人。

  ——许沅该是他遇到的涧泉行宫修士中,最单纯善良的人了。

  秦顾诚恳道:“司徒掌门不必谢我,我什么都没做到。”

  没想到司徒颜一改往日厉色,道:“你有此心,千金难求,我实在难以相信,你这样的人会与魔修沆瀣一气。”

  秦顾有些惊讶。

  他以为司徒颜对自己恨之入骨了,谁料嘴里还能吐出几句明理的话来。

  既然如此,为何先前表现得与自己不共戴天?

  秦顾看了一眼门外:“掌门已经信了,不是吗?”

  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动作,司徒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呵呵冷笑:“徐且行…他有天赋,主意也多,但心胸狭隘,不足以成掌门。”

  秦顾低下头,司徒颜对徐且行的态度实在算不得喜欢,却又在十年前不惜违背仙盟律令将之保下。

  然后,又在他被囚禁在涧泉行宫时,跑过来和他说这些。

  世家掌门的行为逻辑,他真是理解不了。

  而司徒颜也没打算解释,而是又说起了过去:“若归墟秘境没有发生异变,青年一辈中,我也最属意你做盟主。”

  说着,司徒颜蹲了下来:“秦顾啊,若你好自为之,与那魔尊划清界限,又岂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秦顾望向司徒颜无名指上一闪而过的翠绿。

  那是一枚素戒,在黑暗的环境中散发着灵力的微光。

  是什么东西?

  司徒颜却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暴露,继续循循善诱:“可是那魔尊威胁你?又或者,你娘也与魔修勾连?我记得季允是你娘的得意门生,对吧?”

  秦顾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司徒掌门,”他别过脸,心里冷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怪不得司徒颜措辞诡异,原来是套他话来了。

  而且竟然还牵扯到了秦如练。

  该说他贼心不死,还是真的愚蠢至极?

  司徒颜皱了皱眉,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秦顾,难道你不说,我们就查不出来么?实话告诉你,即便是司命来了,你也难逃剖丹之刑。”

  “但你若愿意说出实情,我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哪有什么实情,根本是司徒颜想以剖丹之刑相逼,让他撒谎、作伪证构陷秦如练。

  司徒颜怎么敢?!

  那是他的母亲!司徒颜竟然要他去构陷他的母亲!

  那枚戒指,恐怕也是什么类似于现实世界录音笔的法器。

  想通这一点,秦顾连回话的兴致都没了,他懒懒向后一靠,僵硬的腰骨发出松动声响。

  眼眸掀起又垂落,像一片桃花轻轻飘下:“掌门美意,秦顾心领了,只是秦顾所言,都是实情。”

  司徒颜的表情一变:“呵,秦顾,你太不知好歹了。生死面前,最不该有的,就是什么情啊义啊…你若生在涧泉行宫,根本活不到现在。”

  秦顾却反问:“那么司徒掌门,为何怀念许沅?徐且行不是很符合涧泉行宫的信念么?”

  司徒颜猛地噤声了。

  半晌,他狠狠一甩袖子:“你就等着被剖丹凌迟吧。”

  秦顾的话戳中了司徒颜的心结。

  若真的对情义嗤之以鼻,司徒颜又何必可惜许沅的离世。

  恐怕自己得不到,所以才念念不忘。

  秦顾注视着司徒颜中年的背影,远不似幻境中看见的意气风发,好像天下尽在掌中。

  世家掌门,人人见他只能仰视,是多么高贵无双的位置。

  可极高处,也是极冷处,更是极孤独处。

  所以涧泉行宫的飞瀑,酿于高山险峰,逐浪而下时,却是这么寒冷。

  正如司徒颜一生的写照。

  …又何尝不是原著中,季允的一生。

  登峰造极境,众生畏他恨他,却无一人爱他。

  小允,这十年,你也是这么孤独吗?

  小黑龙似乎察觉到现在是撒娇的好机会,翻出光滑的肚皮,目露期待地用尾尖蹭了蹭秦顾的腕心。

  秦顾轻轻抚摸着它的腹部,又轻轻将黑龙托起,垂下头,唇瓣就要贴上黑龙的头颅。

  ——噗呲。

  哐当。

  咔嚓。

  锁住四肢的铁镣骤然一松,黑暗的环境里,秦顾对上一双发红的眼眸。

  此人鬼魅般立在禁闭室的进门处,本该已经离开的司徒颜似乎失去了意识,昏厥在他的肩头。

  但很快,秦顾看到他的手臂向后一扯,撕裂血肉的声音响起,司徒颜直挺挺仰倒下去。延删停

  伴随着冷水四溅,混浊的金丹散发出黯淡的水光,很快随着主人的死亡而彻底失去光彩。

  无人约束的灵力四散,与此同时,头顶,飞瀑击打,发出震颤整个涧泉行宫的轰鸣。

  ——合体期大能陨落,涧泉行宫掌门身死!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

  秦顾盯着那双猩红的眼眸——

  徐且行。

  第一百零五章

  徐且行收拢手掌,瞬间捏爆了司徒颜的金丹。

  他对弑师的行为没有过多解释,身形很快隐入黑暗之中,离开了禁闭室。

  离开前,徐且行意味深长地看了秦顾一眼。

  那是得意的眼神。

  被灵力震碎的铁索在黑暗里冒出一个突兀的轮廓,秦顾站起身,却并未急着离开。

  他知道徐且行——不,徐且行体内那个魔修要做什么了。

  秦顾缓步走到司徒颜的尸体旁。

  这位世家掌门惊怒地瞪着眼睛,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暴凸出来,显然死不瞑目。

  恐怕直到小腹被捅穿的那一刻,司徒颜都没想到,自己会死得那么轻易。

  秦顾蹲下.身,伸手替司徒颜将怒睁的眼睛缓缓合上。

  人死灯灭,过去种种恩怨,他不会原谅,却也不忍看其曝尸荒野。

  手掌覆着司徒颜面颊默悼三秒,秦顾的目光转而投向他腹部的血窟窿。

  绵延的血散进水泊里,像墨汁氤开,显得浓重而沉默。

  能够偷袭合体期修士且瞬间毙命,“徐且行”的修为至少逼近了大乘期。

  他不惜杀了世家掌门,制造这么大的混乱,目的是什么?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悬而未决,而更棘手的是——

  他无疑会被视作杀死司徒颜的凶手。

  司徒颜死在关押他的禁闭室中,除他与“徐且行”外再无旁人在场,禁锢灵力的镣铐又被故意打碎。

  而涧泉行宫本就与他不对付,秦顾又身负私通魔尊重罪。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所有不利因素加起来,他百口莫辩。

  秦顾的手停在司徒颜掌边,一点一点,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剥了下来。

  这戒指果然是一件法器,宛如海蓝宝一般高雅,品阶不低。

  但无论秦顾如何拨弄、将灵力注入,戒指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好像就是普通的戒指。

  秦顾的眉头深深蹙起,若条件允许,他必然是想做好万全准备,再去面对涧泉行宫的修士。

  但情况不容乐观,他没有时间浪费。

  秦顾将戒指攥在手里,汲水而上,迎着月光走出禁闭室。

  飞瀑的落点就在脚边,双眸一超出地平线,涧泉行宫修士形成的围圈便瞬间将他包拢起来。

  “你…你怎么出来的?是你杀了师尊?!”

  秦顾转眸看过去,这些人齐刷刷后退一步,好像他是洪水猛兽。

  秦顾又是一阵无语:

  化神期杀合体期,动动脑子就知道不合实际。

  但涧泉行宫不会在意合理与否,无论此刻表现出的悲痛和愤怒是真是假,涧泉行宫与他之间的仇怨,都彻底被点燃了。

  “大师兄,”涧泉行宫弟子看向人群中央的徐且行,“师尊陨落,请大师兄主事。”

  徐且行尚未发话,便有人不服:“师尊刚死,尔等就要抱团?”

  明显依附徐且行的弟子道:“大师兄乃首席,自然是未来的掌门,不听大师兄的,难道听你的?”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师尊何时说要传位于徐且行了?当年许沅师兄还在世,师尊可是明确说过,未来的掌门是许沅师兄!”

  他往徐且行相反的方向跨了一步,约有一半人跟着他一齐迈步,与徐且行派泾渭分明。

  秦顾刚想感叹涧泉行宫中仍有正直之人,便听那人又道:

  “徐且行害死许沅师兄,你让我们听他的?你做梦!我与许沅师兄关系最好,当然应该听我的!”

  秦顾:…晏闪厅

  他眼睁睁看着分为两派的队伍再度分裂,在此起彼伏的“图穷匕见啊,你这无耻之人!”与“听我的,我是…”之间,涧泉行宫尚未动手,便已自内部分崩离析。

  他们无视了尸骨未寒的掌门,为自己的利益而与同门撕破脸皮。

  实在可笑。

  秦顾的耳边响起季允的声音,却是小黑龙蹭到他颈侧。

  季允道:“师兄,我和你说过,修真界早已一盘散沙,靠他们,不如靠我。”

  秦顾不置可否:“浊云谷却是大义凛然,不可一概而论。…你情况如何了?”

  季允顿了顿,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小黑龙却卖力地蹭着秦顾,可见因秦顾的关心而很是高兴。

  “师兄可要跟我走?”

  秦顾道:“小允,你得和我去一趟仙舟,我们要去见司命前辈。”

  准确来说,是通过司命,去见无垢仙尊的神识。

  那场不知是谁安排的幻境,将“机缘”实为魔眼的真相送到他眼前。

  无垢仙尊和瞑烛君都能察觉到他的存在,而无垢仙尊明知他在看,却假装不知…

  秦顾几乎可以确定,那场幻境的缔造者,是无垢仙尊。

  作为这场持续千年的争斗的起点,无垢仙尊一定有话要和他说。

  但可惜的是,幻境被魔眼破坏了。

  而仙舟力量衰微,说不定…

  如果他没能抓住机会,这就是最后一次轮回了。

  ——世界会被毁灭。

  在这一点上,秦顾并不怀疑系统的计算。

  季允沉默了一会:“好。”

  秦顾知道他又在自己脑补些什么,迅速偏过头,在黑龙额头补上先前被打断的亲吻:“多谢。”

  小黑龙瞬间安静了,秦顾似乎能看见千里之外季允的脸颊在冒烟,乐道:“原来冷血动物也能这么烫呀。”

  话音落下,横秋无缝出鞘。

  闲聊就到这里,秦顾等待的时机来了!

  他如一片红枫落入清泉,身影迅速化入涧泉行宫修士之中,紧接着,横秋剑卷起乱舞狂风,又倏忽分裂成几道,向所有修士齐齐刮去!

  不站在任何一边,平等地痛殴所有人。

  涧泉行宫修士们都惊了,叫骂声骤然停歇,只剩下飞瀑的轰鸣在回荡。

  尔后,法器祭出,无数音律齐齐响起。

  嘈嘈切切,却各自为阵,相互之间竟无任何配合。

  于是琴声与笛音相撞,琴弦崩断,竹笛开裂,数名修士甚至因避闪不及,被同门的攻击掀飞了出去。

  而秦顾,就像一只捣乱的猫,东一爪子西一尾巴,将局势越搅越乱。

  风卷残云之后,他提着剑安然后撤,像猫慵懒地舔着爪子,眯眸观察着眼前。

  “少盟主真是无耻,”徐且行的声音鬼魅般出现,古琴上水光潋滟,“想作壁上观么?做梦!”

  琴横于身前,随着徐且行的拨弦而绿意流转。

  这长琴名唤飞泉,是涧泉行宫首席弟子的法器,已有千年寿数。

  秦顾盯着徐且行拨弦的动作,他不通音律,看不出什么名堂,而徐且行的攻势已到眼前。

  只见徐且行拍地而起,双腿盘起坐于半空,琴声如激流逐浪,呈三道泉浪向秦顾袭来。

  灵力涌入横秋剑,秦顾面不改色,亦是三道剑气挥出,将琴音尽数化解。

  旋即,枫林领域拓展,林木将二人与其他涧泉行宫修士隔开。

  秦顾脚踩树干跃起,脚下飞叶相生相伴,如点点原上火星,轰然砸向徐且行!

  徐且行抵挡不住,怒喝一声,以飞泉琴为中央,生长出广袤的竹林,一道飞瀑自天际漫下,翠绿随之灵息暴涨。

  他终于也张开了领域,琴音如马蹄踏雪,又像战鼓擂擂。

  飞瀑溅起的白浪源源不断在徐且行身边流转,秦顾却瞬间察觉了违和。

  这是飞泉没错,张开的领域也显然属于徐且行。

  但那与枫树纠缠的竹林之间,却有漆黑的、蝗虫般的东西在翕动。

  定睛看去,那东西又消失不见,只剩竹叶斑斑驳驳的空洞,好像被蚕食得只剩空壳。

  一如魔修寄居徐且行的躯壳,披了一件腐烂的皮囊。

  二人堪堪打了平手,毕竟徐且行的身躯是化神期的身躯,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魔修的力量。

  秦顾翻腕提剑:“小允!”

  小黑龙总算不用再隐藏,从秦顾怀中飞出,宝石般的身躯盘住横秋剑身,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灵力与魔息却意外地融合极佳,金红与黑紫愈烧愈烈,好像季允正手持不器剑,与秦顾并肩作战。

  枫荻剑法,第三式。

  ——长剑凌厉斩下,势如破竹!

  徐且行猛然后撤,同时被迫翻转长琴,挡在身前。

  木质琴身被长剑穿透,距离徐且行的胸口只有一寸,绿色灵息如触手紧紧缠住剑刃,才得以勉强处于一个不退不进的平衡状态。

  下一刻,飞泉琴自受击点爆裂,徐且行只来得及匆忙甩出一道灵息,便被猛地掀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地上。

  领域溃散,只见红衣青年持剑而立,而徐且行仰面倒地,胸口开了一个大窟窿,生死不知。

  …不,看这伤情,大概是活不了了。

  涧泉行宫修士总算回过神来,架起法器对准秦顾:“你杀了师尊,又杀了徐且行!”

  秦顾却挑了挑眉,缓缓抬手。

  ——涧泉行宫修士齐齐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的动作。

  青色从秦顾掌心亮起,戒指猛地闪烁起来,好像正在调取记录。

  方才秦顾故意引修士对他动手,扑来的灵力,全部被他纳入这戒指之中。

  有人认了出来:“这是师尊的忆身宝戒!师尊果然是你杀的!”

  下一刻,司徒颜的声音从戒指中响起。

  “…徐且行心胸狭隘,当不了掌门。”

  “…”

  “噗呲!”

  没入血肉的撕裂声清晰落入所有人耳中。

  尔后,是司徒颜极轻的、垂死而又不可置信的声音:“徐且行…你竟敢…欺师灭祖…”

  青色徐徐消弭,秦顾收回手,道:“这是你们涧泉行宫的宝物,是什么效力,做不做得了假,你们比我清楚。”

  “这…”涧泉行宫修士面面相觑,“是徐且行杀了师尊?那、那秦顾是无辜的…”

  “你怎么知道他没做手脚?”

  “他可是盟主的儿子!杀错了他,你负责?”

  “可他杀了徐且行!此事确凿无疑,你我都看见了!”

  杀了徐且行?

  未必。

  秦顾转眸看向徐且行的尸体。

  胸口的窟窿开得极大,隐隐能看见胸骨,然而却没有一滴血流出。

  反而胸腔里,心脏已经腐烂,蛆虫钻进钻出。

  涧泉行宫修士顺着秦顾的目光,自也看到了这一幕,有人立刻干呕出声:“这、这得死了月余吧!”

  所有人都沉默了。

  司徒颜不是秦顾杀的,徐且行看起来…应该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那么杀了司徒颜的人,究竟是…

  ——阴风骤至!

  徐且行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他像一具刚刚苏醒的僵尸,骨骼发出刺耳的“卡啦”声,以一个极为扭曲的角度站了起来。

  徐且行阴恻恻地看着秦顾,眼眸猩红如血月:“这都杀不了你啊,秦顾…”

  一只通体雪白的乌鸦落在徐且行的肩头,啼叫在此刻显得尤为惊悚。

  乌鸦落下的刹那,在徐且行身后的高空里,蓦地出现一团黑影。

  黑影孱动,一只巨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瞳,骤然睁开到最大!

  比以往都硕大万倍的魔眼中,钻出一只惨白的手臂。

  手臂目的明确地向秦顾袭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腰部,一寸、一寸,强硬地将秦顾往魔眼中拽去!

  第一百零六章

  被拽进魔眼会发生什么?

  秦顾找不到任何可能性以供参考。

  迄今为止,没有人进入过魔眼。

  但猜也知道,魔眼中是魔物的据地,人修一旦进去,无异于一块鲜肉丢进饥饿的狼群,顷刻就会被分食殆尽。

  绿色灵力撞在手臂上,只听涧泉行宫修士大喝:“救人,救人啊!”

  然而不过顷刻,徐且行——现在叫晏白术更加合适,掌心向下一压,铺天盖地的魔息便生生将这些修士摁压在地。

  有修为低的,瞬间就被摁成了肉泥。

  “晏白术!”秦顾挣扎着催动灵力,枫林钻出地表,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生长。

  与魔眼可怖的魔息相比,红色的灵力实在过于微弱,但秦顾好像不知放弃,即便胸腔血气翻涌,依旧强忍着疼痛,一双桃花眼好像有烈火在燃烧。

  晏白术耸了耸肩,徐且行端正的脸上陡然出现一个扭曲的笑容:“你真是永远这么的不识好歹。…放弃吧,秦顾,毕竟我也舍不得看我们亲爱的少盟主被撕成碎片。”

  与魔眼角力,被撕成碎片都是轻的。

  晏白术的劝阻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但秦顾直接选择了无视。

  哪怕独木难支。

  枫树撑起一片弧形,枝叶散布天空,被晏白术压在地上的涧泉行宫修士感到身体一轻,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晏白术瞳孔一缩:“你…哈哈,自身难保,还想着救人?”

  是的,秦顾并不是与魔眼对抗,而是为涧泉行宫的修士提供庇护!

  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人以德报怨?!

  晏白术再次震惊了,而下个瞬间,飞瀑拍打崖岸的声音好似沉闷的战鼓,青翠灵力织成的乐谱中,琴瑟和鸣,音韵和谐。

  比之方才混乱的音符错拍,此刻的涧泉行宫修士,好像在同奏一种曲调。

  “魔修,去死!”

  “救秦顾,救少盟主!”

  音符拍向晏白术,宛如战争时的破阵曲。

  他们难得齐心协力,凝聚起的力量叫晏白术被迫闪躲。

  推掌拍开灵力攻击时,晏白术咬牙切齿地望向已在魔眼边缘的秦顾:“你倒是很会收买人心…”

  秦顾已然顾不上回答,在心里回复:

  收买人心,也得有心。

  晏白术的目标是他,大敌当前,涧泉行宫修士本能立刻逃离,却几乎一齐选择了先从惨白手臂中救下他。

  这一决定,让多少人死在晏白术的手下?

  他们良心未泯,秦顾同样做不到袖手旁观。

  不是以德报怨,而是以德报德。

  ——晏白术恼羞成怒,鸦群飞起,向秦顾冲去!

  他本想看秦顾在恐惧中被一点一点拽入死亡,但无论是涧泉行宫的突然协力,还是秦顾本人的坦然,都让晏白术想到了此前无数次的交手。

  他不能给秦顾留下反转的机会,哪怕十分渺茫。

  然而。

  雷车动地,龙吟先至!

  紫电连连拍打手臂,粉碎鸦群,在乌鸟哀嚎声中,魔眼感受到了威胁——

  更多的手臂惨然伸出,狠狠抓住秦顾的四肢,往眼中一拽!

  秦顾的身影转瞬被魔息吞没,魔眼餍足地眯起,状似就要阖起。

  音律汇聚的灵息撞向魔眼,却像微风刮过海面,不起丝毫波澜。

  晏白术大笑,绝望笼罩在每个涧泉行宫修士的脸上。

  悲矣悔矣,可恨醒悟太晚。

  电光更凶狠地砸下,好像泄愤,又充满着杀意。

  黑龙破空而来,口中发出焦急的咆哮,没有一刻停歇,不管不顾地生生砸开眼眦,冲入魔眼之中!

  …

  魔眼中,一片赤红的天空混合着岩浆翻涌的土地,像疯癫客信手泼洒的墨水,怪诞又荒谬。

  一抹浅淡金色从秦顾眉心的枫纹飞出,化作尾羽低垂的金乌,金光将惨白手臂尽数斩断,又顷刻阻拦了手臂的再生。

  横秋剑飞速出鞘,秦顾顷刻翻身上剑,在一片颠倒之中稳住身形。

  金乌落在他肩头,秦顾眯起眼眸,一边平复着因被拖入魔眼而带来的本能恐惧,一边尽可能地仔细观察着眼前。

  他正位于岩浆与天幕交接处,一袭红衣本该亮眼,却近乎融入进了这片土地。

  比起色彩的刺激,魔眼中的气氛却是极端的压抑。

  连风都是静止的。

  没有生命,到处都是死寂,秦顾这唯一的活物,就像是闯入进来,格格不入,也受不到任何的欢迎。

  上一次带给他这样感觉的,还是沦为死地的归墟龙宫。

  突然,天边隆隆作响。

  头顶一片雷光笼罩下来,秦顾来不及抬头,一下就撞在什么结实的物什上。

  他被撞得头晕目眩,好不容易仰头一看,入目便是饱满而野性偾张的胸.肌,随着主人紧张的情绪而鼓动着。

  秦顾的脸瞬间红了:…

  季允的身材,真是好到人神共愤…

  视线再往上,是季允湿润的双目,急促滚烫的吐息喷洒在鬓边,克制而隐忍。

  “师兄,…对不起,我又来晚了,”季允惶急地重复着,“对不起,我…”

  唇瓣蓦地被微凉的指腹抵上,秦顾轻轻摇头:“不要道歉,倒是你…就这么跟我进来,外头怎么办?”

  稳定的情绪很快抚平了季允的惊慌,他捉着秦顾的手腕,偏过脸亲吻着掌心。

  语气认真而恳切:“我不在乎。”

  看秦顾皱眉,他又不高兴地补充一句:“交给巴蛇了,师兄不用担心。”

  秦顾松了口气,季允又突然想到什么:“师兄,你受伤了没有?伤得重不重,我…”

  他的话又被打断,这次是秦顾肩头的金乌。

  金乌骄傲地抖抖蓬松的胸毛,秦顾会意一笑:“它帮我治好了。”

  这只金乌,身上的灵力温柔而包容,让秦顾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季允与他想到一处,表情微变:“无垢仙尊?”

  金乌又抖了抖胸毛,眼看默认。

  不过尔尔,又振翅飞起,金色灵力自它翅下洒落,如星子坠落凡间。

  随着灵力落下,地平线边有什么此起彼伏,像高楼起而又塌,灰土滚滚,竟是一座城邦,自地平线拔地而起,凭空生成。

  秦顾眺望着那座城邦,道:“小允,我们去看看。”

  无垢仙尊让金乌为他疗伤,又在魔眼中构筑一座城邦,其行为的含义,显然是为他们指引方向。

  这金乌,若秦顾方才没有看错,是从他眉心飞出的。

  而他与无垢仙尊的唯一接触,便是祭祖大典时的登仙台,距今已有十余年。

  也只能是那时了。

  换言之,今日之遭遇,无垢仙尊竟提前十余年便预见了。

  秦顾深觉自己排兵布阵之道,还有待学习精进。

  二人御剑向城邦而去。

  甫一落地,耳畔急呼响起。

  “诶,诶!小郎君当心!”

  一名车夫驾驶马车掠过,骏马险些撞在秦顾身上,车夫大呼着“抱歉!”,便继续拉着一车货物向前。

  拿着糖葫芦的儿童在母亲的牵引下蹦蹦跳跳,叫卖的商人吸引了富家小姐的驻足,年轻的书生在街边等着心上人的书信…

  秦顾呼吸发紧。

  这是魔眼侵蚀下,许久未见的人间。

  却又不是人间。

  他们确实有着人类的形貌,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到他们的双眸无神空洞,行走姿势僵硬,好像提线的木偶,又仿佛刚从棺材中起身的僵尸。

  更有甚者,尸斑爬满皮肤,躯壳的部分已腐烂,断裂的腿骨支撑不了行动,他们便四肢并用地爬着、走着,意外的井然有序。

  甚至摊子也存在,妖兽偶尔还会在摊前停下,若非摊位上的灵巧物件都变成生锈腐烂的秽物,恐怕要让人以为它们是在赶集。

  ——如果真的是呢?

  漫无目的的前行,机械地重复。

  行尸走肉。

  秦顾的脑中出现了这么一个冒犯的词汇。

  他望着“人们”从他身侧蹒跚而过。

  可否被称为活着?

  是否该被视作活着?

  秦顾不知道。

  金乌不见了,此刻明明是白昼,秦顾却觉得最后一点光也消失。

  为什么?无垢仙尊救了他,就是为了让他看这绝望的人间的么?

  痛苦、绝望…无数负面情绪像泥淖中伸出的手,死死攥住捂住秦顾的口鼻,让他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耳畔响起谁的呢喃,如一人,又似千万人。

  ——看啊,秦顾,你救不了他们,这些被魔眼腐蚀的无辜百姓,这就是他们的末路。

  就在情绪轻易操控他的同时,一只手悄悄捏了上来。

  秦顾猛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心底静悄悄的,似乎方才耳边的呢喃都是幻觉。

  “师兄,”季允攥紧他的手掌,“你还好吗?”

  他刚才的状态不对劲。

  秦顾摇了摇头:“没事了,小允,谢谢你——”

  话说到一半,他的袖子突然被什么人拽动。

  秦顾转过身去,一名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用腐烂了半边的脸看着他:“小郎君…咳咳咳…”

  老人的嗓音沙哑,却不是人类嗓音该有的粗粝,更像是锯子来回碾压桌腿,每说一个字,都是对耳膜的折磨。

  但秦顾没有片刻犹豫,赶忙扶住他:“老人家,有什么事?”

  老人道:“我想在日暮之前赶去程医仙那儿看看腿,唉,可我这腿实在派不上用…”

  秦顾便低头,看向老人只剩白骨的腿,那里蚊蝇纠缠,腥臭万分。

  秦顾不让难过的神情出现在脸上,道:“我背您去吧。”

  他听出了老人的言外之意,就是想请他们送自己一程。

  除此以外——

  不论别的,这一幕实在太像NPC送任务上门,老人口中的“程医仙”,应该是个重要人物。

  “多谢你啊,好心的小郎君,”没想到老人却拒绝了,拐杖又颤颤巍巍却坚定地向秦顾身后一指:“我看这位小郎君…身子骨结实一些,就他来背我吧。”

  秦顾顺着他的拐杖回头,便见季允一脸莫名地站在原地。

  秦顾:…

  老爷子还挺会挑。

  高贵的魔尊似乎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个烂了一半的老头子的代步工具,眉头都拧在一起,到底没有拒绝:“…好。”

  季允背起老人,神色泰然自若,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尸臭与腐肉。

  秦顾借机问道:“老人家,您口中的程医仙,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咳咳”两声:“哎呦,小娃娃连程医仙都不知道?你们是外乡人吧,程医仙在北徐可是赫赫有名,人美心善,医术高明…堪称神仙下凡呐,比那些仙门弟子啊,也差不了多少。”

  秦顾捕捉到了关键词:“这里是北徐?”

  老人奇怪道:“是啊,北徐,怎么了?”

  秦顾摇摇头:“不,没什么,老人家,您继续说。”

  ——这里是北徐。

  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毁于魔族之手,沦为魔域的北徐。

  如今菏国的疆域,是不包括北徐的。

  所以眼前重现的,至少来自一百年前。

  老人后续的喋喋不休,秦顾没怎么听进去。

  转眼到了医馆,排队看诊的人竟从医馆内一路排到了街上。

  四肢不全的人们依旧守着生前的规矩,这一幕诡异又悲哀。

  二人便背着老人在队尾等待。

  好在队伍行进得很快,几乎没过多久,他们便行至屋前。

  一道清丽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进来吧。”

  与腐朽的声带不同,清新而空灵。

  秦顾下意识将视线转了过去。

  隐约的光影投射出女子俏美的侧影,那是一袭亮色衣衫,在沉闷的色彩中格外生机勃勃。

  程秋扇抬起脸。

  一张倾城的、活人的脸出现在秦顾眼前。

  紧接着,视线下移。

  药方之上,捏着毛笔的手,

  只见森森白骨。

  第一百零七章

  俊俏脸蛋之下,是一具骷髅的躯体。

  精神的震撼远比视觉冲击来得更激烈,好在秦顾早已养成面不改色的能力,硬是死死控制着表情,没露出一丝不妥。

  程秋扇将药方递给身边的女使,又重复一遍:“进来吧。”眼善艇

  季允便背着老人走进去,秦顾在他们身后将门关上。

  那原本趴在季允背上干瘪焉巴的老人,在见到程秋扇的刹那,竟如回光返照,一下就跳了下来,步伐之稳健,完全看不出什么“腿脚不便”。

  秦顾:…

  好吧。

  老人在程秋扇身前坐下,佝偻的身躯陷进椅子里。

  他激动地握着程秋扇的手:“医仙呐,您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吃得不好,睡得不好?”

  秦顾随着老人的动作将视线落在程秋扇手上。

  这纤细脆弱的白骨被如此挤压摇晃,秦顾都担心程秋扇的手会就此断裂。

  程秋扇却只是笑笑,另一只手拍了拍老人:“您就别操心我了,来,我看看您的腿。”

  老人便撩起裤腿,露出腐烂到可见白骨的腿。

  一股恶臭立刻在室内散开来。

  而秦顾意外地发现,程秋扇的右手是正常的,血肉饱满且五指纤长,与左手浑然不在一个画面中。

  程秋扇秋黛般的眉毛拧了拧:“我给您续上方子,您再拿一副贴药走,每日贴在腿上,就能好转了。”

  人死以后,身体的腐朽不可逆转,程秋扇却说了“好转”。

  秦顾与季允对视一眼,便目不转睛地看着程秋扇的动作。

  老人连连称谢,程秋扇手中毛笔轻轻落下,如飞鸿踏雪。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方将毛笔悬挂起,抖了抖方子吹干墨迹,又慢条斯理将方子递出去,这才转眸看了过来。

  却不是看向老人,而是看向老人身后的秦顾与季允。

  秦顾立刻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毛骨悚然,而程秋扇已将目光收了回去。

  药方续上了,便轮到贴药。

  程秋扇从桌下拿出一打七张四方药膏,揭开第一张,弯腰仔仔细细贴在老人的腿上。

  ——腐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新生的皮肉细腻却带着老人特有的树皮纹路,很快便将白骨包裹起来。

  一条崭新、完好的腿,就这么诞生了。

  是的,从无到有,逆转生理规律,可堪“诞生”二字。

  秦顾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老人千恩万谢地带着贴药与方子离开。

  离开前,老人还特意向程秋扇引荐了这两位好心的青年:“多亏了两位小郎君,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估计没能走到医仙你这儿,就要散架了。”

  不是夸张,是真的散架。

  但程秋扇的“医术”,却能让快要散架的骷髅重新成为人类。

  程秋扇目送着老人远去,对着秦顾和季允微微颔首:“二位,是来问药看病的么?”

  该怎么回答?

  程秋扇紧接着道:“二位也看见了,我这儿,病人多,若二位没病,就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了。”

  秦顾听出程秋扇话中的逐客之意,那怎么能行?

  虽然程秋扇从未出现在仙盟的记录中,也不在民间的传说里,但身上那独特出尘的气质,让秦顾确信,她是这座死去的北徐城中,最关键的人物。

  不能让她把他们赶走。

  没时间细想了,秦顾立刻道:“我有病!”

  此话一说,两道目光同时转了过来。

  一道来自程秋扇,似乎没想到他睁着眼睛说瞎话,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一道来自季允,很不赞同的,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程秋扇朝秦顾勾了勾手,示意他坐下。

  秦顾泰然自若地坐好,伸手,手腕朝上递了过去。

  程秋扇搭上他的寸关尺,冰冷的白骨让秦顾本能地寒栗顿起,极致的惨白使视野都蒙上一层灰。

  程秋扇的指骨一点一点掐了下去,在秦顾的皮肉中摁出一个小坑。

  季允警惕地注视着,像蛰伏着的猎豹。

  一旦程秋扇做出什么不该有的动作,他就会立刻出手,将她制服、杀死…怎样都好。

  这是魔眼的地盘又怎样,谁也不能伤害师兄一分一毫。

  好在程秋扇很快收回了手。

  “倒确实有病…”程秋扇道,“你的身子骨,说差,毕竟是修道之人,好过常人许多。”

  “但也远远说不上好,就像…有人用自己的骨血,将你的灵魂强行留在了身体里,你有强大的灵魂,这具身体相比之下,就显得太虚弱了。”

  秦顾瞳孔一震:用骨血为他重塑肉身,说的不正是季允动用剔鳞之术,为他还魂的举动么?!

  程秋扇竟能看得出来?!

  他感到身后季允的呼吸陡然加重几分,是察觉到危险的表现。

  程秋扇道:“这病,我治不了。”

  她又看了看季允:“你们俩身上有同一种病,这种病我也治不了。”

  秦顾追问:“什么病?”

  程秋扇一字一句:“活病。”

  ——活病?

  似乎是为了肯定秦顾的猜测,程秋扇点了点头:“活人的病,我治不了。”

  秦顾这下再难掩饰、也没有必要掩饰震惊之色了。

  程秋扇道:“北徐城内都是被魔眼残杀的亡魂,你们若不想死,最好怎么来的,就怎么离开。”

  秦顾捕捉到了她话中最关键的两个字。

  魔眼。

  为魔眼所害,而非魔族。

  世间能辨清这二者差别的,修真界尚且少有,人间更是趋近于无。

  程秋扇是他遇见的唯一一人。

  她知道魔眼与魔族并非同党。

  秦顾对程秋扇的戒备放下一大半,却同时苦笑起来:“恐怕很难。”

  程秋扇古怪道:“什么很难?”

  秦顾便将他们是如何出现在这里,选了重点告知程秋扇,又特意隐去与无垢仙尊有关的内容。

  “你们是从魔眼进来的?”程秋扇惊讶地捂着嘴,“看来…不,正是时候了。”

  什么正是时候?

  秦顾正欲追问,那扎着麻花辫的小女使去而复返:“秋扇姐姐,膏药用完了…”

  程秋扇遗憾地小幅度点头:“我知道了,你去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

  尔后,程秋扇盈盈一拜:“二位见谅,我得先去制药了。”

  说罢,她未等两人反应,便转身向屋后走。

  沉默至今的季允总算开口:“我们不能看么?”

  程秋扇没有回头,只是道:“不了吧,恐吓到二位…对了,医馆旁有一处雁回客栈,你们可先在那里歇脚,待我处理完这些事,再来拜访二位。”

  她的话虽说的客气极了,冷硬的背影却使拒绝之意淋漓尽致。

  秦顾不再勉强,带着季允离开医馆,向雁回客栈而去。

  雁回客栈的店小二并没有明显的腐坏,只是脖颈上大片的尸斑很是渗人,店小二看着他们直笑:“哎呦,两位郎君看着便玉树临风,气度非凡…”

  “是要两间上房,还是…”

  季允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眼底写满了压抑的渴望。

  秦顾眼前好像冒出了一只幼年小黑龙,尾巴勾着他的手腕晃晃,说着:

  师兄,拜托拜托…

  秦顾诚恳地沦陷在了这无言的撒娇,敲了敲桌子,递去一枚澄澈玉佩:“一间。”

  店小二愣了愣,正想说两个大男人这么抠门,低头一看玉佩,立时笑得脸都歪了。

  只看这玉佩成色极佳,浑无杂质,在光下透射出清透的翠色,一看便知是极品。

  别管是两间上房,将整个雁回客栈包下来都不是问题!

  店小二笑容满面道:“二位一看便是人中龙凤,这一间房恐怕有些拥挤…”

  店小二本意是好的,但说到一半,他注意到秦顾身后那沉默寡言的青年,终于舍得分给他一道视线——

  充满杀意的、让他觉得再说一句话就会被丢出去的视线。

  店小二识时务地闭嘴了,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一间上房,一间上房。”

  秦顾微微一笑,接过钥匙,跟着店小二的指引向二楼去。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最里,与其他房间都有些距离,安静极了,就算发出什么动静,恐怕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结合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秦顾觉得这可能是老板有意为之。

  …误会大了吧。

  不过也好,不怕隔墙有耳。

  这间上房确如老板所说,塞两个成年男子有些狭小,尤其那床虽铺着一床价值不菲的锦被,却实打实是张单人床。

  秦顾看着床沉默了一下。

  而季允似乎是怕他变卦,语速很快地说道:“我可以睡地铺。”

  “那怎么行,”秦顾摇头,“好在椅子有两张…”

  算了,修真之人也不需要睡眠。

  稍微整理一下,秦顾推开房间的窗。

  甚巧,从这一角度看过去,恰好能见到程秋扇的医馆。

  季允跟了过来,站在秦顾身后,与他一同远眺医馆的方向。

  半晌,季允道:“师兄以为,这个程秋扇是什么人?”

  秦顾摇摇头:“一个本该留有名姓,却随着北徐城一起被抹去的人。”

  短短几句交流下来,程秋扇给秦顾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印象无关好坏,硬要说明,只有佩服二字。

  如果说这不人不鬼的“生活”是一场迷梦,程秋扇或许是北徐城唯一醒来的人。

  她独自一人守着北徐城,告诉每一个来医馆看病的百姓:

  别怕,你还活着。

  除此以外,程秋扇身为凡人,却同时窥破了魔眼的真相。

  她知道很多,身上的谜团更多。

  怪不得无垢仙尊要指引他们来见程秋扇。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的存在,却被从历史的洪流中彻底抹去。

  这不可能,就连无垢仙尊都知道她,足见程秋扇在百年前一定享有不低的名望。

  那就只能是有意为之了。

  秦顾摁了摁眉心:“等吧,小允,程秋扇身上,应当有我们要找的真相。”

  第一百零八章

  与此同时,医馆内。

  程秋扇走近制药的密室,女使已对她神秘兮兮的举动习以为常,行了礼便退下。

  密室被药草的清苦气息填满,盆碗交叠,摆满了本就不大的房间。

  程秋扇凝眸望向放在最深处的药罐,这罐子与其他器皿相比,磨损明显重了许多,似乎时刻在被使用。

  这便是程秋扇用来存放膏药中最重要的一味药的陶罐。

  膏药叫做生肌方,恰如秦顾他们所看到的,可以让死去的肌肉再生,维持活着的假象。

  北徐的百姓只当是“治好了”,程秋扇却知道,是自己又多骗了他们一天。

  程秋扇熟稔地够到陶罐,取下放在桌上。

  她先看了看左手,那里已是森森白骨,看不到一丝肌理。

  紧接着,程秋扇撩起右手的袖袍——

  鲜艳的布料下,是同样只剩白骨的小臂。

  秦顾以为那是一条完好的手臂,其实不然,这条右手的手腕以上,已然全是白骨。

  只不过衣物遮盖得极好,所以看不出来。

  程秋扇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把刀,形形色色的刀铺满了桌面,看上去都不相同,却都只有同一个作用——

  刀刃狠狠划破细嫩的皮肤,却没有血液流出。

  金色的流沙取代了血液,从程秋扇的伤口处喷涌而下,洒进陶罐里。

  流沙很快累积起来,像沙漏被颠倒的急促,将陶罐都填满。

  待流沙没到陶罐口,程秋扇便抱起陶罐,将之重新放到房间的最深处去。

  确认陶罐放好、不至于失衡而倾倒,程秋扇的身形摇晃起来,骤然跌坐在地。

  她的脸色几乎是眨眼间惨白下去,嘴唇乌紫,看起来病入膏肓。

  生肌方的最后一味药,是她自己。

  程秋扇气喘不止,手掌吃力地抬起,攥住胸前垂下的物什。

  她的右手小指已成白骨,与吊坠的苍青对比强烈。

  那吊坠是龙的模样,一头雄姿英发的巨龙,正在做腾飞状。

  行医之人当避免装饰繁重,以免与药性相克。

  但程秋扇却下意识不愿意将这枚吊坠取下。

  哪怕她并不记得是谁送的。

  冷汗浸湿额发,程秋扇喃喃道:“我梦里的那条龙,你究竟是谁…?”

  …

  程秋扇不知何时会来找他们,除了等待,秦顾自认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回想起来,他与季允也许久没有投宿过客栈,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让他们连片刻休憩也得不到。

  于是这不得不闲坐的时间,无疑成了绝佳的机会。

  秦顾一向很擅长苦中作乐,在季允不解的目光中,他大手一挥,吩咐店小二将雁回客栈的拿手好菜统统端上来。

  甜的如蜜汁藕、桂花糕;咸的如盐鸡、风鹅;

  最超出预料的,还是三个大汉才抬上来的烤羊腿。

  为了摆下这羊腿,他们特意搬到了沿街的位置上。

  秦顾切着羊腿,侧目看着北徐城中来去匆匆的百姓。

  他从他们残破的身躯上,看到了百年前一座城邦的欣欣向荣。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活下去,所有人都本该能够活下去。

  对魔眼的恨翻涌,手下动作不小心一重,在店小二震惊的目光下,秦顾一刀将羊骨切得自中间断裂。

  与之一起断裂的,还有铁制的烤盘。

  三个大汉:…

  他们默默后退一步。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这手劲,一拳下去能把他们一起打晕吧?

  秦顾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不雅的举动,赶忙将刀收起来,指腹却不安地摸索着刀光滑的刃面。

  短短半日,他再一次情绪外露到如此地步,像泄洪的闸门,险些控制不住。

  “师兄,”季允担忧地看了过来,“你还好么?”

  他不怕秦顾,别说切断羊骨,就算秦顾切断的是他的心脏,季允也不会置喙一句,甚至甘之如饴。

  但他的师兄向来是从容的,即便情绪波动最剧烈的几次,也一定是有什么将他逼到了爆发点。

  可现在,显然没有。

  出什么事了?

  秦顾看向季允关切的眼眸。

  第一次被负面情绪左右,他还能宽慰季允无事发生;

  可第二次,就连他自己都隐隐后怕。

  如果还有第三次、第四次…

  秦顾放下手中的刀:“小允,如果你发现我的情绪异常,一定要叫醒我。”

  生怕季允对他太温柔,秦顾又特意补充道:“无论用什么方式。”

  季允听懂了,神色深沉几许:“师兄,别想那么多。”

  他不会允许任何生物,以任何方式,伤害秦顾。

  ——童声的歌唱插.入他们的对话。

  “漠北孤城兮,有风徐徐;

  今日何日兮,望月皎皎。

  月君月君兮,羽衣扬扬;

  无求无愿兮,相守可矣?”

  孩童追逐着跑走了,童声无暇,撞入听者心门。

  这是一首流传于北徐境内的民谣,讲述的是痴情的女子,向神明月君许愿,能够与所爱之人相守。

  而这首民谣,实际改编自一句民谚——

  漠北孤城,有风徐徐,乃成北徐。

  北徐地处大陆的最北侧,这里有荒漠戈壁,却鲜少有徐徐清风。

  民谚的由来为人诟病,因此虽是北徐城名的由来,却鲜少再有人提及,只存在于改编的民谣中。

  婉转的曲调如泣如诉,秦顾不由跟随着词曲,抬头望向天空。

  ——他的表情骤然一变。

  明亮的天际不知何时染上一层血色般的黑,像墨水浸透了纸页。

  而身旁骤然变得寂静,孩童、大汉、行人,都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死寂如潮水蔓延。

  突然的异变让秦顾心中警铃大作。

  季允也注意到了,手掌摁上不器剑。

  魔族的视野比人类更远,季允皱眉道:“什么东西?”

  天与天的交界线,有一颗漆黑的圆球,突兀地悬挂在空中。

  秦顾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幻境中见到的机缘。

  当时无垢仙尊的手中,拿的就是这么一颗黑球。

  “魔眼!”秦顾一把抓住季允的手,“快,进屋里去!”

  不知为何,或许是战斗的本能,让他觉得一旦被魔眼看见,就会万劫不复。

  就在话音落下的刹那,黑色的圆球似乎察觉到了秦顾的存在,突然痉挛挣扎起来,似乎就要睁开。

  秦顾带着季允,脚步飞快地冲入雁回客栈!

  几乎就在下一瞬,身后蓦地投射下一片黑暗!

  门还没关,而客栈一楼,进门处的右手边,就是一排整齐的窗户。

  屋漏偏逢连夜雨,秦顾在心里骂了一声,手腕猛地发力,压着季允胸膛一推——

  他将季允摁倒在地,来不及思考这个动作有多亲密,便将身体压了下去。

  两人胸膛贴着胸膛,堪堪避开大开的门窗。

  为了将体积缩得更小,秦顾只能尽量往季允胸口靠,手掌顺势紧紧攥住季允的衣袍。

  大意了!

  这里的魔眼和外面的不同,并不只能存在于天空!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一只硕大的眼珠出现在窗外。

  它不断地转动着,贪婪的目光在门窗外游弋。

  秦顾与季允躲在魔眼的视觉死角,魔眼见没有找到活物,仿佛心有不甘,大把魔息像雨丝拍打窗沿,发出噼啪声响。

  它果然难以入室!

  可即便心里清楚,魔眼逼近带来的压迫依旧让秦顾大气都不敢喘,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魔眼自行离开。

  急促的吐息喷洒在季允颈间,季允掀起眼帘,看向身上的秦顾。

  颤抖的睫毛、微蹙的眉头、还有…

  耳后那一颗艳红的小痣。

  魔眼是眼球,魔眼听觉,季允生出几分恶劣的心思,突然问道:“师兄,她没有等到她的爱人,是不是?”

  秦顾一愣,因这不合时宜的一问,也因问题本身。

  他曾在饮枫阁的地理人文书库中阅览过北徐的介绍,这一问的答案是——

  是的。

  民谣还有后半阙,唱的是男子战死沙场,女子日夜痴痴望着月亮,最终也未能等到爱人归来。

  秦顾斟酌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踌躇之间,他看到了季允紫色的眸子,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那双美若宝石的眼中,似乎除了他秦顾,再容不下其他。

  苦等爱人归来,多像季允。

  唯一的不同,是季允等到了他回来,用了无数办法,不惜一切代价。

  季允一定是知道答案的,这句话看似疑问,实际却并非要他的回答。

  秦顾读懂了季允不纯粹的目的,在心里摇头,神色却认真:“她等的人,也一定很想回来。”

  就像他虽然决意替死,却到底无法舍下对季允的牵挂。

  ——湿热的唇堵了上来。

  秦顾瞪大眼睛,却碍于魔眼正在外面巡查,而无法做出任何幅度过大的举动,只能轻轻推了推季允的胸膛,用眼神表达了谴责。

  可这微恼的一眼,在湿润眼眸的衬托中,反而像狸奴的爪子,在季允心上挠了一下。

  热意自小腹一路攀升,苦等十年的机会,季允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

  他短暂撤开亲吻,声音低哑:“我还得感谢魔眼…”

  秦顾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季洵卿,你敢…”

  季允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究竟敢不敢。

  他不仅敢,还在气氛的怂恿下,敢得寸进尺。

  许是笃信秦顾推不开他,季允手上的动作也变得不老实起来,手掌顺着秦顾的背一点一点滑落到腰间。

  尔后,轻轻压下。

  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几分,秦顾几乎能感觉到身下青年腰腹肌肉的轮廓。

  就着这个极近、近到几乎骨血相融的姿势,季允的舌尖舔过秦顾唇瓣的每一寸,一点一点加深了这个趁人之危的亲吻。

  第一百零九章

  不知过了多久,魔眼遗憾地从窗前消失,日光重新洒了进来。

  魔眼的出现似乎只有一瞬,天空中的黑球也随之消失。

  但秦顾的重点早已不在这里。

  魔眼消失的刹那,他猛地从季允怀里弹起,一双桃花眼瞪得滚圆:“季允,季洵卿…!”

  你这个乘人之危的小混蛋!

  他以为自己气势很足,殊不知长久的亲吻让氧气供应不足,这两声斥责,带着极为明显的气喘。

  季允的眼神又幽深几分。

  秦顾却浑然无觉,只觉得心脏狂跳,血气都往脸上涌:“那可是魔眼,你怎么敢在这种时候亲我?”

  ——师兄的重点是“不该在魔眼眼皮子底下这么做”,而不是“他亲了师兄”这件事本身。

  师兄,你这样说,我会以为你对我也…

  季允缓慢而无辜地眨了眨眼:“师兄,我已经很克制了。”

  什么意思?

  都吻成那样了,你还想怎样?!

  等等。

  秦顾蓦地一愣,身下的身躯结实滚烫,带着忍耐到极致的细密颤抖。

  他突然福至心灵地低下头,无比痛恨修士为何五感灵敏,光线再差也能将眼前景象囫囵看个清楚。

  ——龙、龙的…!

  秦顾的脸轰地一下烧起来了,险些连话都不会说了:“…这种时候,你,…我,…季允…!”

  季允却比他还要委屈,鼻尖红彤彤的:“师兄,是你…”

  是你撩拨我的!

  秦顾从他泫然欲泣的眼睛里读懂了这层意思,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

  …他们明明可以分开躲藏的,那样体积更小也更方便。

  但他偏偏就选了这么一个过分亲密的姿势。

  也不能怪季允反应大,毕竟做出这个决定还把人摁倒的是他。

  而且看季允抱一下就这么大反应的情况,秦顾的脑中不可遏地冒出一个念头:

  季允该不会,…为了他,忍了十年吧?

  这可是十年,龙傲天主角的十年!

  “现在…”秦顾一下什么火都发不出来了,捂住脸,恶狠狠把脑袋里的胡思乱想捏碎,“怎么办?”

  季允认真地说道:“师兄离我远点,过一会就好了。”

  秦顾:…

  “回房!”

  狼狈地回到房中,季允自觉去角落里冷静,秦顾抬手拍了拍脸,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思考上。

  所见所闻在他脑内分离又重组,逐渐组成一副清晰的图画。

  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他所遇到的包括程秋扇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在北徐城沦陷后,死于魔域拓展的百姓。

  这些百姓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不分昼夜地继续生活。

  唯一知晓真相的,是程秋扇。

  秦顾已经不太愿意相信仙盟的记录,但对于北徐城的覆灭,仍有部分可考。

  譬如,北徐城是百年前浩劫中最后一座覆灭的城邦,却于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程秋扇没有理由撒谎,所以北徐城确实毁于魔眼。

  秦顾到现在也不知道魔眼出现的规律,但根据浊云谷一战和刚才魔眼的反应来看,这种诞生于未知的秽物,有着自主思考的能力。

  所以百年前它选择北徐为第一个目标,未必只是随机。

  那么,如果是有意为之,与程秋扇有没有关系?

  程秋扇的与众不同,是否意味着,她在北徐城的覆灭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还有不断失控的情绪、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的魔眼…

  越理越乱了。

  漆黑的户外突然发出些微光亮,似有什么在鼓动。

  定睛一看,竟是金乌的羽翼。

  金乌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轻盈地落在窗前,抖了抖羽毛,洒下一片金尘。

  “长话短说,”金乌的鸟喙开合,细长鸟目巡视一圈,“…秦眷之,季洵卿。”

  秦顾拱手道:“见过仙祖。”

  季允只是站着,并没有任何反应。

  金乌挥起一边羽翼,并不在意季允对自己的无视:“不必拘礼,也别把我叫得这么老。”

  虽以金乌作为媒介传话,登仙台上那名不拘小节的仙尊似乎就在眼前。

  秦顾有些怀念,道:“不敢。”

  无垢仙尊道:“大致的情况,相信你们都能想通。我的力量不足以支持太久,以这种形态与你们说话,可能是唯一一次。”

  “路要你们自己走,不要想着靠我这么个已死之人。”

  秦顾呛了一下:

  自己说自己是死人,是何等洒脱,又是多么让人难过。

  无垢仙尊顿了顿,正色道:“你们听好了,这是修真界和人间的最后一次机会。”

  严肃的口吻让秦顾的心脏一紧,而“最后”二字,如擂鼓敲在心门。

  “我的力量就快耗尽,一旦神识消散,仙舟就会坠落,仙舟坠落意味着什么,你们应该比我清楚。”

  像仙舟这样的庞然巨物,一旦坠落至人间,会引发多大的毁灭,秦顾甚至不敢想象。

  而毁灭只是最轻的后果,仙舟坠落,同时也意味着庇护人间的屏障被彻底击溃。

  仙舟所筑之屏障,当世所有大能协力,也未必能望其项背。

  没了仙舟的人间,就像新生的鸟胎没有蛋壳的保护,根本无需外力袭击,自己就会死亡。

  无垢仙尊道:“你们要做的,是终结魔尊传承,然后战胜魔种。”

  秦顾转眸看向季允,季允同样露出了迟疑神色。

  金乌跟着转动精致的头颅,一双清亮的鸟目直直望向季允。

  从金乌落窗开始,季允便从角落上前几步,却始终与他们保持着距离,似乎不愿靠近。

  无垢仙尊的声音有些怀念:“…归墟龙族,历代魔尊,总算有人的天资,能与你比肩。”

  秦顾知道他不是在与他们对话,这话是说给他的老朋友,瞑烛君听的。

  无垢仙尊与瞑烛君果然没有交恶,至少不像修真界的传说那样你死我活。

  无垢仙尊又叹了口气:“…唉,人间的未来,只能托付给你们了。去吧,去吧,我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说罢,金乌抖动羽翼,振翅飞入屋内。

  它像一轮新生的太阳从水面浮起,光芒充盈整个房间,旋即化作一层轻盈羽衣,落在秦顾与季允身上。

  金光顷刻消散,好像从未存在。

  随之一齐消失的,还有金乌本就缥缈的影子。

  ——无垢仙尊赐福。

  无垢仙尊要他们阻止魔眼,前提是终结魔尊传承。

  魔尊传承和魔眼有什么关系?

  秦顾一直认为魔尊传承是血脉继承,但无垢仙尊今日之话,证明他之前想错了。

  可惜魔尊传承的亲历者,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秦顾上前一步:“小允,你还有事瞒着我?”

  季允不置可否,秦顾上前,他便后退:“师兄,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秦顾不依不饶:“比如呢?”

  季允沉默了,甚至回避了秦顾的目光。

  秦顾却不愿就此放过他:“比如北徐城。”

  魔眼拓展之后,被侵吞的土地,就会变成北徐城的模样。

  被魔息污染、灵魂已死,躯壳却苟活。

  此刻的北徐城是无垢仙尊构筑的幻象,这些百姓还能说话、还能行动,可现实呢?

  现实是,他们的□□成了蕴养魔息的温床,被魔息寄居,人生大事无非生死二字,他们却连死亡都被剥夺了尊严。

  他们无法被视作活着,却终该获得沉眠于安宁的自由。

  这就是季允毁灭城邦的理由。

  秦顾回忆起那个天崩地裂的瞬间。

  先是魔眼大开,再是季允覆手灭城。

  总是有迹可循的。

  幸好,当时他看着季允,没有因为痛心和愤怒就移开目光。

  ——他要跨过横亘在二人心中的天堑。

  从无垢仙尊与瞑烛君,到季允的父母,再到他们,天道似乎无数次向世人发出警告:

  人魔殊途,不要妄图逆天而行。

  一开始,看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秦顾几乎就要相信了。

  或许天命如此,他与季允再难以并肩。

  但——

  血池血月下十年如一日的深情,浊云谷中不畏生死的坚定同行,还有此刻,身为万魔之君的魔尊,抛下自己的领地眷属,与他共赴死生之约。

  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可季允来了,没有迟疑、坚定地为他而来。

  所有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向秦顾释放出同一种信号。

  他是季允行为的唯一动机。

  复活他是,袭击慈悲寺是,共同御敌也是。

  为了他,阵营可以倒转,人伦可以不顾,就连生命也能舍弃。

  ——告诉我啊,天道,这样一个笨到脑子里只剩复活他这一件事、笨到眼睛里只有他的人,毁灭世界的动机是什么?

  毁灭世界并不能换他重生,季允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件事。

  秦顾不是自恋的人,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多亏了季允足够偏执。

  这份偏执到秦顾曾经唯恐避之不及的爱,此刻成为了他坚定拥抱季允的勇气。

  季允没有回应,默认了。

  秦顾的手掌松了又紧,无力地揉了揉眉心:“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也不说了?”

  如果不问,是不是就任凭唾骂加深,直至身陷污泥?

  你本该是那样干净,过去是,如今也依旧是。

  季允道:“师兄,我成为魔尊的那一刻,就注定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真相如何,谁会在乎?”

  秦顾的语调一下就重了:“你再说一遍试试?”

  语气太凶,季允愣愣地看着秦顾。

  那双一向冷静的桃花眼里,难得有了几分怒火。

  越烧越烈,熊熊燃起。

  季允从不吝啬承认自己的聪明,却突然不明白秦顾为什么生气。

  季允低下了头:“师兄,你是因为我瞒着你生气吗?…可是知道了真相,又能改变什么?”

  魔眼不可逆转,死亡无法挽回,所有人都会成为妖兽怪物。

  知道了真相,也无法挽回毁灭的现实,只会徒增痛苦。

  你会难过的。

  更有甚者,以秦顾爱苍生胜过爱自己的性格,他会不会为了守城而不顾自身安危?

  秦顾在浊云谷的舍生忘死让季允很是笃定:

  他一定会的。

  他会再次丢下自己。

  无耻卑劣、恶名加身,都比不上秦顾会再次离开的可能性所带来的恐惧。

  秦顾久久不语。

  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对话,秦顾突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冲动,想把季允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真相之所以被叫做真相,就是因为哪怕泥沙掩埋、众人视而不见,现实也不会改变分毫。

  季允怕他知道真相难过,可误以为季允嗜杀成性,难道他就不会难过?

  谁在乎?季允竟敢问他谁在乎?!

  季允这边则颇有些自暴自弃:“对不起,师兄,我知道我搞砸了,可…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有多想把你藏起来,若非你不愿意抛下所谓的人间,我才不在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季允终于把心里最隐秘的欲.望和盘托出:“师兄,魔物是自私的,我只想要你。”

  语毕,季允闭上了眼。

  好不容易与秦顾的关系缓和了一些,他却在此刻撕开了自己的真面目。

  师兄以为他帮助浊云谷是为了苍生,现在一定很失望吧。

  没关系,反正师兄迟早会发现的,还不如现在说了,他们被困在屋子里,师兄再生气,也哪里都去不了。

  长久的寂静中,季允神情间的焦躁愈演愈烈。

  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的口不择言,分明能够瞒到现在,为什么不继续瞒下去?

  ——师兄,说点什么,骂我、打我,也好过现在这样不理我。

  风送来了秦顾的回答:

  “我在乎。”

  季允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想睁眼,却又听到衣袍摩挲的声音。

  下一刻,湿热的唇贴了上来,好像羽落湖面,一触即分。

  这是秦顾第一次主动吻他。

  季允不敢睁眼,生怕一睁眼,这样的美梦就会破碎。

  “把眼睛睁开,”秦顾带着命令般的口吻,“季允,看着我。”

  在季允紧张颤抖的目光中,秦顾贴上季允的额头,任凭眉间的枫叶与黑龙相融:“让我教教你,什么才叫自私。”

  人非圣贤,总有私心。

  且让私心越过大义,让他也自私一回。

  秦顾捧着季允的脸,再次吻了上去。

  第一百一十章

  这一吻持续了许久,直吻到氧气都被急促的吐息消耗干净,秦顾才松开季允,缓缓后退一步。

  他有些气喘,擦了擦唇上的水渍:“小允…”

  话都没说完,手腕被用力一拽,季允的吻雨点般落了下来,从唇角啄吻到鼻尖,又化作湿漉漉的啃咬,像小兽的舔舐,又疼又痒。

  秦顾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他对吻毫无经验可言,所有技巧只来自于上辈子的纸上谈兵。

  却没想到,还有人比他更糟。

  秦顾不由得想笑,于是就真的笑出了声。

  季允半恼地停下动作:“师兄笑话我。”

  秦顾道:“我不仅要笑,还要骂你呢。”

  季允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甚至没有问,恐怕连幻想也没有,就固执地认为自己在秦顾心里排不上号。

  就像被丢弃过的小兽,不敢相信自己还会被选择。

  秦顾又气又心疼,若季允安安静静倒还好,偏偏他想着反客为主,秦顾是无论如何也不打算饶了他了。

  秦顾狠狠攥住季允的领子,把人往墙上一压。

  这个姿势显然不该出现在他们之间,有龙族的血脉加持,秦顾得仰头才能与季允对视,就连攥着衣领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得将手臂举起方能做到。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气势汹汹。

  季允被摁在墙上,沉默地低着头,悄悄地舔了舔唇缝。

  那里还残留着些许温热,是方才唇齿交缠时留下的。

  秦顾发现了他的小动作,那么小心,那么容易满足。

  秦顾泄了力气:“但在骂你之前,…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我承认,复生后不告而别,是想逃避,”秦顾感到季允的喉肌抽动了一下,显然是紧张得痉挛了,继续道,“发现你骗我、袭击慈悲寺、毁灭那座城,我也很生气,一度认为自己看错了人。”

  季允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像受到什么毁灭性的打击,似乎想要解释,但只发出一个音节,就被秦顾掐灭。

  秦顾道:“听我说。小允,但是后来在浊云谷,我意识到你控制不了魔眼,而刚刚,我发现你毁灭城邦同样有不得不为的苦衷。”

  “归墟一别,我们始终没有机会好好说话,这一声道歉,拖了太久。”

  秦顾后退一步。

  他不会因为季允爱他入骨就心安理得享有特权,也不会因实力的悬殊差距而自觉低人一等。

  秦顾一字一句,让每一个音节都能清晰落入季允耳中:

  “我错怪你了,季允,对不起。”

  他们之间是平等的,所以无论季允在不在乎,秦顾都必须认真地、严肃地向季允道歉。

  他的腰还没弯下去,季允的手臂便先环了上来。

  季允紧紧搂着他,秦顾只得埋在他怀里,把未说完的后半句话补完:“…你问我谁会在乎,小允,我在乎,师兄在乎。”

  季允质问他的时候,秦顾也在质问着自己。

  自穿越后他所做的一切,其中有多少出于完成任务的迫切,多少源自身份使然的责任,又有多少是因为对季允的情意?

  他答不上来也分不清楚,这些迫切、责任与爱意,融合交错,最终只化作一句话。

  ——我在乎你啊,季允。

  我在乎的,不是千百年来最有天赋的修真天才,不是此刻寰宇独尊的归墟魔君。

  且将这些浮名都挥去,将枷锁都卸下,我只在乎季允这个人。

  你的全部。

  耳畔直接传来一声气音。

  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找到机会夺眶而出,季允的泪水啪嗒啪嗒落在秦顾颈侧,像淅淅沥沥的小雨,又顺着滑入衣服里去:“师兄,…师兄…”

  这一声声克制颤抖的呼唤里,秦顾的眼前浮现出少年季允敬仰的目光、青年季允与他并肩的意气风发;

  转瞬又是雪雨风霜下的赤月红池,城邦起而又塌,撕裂的魔眼高悬于空,将他与季允分隔。

  天道苍生,人伦仙途。

  何惧也?

  他终于坚定地跨越了这道天堑。

  在天际灿烂的光芒中,秦顾偏头吻了吻季允湿润的眼角。

  但他还有个问题想问:“小允,你实话告诉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

  季允的耳朵根一红,嘴上倔道:“没有爱哭。”

  还没有爱哭?眼泪都快把他淹没了。

  秦顾乐不可支,朗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门外传来“笃笃”两声敲门动静。

  季允不悦地唇角下压,显然因被打扰而有些气恼。

  秦顾又是忍不住想笑,拍拍他的手,走到门边。

  然而手掌触到门扉,本能地感到一种抗拒,好像门外有什么危险似的,细胞叫嚣着不愿让他做开门的动作。

  基于小心为上的考量,秦顾特意将神识沿着门缝送了出去。

  门外隐约的轮廓,证明来人是店小二。

  也只有店小二。

  安全至极。

  那么这种莫名的不安又是从何而来?

  店小二催了一句:“啊啊啊?”

  什么?秦顾眼皮一跳,一把将门打开。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只见原本而保持着人形的店小二,此刻头颅已经发生了畸变,似乎被拉扯挤压,而变得更像妖兽。

  他的嘴张着,舌根却已腐烂,是以只能发出音节。

  秦顾没觉得恐怖,只觉得心酸,同时又隐隐不安。

  为何此前都好好的,他们一来,这些北徐城民的腐败速度就开始加快了?

  再联想到程秋扇那句“你们终于来了”,很难不让人觉得,是与他们有关。

  秦顾放出的神识转了个圈,顺势钻入店小二深陷的眼窝里。

  人魂、地魂、天魂,三魂皆破裂,千疮百孔,勉强凑出一魂一魄。

  三魂不齐,无法往生。

  灵魂不整,无法脱离。

  破碎的灵魂困在破碎的身躯里,身躯又被困在虚妄的北徐城中。

  魔眼乐此不疲地折磨着这个城中的每一个人。

  店小二发出“啊啊”的声音,动作僵硬地向着楼下做出“请”的手势。

  秦顾意会,抱拳道:“多谢。”

  他不愿让店小二察觉出异常,在找到解决之策之前,痛苦的人越少越好。

  二人向楼下走去,只见客栈中的住户,外形也大多开始向妖兽靠近。

  秦顾的神色愈发凝重,直到眼前出现明亮的身影:“秋扇姑娘!”

  程秋扇转过身来,依旧是那清丽端秀的面容。

  秦顾松了口气。

  而程秋扇也在打量着两人。

  一个明媚如火,待人接物都极温和,一个却沉如深夜,像一块千年玄冰。

  但程秋扇并未觉得多么离奇,好像风格极为迥异的两人,关系好到形影不离这样的事情,她已经习惯了。

  怎么会习惯呢?

  程秋扇敲了敲脑袋,只觉得脑中有什么在刺痛。

  秦顾察觉到了,问道:“秋扇姑娘,怎么了?”

  程秋扇停下动作,摇了摇头:“无妨,许是最近有些劳累。”

  说着,她的目光转向半人半魔的店小二。

  店小二忸怩地捏了捏衣角:“啊啊啊。”

  这回秦顾不用听懂也能猜到,这三个字必然是“程医仙”。

  程秋扇摸出一块贴药:“铁牛兄弟,这是新的贴药,听说最近客栈忙得很,这药能舒缓疲劳,拿去用吧。”

  店小二连连作揖,拿了贴药,识相地先一步离开了。

  秦顾目送着店小二的背影:“秋扇姑娘,这贴药…”

  “你注意到了,”程秋扇也不避讳,只是不动声色捏紧袖子,“这是一场瘟疫,正在城中加速蔓延…我将之视作,北徐城的第二次毁灭。”

  秦顾心中一紧,又将目光投向程秋扇骸骨的手:“姑娘可知破解之法?你之前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程秋扇引着他们往医馆走,边走边道:“是啊,城灭之前,有人神兵天降,可不正是时候吗?”

  他们一路走,一路有人向程秋扇问好,程秋扇每人都回应,又将贴药分发出去。

  这些奇形怪状的百姓,形貌丑陋,却保留了做人的本能,作揖道谢是那样自然。

  “他们已经死了,”程秋扇轻轻道,“可我不愿他们就这样死去。”

  秦顾悲哀地闭了闭眼。

  他能够理解程秋扇,问道:“秋扇姑娘,北徐城,究竟遭遇了什么?”

  为什么魔眼不依不饶地纠缠着北徐,让百姓死后亦不得安宁?

  这就像是一场来自魔眼的卑劣报复,是仇恨到了极致,才会做出的龌龊之举。

  百年之后,还未有人能把魔眼逼到这般疯狂。

  程秋扇道:“…我们激怒了它,你猜得对,秦顾,这是魔眼对北徐的报复。”

  我们?是指北徐城的百姓么?

  程秋扇好像读懂了秦顾的神情:“不,是我,和…我不记得了的人,或许是一个,或许是许多人…但是北徐城民,他们是无辜的。”

  “魔眼要报复我,让我看着无辜的百姓受苦,空有一身医术,却回天乏术。”

  秦顾震惊到无以言表。

  这段故事里,还有从未露面的其他人存在。

  而程秋扇却不记得了。

  是遗忘了么?

  不可能,只从描述来看,便知这是一段波澜壮阔的过往。

  那么,是记忆出了什么差错?

  有人对程秋扇的记忆做了手脚,是魔眼的可能性极大。

  程秋扇苦笑起来:“我隐隐记得,我要去什么地方…但是,秦顾,季允,你们看看北徐城…”

  如果失去了程秋扇,北徐的假象顷刻之间就会崩塌。

  程秋扇就是北徐百姓的信仰,宛如民谣中的月君,有程秋扇在,生活便不至于满目疮痍。

  所以程秋扇不能走,哪怕明知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也不得不为了苍生而留在城中。

  这何尝不是一种囚困,是报复的另一种形式。

  程秋扇摇了摇头:“不必可怜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不能离开,你们却可以,也必须在城灭之前离开。”

  “事实上,”程秋扇看向季允,“在你的身上,我总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好像我们本该认识…”

  季允一愣:“…所以?”

  程秋扇道:“所以我想请你们,将外界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当世的人们,是如何记录北徐的?或许这样,我就能记起一二。”

  秦顾和季允却同时沉默了,一反常态的寂静让程秋扇突有所感:“…难道说…”

  秦顾的声音发涩:“秋扇姑娘,当世留存的书册中,没有记录。”

  只有一句,北徐城灭。

  秋风刮过,卷起程秋扇的衣袍。

  白骨的手攥紧,程秋扇眉眼悲伤,却仍笑道:“…是吗,看来我们得另寻他法。”

  然而下一刻,似乎是为了庆贺自己的胜利,天空骤然暗了下来。

  一颗、两颗、三颗…

  无数黑球铺满天空。

  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是灾厄的种子,像没有天敌的入侵物种,呈几何式地疯长。

  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面前,秦顾等人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祈祷这些魔眼不会立即睁开。

  现实无情地碾碎了祷告

  ——东边,一颗圆球缓慢睁开,变成决裂的眼眦。

  紧接着,它周遭的黑球开始翕动,拼命挣扎,像一个沉睡中的人就要醒来。

  好在它们只是挣扎在清醒与迷梦之间,暂时还没有睁眼的打算。

  季允收回目光,提醒道:“现在只有一只,但它们迟早会全部睁开。”

  这些密密麻麻的魔眼,一旦全部睁开,会是怎样的噩梦?

  大概就如程秋扇所说的,即将到来的第二次覆灭。

  程秋扇却笑得高兴:“它察觉到你们的到来,才这么急忙地要加快进度。你们让它害怕了。”

  魔眼害怕了,急不可耐地要摧毁它们,掩埋真相。

  “覆灭不可逆转,但在覆灭之前,还能做很多有意义的事,”程秋扇快步向医馆走去,示意他们跟上,“如果书中没有我们的存在,那就换一种方法。”

  秦顾与季允缀在程秋扇身后,看着她轻车熟路推开医馆的一个个房间,最终弯进一处隐秘的门。

  许是因为留在屋内,麻花辫的女使还没有向妖兽演变,她正守着药罐打瞌睡,见这么多人闯进来,吓得险些要哭了:“秋扇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瞌睡的,我只是太累了…”

  程秋扇摇摇头,温柔地摸了摸女使的脑袋:“我怎么会怪你,去吧,去卧房里休息一会。”

  女使哭啼啼地走了,程秋扇插上门闩,轻轻叹了口气。

  连女使都累到打瞌睡,身为医馆主人的程秋扇,又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秦顾有些不忍:“有任何我们帮得上忙的,还请秋扇姑娘千万不要客气。”

  程秋扇道:“我正不打算和你们客气呢,二位都是修真之人,可知道有什么秘术,能够封印他人的记忆?”

  秦顾一愣:“姑娘的意思是…”

  程秋扇肯定道:“我的记忆里,总该提到我必须要去的地方,二位可有什么办法,能够破除记忆的封印?”

  破除封印的办法。

  秦顾抬起手,道一声“得罪”,指腹轻点程秋扇眉心。

  金红灵力探索进去,宛如进入迷宫。

  庞大的记忆洪流向他袭来,秦顾操纵灵力逆流而上,很快在长河的尽头,看见一副枷锁。

  秦顾蹙眉:“嗯?”

  这是一把锁没错,但没有锁孔,是一把彻头彻尾的“死锁”。

  这样的锁,该怎么打开?

  秦顾将自己的发现如实告知程秋扇。

  程秋扇攥紧衣袖:“那该如何是好?”

  秦顾道:“…恐怕只能入梦一观。”

  但这样一来,程秋扇的过往将完全展现在他们眼前,就连心底最不愿为人知晓的迷茫,也将公之于众。

  可程秋扇没有过多犹豫,或许是没有时间,又或许坦荡如此。

  她双手交叠于胸前,手臂平压而下,行了一礼:“一切都仰赖二位了。”

  叮咚。

  被屏蔽许久的机械音终于获得了自由,这一声提示格外嘹亮,在脑中响起的刹那险些将秦顾的耳膜穿透。

  明晃晃的四个红色大字出现在秦顾眼前。

  【临危受命】

  ——秦顾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临危受命任务了,这种具有时间限制的特殊任务,虽然奖励丰厚——比如捏人卡——可一旦失败,惩罚更加可怖。

  【任务情报:

  请深入程秋扇的记忆,找到封印程秋扇记忆的罪魁祸首。】

  嗯?

  系统的措辞让秦顾察觉到一丝微妙,似乎是在变相否认他们之前的猜测。

  封印程秋扇记忆的,似乎并不是魔眼。

  紧接着,又是熟悉的“您无权拒绝接取”。

  这回秦顾更加没工夫与系统纠缠,屋外魔眼窥伺,北徐城随时都有可能覆灭,他没有时间了。

  手中灵力亮起,身旁轻轻一声:“师兄”。

  季允期待地看着他,好像在说:别把我忘了。

  秦顾笑了笑,牵起季允的手,走到程秋扇面前:“秋扇姑娘,冒犯了。”

  语毕,他伸手一点,灵力凝作一片红枫,落在程秋扇眉心。

  枫树温柔地将程秋扇包裹起来,无边无际的光芒从她眉间如包揽万象。

  “程秋扇,等等我!”

  场景的转换不过眨眼,身后传来一个有些气急的嗓音,带着青年人独有的朝气。

  一袭碧色长衫的程秋扇停下脚步:“这你就跟不上了?”

  她转过头,脸庞依旧明艳动人,挂着无奈的笑容。

  秦顾看向程秋扇的手掌,那手纤长,皮肤却明显比脸庞要暗一个度,是经年久日浸泡在药水中,染上了洗不尽的颜色。

  “师兄。”季允唤了他一声,“你看。”

  秦顾顺着程秋扇的动作转过头去,入目是一张苍白的脸,脑袋上缠着绷带,却依旧阻挡不了眉宇间的英气。

  这是个极为俊朗的青年人,五官硬朗如刀砌斧凿的神像。

  即便此刻走路一瘸一拐,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仍旧引人瞩目。

  秦顾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青年,盯得季允都有些吃味了。

  季允不悦地捏住秦顾的袖子:“师兄,他比我好看么?”

  秦顾:…

  哪里飘来了一股好浓的醋味。

  季允是原著认证的全书第一美男,当然找不出比他还要俊朗端正的男人。

  所以秦顾显然不是被青年的外貌吸引。

  秦顾摇了摇头:“你仔细看看,有没有觉得他…长得和你有点像?”

  尤其是那双眼睛,墨色中翻滚着紫色浓云,简直一模一样。

  季允眯起了眼:“没觉得。”

  秦顾一听就知道这小子还在纠结他盯着人家看的事,重重叹了口气:“谁能比我们小允还好看?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龙。”

  季允的脸一下就红了:“师兄,…”

  到底是被秦顾顺着龙鳞哄好了,这才睨着眸子打量起青年来。

  尔后,一道魔息以迅雷之势向青年袭去。

  秦顾一惊:“?!”

  怎么直接动手了?

  出乎意料的是,魔息像相融的血,竟直接与青年融为一体。

  ——如果他们无法接触到记忆中出现的人,也该是魔息扑了个空,而非与之相融。严陕庭

  秦顾的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而那青年也动了起来,不服气地鼓了鼓嘴:“我是伤患,程秋扇,你过来扶我一下都不乐意?”

  程秋扇笑眯眯地往回走了两步,目光落在青年的腿上:“真的?”

  青年表情一僵:“当然是真的,我腿疼得走不了路了。”

  ——如果他没用缠了绷带的腿支撑重心,而完好的那条腿虚虚弯着的话,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所以,装的。

  连秦顾都看出来了,身为医者的程秋扇怎么会看不出来。

  但她似乎是故意假装没看见,伸手扶住青年的手臂:“好吧,玄英,现在可以了吧?我们走吧。”

  名叫玄英的青年这才乐意,冷硬的五官似乎也柔和起来。

  他们之间本来保持着搀扶的正常距离,可玄英越走越歪,与程秋扇越贴越近,做得这么明显,还以为程秋扇没有发现,脸上洋洋自得。

  他们一边走,两旁一边有百姓过来打招呼,纷纷笑得合不拢嘴。

  “哎呦,玄英公子的腿还没好全呢,这都个把月了吧,看来程医仙的医术退步了呢。”

  玄英立刻驳回去:“放屁!”

  实际一点也没生气的意思。

  有人插嘴:“玄英公子的腿要是好了,还怎么有理由隔三差五来见程医仙?看破不说破,懂不懂。”

  这完全说破了,玄英作势就要追过去揍这说话之人。

  程秋扇一拧眉:“你的腿好了?”

  他又灰溜溜地停下动作。

  这比煮沸的滚粥还闹腾的场面,让秦顾也忍不住跟着微笑。

  这是北徐曾经拥有的明媚生活。

  “对了对了,”又有路边的小贩在混乱中开口,“玄英公子,您下次来北徐,能不能捎点那个…什么什么大角菇?这玩意可好卖了,我去中原的集市上,一眨眼就抢空了嘞!”

  玄英怒道:“那是魔羚角菇,冬日会发热,我给你们是留着过冬的,你怎么敢拿去卖了?”

  小贩讪讪摸头,换了另一个小贩接话:“那那些咬起来脆脆弹弹、入汤极鲜的鱼皮…”

  玄英翻了个白眼:“那是巴蛇一族蜕的皮,我受够了,程秋扇,你们人类怎么什么都吃?”

  全街哄笑起来。

  在几乎要冲破云霄的笑声中,秦顾迟疑地看向季允。

  季允点了点头:“魔羚角菇,是一种寄生在魔物羚大角上的微型植物;巴蛇…想必不用我说了。”

  “师兄,你猜得没错,这些东西只有归墟才有,这个玄英——”

  是归墟的龙裔。

  而且看着比他们还小上几岁,应当是条年轻的小龙。

  归墟龙族,与北徐的百姓,如此其乐融融。

  若非确信程秋扇没有灵力,秦顾都要怀疑他们看到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了。

  百年之前,远离中原的偏远城邦,魔族与人类,原来曾有过这样和谐共处的时光么?

  他们跟随程秋扇与玄英回到了医馆。

  “程秋扇,”玄英扯了扯程秋扇的袖子,“别忙了,你就不能听我说吗?”

  程秋扇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将注意力放在煎药的壶上:“你说,我听着。”

  玄英被药味呛得直咳嗽,眼底浮现几分委屈:“我要走了。”

  程秋扇的手一停:“你要回归墟去?什么时候回来?”

  玄英却不回话,像闹别扭似的,硬要等程秋扇停下手上的动作,走到他身前。

  程秋扇摇摇头:“好啦,说吧。”

  一对紫色龙角自玄英额前冒出,玄英引着程秋扇的手抚摸角圆润的顶端,道:“我要去参加龙尊传承,程秋扇,等我回来,你就要叫我龙尊陛下了。”

  程秋扇轻轻蹭了蹭龙角:“陛下?谁教你这个词的?”

  玄英像被摸了下巴的猫一般,舒服地眯起眼睛:“话本上看的…我马上就要成为归墟的君王了,你要不要跟我去归墟?”

  程秋扇不答,只继续抚弄着龙角。

  玄英有些失落:“我就知道你不愿意,算了,等传承结束,本陛下去北徐找你就是。”

  又补充道:“你要什么药材?我给你一起带过来。”

  “什么本陛下…”程秋扇的笑都快漫涌出来,“好啊,那我去开一张方子,你按着方子帮我带些药回来。”

  说罢,她轻盈地走到桌前,提起毛笔就写起字来。

  玄英靠着窗,目不转睛地看着程秋扇。

  阳光从玄英的肩头落到桌上,又一点一点,像情侣热恋中不舍得分开的手,往程秋扇的脸上攀去。

  阳光成了一条长长的线,将玄英和程秋扇连接起来。

  程秋扇写好了方子,递给玄英。

  玄英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程秋扇,等我回来,你教我写你们人类的字吧。”

  秦顾读得懂玄英的眼神,龙族的情意总是克制而隐忍的,这种古老的种族似乎已经习惯将自己的情绪收敛起来。

  可世间的阴差阳错,从不会为任何人停歇。

  有些话一旦错过,就再难有开口的机会。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分明是温馨的一幕,秦顾却感到淡淡的悲伤在二人之间弥漫。

  此刻记忆中的程秋扇和玄英,自然不会预料到未来的走向,但来自百年之后的秦顾和季允,却清楚地知道北徐城的结局。

  程秋扇从未提到玄英,却对着季允说熟悉,忘记玄英并非她的本意,而是有人对她的记忆做了手脚。

  得知了程秋扇忘记的人是谁,第一个问题已经解开。

  接下来,只需要继续深挖下去,应该就能找到那个修改了她记忆的罪魁祸首。

  场景扭曲变换,日落西沉,换做月色主宰天地。

  程秋扇依旧坐在桌前,提笔写着药方,空气中草药的气息更浓了一些,飘入秦顾的鼻腔。

  季允轻声道:“有血腥味。”

  草药清苦之中,确实飘着一抹比风还轻的血气。

  窗户大开着,玄英依旧靠在窗边,连倚靠的位置也相差无几。

  即便如此,看见他的第一眼,秦顾依旧以为自己见到了另一个人。

  青年的张扬从玄英脸上褪去,他的眉头微蹙起,长发松松散散地披下,在碎银般的月光下依旧黑得浓烈。

  长街上与百姓笑骂的玄英不见了,站在这里的是魔族的君王、归墟的龙尊。

  秦顾不由看了一眼季允。

  他没有亲眼见到二十岁继承魔尊之力的季允,却能从二十岁的玄英身上,看到季允当时的样子。

  漆黑的鳞铠就像囚笼,无形巍峨的山峰生生压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变成与年龄不符的沉郁模样。

  秦顾只觉得不忍。

  玄英开口了:“程秋扇,你的手怎么回事?”

  程秋扇放下毛笔,手掌轻轻抚过纸面,袖子翻起。

  秦顾这才发现,她左手的手腕缠着雪白的绷带。

  一般来说,左手在厚重衣袖的遮挡下,手腕的伤口并不足以被看到。

  可玄英甚至不用等程秋扇露出手腕就注意到了,明明关心担忧极了,语气却又那么恶劣。

  秦顾一时语塞:“你们龙族…”

  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别扭。

  季允只当听不懂,无辜地眨眼。

  程秋扇沉默半晌,道:“今日与几名病人起了误会,不小心磕碰到了,没有大碍。”

  嗯?

  别说玄英不信,秦顾听了都觉得这话满是漏洞,像是临时找的蹩脚借口。

  果然,玄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好一个不小心磕碰,不小心能让你的手伤成这样?好好,程秋扇,你不愿意告诉我,我就去找他们。”

  他说着就要走,程秋扇喊住了他:“玄英!你去找他们,要做什么?”

  玄英冷冷道:“我让他们血债血偿!”

  语调之阴森,满是杀伐之气。

  程秋扇愣住了,说出这句话的玄英似乎也愣住了。

  从容之色从程秋扇脸上褪去,她快步走到玄英身后,轻轻牵住玄英的手。

  “玄英,”程秋扇命令道,“你转过来。”

  玄英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眉宇之间的浊色瞬间映入秦顾眼帘。

  ——这是,季允每次失控时,也会出现的…

  秦顾下意识将呼吸也放轻。

  只听程秋扇道:“你的情绪不正常,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许是怕玄英不肯,程秋扇又加重语气:“听话。”

  这声“听话”也耳熟得很,秦顾确信玄英会听话。

  玄英果然就坐下了,虽然脸色不虞。

  程秋扇开始为玄英诊脉,玄英静静地看着她,似乎这样的触碰就能抚平他的戾气。

  程秋扇垂着头,鬓发遮挡着神情:“…阴阳割裂,气血倒流,玄英,你实话告诉我,龙尊传承是不是…”

  程秋扇说了许多专业的词汇,秦顾听不懂,却听得懂最后一句。

  玄英蓦地收回手,难得的温和平静也看不见了:“能出什么问题?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程秋扇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玄英明显烦躁地“啧”了一声,起身似乎想走。

  秦顾皱了皱眉,季允更是毫不留情地评价道:“傲慢无礼。”

  确实,换作以往,秦顾定然也会这样评价这个态度急转直下的青年。

  但现在,秦顾有一种猜测,这样恶劣的反应,或许是玄英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放大了的结果。

  就像此前为了带他回去而几近疯癫的季允,还有进入魔眼后情绪趋于暴走的自己。

  究竟是不是,很快就有分晓。

  只见程秋扇也难得发了火,死死摁住玄英的手腕:“是,我不是修真之人,也不是魔族,不懂什么仙术魔道,你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只有你自己清楚。”

  “但是玄英,我是一个医者,你必须听完我的诊断才能离开。——这是我医馆的规矩,如果你今天不听,那你就永远别再来了。”

  …哇哦。

  秦顾注意到玄英的表情并未变化,但喉结却悄悄滚动了一下。

  怕到偷偷咽口水呢,这小子。

  果然,玄英又缓缓坐了回去,一副被训得听话了的样子道:“…我知道你的规矩。”

  好像大狼狗刚凶巴巴朝主人吠了两声,就被不由分说摁在地上剪了爪子。

  程秋扇道:“玄英,你的体内有两道灵魂,一道强悍,一道微弱,但微弱者仍在生长,强悍者却渐被吞噬,假以时日…”

  程秋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吸了口气:“真正的你,会被同化的。”

  强悍的灵魂乃是玄英,那么微弱的是谁?

  秦顾想到那一抹眉心的浊紫,只有情绪极端暴戾时才会出现的浊紫,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

  另一个灵魂。

  不属于玄英、不属于季允的,在与他们争夺支配权的灵魂。

  秦顾的目光仍在二人身上,手却往旁侧一够,捏住季允的指尖,尔后滑进他掌中。

  “秋扇姑娘说的是什么东西?”秦顾用指腹轻抚着季允汗湿的掌心,“和我说实话。”

  季允紧紧握着秦顾的手:“…我是感觉到有什么想要控制我,但我…一直以为那是魔族的本性,我真的不知道。”

  怕秦顾不信,季允又急急补充:“这次我真的没有瞒你,师兄,你信我。”

  秦顾相信季允确实不知道,他厌恶自己魔族的身份,如果不是真的相信暴虐残酷来自于血脉,不可能不与之割席。

  正因如此,秦顾的心几乎瞬间悬了起来。

  程秋扇说,会被同化。

  现在季允还能靠意志力压抑毁灭欲.望,但如果不尽快将这未知的恶魂驱逐,他的自我终有一天会消失,成为杀戮的傀儡。

  秦顾绝不能容忍那一天到来。

  “…”玄英讷讷良久,“这是龙尊必经之路,继承历任龙尊的力量,接受…的共存。”

  有两个字他说得很轻,程秋扇追问道:“什么的共存?”

  玄英道:“…魔种。”

  轰!!

  玄英话语落下的刹那,一道惊雷轰然砸下,不偏不倚,正中医馆!

  这雷似乎是惩罚谁的口不择言,力道之大、气质之足,生生将医馆的屋顶砸穿,劈裂的断梁自中段开始坍塌。

  而那坠落横木的目标,正是医馆的主人,程秋扇。

  ——他们无法触碰记忆中的人,秦顾只能眼睁睁看着横木锋利的断口距离程秋扇越来越近。

  鳞铠亮色一闪而过,在月光中镀上一层银霜。

  天旋地转之中,玄英将程秋扇扑倒在地,断裂的碎木狠狠扎入他的肩膀,尔后便被玄英的力量牢牢钉住,无法再进一步。

  又是数道惊雷砸下,烟雾升腾,将视野变得模糊。

  但这回秦顾看清了,这根本不是什么雷光,而是浓郁的魔息。

  从天而降。

  不过魔息失去了偷袭的先机,玄英冷嗤一声,身上爆出夺目紫电,自他身上化为雷龙向魔息扑去。

  两股力量在空中交战,雷龙迅速将魔息吞没,旋即虎视眈眈地趴在医馆之上,龙首高高昂起,对着天空怒目而视。

  程秋扇显然被吓坏了,一双美目微微睁大,气喘吁吁地看着玄英汗湿的鼻梁。

  “玄英,”她焦急地攀上玄英的肩膀,却只摸到一手黏腻血腥,“你受伤了…”

  玄英直起身,他半边肩膀都被横木贯穿,看着就痛到极致。

  可玄英的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一丝痛苦。

  横木被生生从肩头震开,玄英站了起来,低头看着程秋扇:“我该走了。”

  魔族的自愈能力开始发挥作用,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程秋扇欲言又止,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踮起脚,双手捧住玄英的脸颊。

  她深深地望着玄英,逼迫他看着她的眼睛。

  “看着我,记住我,”程秋扇道,“玄英,永远别忘记我是谁。”

  别让他战胜你,别输给他。

  玄英猛地俯下.身,英挺的侧脸逼近程秋扇。

  他的眼眸中出现一条兽类才有的竖瞳,像紫色的钟乳石,幽远深邃。

  就像即将离家远行的龙,要用这种方式将程秋扇刻进他的眸中。

  玄英的唇就快要触上去了。

  程秋扇颤抖着闭上眼,玄英却蓦地后退一步。

  旋即,他一甩鳞铠,消失在暮色里。

  程秋扇站在成为废墟的医馆中,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下,又被她倔强地抹去。

  视野随着玄英的离开而再度扭曲,再亮起来时,程秋扇依旧是画面中最明亮的存在,茶桌上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程秋扇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

  眉头紧锁、神情庄重,眉间一点柘黄颜色。

  季允冷冷道:“秃驴。”

  正是年轻的净尘。

  怎么北徐城的故事,也有净尘的参与?

  再仔细一看,净尘身后还站着许多同样严肃的慈悲寺僧人,看来是受命而来。

  似乎该轮到程秋扇说话了,但程秋扇沉默许久,直到茶水在空气的稀释下变得寒冷,程秋扇才开口:“仙人的意思是?”

  非修真之人,总以“仙人”称呼修真界子弟,以表示尊重。

  但秦顾始终觉得,“仙人”二字中隐含着居高临下,仿佛地位之间存在悬殊差距似的。

  净尘却对这称呼坦然接受,他双手合十于胸前:“阿弥陀佛。”

  秦顾的眼皮突突直跳。

  他已经快形成条件反射了,每次净尘口称佛号,接下来要说的话,总归与普度众生相去甚远。

  果然,只听净尘道:“程施主,听闻你与那魔龙关系甚近,如今魔龙祸乱人间,还望施主以苍生为重…”

  大道理压下来,足以叫人直不起腰,程秋扇依旧坐得端正,语气却已不如先前客气:“我听不懂这些,请您直说吧。”

  净尘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旋即笑道:“既然如此,我便直言不讳了。”

  “请程施主,引那魔龙出来,助我等将其正法,还人间以太平安泰。”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说得好听。

  实际上,就是要程秋扇做诱饵,好让他们能够借机杀了玄英。

  记忆片段的快速跳跃让时间概念也被模糊,窗外已是落雪季节。

  “仙人说笑了,”程秋扇的指节拂过茶碗蒸腾的最后一缕雾气,“我与魔龙已多年未见,即便我去了,仙人就以为他一定会见我么?”

  净尘道:“程施主不试一试,如何能断定魔龙不会见你?程施主不必担心,即便不成,我等定能护施主全身而退。”

  程秋扇漂亮的眉毛拧了起来:“若真能还人间太平,我个人的安危又有什么要紧?仙人又何须激我?”

  秦顾松了口气。

  看来净尘百年前就善于用辉煌词句做达成目的的盾牌,他的话乍一听极有道理,什么天下百姓、什么苍生道义,叫人不顺着他的思路走,便平生愧疚羞惭。

  但若仔细一想,便知道其中逻辑,难以服人。

  可修真界事宜,程秋扇身为凡人无从得知,很容易就被蒙骗。

  秦顾几乎可以断定,此刻的净尘与其余慈悲寺僧人加起来,都不会是归墟龙尊玄英的对手。

  ——哪怕是百年后,净尘已成慈悲寺方丈,慈悲寺也仍在季允的攻势下顷刻溃不成军。

  什么护程秋扇周全,不过是幌子罢了。

  好在程秋扇根本不往净尘的逻辑里走,而直接跳了出来。

  真是好聪明的办法。

  净尘一时哑然:“我并非此意。只是每过一日,便有更多无辜百姓死在魔族爪下,若程施主愿意一试,或许便能早一日结束这场灾厄。”

  程秋扇有些犹豫,却并未妥协:“我已说过了,仙人,魔龙不会听我的。”

  净尘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看了过来。

  哪怕是没有直接与他对视的秦顾,都突然一阵毛骨悚然。

  ——若要比喻,就像一把刀突然贴上了脖颈,威胁之意尽显。

  但这种威胁很快就从净尘眸中散去,净尘道:“北徐暂时未受侵害,但程施主,大可以看看北徐以外的城邦。”

  他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手中长串佛珠一颗颗飞出,分解成柘黄灵力,又如流沙徐徐落下。

  流沙顷刻飘向程秋扇,飞入她的眉心。

  净尘道:“程施主,请闭上眼。”

  程秋扇便阖起双目,灵力如佛蝶在她眉间跃动,程秋扇的眼皮剧烈颤动起来,睫毛簌簌抖动。

  “入梦之术,”季允道,“不过是拉程秋扇入他人之梦。”

  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不知净尘给程秋扇看了些什么,但很快,程秋扇的眼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两道清泪顺势而下,沾湿了她的脸颊。

  她的手掌无意识地痉挛,不断收紧又松开,抓挠着桌面,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有慈悲寺僧人劝道:“我佛慈悲,师兄,就让程施主看到这里吧,她毕竟不是…”

  净尘却摇了摇头:“唯有这样,才能让她看清那魔龙的真面目。”

  劝阻的僧人缄默地低下头。

  程秋扇已将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抱住对侧的臂膀,颤抖自眼眸蔓延至全身,让她在一众表情肃穆的僧人前显得那样渺小。

  秦顾有些不忍,比起入梦,此刻程秋扇的状态更像是在受刑,每一分一秒都被拉长到无穷无尽,因而备受煎熬。

  终于,净尘抬起手,指腹轻点,柘黄灵力反向流回他掌中,重新变成一串佛珠,挂在他的手腕上。

  程秋扇剧烈一颤,猛地睁开双眼。

  她急促地呼吸着,喘息声嘶力竭,瞳孔尚未聚焦,泪水率先涌出,直至泪流满面。

  尔后,程秋扇捂着胸口,弯腰朝向一侧,剧烈干呕起来。

  净尘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直到程秋扇重新直起身,脸颊被不自然的惨白填满。

  程秋扇每一句话都伴随着吁吁气喘:“仙人…为何给我看这些?”

  “阿弥陀佛,”净尘道,“为了这些无辜百姓,哪怕概率不过万中之一,小僧都会尽力一试。”

  换言之,你程秋扇连试都不试,便是将无辜百姓的生死,置于个人享乐之后。

  无形中将他人的苦难,算为程秋扇的因果。

  程秋扇眼中出现一丝迷茫。

  净尘又道:“此刻北徐尚且无恙,可施主是否想过,魔龙暴戾,恐怕不会放过北徐。倒是,你所见到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会在北徐城中重现。”

  程秋扇又开始流泪,头颅低垂,泪水砸在紧握的手背上。

  净尘站起身,打算离开了:“好好想想吧,程施主,若改变了主意,随时可来雁回客栈寻我。”

  医馆的门被僧人轻轻关上,灯火早在开门时便被风吹熄,医馆内只剩深不见底的漆黑。

  程秋扇低声啜泣着,秦顾缓步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快穿透了程秋扇的身体,入梦之人无法与梦中造物接触,他只能看着程秋扇痛苦,却无能为力。

  就像程秋扇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外的百姓流离失所。

  程秋扇是医者,于是天下百姓都成了她的软肋。

  而净尘,准准拿捏住了这一点。

  黑暗里,季允的眸子折射出野兽的光芒:“师兄,别难过,若是因为那秃驴,更加不值得。”

  秦顾看了过去,季允沉吟一下:“…杀了?”

  尾音还带有不确定的上扬。

  秦顾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他缓步走到季允面前,发现季允紧张地看着他。

  “别总秃驴秃驴的叫,”秦顾摇了摇头,“记忆应该还没有结束,还有最关键的部分没出现。”

  起因经过皆已呈现,只剩下北徐城覆灭的结果,尚未在记忆中展现。

  季允有些意外:“师兄不怪我?”

  不怪我张口闭口就是杀戮,阴冷恐怖至今么?烟珊町

  秦顾看了看他:“怪你什么?”

  季允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在想什么。

  但他不说,秦顾也知道。

  秦顾抬手在季允脑袋上轻敲了一下:“别胡思乱想,且看净尘究竟在北徐之祸上,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若他只是尽修真者之责,只不过方式不齿了一些,罪不至死;

  但倘若…

  秦顾深深叹了口气:“水很深呐…”

  晏白术卷土重来,修真界分崩离析,世家掌门各怀鬼胎…

  分明前路似有灯塔指引,但要拨开迷雾走到那光明前,谈何容易。

  脚下是食人的泥淖,四周是迷离的雾气,每走一步,都有无数荆棘与枯草锁住脚踝,阻拦他们前进;

  而灯火闪烁不明,灯塔已至油尽灯枯。

  他们真的能在灯塔熄灭前,重新点燃那熹微的烛火么?言膳听

  恐怕做不到。

  却必须做到。

  “师兄…”季允摸了摸被敲得发烫的前额,勾住秦顾的小指,“…”

  那双桃花眼里,又亮起了他熟悉的光亮来。

  像火、像星,燃尽荆棘枯草,穿透迷雾泥淖。

  惊心动魄的滚烫。

  季允愿意为了这度滚烫,粉身碎骨。

  程秋扇动了。

  一如秦顾所料,这段记忆还没有结束。

  黑暗中,她干黄的手摸索着什么,依旧颤抖如风中枯叶,却执着地在桌上寻觅。

  她摸到了惯用的那支毛笔,又从哪里抽出一张宣纸,夜露浓重,程秋扇却浑然不觉。

  一字一笔,好像有光照射下来,而笔走龙蛇般畅行无阻。

  又好像已写过千万遍,而形成了肌肉记忆,落笔即成。

  程秋扇写完了,搁笔于旁,便匆匆离开了医馆。

  她从驮着货物回来的商人手上不由分说牵走了马:“张叔,马借我一用!”

  张叔一愣:“哎呦,程丫头,你小心点、骑慢点!”

  “好!”程秋扇一夹马肚,奔马嘶鸣一声,在急促的“哒哒”马蹄声中,向北徐城外疾驰而去。

  张叔无言地摇了摇头:“好什么好,骑这么快!怕是又去见玄英咯,现在的年轻人哟…”

  ——这句话随着风声落进程秋扇的耳中,她无声攥紧了手中的宣纸。

  黑龙带着秦顾紧跟在后,也同时听到了张叔的话。

  秦顾看着程秋扇的身影:“看来她骗了净尘。”

  程秋扇与玄英并非多年未见,恰恰相反,二人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而且,听张叔的语气,外界视作洪水猛兽、唯恐杀之不及的魔龙,在北徐城,还是那个年少才气的玄英。

  北徐的百姓,至少到此刻为止,都依旧相信着玄英。

  百姓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凡却最聪明的人,他们不会被登仙的迷梦模糊双眼,辨得出好坏,看得清人心。

  秦顾不认为满城的百姓都会包庇袒护,除非玄英的所作所为,让他们确信玄英不是罪人。

  整个菏国都在魔眼侵袭下风雨飘摇,唯独远离中原的北徐城,依旧维持着安宁与平静,好似与世隔绝。

  程秋扇已纵马跑出北徐城门。

  秦顾福至心灵地一回头,只见滚滚浓云铺满城镇的上空,像沉默的结界,唯有零星几抹浅紫,像丹青客在泼洒挥墨。

  秦顾思忖:“这是…”

  黑龙跟着侧目,季允肯定道:“玄英留下的这种结界,能够让魔眼察觉不到北徐的存在,就像伸手遮住了眼眸,什么也看不见。”

  竟有这种秘术?

  季允紧接着道:“龙族传承千年,有些秘术并不奇怪…我也曾尝试过布置这种结界。”

  秦顾似有所感:“结果呢?”

  黑龙喷吐口龙息,季允叹道:“失败了,我选了一处无人岛屿试验,结界落成的刹那…”

  “魔眼就出现在岛屿上空,瞬间摧毁了那座岛屿。”

  ——我们激怒了魔眼,魔眼要报复我们。

  原来如此!

  玄英掩藏了北徐的存在,察觉自己被欺骗的魔眼恼羞成怒,才在眨眼间让北徐倾覆!

  或许这不是唯一的原因,但一定是原因之一。

  秦顾豁然开朗。

  与此同时,程秋扇赶到了她的目的地。

  那是一座悬崖,有着鹰喙一般的弧度。

  ——北徐以西十数里,有一座断月崖,因从旁侧看去,鸟喙的部分便如一道弯钩,恰好将月亮截断而得名。

  断月崖上,一席沉闷的鳞铠拖曳地面,勾勒出个笔直站立的男人轮廓。

  程秋扇将马拴在树边,一步一步向那身影走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季允突然问道:“师兄,如果你是程秋扇,你会怎么做?”

  你会选择玄英,还是选择百姓?

  季允太想知道答案了,所以哪怕很快就能看到程秋扇的选择,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秦顾转眸过去:“你是想问,如果我是程秋扇,还是如果你是玄英?”

  季允被一语道破心中所想,轻轻咬了咬唇:“有什么不一样么?”

  秦顾摇了摇头:“没什么不一样,我不会是程秋扇,你也不是玄英。”

  师兄不愿意回答,季允像被重击般低下头,只余个失落侧脸,好像大狗被雨浇了个湿透,依旧卖力地朝遗忘自己的主人摇尾巴:“抱歉,师兄,我不该问…”

  “不,”秦顾伸出一只手堵住他自怨自艾的唇,“你问得好,小允,我希望你一直能这样开诚布公地问我,不要什么都往心里藏。”

  季允的眼睛倏地亮起:“师兄…”

  秦顾看着他这副被惊喜砸中的模样,心里感慨:

  ——原来情人眼里出西施竟是真的,季允这个样子真是…

  可爱极了。

  秦顾摇摇脑袋,把占领自己思绪的小龙晃走,正色道:“我无法将自己代入程秋扇,来猜测她的选择…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

  季允的呼吸都轻了,分明紧张得不行,偏偏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答案的样子,好像秦顾说什么他都能接受。

  可秦顾蹭了蹭季允的掌心,立刻就被急不可耐地攥住了手。

  秦顾道:“无论旁人说什么做什么,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

  这也正是他一以贯之的、直到现在仍坚定不移的做法。

  “所以,我一定会去见你。”

  山高水远,云深路险,我都会去见你。

  秦顾反握住季允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你也一定会等我。”

  季允没有回应,用力紧了紧手掌,要骨血相融似的。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等了秦顾十年,才换来今时与秦顾携手的机会。

  恰在此时,前方的程秋扇与玄英似乎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微微侧身,看了过来。

  这一眼是虚幻缥缈的,程秋扇与玄英当然看不到他们,但莫名的,他们好像视线相接,像是传承或是延递,在此刻完成了命中注定的交接。

  相隔百年时空,他们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走吧,”秦顾向着程秋扇与玄英的方向迈了一步,“听一听程秋扇的答案。”

  ——程秋扇实际什么都没有说。

  月辉落在她肩头,比银霜还要澄澈,但清透的霜白旋即融进鳞铠的漆黑中,如同坠入深渊,而被悄声淹没。

  玄英比上一次还要高大许多,青年的生涩已从他的脸上彻底褪去,他像一尊冰冷的神像,只有接近程秋扇时才有几分温度。

  季允注视着玄英,对秦顾道:“他已经被侵蚀得很厉害了。”

  浊紫与深黑近乎融为一体,像八卦的两级难舍难分,又似两个灵魂正在厮杀,鲜血流在一起。

  秦顾吞咽了一下,很是担忧玄英的状态。

  万一玄英彻底失去自我,那么程秋扇此刻无异于自投罗网,处境十分危险。

  玄英的手徐徐扬起,魔息在指尖流转,倏地爆发出杀意。

  他的指节悬停在程秋扇额前,即便凡人见不到魔息颜色,程秋扇也能感到浓重的死亡威胁扑面压来。

  闭眼是本能,可程秋扇双眸一眨不眨,认真而坚定地看着玄英。

  程秋扇只觉一阵风刮过脸颊,玄英便迅速放下了手。

  而秦顾却能清晰地看见,极凶猛的魔息顺着玄英的指尖涌向程秋扇的身体,像一头龙正在捕猎,而柘黄灵息显然成了它的猎物。

  魔息死死咬住柘黄灵力的脖颈,将之狠狠捻灭。

  秦顾恍然大悟,原来净尘竟悄悄将灵力安置在了程秋扇身上。

  他根本没有如他所说,将决定权交至程秋扇手中,而是逼迫程秋扇做出了决定。

  此时的净尘身为慈悲寺大弟子,怎么会不知道玄英的实力有多恐怖?

  一旦玄英确实失去了控制自我的能力,察觉到身边出现人修灵力的刹那,程秋扇根本没有机会解释,就会立刻身首分离。

  幸好玄英没有失控。

  秦顾无不恶劣地庆幸,同时想道:

  十数里之外的北徐城中,恐怕有的人口中正血沫横飞吧。

  但即便如此,灵力被扑杀总会引起净尘的警觉。

  除非程秋扇自始至终没有去见玄英,否则无论程秋扇的生死,都是死局。

  唉,看来这个修真界的所有人,都是一副下棋的好手。

  秦顾的眼中不再是断月崖凄冷的景色,而见一块硕大棋盘以北徐城为中心,拔地而起。

  城门便是楚河汉界,净尘坐卧城中为将,玄英傲立断崖为帅,而净尘之意,是牺牲程秋扇,为自己铺路。

  程秋扇和北徐的百姓,在净尘眼中是什么?

  恐怕是微不足道的寻常卒子,甚至可能是棋盘上的横竖井格。

  佛兮慈悲。

  佛兮慈悲?

  以他人之性命试错,竟是如此轻易的决定。

  道貌岸然之下,究竟还有多少妖魔鬼怪,没有显出原型?

  玄英的手指下落,蹭过程秋扇的脸颊,悬停在她颌角,又猛地挑起她的下巴。

  玄英危险地眯起眼睛:“你知道吗?”

  程秋扇仰脖,自下而上仰视玄英:“知道什么?”

  玄英似乎在打量她的神色,手指用力至骨节发白:“…程…”

  程秋扇必然是痛的,却一动不动,分明处于下位视角,气势却与玄英平分秋色。

  玄英的神情变了又变,好像一息之间有数人在体内争抢不休。

  最终,他的目光柔和下来,手掌缓缓松开。

  玄英耸耸鼻尖,恹恹不乐:“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程秋扇,你离那群人修太近了。”

  人修身上究竟有什么味道?怎么季允和玄英都表现出了这么明显的厌恶。

  秦顾抬手嗅了嗅自己的手腕。

  季允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师兄和其他人不一样,师兄的味道…”

  秦顾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评论自己的“味道”:“嗯?”

  季允舔舔唇瓣:“像太阳,很香,很好闻…不像那些人修,臭气熏天。”

  “臭气熏天,”玄英也给出了同样的评价,“他们太臭了,你离他们远一点。”

  玄英甩了甩袖子:“北徐有我的庇护就足够了,人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他们滚远点。”

  玄英的话印证了他们此前的猜测。

  程秋扇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件事。玄英,你总告诉我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但若非慈悲寺的净尘住持前来,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北徐以外已经变成修罗地狱了。”

  “你打算一直瞒着我们吗?”

  玄英后退一步,语气凶了些:“你在怪我?你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程秋扇,你别忘了你是一个凡人,凡人!”

  他将“凡人”重复了两遍,第二次近乎要将这两个字咬碎,用这种方式提醒着程秋扇——

  别妄想以凡人之躯,与神明角力。

  你们不过是这场争斗中一弹指便可灰飞烟灭的凡人。

  你们是筹码、是傀儡、是棋子,唯独无法成为有地位、有人格的“人”。

  你们太渺小了。

  或许玄英的本意并不是藐视程秋扇。

  但身为上位者,长年累月站在云端上接受万民朝拜,俯瞰众生早已成为了习惯。

  程秋扇悲凉地看着玄英。

  所有不经意间的,才最真实。

  玄英说得没错,即便她用一生钻研医术,药液浸入皮肤成为古树摆脱不了的皱皮,冬日皴裂、夏日又枯黄,依旧挽回不了膏肓之病的生命。

  而仙术可以,修真界只消念一句咒决,断骨也能再生,经脉也能重组;

  魔族亦可以,天生的自愈能力让他们只要没有瞬间死亡,就永远能够活着。

  她是人类,是这个天地间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存在。

  净尘找上门来,并不是因为她程秋扇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她与玄英之间,有着超越旁人的情意。

  这是她唯一的价值。

  就像草木入药需要对症,她程秋扇,不过是一味对付玄英的药。

  对修真界有益,她便能成为仙人留名青史的辅药,若有害,她就成了毒药,私.通魔族,必须一起被铲除。

  辅药可有可无,毒药遗臭万年。

  程秋扇笑了:“你说得对,玄英,我是一个凡人。”

  玄英的表情纠结一瞬:“你知道就好,我会解决所有问题…”

  他突然不说话了,因为程秋扇的目光并不像服软。

  那双眼中燃起了让他心惊的热烈光彩,狠狠击中玄英的心脏。

  玄英想起他们初见时,程秋扇一袭彩衣,如花间蝶、林中雀,在山谷之中奔走,时而蹲下寻觅药草,时而蹙眉对着药方沉思。

  彼时玄英刚从沉闷的归墟与龙族长辈没完没了的教训中溜出,黑白灰的魔族占据了他的生命,他从未见过如此明烈的色彩。

  只一眼,就彻底沦陷。

  程秋扇并不知道他在看,隐匿声息对一个魔族来说是必修之课,遑论归墟未来的主人。

  玄英沉默又好奇地跟着程秋扇跑遍了山野,一天、一月…

  后来,他发现程秋扇经营着一家医馆,又偷了些民间话本,得知医者仁心,最看不得伤者痛苦。

  于是玄英假装摔断了腿,躺在程秋扇上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完全没有思考一个华服青年出现在无人小径究竟有没有可能性。

  玄英如愿被程秋扇捡回了医馆。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褪色三年的蝴蝶,再次飞入了玄英心里。

  程秋扇突兀地转了话题:“玄英,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不问有多少把握,不细究以何种方式,就像浅尝辄止,语意模糊却确凿。

  季允回过头:“师兄觉得他们要做什么?”

  秦顾摇了摇头:“靠秘术骗过魔眼,还不足以引发如此报复,要让北徐百姓死后亦不得安宁,他们必然是做了别的什么…”

  魔眼会因什么而勃然大怒?

  秦顾想到他与季允合力灭杀魔眼时,那颗猩红眼球垂死前的眼神。

  后悔、仇恨、痛恨,每一根血管、每一株睫毛都在诉说着恨。

  除了恨以外,还有另一种情绪…

  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魔眼并非不死之躯,但直到第一颗魔眼在浊云谷上空死去,修真界才意识到这一点。

  在那以前,所有人都以为魔眼会无限次再生,杀不死也杀不光。

  所以当强势的伪装被剥下,想要侵吞整个世界的魔眼,在死亡逼近的那一刻,才会又气又怕。

  气有人敢挑战它们的权威,怕有人敢挑战它们的权威。

  脑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几乎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但抛弃所有可能性,剩下的那一个,再荒诞,也是事实。

  归墟龙尊囿于魔种纠缠千年之久,到了玄英这一辈,这个大胆到敢于与人类交好的新任魔君,终于与他的人类朋友一起,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从未有前人尝试过的选择。

  秦顾对上季允的视线,二人宛若心有灵犀般同时张口,轻轻吐出两个音节。

  ——诛魔弑神。

  第一百一十五章

  所有魔眼的原初,乃无垢仙尊与瞑烛君所获之“机缘”。

  也就是寄生在历代龙尊眉心与灵魂中的“魔种”。

  杀死一只魔眼,就足以让之如此恐惧而愤怒。

  若尝试杀死魔种,又会如何?

  配不配得上死后仍永无宁日的折磨?

  恐怕这就是他们要找的答案。延单停

  突然。

  【警报!警报!】

  【临危受命倒计时开始。】

  机械音像浮在警报声的表面上,语调毫无起伏。

  【宿主,你还有最后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程秋扇的梦境就会崩塌。】

  【如果您未能在规定时限内,告知程秋扇封印其记忆的罪魁祸首的身份,临危受命任务将被判定为失败。】

  刺耳的警报声无论响起多少次,都会带起大脑深处密密麻麻的刺痛。

  这种细小痛楚对秦顾来说无伤大雅,但逃不过季允的眼睛。

  他确信自己只是悄悄抿了抿唇,甚至唇的弧线都来不及下压,季允便立刻关切地迎了上来:“师兄,不舒服么?”

  一对上这双深情的眸子,秦顾是半点谎话也扯不出来,如实道:“一点头疼。”

  话音未落,他脚下一空,竟被季允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秦顾:…

  真的只是一点点头疼,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吧!

  季允却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玄英送程秋扇回北徐,他是龙尊,我也是。”

  秦顾看向黑夜里的亮色背影,堪堪将季允话中的逻辑补全:

  季允的意思是,他效仿前任,算不上兴师动众。

  秦顾暗自好笑:“玄英化了原型让程秋扇坐在他背上,这你怎么不学?”

  季允却话锋一转,带着些幽怨:“师兄…不愿意让我抱吗?”

  强词夺理没用,开始装可怜了。

  秦顾干脆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愿意啊,怎么不愿意?我们小允,这里的肌肉…当真是优美有力。”

  他的语气轻松愉快,一说完便看向季允的耳垂。

  ——绯红瞬间爬满了素白的耳垂,像熟成的红石榴。

  秦顾没忍住捏了捏,换来季允明显隐忍的一声:“师兄,别乱动。”

  尔后,季允足下一点,堂堂魔剑不器便成了代步工具,在主人的命令下紧跟在玄英化作的巨龙身后。

  【任务一旦失败,您将面临…】

  机械音继续朗读着设计好的提示,然而秦顾没有屏蔽它胜似屏蔽它,脑袋一靠季允胸膛,耳朵一关眼睛一闭,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机械音:…

  你们这对狗男男!还我宿主的事业心!

  机械音的泫然欲泣不在秦顾的考虑范围之内,他正在脑内回顾着这场梦境。

  机械音提示他梦境还有半小时崩塌,说明程秋扇的记忆就断在今夜。

  他们在这场梦境中的可操作空间不多,从头至尾他与季允扮演的都是观众角色 ,目睹一切,无能为力。

  从一开始,弑神失败,北徐覆灭的结局,就已然注定。

  往事烟云过眼,不可追矣。

  但至少他们从深埋于尘世废墟的清白中,挖到了尘封已久的真相。

  …

  龙腾云驾雾,转瞬能行千里。

  但从断月崖返回北徐的路途,玄英却用了许久,才走到尽头。

  他们到达北徐城外时,倒计时已走过一半有余。

  “就在这里吧,你不能再往前了。”程秋扇轻抚着通透的龙角,缓缓从青龙背上下来,极目远望着夜色中城邦隐约的轮廓。

  玄英是一头青龙,龙鬣呈白金色,在风中肆意狂舞。

  月霜投射下来,龙鳞波光潋滟,宛若广阔汪洋在向四周蔓延。

  秦顾忍不住屏住呼吸。

  龙这种仅存于现代传说中的生物,无论亲眼见到几次,都会沉醉于他们伟大而壮阔的美丽中。

  他们的美没有一点缺陷,简直就是造物主的恩赐。

  显然程秋扇也这么觉得,玄英没有变回人形的意思,程秋扇便拢住巨龙的头颅,将额头贴了上去。

  青龙眯了眯眼睛,似乎对这样亲昵的接触很是受用。

  但很快,程秋扇对着青龙说了什么,青龙微眯的黑眸骤然瞪大,有如被怒火灼烧,龙息喷吐,将植被吹得七零八落。

  ——可问题在于,距离他们不过几步之遥的秦顾,只看见程秋扇的唇瓣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声音。

  就连那唇形,也因为一阵风恰到好处地揉乱了程秋扇的长发,而变得不再分明。

  简单来说,程秋扇的话被消音了。

  季允“嗯?”了一声,似乎不可思议:“师兄,…”

  他蓦地一顿,下一刻便是惊呀:“程秋扇的状态不稳定,梦境要结束了,师兄,要小心。”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话音落下的刹那,眼前景象如剥落的墙纸,扭曲虚化,寻不到焦点。

  梦境的解构需要时间,在这里彻底崩塌之前,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一分钟倒计时。】

  与此同时,秦顾耳畔响起季允闷闷不乐的声音:“师兄,他有这么好看吗?”

  秦顾收回目光:“谁?”

  这小龙又在想什么呢?

  季允很认真:“玄英,…他人形的时候你也这样盯着他看,师兄,他到底哪里比我好看?”

  这么一说,秦顾就想起来了。

  他说这个问题怎么这么耳熟。

  真是一不小心就打翻了醋坛子,小黑龙养成了花孔雀。

  秦顾打量着已然变回人形、紧紧摁着程秋扇肩膀的玄英,夜色模糊了视线,这么一看,玄英与季允在一些角度,确实十分相像。

  秦顾意有所指道:“是挺好看的…”

  季允眼眶迅速湿了,好像山雨欲来。

  他无从得知秦顾在想什么,只以为他是真的在夸奖玄英。

  不是不让师兄夸别人好看,可是…竟然当着他的面…

  季允的眼眸水气弥漫时,就像骤雨初歇时的山间云雾。

  秦顾欣赏着这近在眼前的泼墨山水,话锋一转:“但是比起瓷青,我还是更喜欢墨黑。”

  比起青龙,他还是更喜欢眼前这头酸溜溜的小黑龙。

  季允一下就听懂了,眼底的泪意迅速褪了干净,脑袋凑了过来,好像讨要抚摸似的。

  秦顾便抬手揉揉季允的额发,掌心传来斥力,竟是季允配合地蹭了蹭他。

  哎呀,秦顾的心都要化了,总算明白程秋扇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对玄英的龙脑袋上下其手。

  季允、季允、季允…

  系统几乎要死机了,它艰难地在“季允”中生存,挣扎着在秦顾脑中冒出一个泡:

  【倒计时十秒。】

  【宿主,您不能耽于感情,而忘了您的最终任务。】

  它已经很委婉了,职业素养让机械音强忍着才没把“恋爱脑”三个字说出口。

  它确信红色弹窗现在布满了秦顾的视野,凄厉的警报声足以激起生理性的疼痛。

  就连这种生理心理的双重折磨,也阻止不了秦顾谈笑风生,甚至还好整以暇地调.戏了主角。

  眼看着秦顾仍没有将目光转回程秋扇和玄英那边的意思,机械音悲哀地闭了闭并不存在的眼睛。

  完了,全完…

  “别嚎丧了,”眼前猩红的数字停在“六”上,秦顾道,“我已经知道了。”

  顿了顿,秦顾又道:“我们只有一分钟而已,你这样是会被挂在路灯上的。”

  只有这梦境解构前的最后一分钟,是属于他们的。

  在他人的记忆中亲近太奢侈,即便他们确实可以这么做,秦顾也无法说服自己将宝贵的时间用来满足私欲。

  正因如此,这能够自由支配的一分钟,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机械音沉默了,它当然不会有羞愧的情绪,只是不知该怎么回复秦顾的话。

  三、二、一。

  秦顾缓缓睁开双眼。

  金红灵力从程秋扇眉心析出,小蛇般绕过指骨,重新回到秦顾体内。

  程秋扇的眼睫颤动几下,眼中久睡初醒的迷茫一闪而过,很快清明起来。

  “怎么样?”她急切地问道,“可找到答案了么?”

  耳畔又是“叮咚”一声。

  【请选择封印程秋扇记忆之人。】

  眼前出现四个选项:

  【玄英】、【净尘】、【魔眼】,以及,【其他】。

  【其他】项后,还贴心地划了一道下划线,看来是要他来填空。

  …可真是将现代考试那一套都学得完满。

  秦顾没有过多思考,一如他所说的已经找到了答案,只用了一秒,就选择了——

  最后一项。

  机械音古怪地问道:“您确定?”

  秦顾从容不迫:“确定。”

  “那么,您的答案是?”

  ——没有钥匙孔的枷锁,从一开始就给出了答案。

  它不需要钥匙从外打开。

  因为,这把锁是从内侧锁上的。

  净尘在程秋扇身上留了灵息监视,即便灵息后来被玄英扑杀,程秋扇出了城的事却是怎么瞒也不可能瞒住。

  以秦顾对修真界和净尘的了解,慈悲寺必然会检查程秋扇的记忆。

  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秦顾不知道程秋扇和玄英打算如何杀死魔种,但魔种寄生在玄英体内,直到梦境结束,魔种依旧没有发现他们的意图,便知他们为了瞒过魔种,必然付出许多。

  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成功杀死魔种的可能性才会越高。

  所以,更不能让净尘知晓。

  净尘将程秋扇视作试探玄英深浅的卒子,却显然低估了卒子的威力。

  ——卒子过河后,是可以将军的。

  秦顾看向程秋扇,缓慢而坚定地开口:

  “是你自己。”

  “封印你记忆的,就是你自己。”

  【叮咚。】

  【恭喜您成功完成临危受命。】

  第一百一十六章

  程秋扇如遭雷击,久久不能回神。

  秦顾的话似乎打开了隐秘的匣子。

  程秋扇感到自己站在一扇门前,门扉被层层铁链锁住,一把没有孔的铜锁挂在门外。

  可门的外侧难以突破,里侧却只是轻掩。

  程秋扇将手贴上门扉。

  缓缓一推。

  锁链铮动的声音并没有传来,锁链不过是迷惑外来者的虚像。

  门又被推开一些,无数记忆如蝴蝶振翅洒下的光点,随着程秋扇的动作向她飞来。

  光点温柔地落在程秋扇的脸上、肩上,在她眼前组成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轮廓。

  程秋扇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男人的脸颊。

  那只是一个没有面容的轮廓而已,程秋扇却已泪流满面。

  “玄英…”她呜咽着,眼泪滴在玄英虚幻的影子上,“玄英,对不起。”

  为了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选择忘记你。

  这一忘,就是一百年。

  “分明是我让你永远记得我是谁,”程秋扇将额头靠在玄英颈侧,发出一声带着抽泣的苦笑,“到头来,却是我先忘了你。”

  可是,我记忆里的那条龙啊,等到我再一次想起你时,天地间却再找不到你的影子了。

  苍苍青龙早已陨落,我该去哪里见你?

  光点轻轻闪烁,好似抚摸着程秋扇的身躯。

  落在她枯骨的躯干上时,又好似惋惜。

  光点吻遍程秋扇的全身,最终汇入她胸前那一条龙形项链。

  程秋扇抹去眼角泪花,看向秦顾:“我想起来了,秦顾,谢谢你。”

  秦顾摇了摇头:“举手之劳。”

  那样悲伤的记忆,程秋扇总需要许多时间来消化。

  可魔眼不会给她消化的机会。

  魔眼像天空的寄生虫,一个接一个地睁开,浓郁的魔息在北徐上空翻涌。

  医馆毫无疑问成为魔眼的第一个袭击目标,魔息分成数股,猛烈砸了下来。

  在魔息触碰到医馆之前,紫电化作黑龙冲破重围,利爪将魔息尽数撕碎。

  季允淡然地垂下手,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程秋扇愣愣地注视着黑龙,突然笑了笑:“…怪不得我看你眼熟,原来你是龙族后裔。”

  季允皱了皱眉:“如今的世间,已没有其他龙裔。”

  程秋扇很是惊讶:“龙族…灭亡了么?可你们说过,你们是从魔眼进来的,所以…”

  她凝视着季允眉心的龙纹:“你是,龙尊?”

  季允默认了。

  “那…”程秋扇又看向秦顾,“怪不得,怪不得…”

  秦顾有些疑惑:“怪不得什么?”

  程秋扇道:“怪不得命运,让你我在最后一刻相见。”

  秦顾瞬间反应过来了。

  他与季允的关系与不相容的立场,一如百年前的程秋扇与玄英。

  但他们依旧并肩同行,也如一百年的程秋扇与玄英。

  一声龙吟自屋顶传来。

  程秋扇洞若观火:“还有多久?”

  季允反手又加一道魔息:“一炷香。”

  还有一炷香,北徐城的第二次覆灭就将来临。

  而这一次,或许就是永劫。

  “一炷香啊…”程秋扇的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似乎并不感到害怕,“还有些时间,我有些话,想告知二位。”

  秦顾一愣:“程姑娘,你不与我们一起离开么?”

  程秋扇道:“北徐需要我,我将与北徐同生同死。”

  ——她垂着眼帘,即便说这样宏达无私的话时,依旧很平和,但眉峰与唇角连成的线又这样决然,让秦顾意识到自己不必再劝。

  同生同亡,百年前就已做出的决定,百年后又怎会改变?

  季允却一反常态:“玄英也需要你,你百年前放弃了他,这次依旧要这样选择么?”

  他们仍不知道程秋扇与玄英在北徐城外说了什么,但那日的告别,恐怕就是诀别。

  北徐城灭,魔龙陨落。

  他们再也没见过面,而那不过是策马一刻便可到达的距离。

  被魔种困于囹圄的龙尊,在生命的终末,有没有望着北徐的方向,幻想着那一道身影的出现?

  你仍要放弃他,仍要抛弃他么?

  季允或许并不只是质问程秋扇。

  程秋扇看着季允的眼睛。

  归墟的龙尊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眸,寂静幽深,如最深的林、最广的海,可注视着所爱之人时,缱绻情意,又如泉水喷涌,干净纯粹。

  再骄傲的龙,一旦爱上某人,就连头颅都愿意垂下任爱人抚摸。

  这个世代的龙尊,所深爱的…

  便是他身边这个一袭红衣的温柔青年吧。

  只是,他们所面对的困境,比之自己当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秋扇的目光骤然软了下来,他们虽与她年岁相仿,但相差百年,她到底是他们的前辈。

  程秋扇道:“我与玄英曾有过约定,天下太平,方能携手此生。”

  季允不再说话了。

  程秋扇便转向秦顾:“当年,从玄英的口中,我得知魔种会逐步侵蚀他的神智,直到将他变成只知杀戮的机器。”

  “我不知道玄英打算用什么方法,他不愿告诉我,…我要做的,只是每过几日,就去断月崖见他。”

  秦顾想起季允对玄英的评价,那时的玄英已经被魔种侵蚀得很深,却依旧一眼就认出了程秋扇。

  “很微不足道,对吧?”程秋扇笑了笑,并非自嘲,而是自豪,“但是秦顾,你知道吗?这已经是我能为玄英,提供的最大的帮助了。”

  沧海一粟,已是全部。

  力量绵薄吗?恐怕魔种见了都要笑掉大牙。

  可正是这绵薄之力,让魔种从此对北徐、对程秋扇恨入骨髓。

  恨的背后,是恐惧啊。

  程秋扇是第一个让魔种感到恐惧的凡人。

  程秋扇道:“只要他还记得我,他就还是玄英。…只是可惜,最终我却不得不先忘记他。”

  修真界的突然介入,固然没错,却意外破坏了程秋扇与玄英的计划。

  而慈悲寺看似深明大义、实则步步试探的行为,彻底摧毁了程秋扇对修真界的信任。

  修真界何尝不是搬起石头砸向自己的脚,所有的傲慢和无礼,最终酿成了今日之灾祸。

  程秋扇的神情终显出几分落寞:“我们还是输了。”

  秦顾安静地听她说完,突然开口:“嗯,是输了。”

  输得一塌糊涂,为人间做出的努力被误解为痴男怨女的情爱纠葛,甚至连自身的存在都被抹杀。

  程秋扇愣了愣,眼波流转。

  秦顾却紧接着又道:“但你们没有失败。”

  “没能杀死魔种,从结果上来看,确实是魔种赢了。但你们让魔种不得不再次沉寂,让人间得以存续百年之久…其功卓著,青史当载。”

  秦顾向程秋扇一揖到底,满怀敬佩:“我不知是何等卑劣之徒,将你们从史书中抹去,但这一拜,是为当世之黎民百姓,感谢前人之牺牲。”

  这不是失败。

  而是你们的荣勋。

  是你们为后世探明了道路,创造了放手一搏的机会。

  程秋扇瞪大眼睛,泪花在眼眶中闪烁。

  “去吧,”她笑着说道,“去断月崖吧,秦顾,季允,我未能亲眼见到的,请你们替我去见证。”

  去走完我们未能走完的路,去拯救我们未能拯救的苍生。

  …

  魔息弥漫的长街上,身躯腐化成崎岖形态的人们蹒跚前行。

  随着身体的异化逐渐加剧,他们的记忆也开始复苏。

  北徐城的人们想起,他们是怎样暗中支援着魔龙玄英,又是如何在修真界指控程秋扇私通魔族时,坚定不移地站在程秋扇的身后。

  ——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与魔族勾结。

  ——若要处死程秋扇,何不将整座城也一起处死?

  他们在修士震惊的眼神中畅快地大笑:

  愚昧、愚昧,连敌人是谁都分不清明的修士,是何等的愚昧!

  紧接着,人们想起北徐的覆灭,那不过是一眨眼,上位者一弹指,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而已铺满大半天空,还在不断贪婪吞噬天幕的魔眼,就像催命警钟,每睁开一只,“生命”的倒计时就转动一分。

  他们惊讶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死去了,并且即将再次死去。

  可怕吗?可怕。

  害怕吗?

  怎么会怕。

  就像千万个日夜中最普通的一天,化为妖兽的人们继续漫行在城中。

  既不对魔眼怒目而视,也不躲藏避让。

  他们只是无视了魔眼。

  意识到这一点的魔眼瞬间暴怒,一只只眼球狰狞地快要弹出眼眶,它们满怀恶意地散播着魔息,让孩童稚嫩的脸腐烂、让以叫卖谋生者失去唇舌,让威严者双腿折断…

  它们用尽一切办法,想让这些胆大包天的凡人屈服、叫他们颤抖。

  可店小二歪歪扭扭地抖开酒旗,雁回客栈只剩“回客”二字的腐朽牌匾被他支好,他的口中发出“啊啊”的大叫。

  “雁回客栈歇业大酬宾,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绞断唇舌,依旧无法阻拦我们发声。

  砍折双腿,也休想阻止我们前进。

  凡人、凡人…

  这天下最多的,非修士也非妖魔,而是凡人。

  我们不会向你屈服。

  …

  黑龙冲破魔息围困,咆哮着向城外飞去。

  北徐城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用目光为他们送行。

  不知是谁率先唱了起来:

  “漠北孤城兮,有风徐徐;

  今日何日兮,望月皎皎。

  月君月君兮,羽衣扬扬;

  无求无愿兮…”

  秦顾站在黑龙背上,望向街上极渺小的人的轮廓。

  那一大一小两只外貌相似的妖兽,像是一对手牵着手的母子。

  歪歪扭扭前进,每逢一个摊位就要驻足的妖兽,看起来年事已高。

  而那守在树下一动不动的,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而翘首以盼。

  这里不是死城,这里是…

  最后的人间啊。

  比蚍蜉还要渺小,比星辰更加璀璨。

  回头望去,程秋扇站在城墙之上,皮肤一点一点腐烂,如被蚕食的树皮。

  魔息同样对她产生了影响,她只剩下半张完好的脸了,而腐败还在继续。

  她的容貌不再昳丽,眼眸不再明亮。

  但魔眼在她的头顶繁殖欺压,却难以让她退却分毫。

  她站在那里,就是最璀璨的月辉。

  凡人之躯,独守一座孤城。

  屋舍会倒塌,躯壳会腐烂。

  但北徐城不会消失,自由的灵魂永不腐朽。

  砖瓦坍塌的轰鸣袭来,滚滚浓烟顷刻翻涌,不断向秦顾与季允迫近,似乎拼尽一切,想要将他们拽入万劫不复。

  然而一阵微风轻柔却坚定地吹来,宛如谁轻轻一推,黑龙乘风而行,在最后一刻冲出坍塌的城邦。

  ——北徐,起风了。

  漠北孤城,有风徐徐,乃成北徐。

  黑龙突然开口:“师兄,刚刚与程秋扇告别时,她说她有一个请求。”

  秦顾压低声音:“什么请求?”

  季允道:“她说…”

  “…永远不要忘记北徐。”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断月崖原本叫做望月崖,因站在崖上最高的岩石上,便能轻而易举望到月上沟壑、甚至月上之仙人而得名。

  那块最高的岩石,因见证无数痴男怨女月下盟誓,而被北徐人取名为“情人岩”。

  后来,根据北徐史官的记载,有一次天降骤雨,雷电整整劈了情人岩一天一夜,情人岩于是被生生劈裂,化作滚石落入崖下。

  天生异象,民间自有传说。

  传说曾有一对爱侣在情人岩上约定终身,爱侣中的男子却在私奔当日遭到女子背叛,悲痛之下跳崖自尽,怨魂化作雷电,延绵不绝的暴雨就是他的眼泪。

  传说究竟有几分当真,实不好说,但情人岩确确实实毁于一场大雨。

  自此,完整的月亮就不再能被看见,即便站在崖岸最高处,也只能看到残缺的月相一角。

  望月崖变成了断月崖。

  而此刻,别说月亮,秦顾就连天空也看不见。

  那是什么生物的骸骨,在积年累月的风霜摧折下,依旧保有着原初的形状,甚至因雨雪的打磨,白骨变得光滑,如宝石的亮面、珍珠的弧光。

  它太巨大了,即便是胸肌的骨骼,也足以遮蔽整片视野。

  比之被遗弃的尸骸,巨兽的尸体更像隆起的山脉,脊骨起伏着,组成山宽广的石阶。

  “这是…”秦顾在这威严的白骨前驻足,“是龙骨。”

  再确切一点,是玄英的龙骨。

  秦顾不由屏住呼吸。

  他见过生机勃勃的龙,也见过归墟中无面的龙裔,却唯独没见过龙的骸骨。

  这是截然不同的震撼,却又带着漫彻心扉的悲伤。

  季允道:“龙族这样等阶的魔物,陨落以后,魂魄散入天地,□□则会在死亡的那一刻化归尘泥,成为其他生灵繁衍的养料。”

  于是便有万物苏生。

  秦顾听懂了季允的意思:“你是说,龙骨并不会保存下来?”

  季允点点头:“是的,龙族没有这个习惯,人魔交恶以后,龙族更不喜欢将尸骨留在天地之间。”

  可玄英的骸骨却在这里,以龙身的方式,留在了断月崖上。

  他的龙首,秦顾看过去,并没有向着月亮、或是魔域的方向。

  而是恰恰相反。

  朝着北徐城扬起。

  骄傲的龙,即便陨落,也不愿低下头颅。

  却愿意为了所爱,守望在断月崖上,守望北徐、守望程秋扇。

  他终究没等到爱人归来。

  就像那首歌谣的后半阙。

  季允抬起手,魔息源源不断涌向龙骨。

  他解释道:“玄英虽死,灵魂或许还未全部消散,师兄,我会尝试通过龙尊之间的传承,与玄英建立连接。”

  魔息缠满每一根白骨,为凄厉的白裹上幽紫哀悼。

  紧接着,崖石颤动,魔息开始向上汇聚,凝出一头青色巨龙的虚影。

  与此同时,魔息也开始在季允身上翻涌,黑龙冲破雷云,在他背后浮现。

  玄英与季允,青龙与黑龙。

  肉身腐朽,灵魂却能跨过百年时光。

  季允闭着双眼,似乎进入无人之境。

  秦顾不便打扰他,便望着这庞大的骸骨。

  玄英生前有多强大,死后就有多孤独。

  巨大的痛苦悲伤突然淹没上来。

  北徐尚且与程秋扇同在,玄英却独自一人,在断月崖百年销骨。

  魔种存在了千年啊,就连一步登仙的无垢仙尊都奈何不了魔种,他一个困在化神境迟迟无法突破的普通修士,又该如何反抗?

  他们一定会失败。

  失败以后,季允也会像玄英一样,在唾弃声中孤独地死去么?

  ——“当然了,秦顾,你终于发现了。”

  心中有个声音回答了他。

  ——“可如果季允接纳了魔种,他就会突破千年来无人迈过的天堑,他会取回龙族本该拥有的神力…”

  ——“他爱你,什么都会听你的,你会与他相守一生。”

  秦顾眉心微动,似乎看见他与季允并肩而立、接受万民朝拜的场景。

  多么让人心驰神往,季允不必再与魔种争斗,他也不用在人间与季允之间做出抉择。

  啊、啊…

  ——“而你,秦顾,你会拥有想要的一切…太平还是战争,都由你翻手覆雨…”

  ——“承认吧,你没有那么强大,也没有那么无私…你也爱着季允,不是吗?”

  接纳魔种吧,接纳魔种、接纳我…

  ——“呃?!”

  金红灵力自丹田爆开,一路直冲四肢百骸,秦顾强忍着撕裂自我的痛楚,用灵力攻击了自己!

  心中的声音发出一声痛呼,一道模糊人影狼狈地自秦顾体内剥离,落在几步之遥的远处,阴晴不定地瞪视着他。

  秦顾气喘吁吁地抹去唇角鲜血,冷冷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长着秦顾的脸,有着秦顾的声音,就连举手投足,也充斥着秦顾的气息。

  “你跟了我们一路,”秦顾道,“我该叫你什么呢?…叫心魔,会合适一些吧?”

  诞生于他、纠缠着季允的心魔。

  自进入魔眼始,就控制着他的情绪,左右着他的思维。

  怪不得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很是古怪,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心魔的眉头皱了起来,唇角却是上扬的。

  秦顾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自己的脸。

  五官精致端正,双眸如桃花扇动,眉心枫纹却似群山中唯一的红,鲜艳而不媚俗。

  风吹过来,耳垂那一粒小痣就像妖妃心口的朱砂,在漆黑的长发间若隐若现。

  秦顾缓缓沉默了一下。

  他长得像江成喧,眉宇宽朗如纳寰宇,让人看了便本能觉得温润尔雅。

  所以此刻心魔用他的脸做出这么狰狞的表情,看着还是略显割裂。

  从国泰民安一朝变成祸国殃民,实在不搭。

  而一想到心魔顶着他的脸去迷惑季允,秦顾就感到一阵不爽。

  “秦顾…”心魔并没有在愤怒中失控,很快恢复了平静,“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明明他只是捉住了秦顾心里的念头,将之加深强化而已,不会有什么纰漏。

  这种影响潜移默化,秦顾不应该察觉才对。

  秦顾勾唇笑了。

  像昆仑玉碎,又似烈火引柴,竟比心魔笑得更加妖冶。

  他的桃花眼狐狸般眯起,好像在说:

  你不过是邯郸学步而已。

  心魔生出一股被轻视的恼怒,道:“你笑什么?”

  秦顾摇摇头:“笑你像我,又不像我。”

  即便被揭穿面目,未能得逞,心魔也很快从愤怒中调整了过来,这种稳定的情绪,确实很少见。

  要说哪里不像么…

  “我不够强大,也没有那么无私,我深爱着小允…”秦顾一根一根掰着手指,“但我绝不会靠指使季允,来实现我的愿望。”

  横秋剑随着话音出鞘,在空中划过金红弧线,被秦顾牢牢攥入掌心。

  秦顾反手挽一个剑花,剑尖直指心魔:“我不是菟丝子,我想要的结果,我自己来拿。”

  让我吸季允的血、成为季允身上的寄生虫?

  做梦。

  我秦顾走到今天,从没有仰赖任何人的权势。

  曾经没有,以后,也休想有!

  秦顾的话完完整整落进心魔耳中。

  心魔不可思议地笑起来:“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能够不费吹飞之力得到一切,是多少人的梦想?你居然不想要。”

  一把熟悉的长剑出现在心魔手中,只不过枫红变为灰暗的砖色,因染上一层魔息而格外阴沉。

  心魔道:“不知好歹、不识趣味,让我取代你吧,秦顾。”

  两股力量赫然相撞!

  一模一样的起手,一模一样的剑势,就连激起的剑浪,都分毫无差。

  秦顾与心魔转瞬过招百余次。

  然而心魔就似秦顾的另一面,是秦顾身上剥落的孢子,他们相似到了极致,即便是你死我活的打斗,也与照镜子别无二致。

  ——下一剑落在哪里,下一掌何时拍出,因为敌人就是自己,而根本无需多想。

  精准的相互预判之下,他连一道伤痕都未能在对方身上留下。

  秦顾翻腕挡开心魔送来的剑,足尖点地飘然后退,与之拉开距离。

  他不能与心魔这样纠缠下去。

  心魔的力量来源是魔息,而这是魔眼的地盘,到处都是魔息。

  他的力量源源不断,而自己却迟早难以维系。

  再这样不痛不痒地相互拉扯,最终只会是自己被生生拖死!

  秦顾转眸看向季允,他依旧阖起双目,似乎全然不受他们打斗的影响。

  再看青龙的幻影,双眸却是睁开的,直勾勾盯着季允身后的黑龙,龙首却微微侧向正在交手的秦顾与心魔。

  心魔也注意到了,身形突然一动,“横秋”剑猛地调转方向,朝季允纵身袭去!

  秦顾陡然一惊,有些恼火: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太过敏锐的观察力有时候也并不是优势。

  他与心魔交手,季允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所以他并非主动入定,而是被人拽入了无人境界。

  以季允现在的实力,能掣肘他的,恐怕只有身为前任龙尊的玄英。

  按照秦顾的猜测,玄英当是有什么话,要避开魔眼,告知季允。烟单厅

  而秦顾猜得到,身为他一比一复制品的心魔,同样也能猜得到。

  秦顾不再收敛,领域轰然大开,枫树枝条飞速拦住心魔去路。

  心魔即刻挥剑就砍,枫树却不与之纠缠,若断裂即再生,秦顾同时将轻功运到极致,掠至季允身前。

  心魔低喝一声,漆黑的枫林自他脚下生长,领域与领域相撞,势均力敌的内里将二人同时震退数步。

  秦顾却不管涤荡的魔息,又是几剑迅猛挥出,又被心魔用相同的剑招挡下。

  “别做无用功了,”心魔化去最后一道剑气,“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想从自己身上找破绽,怎么可能?”

  秦顾紧了紧手掌,笑道:“怎么不可能?”

  心魔催动领域的时候,他也在观察着心魔。

  他注意到,他们每一次交手,无论谁在进攻,谁在格挡,心魔的动作,总比他慢上一些。

  这“一些”,恐怕连一秒都没有,很容易就被忽视。

  但制敌之关键,始于微末。

  再完美的赝品,终究是赝品。

  仿照他的举动再快,也永远追不上真正的他。

  秦顾定了定神,抽剑上前,自上而下向心魔的头颅砍去。

  心魔冷哼一声,这一击他已从秦顾身上学过,当即横剑于身前:“我都说了,你即是我,我即是…”

  话未说完,便听破空声陡然一停。

  心魔下意识觉得不妙,可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横秋剑秦顾掌中一旋,随着秦顾手腕下压,竟生生由砍转为挑势,那凌厉的剑穿过心魔的格挡,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生生扎入心魔的胸腔!

  这记极妙的换式甚至不到一秒,心魔根本来不及反应!

  心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口中鲜血淋漓:“秦…顾…被你抓到…了啊…”

  他染血的唇瓣一点一点勾起:“可惜…我即是…你啊!!”

  噗呲。

  ——大片血花自秦顾胸□□出,一如被长剑刺破心脏。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即是你。

  秦顾总算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心魔所受的伤,会一比一地投射在他的身上!

  秦顾迅速撤剑,抬手飞快连点穴道,堪堪将血止住。

  他将口中血沫吞咽而下,冷冷看着笑得鬼魅的心魔。

  只见心魔的伤势快速愈合,很快,除了胸口被血染成深红的衣物,心魔身上已无半点受伤的痕迹。

  魔息的造物,在魔眼之中,如鱼入海。

  反观秦顾,即便血涌被止住,横秋剑带来的威力却极为可观,这毕竟是一把享誉天下的名剑,而秦顾出手时带了十足的杀意。

  他的脸色白了几分,像夏末即将凋零的桃花。

  心魔的唇上扬到耳根,一股凛冽剑流旋即而至。

  秦顾不得不抽剑格挡,急急后退几步,出剑却免不了有所迟疑。

  他不能攻击心魔,心魔能够靠魔息自我痊愈,可他不行。

  正因如此,无论心魔如何故意暴露破绽,勾秦顾出剑攻击,秦顾都只能强捱住战斗本能,不断后退。

  饶是这样,展开的领域依旧不可避免地阻拦着心魔的进攻,很快,细密如针的伤口便在心魔身上杂乱排列。

  ——不断有血柱从秦顾身上喷溅出来,宛若桃花开遍全身。

  心魔好整以暇地甩了甩手,血珠沿着圆润甲尖滴落,很快就干涸。

  而秦顾的剑下已汇出一汪暗色血池,即便是极小的伤口,长久的失血依旧带来不可挽回的虚弱。

  “还不打算放弃么?”心魔遗憾地摇了摇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信条吗?”

  秦顾缓缓喘息着。

  何为时务?

  他伤不了心魔,与心魔交手,只会是自己遍体鳞伤。

  甚至最终死在横秋剑下,死在自己的剑下。

  此乃时务。

  秦顾顺势问道:“你想?”

  心魔耸了耸肩:“接纳我,仅此而已。”

  秦顾不答,等待着心魔的下文。

  他们是原身与影子,心魔很熟悉秦顾的每一个表情。

  心魔无聊地撇了撇嘴:“好吧,秦顾,在谈判开始之前,我希望你明白。”

  “你,”心魔抬起手,点点秦顾,又指了指自己,“杀不了我。”

  秦顾道:“继续。”

  他的平静在心魔的意料之内,心魔道:“唉…无论你内心有多恐惧、紧张、胆怯,脸上的表情永远不会改变,我一直觉得你这样很无聊。”

  “你不累吗?”心魔问道。

  秦顾揉了揉眉尾:“你累了,只能说明你模仿我,还不够到位。”

  心魔:…

  他也揉了揉眉尾:“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谁让我就是你呢。”

  借着手掌抚摸眉骨的动作,秦顾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心魔一直在强调“我即是你”的概念,如果秦顾没有猜错自己,这该是一种心理战术,不断通过强调同一句话,将他与心魔一体共生的观念植入他的脑海。

  简单来说,就是催眠。

  秦顾也不揭穿,心魔看起来还没说完,他很好奇自己会用什么话术,来说服他。

  心魔道:“你走了十年啊…秦顾,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究竟是从哪里诞生的。”

  “我究竟是你的另一面,还是…从季允心中诞生的、思念的聚合体呢?”

  秦顾眼皮一跳。

  心魔察觉到了秦顾的紧张,道:“那可是十年啊,多少个日夜,我都数不清。整整十年,都是我陪着他…”

  “白天,他是魔族的王,坐在王座上,一个呼吸就让万魔颤抖。”

  “可到了夜晚,你能想象吗,秦顾,他就伏在你的棺椁上,哭得像被主人抛下的狗。”

  秦顾的眼前浮现出季允泪意朦胧的脸庞。

  他一直避免让自己去想那十年,去想季允是用怎样的方式,才能熬过那久长的日月。

  但秦顾自己也很清楚,他不可能永远逃避。

  这些过往迟早会鲜血淋漓地展现在他眼前。

  譬如此刻。

  秦顾控制着呼吸,不是为了在心魔面前装得云淡风轻——他很清楚他瞒不过“自己”的眼睛;

  只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

  绝不能在此刻被心魔引入负面情绪的圈套。

  心魔步步紧逼:“你知道吗,秦顾,曾经有魔物献上与你面容相似的娈.宠,下一秒就被他切成了几百块…”

  秦顾表情一僵:

  还有这事?

  “那可是龙族,天地间最自由纵情的龙族,为了你,连原始的欲.望都能舍弃…”

  ——此处的欲.望具体指什么,秦顾已然在北徐城的客栈中亲身体验过。

  他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听心魔暧昧的语气,脸颊都有些挂不住地发热。

  而心魔面不改色:

  “秦顾,你应该不知道吧,龙族是有发.情.期的。”

  秦顾:…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知不知道和现在的局面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他的思绪依旧忍不住地朝诡异方向飘去。

  怪不得…小允的反应这么大,也对,自己又没教他这方面的知识…

  淡淡的愧疚涌了上来,秦顾思考着找机会为季允补上缺失的性.教育。

  但总得先解决心魔才行。

  心魔打量着秦顾的神色,突兀地张开双臂:“这十年,季允一生中最痛苦的十年,你在哪里呢,秦顾?”

  来了。

  秦顾瞬间将自己从浮想中抽离,捏紧剑柄看了过去。

  心魔的脸上展露出秦顾一贯志在必得的笑容:“这十年陪伴他的是我,是我一直在他身边…”

  “他的脆弱、痛苦、崩溃…一切的一切,都与我共享,而不是你,秦顾。”

  心魔顿了顿,突然古怪地开口:“你怎么不生气?”

  秦顾扬了扬指尖,让灵息在指尖点燃:“生气,怎么不生气,我不仅生气,我还嫉妒…”

  他垂下眼帘,“呼”地吹了口气,将灵息花瓣似地吹入风里:“可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和你争这些,风挺大的,吹得我有些冷。”

  “让我猜猜你想说什么,”秦顾上前一步,“你想说,‘接纳我、承认我,我们本为一体,你即是我,我即是你’,对吧?”

  被抢了台词的心魔一时气结,怒极反笑。

  ——就这点水平。

  秦顾一开始还担心,心魔与他太像,心理状态、思维模式都一模一样,便能清晰窥到他内心的弱点。

  可现在来看,对方不过是占了魔眼的优势,又仗着□□与他五感联通,才如此肆无忌惮。

  是,他确实生气、确实嫉妒,但解决了心魔和魔种,他还会有很多时间,来抚平这十年的伤痕。

  秦顾不是一个喜欢回看过去的人,他的眼中只有未来。

  但心魔,他只能在过去上作文章。

  秦顾笑了笑:“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我,放弃吧,心魔。”

  “无论你诞生于我还是季允,今天,你必死无疑。”

  …

  “…我深爱着小允。”

  季允蓦地睁开眼睛,心跳急促地鼓动着血管,轰然涌向耳膜。

  竟然有人将他拽入了无人之境,若非秦顾的声音瞬间将他唤醒,季允还不知道自己会这样迷离多久。

  季允迅速向秦顾的方向看去——

  他能清晰地看见秦顾,与秦顾对面,气质诡谲的另一个“秦顾”。

  心魔!

  师兄有危险!

  季允的手即刻往腰间一探,却摸了个空。

  这一下终于让季允冷静了一些。

  他感到身后的空气隐有波动,如鬼魅向他逼近。

  季允不再犹豫,反手轰出一击魔息,精准向这不速之客砸去!

  砰——

  魔息撞上铁器,发出刺穿耳膜般的巨响。

  黑暗中,一柄血色长剑燃起幽幽剑光,鲜艳的赤色宛如剑身上抹不去的血痕。

  不仅轻松接下自己全力一击,甚至…

  还用了不器剑。

  自己的佩剑跑到别人手中,事态超出掌控的烦躁涌了上来,季允凶狠地抬眸看过去。

  他对上一双与自己神似的眼眸,眼眸之上,长眉之间,是腾飞龙纹。

  只不过,对方的龙纹是青色的。

  “玄英,”季允缓缓收起攻击姿态,“是你?”

  玄英歪了歪头,手腕一转,将不器竖插.入泥土之中。

  两袭一模一样的鳞铠,将暮色都裹入衣摆。

  玄英迟迟不答,秦顾与心魔的交战却不容拖延。

  季允道:“你将我拽入此地,就是让我与你面面相觑的么?师兄在等我,把剑还我。”

  玄英斜睨一眼不器剑:“我拒绝。”

  季允周身的气压陡然冷了几分,几乎要结冰:“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语毕,他身形一动,魔息凝成一柄长剑,不偏不倚、不带丝毫犹豫向玄英砍去。

  阻碍他去保护师兄的,不管是谁,季允都绝不会留情。

  这一剑被杀意浸满,又有直逼大乘期的魔息佐力,剑意轰鸣如山川哭啸。

  纵观当今修真界,没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接下季允这一击。

  可玄英只是抬起手,不器剑随他心意而动,轻轻一顶,不仅将剑气化解,还有力量残余,直直反震回去!

  哐!

  临时的佩剑迅速被绞断,魔息如毒蛇继续上爬,即使季允反应极快,几乎瞬间就抽身后撤,小臂却已被毒蛇咬出数个血淋淋的窟窿。

  最深的,已然可见白骨。

  玄英也同样不留情面,争斗你死我活。

  伤虽不重,可成为魔尊以后,季允已许久没被他人压制至此。

  他察觉到了不对劲,心中涌动的急躁却让他难以静下心来。

  浊色又开始在季允的眉心涌动。

  玄英终于开口了:“…季允。”

  “你以为你得到不器剑的承认,就稳坐龙尊宝座了么?”他的语气一如程秋扇记忆中那样,充满张牙舞爪的挑衅,“完整的龙尊传承,还有最重要的一步,需要完成。”

  “那就是,得到上任龙尊的认可。”

  季允之前,归墟的龙尊就是玄英。

  玄英摇摇头:

  “很抱歉,季允,我不认可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不认可你,”玄英道,“传承尚未结束,不器依旧供我驱策,而没有不器…”

  玄英示意季允看向笼罩在他们周围,似实似幻的屏障:“你永远也斩不破这幻梦。”

  这里不过是玄英未散的魂魄,筑起的幻梦而已。

  却足以将季允与秦顾阻隔,让他眼睁睁看着秦顾苦战而不得靠近。

  季允随玄英的视线扭头,一眼便看到横秋剑刺入心魔的胸膛。

  玄英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的师兄倒很聪明,连这一秒之差都能察觉。只可惜…”

  季允正想问可惜什么,一大簇血花便从秦顾胸口喷溅开来,秦顾骤然失了血色的唇瓣深深映进季允眼底,几乎要让他忘记怎么呼吸。

  “可惜他伤不了心魔,只会伤到他自己,你觉得他还能撑多久?”

  玄英的手突然搭上季允的脖颈,另一只手则压上他的头顶,玄英强硬地掰直季允的脖颈,逼迫他看着前方。

  看着秦顾受伤,看着他…

  玄英凑近季允的耳畔,吐息之间全是死人的冰冷:“我要你亲眼看着他死在你面前。”

  ——轰!!

  一片硝烟之中,玄英后撤两步,意外地挑起眉,看向骤然发难的青年。

  季允的眉心迸发出浓郁紫色,鲜红血管爬满眼球,俊朗的五官隐隐透出一股疯狂。

  “你已经死了,”原本清冷的嗓音也因愤怒而更加低沉,季允的脖颈青筋暴起,“玄英,你凭什么拦我?!”

  语毕,季允再度出手,这回连剑也不要了,直接拍出数掌,掌风猎猎扑向玄英。

  即便是不器剑,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杀意中也有些摇摆不定。

  一边是旧主,一边是尚未获得认可的小主人,不器剑一时有些犹豫,究竟该听谁的指示。

  这一瞬的脱离掌控,季允便寻到了机会。

  黑龙入夜便与暮色融为一体,季允的身形隐匿在黑暗之中,五指成爪,以雷霆万钧之力,洞穿玄英心门!

  血肉喷溅之中,季允的双眸亮如紫电。

  ——你不知道,玄英,我已经失去过师兄一次;

  无论是谁,都休想从我手里,再将他夺走!

  玄英突然笑了。

  他的身子迅速腐烂,只剩空洞白骨:“龙族血性尚在,我很满意,第一重试炼,算你通过了,小子。”

  这只是第一重试炼。

  玄英的枯骨坠落在地,与此同时,身后传来轰鸣声。

  季允迟疑地回过头,便见一头巨龙从天而降,白金的龙鬣像招摇的旌旗,却到底失去了生气,而变得死寂沉沉。

  青龙落在一片砖瓦废墟之上,季允竟从那双威严的龙目中看到了无措。

  他似乎想要从废墟中挖掘出什么,龙爪轻轻拨弄,却就对砖瓦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碎裂崩塌,到底难以落下。

  季允认出了这片废墟。

  程秋扇的医馆。

  玄英的身形再度浮现,这回他负手站在季允身后,看着过去的自己伏在医馆的废墟上,疯了一样对着空中的魔眼咆哮。

  骄傲的龙尊啊,最终却在埋葬爱人的废墟间尊严扫地。

  “我找不到她的尸骨,后来我想了想,若她能安眠于医馆之下,或许这片废墟也能看做她的坟冢。”

  玄英的语气很平静,好像过去这百年时光,那个因爱人离世而歇斯底里的青年也已离去,留下的只是心如死灰的躯壳。

  季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魔族冷心冷情,旁人的苦难于他并无关系,但程秋扇的死,总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十年前的归墟。

  那是季允一生中最可怖的噩梦,唯有在秦顾身边,他才能有一时一刻摆脱噩梦的纠缠。

  不能再回忆了,季允不愿让自己失控,他学着秦顾的样子,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情势上。

  玄英展现给他的,应当是北徐城覆灭后的景象。

  按照迁境司记载,北徐城覆灭后不久,魔龙玄英便也陨落。

  但是。

  季允想起司命掌中的流沙,归墟秘境开启前仙舟上的训诫,展现的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此前在程秋扇面前,他与秦顾默契地都没有询问,是考虑到程秋扇并未见到玄英的终末,后人的编撰不应再困扰她。

  可现在不同了,季允干脆问道:“你究竟因何而死?”

  迁境司说程秋扇杀死玄英后殉情而亡,显然不是实情。

  而这背后又引申出一个更深的问题:

  玄英究竟打算怎样诛灭魔种?

  玄英“呵呵”笑了:“小子,你说话还真不客气,我是你的祖宗。”

  “大了百岁就想做我的祖宗,”季允冷冷道,“未免太高看自己。”

  玄英哑然失笑。

  百年对魔族确如弹指一挥,他不再在辈分问题上纠缠,而是道:“急什么?你自己亲眼看。”

  季允怎能不急?

  回忆将师兄与心魔都取代,他看不见师兄那边的战况,早已心急如焚。

  可正如玄英所说,只有不器剑才能斩破幻梦。

  再不情愿,他也必须得到玄英的认可。

  师兄,一定要等我!

  ——场景再度变化。

  这一回转到了断月崖上。

  季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巴蛇。

  百年前的巴蛇依旧是人身蛇躯的模样,只不过,或许是因为他与玄英算是同辈,脸上少了几分面对季允时独有的慈爱。

  此刻的巴蛇面露担忧,唤道:“尊主。”

  玄英却对他置若罔闻,口中喃喃自语,病态地重复着同一个名字。

  “程秋扇、程秋扇、程秋扇…”

  巴蛇又唤了一遍:“尊主。”

  玄英却陡然暴怒,反手甩了一记魔息,堪堪擦着巴蛇的脸颊劈在地上。

  他凶狠地瞪着巴蛇,似乎因巴蛇扰乱了他的思绪而怒不可遏。

  但很快,迷茫出现在玄英眸中,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程秋扇…是谁?”

  她是谁?她是什么样子?

  玄英烦躁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

  大片魔息在他眉心涌动,如腐肉的蛆虫、泥地的虹蚓。

  魔种的侵蚀深入内里,已然使灵魂都腐败。

  他终于忘记了谁是程秋扇,却依旧记得这个名字。

  程秋扇这三个字,像悬崖边栓马的缰绳,依旧死死拽着玄英,让他不至于成为魔种的傀儡。

  至少此刻,刻骨铭心。

  季允看着玄英如野兽困在笼中,突然感到彻骨的恐惧。

  他很清楚自己体内也有这样一枚魔种,甚至能够感觉到魔种在不断吞噬他的理智,让他成为一个只受本能驱策的怪物。

  幸好师兄还在,幸好师兄还愿意接纳他。

  可这样真的能长久么?

  会不会终有一日,他也会将师兄忘记?

  季允的呼吸急促起来:“你想让我看什么?”

  玄英却不再回答他了,季允四处寻找一圈,就连玄英的影子也没看见。

  无法,他只能被迫再看向眼前的幻梦。

  巴蛇被主君攻击后就不再说话了,鳞铠摩挲地面的声音成了断月崖上唯一的音符。

  而玄英走投无路似的,一会儿用力捶打自己的额头,好似头痛欲裂,间或又狠狠用魔息搅碎目之所及的一切。

  断月崖很快千疮百孔,魔息的消耗让玄英气喘吁吁。

  突然,他的身上爆裂出极为磅礴的魔息。

  这不是玄英的力量,而更加贪婪卑劣。

  魔息毫无预兆地向四面八方散开,就连季允都下意识后退一步。

  玄英的眼底彻底被黑暗浸润,眉心有什么正在鼓动,好像种子生根已久终于发芽,挣扎着想要破开皮肤。

  糟了,季允眉心微蹙,玄英体内的魔种已然成熟,正在试图彻底获得身体的支配权。

  玄英状态不稳,差到了极点。

  他就像置身于彻底的黑暗中,浑身都被淤泥覆盖,若没有人伸手拉他一把,玄英毫无疑问,会彻底在毁灭欲中失去自我!

  ——可程秋扇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将玄英拉出泥潭。

  而这,对魔种来说实在是一个绝佳的契机。

  魔种果然有着不低的智力,应该说,它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更加聪明。

  就在这时,巴蛇突然冲进了魔息包围之中。

  即使是远古的巴蛇一族,面对魔种的侵蚀也毫无招架之力。

  他身上鎏金的符文很快被魔息洞穿,流出浓稠的脓液。

  巴蛇的长尾痛苦地抽搐着,却没有减慢速度,反而拼着一口气,竭尽全力向玄英靠近。

  巴蛇吼道:“尊主!!”

  玄英理所当然地置若罔闻。

  巴蛇无法,只能继续靠近。

  但更多的魔息向他涌来,如无数手臂牵制住巴蛇的身躯,让他再难前进分毫。

  他究竟要做什么?玄英现在的样子,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即便巴蛇能走到玄英面前,也只会被失去理智的玄英直接撕碎。

  季允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眸却一眨不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因为巴蛇还活着,一百年后仍在向他效忠。

  他要知道巴蛇是如何从被魔种控制的玄英手中活下来。

  不出所料,巴蛇很快被魔息摁倒下去,像被压着后脑摁入水中,魔息以极猛烈的速度漫过他的鼻尖。

  巴蛇的蛇尾剧烈地挣扎起来,鎏金符文不断发出爆裂声,在魔息中劈啪作响。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却不是挣脱——

  只见巴蛇的蛇尾奋力一甩,将一张叠起的纸甩向玄英的方向。

  就是这样一张微不足道的纸,魔种却像如临大敌,魔息拼命抓向那张纸,却总是差之毫厘,难以得逞。

  好像有谁的手轻轻托着纸页,叫它即便被魔息扑杀,也坚定不移地向前。

  纸页轻飘飘的,锋利的边沿割开黑暗,向玄英飞去。

  玄英伸手抓住了这张皱皱巴巴的纸。

  季允想起来了,程秋扇与玄英诀别那日,曾在纸上写了什么。

  这大概就是那张纸了,被程秋扇一路揣在怀里,沾满了程秋扇的气息。

  龙是嗅觉灵敏的生物,果然,玄英的表情挣扎起来,一点一点将纸页凑近鼻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他如野兽竖起的瞳孔骤然变得柔和,手掌缓缓将纸页抚平,望向纸上的文字。

  季允缓慢踱步,换了个足以看见纸中内容的文字。

  紫黑的眼眸微微一怔。

  没有情意缱绻,也没有诀别悲泣,那里只有两个字:

  “玄英”。

  很久以前,玄英曾对程秋扇说:

  ——程秋扇,等我回来,你教我写你们人类的字吧。

  那时程秋扇并没有回复,这件事也就随着时间淌过,埋藏进泥沙里。言擅町

  而现在,程秋扇终于回答了他:

  ——回来吧,玄英。

  第一百二十章

  这一刻的玄英,应该想起了那个阳光温柔的日暮。

  “…”

  玄英伫立原地,一语不发。

  他的沉默让魔种有些焦急,魔息一点点填补着纸页割开的裂隙,将光明重新用黑暗填满。

  魔种变本加厉地侵蚀着玄英,将稍有复苏的神智掐灭于萌芽。

  于是,玄英抬起手,紫色幽火燃起,将那写着他名字的纸燃烧殆尽。

  尔后,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掌,将余烬也抖落。

  就连程秋扇,也挽回不了了么?

  巴蛇的金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看见玄英厌恶地对着他摆了摆手——

  一股强横的力量将巴蛇掀飞出去,他重重撞在岩石上,将岩石撞得碎裂,半边身子都被埋起。

  巴蛇彻底晕死过去。

  再没人能唤醒玄英了。

  看起来是这样,季允却对着虚无开口道:“你不会放弃的。”

  玄英的身影总算再次凝聚,却比之前透明些许,泛出不真实的青绿。

  玄英道:“你才认识我多久啊,小子,别说得好像很了解我。”

  季允向来对拌嘴没有兴趣:“我不了解你,但我与你…同出一脉。”

  龙族对爱人的执着,足以冲破一切阻碍。

  只要爱人一声呼唤,他们就会不顾性命地赶去爱人身边。

  这似乎是天道对龙这种过分强大的生物的诅咒,可惜千百年来,每一头龙都对此甘之如饴。

  所以季允清楚地明白,玄英一定已经清醒过来了。

  那张轻飘飘的纸,就是程秋扇对他的呼唤。

  与此前不同,他现在的极端状态,…大概是装的吧。

  但,季允仔细端详着他,当年那个连腿断了都演得蹩脚的玄英,此刻的表现却没有丝毫引人怀疑的违和。

  他终于变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魔君。

  而代价却是…

  季允闭了闭眼,聚精会神地等着玄英的下一步举动。

  只见他的眉心,逐渐有什么破开了皮肉,像硬生生钻出了第三只眼睛,粘稠的血瞬间涌下来,被山根分为两股,又在下巴汇合,淅淅沥沥拍打落地。

  一颗黑球从撕裂的皮肤之间钻出,却很是警惕,只堪堪探出个眼角,便又缩回肉隙里。

  玄英好像已然丧失了自主思考的能力,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任凭鲜血覆盖面额。

  魔种再度探出些许…

  但瞬间又躲回。眼陕霆

  这样的试探重复不下十次,魔种每次都比上一次多钻出一些,直到——

  它确信已经安全。

  呲。

  魔种迅速破开皮肤组织的阻隔,像熬了万次的药渣浓缩在一起才有的漆黑,自玄英眉间至下腹划过一道圆弧,猛地钻入进去。

  那是魔丹所在的位置。

  魔族的魔丹,如人修的金丹,凝萃灵魂,主宰躯壳。

  魔种在吞噬玄英的魔丹,好让魔丹被自己取代。

  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季允感同身受,好像魔种撕裂的不只是玄英的魔丹。

  滚烫和极寒同时自季允下腹升起,他的唇瓣剧烈颤抖两下,在腹部的痉挛中冷冷看向玄英。

  玄英摊开手:“抱歉,谁让你拥有的力量中,也有我的一部分呢。”

  历任龙尊的力量汇聚成新任龙尊的魔丹,在这场幻梦中,季允好像短暂地得以触碰到先人的温度——

  虽然是以痛苦的方式。

  魔种已将自己的大半都塞入进去,只余细小而缥缈的魔息还在外部挣动,像蝌蚪的尾巴。

  它就快要成功了,可惜魔种没有嘴,否则必然已放声大笑。

  “哈、哈哈…”

  ——?!

  哪来的笑声?它不是没有嘴么?

  魔种突然感到些许不妙。

  它跻身的、正要占据的魔丹,突然自最深处开始破碎。

  一道、两道…

  密密麻麻的裂隙爬满球形表面,好像震源中央的危房终于自地基崩塌。

  魔丹正从内而外地碎裂!

  魔种本该立刻撤出这间危房,可它大半的力量都已与魔丹融为一体,成功近在咫尺,它等待千年的机会,怎能因为小小的意外就放弃?!

  魔种努力地填补魔丹的窟窿,黑暗变得粘稠,试图将所有裂隙都粘合起来。

  它愤懑不满地骂着:

  没想到归墟龙尊,竟然也这么不堪一击。

  不是说魔族的魔丹,除非自爆,几乎没有可能从内部瓦解么?

  …等等。

  魔种缝补的动作一停,魔息的涌动随之变得迟疑。

  对啊,它确信自己不可能发出声音,所以刚刚的狂笑…

  “哈哈,咳、哈哈哈——”

  笑音坠地的刹那,缝补再也追不上碎裂的速度,这疯狂的毁灭甚至反扑向魔种,将它的力量一并搅碎。

  玄英吐掉口中鲜血,冷汗潺潺而下,五官因痛苦而显得狰狞可怖,却依旧阻止不了他笑得猖狂无惧。

  “来吧,魔种,”玄英粗重地喘息着,“看看是你先死,还是老子先死!!”

  魔种不能说话,但不聋也不瞎。

  无论是玄英的咆哮,还是眼前不断碎裂的魔丹,都传达出同一个意思。

  玄英要与它同归于尽!

  它被骗了,它被玄英——被这条本该愚蠢的、只知情爱的、成为它傀儡的龙骗了!

  魔种算计了许多人,这是它第一次被算计。

  它害怕了。

  魔种疯了似的挣扎着,原先有多么卖力地深入,此刻就双倍卖力地后退。

  可魔种很快绝望地发现,它的身躯已经进入魔丹太多,几乎一大半的魔丹已归于它掌控之下。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此刻却成为葬送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已经融合得极为紧密,除非玄英现在死去,否则——

  它逃不了了!

  可恶的魔族!和人类一样可恶!

  为什么不肯接纳它?为什么千年来每一任魔尊,都不愿意与它共生?!

  魔种带着走投无路的癫狂,不再后退,而开始发狠地攻击眼前的一切。

  它发泄般将玄英的脏腑一寸一寸撕得粉碎,那年轻的龙尊口中不断呕出内脏的碎片,却依旧没有倒下。

  魔种又开始恐惧了。

  它眼睁睁看着自己随着魔丹一并解离,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形体被生生拆散,那是飞速衰败的魔丹,要拉着它一起坠入死亡。

  常人受此重伤,魔丹碎成粉末,早就该死了!

  可玄英铁了心要与它纠缠到最后一刻,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该死、该死、该死,为什么不愿意接纳它,为什么要与它作对?

  成为世界的霸主,翻手为云覆手成雨,为什么不愿意,为什么拒绝?!

  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在绝望的叩问中,魔种很快裂成了几团,它漂浮着、蠕动着,想要将自己最后的希望重新聚合在一起。

  可让魔种始料未及的是,玄英察觉到了它的意图,竟然加快了自爆魔丹的速度!

  能在这种凌迟痛苦中保持清醒的恐怕万里无一,玄英却还能主动加深痛苦。

  他无所畏惧,好像早已经历过比这更彻骨千万倍的折磨。

  ——在程秋扇死后的每一分每一秒,玄英所忍受的,都是远比此刻撕心裂肺千万倍的痛苦。

  所以,撕裂魔丹带给他的,早已不是痛,而是大仇得报的畅快淋漓。

  玄英喉管抽动着大笑:“去死吧、魔种…!”

  魔种一点点瓦解、剥离,浓墨般的黑暗被紫电包围,雷云中尽是积攒的怒火。

  …

  “可你还是失败了,”季允冷静地开口,“为什么?”

  他不怀疑玄英赴死的决心,魔丹的碎裂同样不可逆转,玄英既然选择了同归于尽的解法,就绝不可能半途后悔。

  玄英的手搭在季允肩上:“别心急。”

  说完这一句,幻梦骤然一黑。

  好像剧目已然落幕,而帷幔徐徐垂下。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季允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光重新亮起。

  可战况却眨眼倒转。

  玄英倒在地上,小腹被钻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魔丹不知所踪。

  同样失去踪影的,还有魔种。

  蜿蜒的鲜血混着魔息将他身下都铺满,玄英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这是野兽濒死的表现。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前一刻就要战胜魔种,眨眼却…

  季允想问,玄英却抢先一步开口:“看下去,我要你目不转睛地看下去。”

  …

  光芒闪烁恍惚,在季允眼前快速跳跃。

  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勉力支撑着眼皮,想要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

  ——季允悚然一惊。

  这是他的双目,是他的视野,他的视角不知何时从旁观者成为了亲历者。

  而那个濒死的、努力睁开双眼的人,恰是他自己;

  目不转睛地看下去,就是让他直接取代玄英,亲自入梦体验?

  季允内心在蹙眉,灵魂却囿于玄英的躯体而不得动弹。

  生命在流逝,玄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偷袭了。

  本就强弩之末的魔丹在瞬间被摧毁,这个偷袭者至少拥有合体期的力量。

  玄英逐渐狭窄的视野里出现一双人类的腿。

  “我可以帮你,”那人说道,“但你必须给我,我想要的。”

  没有人在回应,但偷袭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需要一百年,才能重新凝聚力量?哈,什么魔种,叫废物还差不多。”

  魔种。

  是魔种在与他谈话。

  玄英的抽气声骤然大了几分,满腔怒火化作血沫从口鼻涌出。

  偷袭者似乎看了玄英一眼,道:“魔丹已毁,魔龙必死无疑,别管他。”

  “你需要我把你放去哪里?…哦?归墟?好啊,不过据我所知,仙盟可是打算屠尽归墟龙族,还世间以太平呢。”

  玄英再度挣扎了一下,可垂死的挣扎更像是尸僵后的痉挛。

  尔后,一双大手探了过来,灵力化作利刃——

  狠狠捅入玄英的心脏。

  一滴、两滴,心头血被这双手接住,逼仄的视野里,玄英看到微弱到随时都会熄灭的魔种,贪婪地吸吮着血液,将自己融入了心头血里。

  玄英意识到了他们要做什么。

  目空一切的龙族对养育幼崽同样没什么耐心,龙族的繁衍无需交.合,只需要一滴心头血。

  他们要创造新的魔尊。

  玄英想要质问,为什么魔种屠.杀人类无数,人类依旧愿意与它交易?

  为什么有人甘愿为他人付出生命,有人却踩在同胞骸骨之上,依旧面不改色?

  没人会回答他。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人修已经离开。

  玄英的视野越来越暗,身躯开始溃散,变成一个个光点。

  他很快会化作灵息回归天地,而万物将在他的骸骨上萌发新生。

  突然,玄英看见了一袭清亮的衣摆。

  那女子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无奈地朝他摇头:

  “别装啦,玄英,张叔用你给的角菇煮了粥呢,我们回家吃饭去。”

  女子向前走了两步,又转过头:“你怎么还不跟上来?再不跟上来,我就先走了,到时候你就只能负责洗碗了。”

  她轻快地往前走去,一座城平地而生,而后是熙攘的街道。

  人们聚在一起,笑话着他:

  “跟上去啊,玄英公子!”

  “你行不行啊,我都替你急了,还不快点追上去!”

  玄英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中,他如梦初醒,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先抖落灰尘,再整理衣襟。

  然后,快步向前方的身影追了过去。

  死亡并不能将他们分隔。

  他终于追上了程秋扇的脚步。

  “程秋扇、程秋扇…!等等我!”

  第一百二十一章 【捉虫】

  玄英的身影被北徐城熹微的光芒一并吞没。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玄英的走马灯里,他们终于重逢。

  可现实里,程秋扇被困在北徐城,作为唯一一个清醒之人,眼睁睁看着北徐城再度走向毁灭。

  而玄英的尸骨无人收拾,千年的魔尊传承仍在轮回。

  “季允,”玄英打了个响指,“你看到了,我们付出了所有,却未能预料到人类的贪婪。”

  “你还要继续么?或许你和你那师兄的结局,还不如我们。”

  再而衰,三而竭。

  魔种已经历过玄英与程秋扇的反抗,势必对季允有所戒心。

  再想诛灭魔种,远比百年前困难千万倍。

  季允眸色深沉。

  玄英给他的,无非是两个选择。

  不要再管贪婪自私的人类,接纳魔种,与师兄携手余生。

  或者,与魔种斗争到底,直至其中一方身死陨落。

  程秋扇与玄英选了第二条,他们的结局,一人被历史刻意遗忘,说成只知情爱的痴女;一人恶名加身,成为被修真界绳之以法的魔龙。

  季允并不在乎自己身后会被世人如何评说。

  但师兄…

  他是仙盟的少主,是山间溪流、雪原鸿日,若叫师兄受他连累而被后世唾骂,季允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师兄已经受他连累了,他一直在拖累着师兄。

  玄英打量着季允,犹豫正在季允眼中闪烁。

  玄英道:“人类常说,因小失大,可若大者难以成就,守小者何以为耻?离开吧。”

  大者,天下也;

  小者,私欲也。

  天下为何大,私欲为何小?

  谁定的标准,又是谁来评判?

  季允垂在袖袍下的手攥紧了,反问道:“你为什么不放弃?”

  在自毁魔丹之前,在程秋扇前来告别之时,你有无数次机会反悔。

  你可以强行带走程秋扇,带着她躲起来,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刻。

  玄英,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玄英沉默片刻:“是我在问你,小子。”

  谁让你反客为主了?

  季允不悦地移开目光,却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习惯了玄英对他轻蔑却又亲昵的称呼。

  或许按照人类的计算方法,他还得叫玄英一声“父亲”。

  父亲。

  季允拧了拧眉心,不动声色地将浑身寒栗都抖落。

  既然玄英不回答他,季允便也不再追问。

  “在我看来,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比师兄更重要。”他目视前方,不去看玄英,“你所谓的大与小,恕我无法苟同。”

  师兄想要拯救苍生,他便倾力相助;

  师兄若想寻求自由,他也绝无二话。

  若结局注定是毁灭,能与师兄同穴共死,季允甚至要感激天道垂怜。

  紫色的火在季允眼底燃起,他轻轻道:“师兄不说放弃,我绝不会离开半步。”

  玄英一愣,似乎花了些工夫才将其中的逻辑关系补全。

  ——他愿用生命为秦顾铺好宽广前路。

  玄英低声笑了起来。

  “你小子,”玄英笑得直摇头,“是个疯子。”

  比他还要疯狂,比他更加坚定。

  这个亘古衡今、困扰无数人魔的问题,在他面前是那么简单。

  苍生与爱人的抉择,季允甚至不需要思考,就能给出答案。

  无论是众望所归,又或是与世俗背道而驰。

  他往之处,我亦往之。

  玄英紧紧盯着季允。

  冷情,却又深情。

  冷情是对万人,深情只对一人。

  魔尊轮回至今,千年历史中,历任龙尊或多或少都对苍生有所羁绊,就像北徐之于玄英,到底难以割舍。

  能做到如此偏执、眼中全然只能容下一人的,玄英只知道一位。

  初代魔尊,瞑烛君。

  又恰好,归墟龙族之间等阶分明,以鳞色区分,黑紫至尊,瓷青次之。

  历任龙尊大多是青龙,龙族的历史上,只出过两头黑龙。

  瞑烛君,和季允。

  ——或许冥冥之中,这场轮回终于首尾相合,迎来了终结之时。颜善婷

  玄英的指腹摩挲着不器剑柄,龙纹将皮肤剐蹭得生疼。

  季允和他的想法截然不同,他们注定无法说服彼此。

  但,算了。

  玄英想,反正他早已死去,会出现在这里,无非是因为要守着程秋扇的灵魂。

  现在,他已自由。

  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然落幕,该是年轻人登上舞台的时候了。

  或许,他们能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不器剑上光芒流转。

  “第二重试炼,勉强算你通过了。”

  确信季允的意志不会轻易动摇,就足够了。

  至于支撑着他的究竟是什么…

  人类有一句古话,叫做儿孙自有儿孙福。

  玄英缓缓松开手。

  程秋扇记起了他,他也该去赴约了。

  下一瞬,季允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不器剑柄。

  他的眼眸低垂着,却在握住剑的刹那掀起,浓黑发紫的瞳孔深深望进玄英眼中。

  不器剑爆发出夺目的光芒,季允翻腕一剑,狠狠向前方砍去!

  分明眼前空无一物,寒铁却像与什么坚硬的东西猛烈相撞,反扑的冲击力几乎要震麻季允的手臂,骨骼发出碎裂般的钝痛。

  但季允不退反进,手连抖也没有抖一下,手背青筋暴起,腕部持续发力加压,生生将剑刃嵌进那看不见的阻碍之中。

  喀啦、喀啦…

  无形的锁链被一寸寸切断,季允身上爆发出的魔息以排山倒海之势,一下一下如浊浪惊涛要将天地皆摧——

  师兄、师兄…

  等我!

  …

  与此同时,幻梦之外。

  “必死无疑?”心魔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秦顾…你想杀我?”

  他语气诡异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以一种崎岖的语调反复念道:“你想杀我?你…杀我?”

  心魔笑得眼泪都涌出,又被他恶狠狠抹去。

  自始至终,秦顾都平静地看着心魔,对心魔的疯癫举动不置一词。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像…

  在看一个死人。

  心魔突然将“横秋剑”横起,贴着自己的小臂——

  猛地砍了下去!

  剑刃横切入皮肉,蜿蜒的血顺着白皙皮肤滴落,像神明割肉以哺草木,搭配那一袭鲜艳的红衣,显得神圣却诡谲。

  秦顾发出一声闷哼:“唔…!”

  心魔砍向手臂的同时,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凭空出现在秦顾手臂上,撕裂皮肉,鲜血喷涌而出,沿着修长手指汇成五股血注。

  没有水滴滴落的间断啪嗒轻声,血流如注,宛如浇灌田宇。

  心魔看向秦顾微微颤抖的手臂:“还想再试么?人贵有自知之明。”

  说这句话时,他就连语调的缓急都与秦顾一模一样。

  秦顾呼出口气,尽量把注意力从手臂的剧痛中抽离,眉心微蹙,笑容却真挚:“像,确实很像。”

  像什么?心魔狐疑地看过去,扬起准备砍第二次的剑堪堪悬停。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疼痛的胁迫是最不可能让他屈服的,秦顾不会这么快就被说服。

  所以如果不是屈服,那么秦顾这样说之后,下一句就该是…

  “所以你永远成不了我。”

  ——果然!

  先抑后扬,拿捏他人情绪的痛点,是他惯用的伎俩。

  秦顾道:“就算是我,也不可能用同样的语气,说出两句一模一样的话。”

  “你是一个绝妙的模仿者,但…”

  心魔再度将“横秋剑”举起。

  秦顾却只当看不见这威胁:“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句话,”

  “还给你。”

  心魔咧开嘴,他本打算这一剑捅穿手掌,可秦顾不知死活的挑衅,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要让“横秋剑”穿透秦顾的每一个脏器,要用剑刃挑断秦顾的四肢,让秦顾只能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向他求饶。

  再大义凛然的人,也会在身体的凌.虐和死亡的恐惧中屈服。

  只是时间问题。

  就先从肾脏开始吧…

  ——啪嗒。

  心魔的动作一顿。

  一滴粘稠发黑的血从他的指尖滑落,在地面开出一朵黑心的花。

  他诧异地抬眸,便见秦顾皱着眉头甩了甩手掌,嘴里“嘶嘶”抽着气。

  注意到心魔古怪的目光,秦顾道:“很疼的,你不觉得吗?”

  心魔的额角绽开层层青筋。

  这指腹上蚊虫叮咬似的伤,只渗出刚刚那一滴血,就迅速开始愈合。

  秦顾说“痛”的时候,恐怕他自己手上的伤也不再流血了。

  被扎一下觉得痛,让方才那千百倍的撕裂疼痛情何以堪?

  心魔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

  眼前的不是寻常修士,而是秦顾,是让魔种也觉得棘手的秦顾。

  心魔了解“自己”,不会闲着没事,给自己手上扎一个洞玩。

  你要做什么?

  这句话还没问出来,心魔猛地瞪大眼睛。

  只见横秋剑——货真价实的那一把,在秦顾的牵引下,一点一点移动到心脏所在的位置。

  锋利的长剑与脆弱的心脏之间,只有一层血肉阻隔。

  心魔的右眼颤动起来:“秦顾,你…”

  你要做什么?

  到底还是没能问出来,因为秦顾已经用行动回答了他。

  ——横秋剑插.入尚未结痂的伤口,没入了胸腔。

  几乎是一瞬间,求生的本能使头皮一片接一片炸开,心脏疯了般加速跳动,更多的血沿着创口逃窜而出。

  心魔不可置信地摇晃了一下,惊恐地捂住自己不断涌血的心口:“停下!你会死的!”

  这句话却不知起了什么反作用,秦顾无言地凝视着他,长剑又推入几寸。

  随着死亡逐步逼近,灵力自主地舔舐着伤口,想要缝补撕裂的血管。

  若现在将剑拔出,心脏尚未捅破,仍有回天之力。

  可横秋剑像死刑犯的镣铐,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似的,一动也不动。

  心魔踉跄着向秦顾靠近一步,秦顾却同时后退。

  心魔不断呕着血:“停、停下!秦顾,你会死…你会死、我让你停下!!”

  血沫随着他的咆哮喷溅落地,秦顾徐徐道:“我会死…还是…”

  他的桃花眼愉悦地眯起:“你会死?”

  横秋剑又寸入几分,心魔彻底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迷蒙的视野里,只见秦顾毫无血色的唇瓣翕动,他也已经说不出话了,可心魔却清晰地看懂了他的唇形。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尔后,那张惨白的唇,一厘一毫,勾起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心魔加诸在秦顾身上的诅咒,被他连本带利地报复了回来。

  在不断涣散的景象中,秦顾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去。”

  横秋剑瞬间脱离胸膛,发出“噗”的一声,带出大股鲜血。

  秦顾的身躯随着斥力向后一仰,如刎颈自戮的天鹅,任红衣翩跹,整个人脱力般倒了下去。

  却没有坠地。

  下一瞬,他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秦顾暗道一声“糟糕”,努力转动目光:

  季允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眼里。

  不再冷静的、被恐惧支配的季允,被雨淋了一天一夜都做不到这样可怜。

  秦顾想安慰季允,但已经说不出话,只能任凭季允的眼泪大颗地打在脸颊上。

  ——季允甚至不知该如何拥抱他的师兄,才能让血流得慢一些。

  只差一秒,只差一秒!

  他快要崩溃了,唇瓣剧烈发抖,浑身都在颤动,大脑却一片空白。

  “师兄,你不能再这样对我,”季允哭着吼道,“你怎么能再这样对我?你怎么能再这样对我?!”

  一会儿又喃喃着安慰自己:“没事的,没关系,师兄,你不会有事的,我能救你…我能救你…”

  他已经是魔尊了,这一次他一定可以…

  魔息迅速在季允指尖凝聚,却刚想注入秦顾体内,就被一只沾满血的手轻轻摁住。

  轻若鸿毛,有泰山之力。

  那只手紧接着一点一点向上,拨开长发,探入发间,抚上季允的脸颊。

  “小允…”秦顾的唇瓣一张一翕,桃花眼温柔地注视着季允,“吻…我。”

  …什么?

  季允一愣,幸而在失控边缘仍有分析的能力。

  秦顾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他的唇翕动着,重复“吻我”两个字。

  不是听错了,师兄就是这么要求的。

  吻。

  季允不明白秦顾要做什么,但那双桃花眼里并没有离别,反倒让季允萌生出些许希望。

  他缓缓收起魔息,怀着对秦顾无边的信任,又或者还有几分侥幸,俯下.身子,贴上秦顾微凉的唇瓣。

  最后一缕鼻息洒在他脸上,轻柔的,很快就消散。

  秦顾的呼吸停了。

  贯穿心脏的伤,没有魔息灵力的辅助,怎么可能能够治愈?

  师兄,你又骗我。

  可季允仍不舍得移开唇瓣,眼泪不受控制地滴在秦顾阖起的眼目上。

  一滴、一滴,伴随着逐渐混乱而带着哭腔的吐息,将秦顾耳垂的小痣都浸湿。

  余光蓦地察觉到一片阴影在孱动,但季允甚至不敢仔细去看,生怕期冀过后是更深重的绝望。

  下一瞬,鸦睫剧烈抖动几下,秦顾蓦地睁开眼睛。

  尔后,不等季允做出反应,他一把搂住季允的脖颈,主动加深了亲吻。

  软舌几乎不由分说地敲开齿关,秦顾将自己送入季允灼烫的唇腔,唇舌立刻交缠在一起,将所有氧气都掠夺。

  攀着脖颈的手掌顺势搭上季允后颈,他像抚摸着什么大型犬一样,配合着深吻的节奏安抚着季允。

  ——一双大掌沉默地环住了他的腰,轻拢、收紧。

  季允要将秦顾揉进骨血里似的,紧紧拥着他。

  衣袍上的血仍未干涸,心头血便这样渗透进鳞铠缝隙之间,涌进季允鼓动的胸腔。晏扇町

  深吻带来的不只是生理的安慰,秦顾破天荒地希望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

  但季允吻得太凶太急,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无法,秦顾只得先一步撤开,气喘吁吁的。

  一抬眸,季允的眼角还挂着湿漉漉的泪珠。

  秦顾突然没有忍住,蓦地凑近些,用唇吻去了那颗眼泪。

  他感到季允搂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柔声道:“吓坏了吧?”

  季允却不答,看来是真的吓得够呛。

  就着坐在季允怀里的姿势,秦顾顺势扭头看向不远处、毫无生息的身躯。

  心魔终于成为了一具没有生命力的人偶。

  黑血在心魔身下漫开,快要与秦顾的血混在一起,却被地面上一道深壑阻拦,而流入地底。

  那是方才战斗中,横秋剑留下的剑痕。

  他们的血永远不会相融。

  心魔死得彻底,秦顾松了口气,又去看没有回应的季允。

  “没事了,”秦顾抚摸着季允,从脸颊摸到耳垂眉眼,“结束了,小允,别害怕…”

  季允还在细密地发抖。

  秦顾想到了野兽的应激反应,心脏顿时抽痛起来。

  心魔说他善于操控人心,可遇到季允,满腔安慰的话却怎么都组不成句子。

  掌心的血随着抚摸沾到了季允脸上,此刻看去,反而替季允俊美的眉眼平添几分残酷。

  秦顾道:“…小允,我把你的脸弄脏了。”

  季允愣了愣,条件反射般摸了摸脸颊,看清快要干涸的血迹时,突然攥住秦顾的手腕,带到唇边。

  湿热的酥麻自掌心传来,秦顾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季允在舔他的手掌。

  具体点说,是在舔他掌心的血迹。

  像是把血迹擦去后,秦顾受过的伤也就不复存在。

  秦顾的心又酸又软,他想告诉季允,其实方才的自尽是深谋远虑后的结果,他有九成把握自己并不会真的死去。晏珊庭

  ——心魔第二次说出“我即是你”的同时,临危受命的奖励姗姗来迟,在秦顾脑海中炸开热烈的烟花。

  【临危受命额外奖励:白○公主的毒苹果。】

  什么玩意?

  秦顾迅速联想到现实世界那个著名的童话故事。

  而系统不愧为住在他脑子里的蛔虫,立刻回复道:

  【如您所想,宿主,就是出自白○公主的那枚毒苹果。】

  【这边建议您效仿皇后,将毒苹果当做暗器…】

  秦顾打断了它的建议:“不,我现在就用。”

  机械音迟疑道:

  【宿主,心魔距离您仍有一段距离,毒苹果未必能百分百进入他的口中。】

  秦顾叹了一声:

  跟他在一起这么久,系统的思维还是没有发生转变。

  谁说他要给心魔用了?

  不过好在,系统只能劝阻,却不能阻止他的行动。

  而秦顾向来是不太听劝的。

  于是系统眼睁睁看着秦顾,将毒苹果的使用对象,选为了——

  自己。

  系统失语了:

  它见证过秦顾无数次兵行险着,作为它遇见过的最聪明的宿主,系统确信秦顾这么做必有道理。

  可…

  这是毒苹果啊!是有毒的!

  系统无声尖叫着,恐怕心魔还没有遭到毒性的侵袭,秦顾就先一步支撑不住了。

  人类的身体如何能与魔种衍生物相提并论?

  然而不过下一刻,更让它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秦顾直接将横秋剑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系统:…

  它惊恐地看着秦顾用利剑切断心脉,手起剑落,没有片刻迟疑。

  直到那一声“吻我”以极其虚弱的气音送出唇腔,系统才如骤然被点醒般理解了秦顾的用意。

  ——童话中懵懂服下毒苹果的公主,是被吻唤醒的。

  就连系统,也在看到“毒苹果”三字的刹那,先入为主地将【毒苹果】视作袭击他人的暗器。

  而忽略了,【毒苹果】之前,还有一个限定词。

  这是公主的毒苹果,而非继后的毒苹果。

  可即便如此,秦顾的决定,也是一场将生命作为筹码的豪赌。

  系统从第三方视角,看向血涌如注的秦顾。

  被鲜血模糊的唇角,勾起了一个志在必得的弧度。

  系统放下心来。

  ——事实证明,他再一次赌赢了。

  可该怎么向季允解释呢?

  只要有一点透露系统存在的倾向,红色的警告符就出现在秦顾眼前,强迫他不再言语。

  秦顾只得试探着道:“小允,你知道我不是…”

  好在他与季允之间,许多话无需明言。

  季允停下舔舐动作,舌尖停在齿缝之间,道:“我知道,鲛人灵珠对师兄不起作用时,我就知道了。”

  天字宝物约束世间万物,唯独约束不了天道之外的存在。

  季允早就知道他不是原身。

  “所以,”秦顾凑近了他,“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有把握能杀死心魔,而我自己安然无恙。”

  他已经最大限度地在系统允许的范围内,将实情告知季允。

  季允闷闷道:“真的?”

  秦顾又亲了亲他的唇:“当然。”

  季允的脸色这才回暖了些,把脑袋往秦顾颈侧埋一埋:“可我不想师兄一直以身犯险,有师兄在,心魔再奈何不了我。”

  秦顾明白季允的意思,可他又如何眼看着季允深陷心魔困扰而不顾?

  更何况…

  秦顾道:“我一定要杀心魔,也是为了我自己。”

  季允“嗯?”了一声,表达自己的困惑。

  秦顾回忆着心魔说的每一句话,诚恳道:“我嫉妒了。”

  那只有心魔相伴的十年,虽然他并非不想而是不能,但看到心魔以自己的模样纠缠不休,秦顾依旧感到了嫉妒。

  他坦诚地向季允展示着自己的情绪,承认自己也会因心魔的存在而感到嫉妒。

  季允的眼神是惊喜的,耳根却红得要滴血:“师兄,我和他什么都没做。”

  ——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你,我从来没有接受他。

  所有的贴近、拥抱和亲吻,我只愿与你有关。

  秦顾笑着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知道,我都看见了。”

  心魔死去的刹那,秦顾获得了那十年全部的记忆。

  心魔接近季允、用自己的脸在季允身上留下无数深入灵魂的伤痕。

  而季允从不反抗,容忍着心魔的存在,心魔刻下每一道伤痕时都目不转睛,好像要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时秦顾才意识到,心魔就像他的一块灵魂碎片,并非由魔种创造,而是从他碎裂的灵魂中诞生。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确实是同一个人。

  心魔衍生自他,所思所想、一颦一笑,皆是在模仿他。

  不过是放大了某一种特定的情感。

  为什么心魔一诞生,就立刻对季允纠缠不休,诱惑他、勾.引他,无所不用其极地引他堕入情.欲深渊?

  或许有魔种的指示,但…

  若他,若秦顾对季允没有那样超出同门关系的情意,心魔根本无从模仿。

  他并不是终点,但一定是起点。

  秦顾捧着季允的脸颊,让季允与自己对视。

  他望着季允眼中那小小的、却清晰的自己,叹息着笑道:

  “小允,看来我远比我想的,还要更早爱上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与此同时,涧泉行宫内。

  晏白术坐在地上,白鸦停在他肩头,低头啄咬着胸膛裸.露的腐肉。

  徐且行的身躯已七零八落,右腿自膝盖以下不翼而飞,腹部的裂口更清晰可见腐烂脏器。

  由于手脚经脉都在战斗中被砍断,这具身体终于算是彻底报废了。

  好在脸部肌肉还能操控,晏白术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看向来人。

  “你把这些弟子都杀了。”那人站得离晏白术不远不近,脚掌踩着不知是谁的肉泥,“你做得太过分了,晏白术。”

  涧泉行宫弟子不是晏白术的对手,即便他们合力,也只是破坏了徐且行的身躯,而无法真正伤到掩藏于躯壳内的晏白术。

  他是狡猾的乌鸦,总能藏在安全地带,作壁上观。

  晏白术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海洋,涧泉行宫最优秀的青年弟子几乎都在这里。

  换言之,司徒颜死后,涧泉行宫已被灭门。

  支撑仙舟这艘巨轮的五座高山,自此已有一座彻底崩塌。

  晏白术好像在谈论天气一般,语气平常:“哪有全杀了,还剩那么一二三四个半死不活的,被魔尊大人的手下救走了。”

  那人顿了顿,似乎很是笃信:“恐怕那些人也活不过今晚了吧。”

  晏白术出手,又岂会留下活口?

  晏白术挑了挑眉——右脸被胡琴音律击中而皮肉融化,于是只有左边眉毛能动:“你倒是很了解我嘛?哈哈,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能够理解变.态的,只有变.态。”

  那人不悦地皱起眉:“别把我与你相提并论。”

  晏白术点点头,语气夸张:“是是,你是当世大能,我是被通缉的魔修,我哪比得上您啊…”

  “道貌岸然,背地里私.通魔修,恐怕死在我手上的修士,还没有死在你手上的多吧?”

  话音未落一道灵力狠狠贴着晏白术的颊面,刻在树上,怒气之盛,直接将树干都切断。

  晏白术打量着对方胸口急促鼓动的模样,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却又碍于自己在狮群中的威严,而强行控制着情绪。

  这里又没有追捧你的狮群,何必掩饰自己的真面目呢?

  晏白术轻蔑地笑出声,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脸颊的伤口有血流下:“麻烦您轻点打,要是把我真打死了,可怎么实现您的雄心壮志?”

  又是一道灵力劈向晏白术,这下直接削下他半边颊肉。

  晏白术一个激灵,显然是痛的,但依旧笑容灿烂。

  卑劣的豺狼和威武的狮王隔空对视,豺狼低着头,佝偻脊背,垂涎的水却滴落,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

  究竟谁占了上风?

  半晌,那人微微侧身:“晏白术,我很好奇你的动机。”

  “你处处与仙盟作对,不惜舍弃肉身创造魔尊,现在…却又要毁了他;而你又显然不属于我们,你没有知道真相的可能性,晏白术,你究竟想要什么?”

  晏白术曾一度与巴蛇同行,自爆魔丹、杀死秦顾,只为催动魔尊传承,他毫无疑问该属于季允一方。

  可现在呢?将秦顾和季允送入魔眼的举动,又好像与魔尊之流不共戴天。

  如此矛盾,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晏白术好像被问住了,做沉思情状,而后道:“你不觉得很好玩么?”

  回应他的是不加掩饰的震惊:“什么?”

  晏白术重复道:“看正直者为大义殒命,看冷酷者因情爱哭泣,还有…”

  晏白术意有所指地看向那人:“看众人皆以为敦厚者,唯利是图…这么有趣的事,要什么动机?”

  “…”那人望着大笑不止的晏白术,好像看到了什么疯子,厌恶地后退一步。

  又道:“多谢你替我杀了司徒颜,虽然你我二人道不相同,合谋可矣。”

  晏白术“哈哈”笑得发抖:“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都说了,我杀司徒颜,是因为有趣…算了算了。”

  他往后一靠,后脑勺抵在树干上,恰好贴上那一道灵力痕迹。

  倏尔,徐且行的双眼蒙上一层灰翳,躯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竟眨眼之间成为一具白骨。

  而白鸦低头梳理着羽毛,歪过头,振翅飞向那人,停留在他肩上。

  白鸦张开嘴,晏白术道:“我需要一具全新的躯壳。”

  那人道:“这个简单,与魔眼交战死伤修士无数,这些人籍籍无名,你选一具尸体附身就是。”

  晏白术却婉拒道:“我要一具能登上仙舟的身体。”

  那人的神情冷了下来,却没有直接拒绝,似乎正在权衡。

  “你太自大了,不会以为靠自己,就能阻拦亲爱的少盟主和他养的小龙吧?”

  白鸦发出“嘎嘎”怪叫:“仙舟就要坠落了吧?我听说仙盟决定展开谛天结界,阻挡坠落的仙舟…”

  “这可是难得的热闹,难道你不想让热闹更热闹一些么?还是说,你打算在这里放弃??”

  空气寂静得可怕。

  许久之后,那人缓缓道:“那就如你所愿,晏白术,别让我失望了。”

  …

  爱之一字,秦顾从来难以出口。

  上辈子的人生实在像浸泡在药中一样苦涩,秦顾已经习惯、并且不甚在意孤身一人,但从未经历过爱的人,在爱意面前,逃避就成了本能。

  他常用其他字眼将“爱”替换,心悦、喜欢、心意…

  爱这个字太沉重了,秦顾恍然惊觉,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说出“爱你”。

  这种出口前水到渠成,出口后酣畅淋漓的快意,是今生从未有过的体验。

  秦顾还想再说几次,将自己对季允的心意全部告诉他,但一转眸看向搂着自己的季允,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允都快冒烟了。

  再多说几句,好怕小允在他面前自燃。

  秦顾算是发现了,霸气威武的龙尊,千军万马当前仍面不改色,可一旦遇到直球,再精密的零件都运转不了。

  为了将季允从高温中拯救出来,秦顾缓缓转移了话题。

  “小允,说说你吧…”秦顾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摆。

  方才与玄英的骸骨建立连接后,长达数刻的入定,似乎在季允身上产生了一系列反应。

  他的小龙,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魔息仍有强烈的攻击性,却服帖地停留在季允身侧,变得内敛而忠诚。

  季允果然回过神来,却还是搂着秦顾不肯放手:“…我见到了玄英,…”

  他将幻梦所见尽数告知,又用鼻尖蹭着秦顾的脖颈轻嗅,也不管秦顾会不会觉得发痒。

  秦顾的眉头随着季允的讲述缓缓蹙起:“人修?…与魔种达成协议的人修?”

  季允道:“他使用的是灵力,这点绝不会错,只不过…玄英濒死,眼中所见不过黑白灰三色,难以分辨究竟是哪门哪派的功法。”

  秦顾听出季允话中隐有自责,赶忙拍了拍他:“但有一点,即便玄英失控,依旧是集魔族之力的大成者,能够偷袭他,造成致命伤的,至少是合体期以上的实力。”

  季允默念着重复:“合体期…”

  秦顾笑笑:“是啊,放眼百年前的修真界,有多少合体期修士?”

  有天才出世的时代,天才的同辈往往也不会弱小,这是世间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的传统。

  所以有季允的这一辈仙盟,实力远胜以往。

  那么百年前的合体期,比之今时,只少不多。

  即便不能立刻锁定对象,范围也缩小了极多。

  这是一个极为宝贵的信息,同样也让秦顾心底发寒。

  ——怪不得,当年祭祖大典,对于叶雨晴这样的普通弟子能够放出被重兵关押的晏白术,秦顾就始终觉得不可思议。

  如今看来,真正的背叛者,还潜伏在人群中。

  “是时候了,”秦顾道,“我们该走了。”

  离开魔眼之后,还有更险恶的战斗在等着他们。

  晏白术、仙盟叛徒…

  还有,魔种。

  前方崇山峻岭,但他们已走至山门前。

  叩关破门,势在必行。

  他们站起身,手紧握在一起。

  尔后,秦顾转向玄英骸骨的方向。

  这片黑暗的、荒芜的魔眼驻地,正因有程秋扇和玄英的存在,才终于窥得片刻的光明。

  他们为后人照亮前路,他们就是光明本身。

  无关种族,无关仇怨。

  大义也。

  秦顾突然抬手,掌中灵力暴涨,猛地涌向天空。

  金红的灵力化作日轮,高悬于空。

  驱散黑暗的暖阳分割阴阳,无边无际的光芒照彻山川。

  这座漠北的城邦,将在旭日下永世矗立。

  这段无人敢提及的历史,也终须有人拨开书册上的厚尘,使之重见天日。

  秦顾与季允心有灵犀地抬手,面向北徐、面向龙骨,作揖到底。

  ——自此刻始,所有困厄于魔种报复的灵魂,你们自由了。

  秦顾朝季允点了点头,季允心领神会地将手摁上剑鞘。

  下一刻,不器剑猎猎出鞘,季允一剑斩下!

  在获得认可之前,他尚且困在七天的限制中,不器的力量也不足以在魔眼领域内斩开空间裂隙;

  但龙尊传承已成,历任龙尊的力量交叠在一起,不器剑几乎是瞬间就切开一道豁口,扭曲的魔息将空间撕开,建立起通往外界的桥梁。

  秦顾看向空间裂隙。

  离开魔眼,回到现实,他们面对的威胁就不再是可见的魔眼,而是蛰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放一支冷箭的叛徒。

  还有…

  秦顾的指腹贴上季允眉间,那一点龙纹之内,有一颗蠢蠢欲动的魔种。

  这才是最关键的。

  季允眨了眨眼,握住秦顾的手腕,引着他的手指从眉心一路下滑至鼻尖、唇珠。

  而后,季允轻吻了下秦顾的掌心。

  魔息将他们包裹起来,季允的鼻尖跟着一点点泛红,语气却认真:“师兄,我也爱你。”

  哎呦。

  正想近距离欣赏季允脸红的模样,魔息却恰到好处地拥上来,阻隔了秦顾的视线。

  他只能遗憾地收回目光,心里想道:

  这小子绝对是故意在这个时机说的。

  秦顾与季允十指交握,任凭魔息温柔地拥抱着他——

  耀眼的阳光被抛在身后,他们义无反顾地踏入现实的黑暗之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晏白术召唤来的魔眼,睁开时在涧泉行宫,出口却与入口相隔甚远,在另一个位置。

  几乎横跨整个菏国版图,落在了饮枫阁地界。

  魔眼的出现篡改了天道律法,让寒雪不分春夏地落下,地面与屋舍尽数裹上银装,远远看去,竟似来到了昆仑。

  身着各色衣袍的修士在屋舍间奔走,庞大的人潮在霜雪中聚到一起,人数还在增加,像过冬的羊群,要在畜牧者的保护下躲避寒潮。

  这些修士并不都着饮枫阁服制,甚至饮枫阁弟子只占了少数,且几乎都是饮枫阁外门弟子。

  其余的修士,青色、黄色…这些服制各不相同,秦顾却能一一认出。

  都是饮枫阁管辖下,各县各乡的驻守仙门。

  能让仙门集体出动的,秦顾抬起头,不出意外地在天空见到了蠢蠢欲动的魔眼。

  尚未睁开,却不知何时会睁开。

  随时可能降临的灾难,因其未知,而远比可以预见的袭击更加折磨人心。

  秦顾看着眼前的人们。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回来了,以至于哪怕他能清晰地说出每一家小吃摊的特色、能记得哪一家客栈的屋顶看得见饮枫阁的枫海、哪一家酒肆的地窖藏着陈年的女儿红,却已经无法准确地认出每一个曾经与他相谈甚欢的百姓了。

  十年过去,足够一些人从中年迈向暮年,让孩童成为少年,而老者相继离世。

  斧柯尽烂,旧赋空吟。

  秦顾尚未摆脱罪人之名,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季允看着秦顾不动,便也收起长剑,安静地等待着他做好心理准备。

  秦顾深吸口气:“我们过去吧。”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的靠近,很快引起了修士们的注意。

  这种搭配并不常见,遑论二人不同常人的气质与修为带来的压迫,想要忽略也很困难。

  当即有人叫道:“是那魔头!还有、还有…”

  魔头自然是指季允,这人看着秦顾支支吾吾,半天没找到合适的称谓。

  秦顾深知自己的通.缉令尚未撤销,再加上司徒颜之死,堪称雪上加霜。

  他们竟然没第一时间动手,反倒出乎秦顾的意料。

  “是少盟主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插.入对话,打断了“有”个百下也没憋出个所以然的修士。

  青色身影健步如飞,青狸对修士们与秦顾季允之间泾渭分明的分界线视若无睹,飞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秦顾。

  “少盟主!”青狸用力地拍着秦顾的背,“活的,我终于见到活的了!”

  秦顾:…

  他笑容可掬:“多年不见,青狸师兄说话还是这么动听。”

  青狸“呜呜呜”个不停,又拍了秦顾好几下,才转向季允,似乎准备也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季师弟…”

  ——季允冰冷的目光让青狸颇具危机意识地停下动作,张开的手臂缓缓收了回去。

  秦顾对他的占有欲表示无奈:“小允,别吓唬青狸师兄。”

  季允这才缓和了表情:“青狸师兄。”

  青狸夸张地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要因为我和少盟主抱了一下就把我大卸八块呢。”

  他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我连该怎么死得完整点都想好了。”

  秦顾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里却暖滋滋的。

  看得出青狸因外界传言,而对季允有所畏惧。

  但再见到他们的第一瞬间,青狸依旧选择了相信他们。 盐陕艇

  他们闹腾了这么一阵,足够其他人反应过来。

  先是饮枫阁的外门弟子前来向秦顾行礼:“见过秦师兄。”

  在饮枫阁,秦顾向来被称作“师兄”,而非梳理孤高的“少盟主”。

  紧接着,其他修士犹豫一会,也纷纷向他抱拳:“少盟主好。”

  秦顾更加意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诸位…”

  青狸解释道:“我们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都是一路受饮枫阁和少盟主庇护过来的,少盟主为人怎样,当属我们最…”

  他看了看季允,改口:“除了季师弟,当属我们最了解了。”

  秦顾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用力抱拳:“诸位的信任,秦顾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众人赶忙大呼“受不起”,青狸更是捂着耳朵直叫“夭寿”,夸张地抖落着寒栗。

  又是一阵喧闹,话题终于回到正轨上。

  秦顾环顾一圈,见屋舍几乎都被清空,问道:“各位要带百姓们往哪里去?”

  青狸一惊:“少盟主不知道?”

  又喃喃自语:“也是,司徒掌门陨落之后,他们就说少盟主失踪了…”

  秦顾言简意赅:“我被魔修偷袭,和季允一起被吸入了魔眼。”

  众人大惊,眼看话题又要跑开去,秦顾赶忙比了个休止手势:“我之后细细告知诸位。”

  青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到哪了来着?——哦对,司徒颜陨落后,仙盟下令,要各门派协助世家,共筑谛天结界。”

  谛天结界,是无垢仙尊赐予五大世家之一慈悲寺的秘术,净尘原打算在慈悲寺筑起谛天结界抵御魔族,却被季允一剑破了开去。

  但这回,是百家仙门,同心协力筑造结界,单从力量上来看,便不可与独一的慈悲寺同日而语。

  “五大世家…现在是四大了,仙盟的原话是说,要以四大世家为首,用灵力将谛天结界顶到仙舟那么高。”青狸耸了耸肩,“这样,就能托住坠落的仙舟。”

  秦顾呼吸一紧:“可有说仙舟还有多久坠落么?”

  青狸苦思冥想半天,露出开了小差错过关键信息的表情。

  “不足,”

  一个与青狸极为相似的声音,在极其艰涩的语音停顿之后,继续道:

  “半月。”

  秦顾转眸看向发话之人:“青鱼师兄。”

  便是青狸的胞兄青鱼。

  青鱼微微点头:“好。”

  ——故人还是老样子啊。

  秦顾笑了笑,青鱼蒙着白雾的双眸转过来,虽然面无表情,却能感到柔和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青狸一拍脑袋:“对对,就是半月…话说回来,哥,你劝动那姑娘了?”

  青鱼摇了摇头:“我,错。”

  很好,聊到第二句就开始听不懂了,秦顾平静地将目光转向翻译器青狸,兀自想道:

  是谁想出来的让青鱼师兄去做说客?什么人能被青鱼师兄说动?

  青狸尴尬地笑了起来:“确实啊…都忘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人能听懂你在说啥…”

  秦顾:…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他顺势问道:“什么姑娘?还未问过诸位,筑谛天结界,与此刻情状有什么关系?”

  青狸又是恍然大悟状:“看我这脑子!咱们这里还有谁比少盟主更舌灿莲花,少盟主,走走走,咱们边走边说。”

  说着他就要牵秦顾的手,又在季允的注目礼下缓缓移动换成了袖子。

  青狸咽了咽口水:“我怎么感觉季师弟要吃我。”

  秦顾摇头否认:“龙一般不吃人。”

  青鱼道:“或许。”

  秦顾汗颜:“至少小允不吃人。”

  青鱼兄弟二人也不知信了没有,引着他们往前走去。

  青狸为他们解说现状:“因为谛天结界…未必能够成功,秦盟主下令,让我们赶快把清县附近的百姓都送往安置。”

  他压了压嗓子:“先说好,我这可不是唱衰,只不过万一谛天结界没守住,整个清县,也就饮枫阁最安全了。”

  季允自从靠近修士们就不说话,似乎很不习惯与这么多人接触,此刻总算开口:“不战而退。”

  青狸直接“咳”了一声,显然是被他不留情面的评价呛到。

  其实他们也清楚,仙盟的决定,无异于放弃抵抗,而闭关自守。

  但知道是一回事,现状却是他们不得不承认实力的差距,并做好连守城也失败的准备。

  “我们,”青鱼很平静,“非,魔。”

  青狸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似乎怕季允发难似的往青鱼身前挡了挡。

  青鱼的话难得清晰:

  我们不像你,我们不是魔族。

  季允比他还要平静,好像听不出青鱼话里的讽刺,道:“魔种并非不可战胜,如果这是仙盟的决定,我要去见一见盟主。”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秦顾,似乎在征询秦顾的意见。

  秦顾给予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想了想:“正好两位师兄要送百姓去饮枫阁,我们可以同行…”

  他们已经走到了一间屋舍前,秦顾的表情有些犹豫:“…这里,之前是不是一座酒肆?”

  话音落下,一名修士踉跄着从屋内摔了出来。

  青狸迅速向后一步,季允与青鱼岿然不动,那修士眼看着就要与地面亲密接触。

  千钧一发之际,秦顾伸手拽住了修士。

  修士站直身子,赶忙道谢:“多谢,多谢…哎?少盟主?少盟主怎么在这里,他们都说你失踪…”

  秦顾赶忙打断:“这位师兄,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修士“哦”了数声,道:“害,里面这位真是个泼妇…她硬要守着这屋子,说什么也不肯跟我们走。”

  “她还踹我屁股!少盟主,我屁股上有没有印子?”

  秦顾盯着那一个黑乎乎的鞋印,诚恳道:“没有。”

  秦顾又扭头盯着那屋子看:“我总记得,这里原先是明珠酒肆…”

  那修士不可思议地看了过来:“少盟主好记性,这小泼妇就是明珠酒肆的老板,叫珠儿。”

  “不,不对,”秦顾摇了摇头,“明珠酒肆的老板是个中年男子,他叫…”

  下一瞬,一声巨响从他们身后爆开。

  “怎么回事?!”青狸惊讶地回过头。

  只见魔息如雪崩,轰然自天空坠下。

  一颗魔眼缓缓睁开一道迷蒙的缝隙,眼球转动,看向聚在一起的百姓们,就像狼看到了羊群,眼底满是贪婪。

  秦顾大喝一声:“先救人!”

  青鱼兄弟与那修士飞快向百姓们跑去,秦顾抬手急促地敲响面前紧闭的门:“珠儿姑娘,魔眼快要睁开了,快出来!”

  ——回答他的,是一声木条移动的动静。

  门内的人一言不发,缓缓插上了门栓。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屋内的人一语不发地插上门闩,屋外同样一时死寂。

  秦顾急促地开口:“珠儿姑娘,我想你可能不太清楚魔眼的威力,魔眼睁开后,整片土地都会被毁灭。”

  他看了一眼门缝中间,那里有一双紧张眨动的眼眸。

  秦顾道:“你不会死在这间屋子里,你会和屋子一起灰飞烟灭。——跟我们一起走,至少还有你会记得这里!”

  季允惊讶地睁大眼睛,转眸看过去。

  秦顾很少说这样的重话,他始终温和有礼,从不会逼迫任何人做决定。

  大概是北徐城的所见所闻,悄悄改变了他许多。

  ——因为程秋扇,因为玄英,因为北徐城至死未曾屈服于魔种的百姓,他们那样伟大,却被后世侮辱唾骂,钉在耻辱柱上。

  纷扰流言,可将人生吞活剥,只有活着,才有真相。

  所以秦顾想救下所有人,哪怕深知自己不自量力。

  “砰!”的一声,门的最后一条缝隙也被封上,珠儿将额头抵在门上,身体瑟瑟发抖。

  在她身边,一个女孩牵着母亲的衣袍,懵懂地眨了眨眼睛:“阿娘阿娘,我们为什么不开门呀?门外的是大灰狼吗?”

  珠儿总给女儿讲大灰狼扮成人类,偷偷吃小孩子的故事,于是女孩自动将门外让母亲如此惶恐的人,视为故事中食人的恶狼。

  听到女儿这么说,珠儿的眼泪更加止不住。

  人心之恶,凶狼尤不能及。

  她将女孩搂进怀里:“对,是大灰狼,大灰狼来了。”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数年前的晴朗夜晚,一个醉醺醺的修士敲开酒肆的门,出于对修真界的信任,珠儿热情接待了这名修士,即便他不断抚摸自己手掌小臂的行为,让年仅十岁的珠儿本能地感到不适。

  修士问她:“你家的大人去了哪里?”

  珠儿如实回答:“阿爹出门采买去了,今日酒肆本是不开门的,但大哥哥是饮枫阁弟子,阿爹说了,饮枫阁对我们有恩,无论何时,都要热情招待饮枫阁弟子。”

  修士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珠儿便继续为他布菜。

  小小的女孩不及桌子高,踮着脚将最好的下酒菜摆在桌上。

  可那修士不断让她“再往里放些”、“再往里放些”,珠儿只能拼命往桌深处探,半个身子前倾。

  她说:“大哥哥,我够不着那里…”

  沾着汗的手掌贴了上来,珠儿听到那修士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兴奋:“没关系,哥哥来帮你…”

  ——她被摁在了桌上,无论如何挣扎,灵力就像怎么也挣不开的枷锁,将她牢牢锁住。

  那只汗湿的手掌向她的裙摆探去…

  珠儿猛地战栗起来,一时泪如雨下。

  女孩靠着珠儿的肩膀:“那阿娘千万不能开门,但大灰狼进来,阿娘也不怕,我保护阿娘!”

  化神期修士的听觉何其敏锐,女孩和珠儿的对话清晰落入秦顾耳中。

  珠儿明知自己是修士,却将他与食人的灰狼作比…

  季允的声音在秦顾识海中响起:“师兄,战况紧急,破门吧。”

  秦顾看向后方。

  修士们御剑的御剑,结印的结印,载着百姓突破魔息的包围,迅速撤离至安全地带。

  但长剑的承载量有限,他们不得不来回往返。

  饶是如此,依旧有许多百姓逗留原地,焦急地等待着获得解救。

  季允说的对,时间有限,不容浪费。

  秦顾抬掌抵上门板,灵力灌注入手臂,将灵力的击打点集中于一处。

  如此一来,就能够确保门板被震碎的同时,门后的珠儿母女不会受到伤害。

  然而珠儿似乎是猜到了他们的打算,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们若要闯进来,我就自尽!”

  她将菜刀抵在脖颈上,也不管秦顾他们在门外能不能看见:“我没有开玩笑!”

  女孩看着母亲一反常态的表现,害怕地哭叫:“阿娘,阿娘…”

  珠儿絮絮叨叨着:“没事的,没有人能再伤害我们,娘会保护好你…娘会保护好你!”

  再?

  秦顾何其敏锐,眉头即刻蹙起,再想到她对修士的敌意,真相似乎尽在不言中。

  他思忖片刻,吩咐道:“小允,你去支援青鱼师兄他们,这里交给我。”

  季允想也不想,立刻拒绝:“我不要。”

  秦顾亲了亲他:“听话。”

  这招秦顾是跟程秋扇学的,龙族似乎对“听话”这两个字特别敏感,堪比安全词的存在。

  果然季允一下就没了声音,幽怨道:“此间事毕,师兄要补偿我。”

  秦顾咳了一声,心道自己欠的“补偿”堆起来恐有座山那么高,道:“自然。”

  得到承诺,季允身形一动,魔息分裂成数条十米长的小黑龙,不顾人群的凄厉惨叫,将他们扛在背上。

  龙的脊背是师兄的御用位置,季允情愿分神凝聚化身,也不愿让其他人坐上自己的背。

  这可苦了百姓,他们险些以为自己要被魔物吃掉,直到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扯开的嗓门才一点点收了回去。

  有胆子大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嘿,嘿!飞起来了,快看,我们坐在龙背上!”

  在底下的百姓,发现黑龙不是敌人后,也不用黑龙再用尾巴卷,自己就配合地爬上龙背。

  转移的效率快了许多。

  而季允听了秦顾的话,掠至前方加入结阵的修士。

  魔眼太过强大,修士们支起的结界不断被震出裂隙,青狸在修士中穿梭飞奔,动作飞快地将符箓像狗皮膏药一般贴在裂隙上,以缓解结界崩溃的速度。

  注意到季允抬起手掌,青狸大惊失色:“季师弟,结界遇到魔息会爆炸的!”

  季允看了他一眼,没听见似的,掌心平推而出。

  金红灵力霸道地冲入阵眼,像盖了一层铁布衫,摇摇欲坠的结界瞬间焕发新生。

  季允又抬起另一只手,魔息盘缠指节,又从指尖蹿出,看着微小,却极其凶猛地向魔眼的袭击扑去。

  魔眼被打得措手不及,冲撞结界的魔息不得不转而与季允博弈。

  只用一秒,以一人之力,将倾颓的局面瞬间拉回至势均力敌。

  青狸托了托下巴:“…恐怖如斯啊…”

  有了季允从旁协助、或说主导战局,修士们的压力立刻减轻不少。

  然而顾不上高兴,季允一盆冷水直接浇了下来:“魔眼大开不过时间问题,我一人足矣,你们尽快去转移那些凡人。”

  青狸:…

  算了,说话不客气也是季允的风格。

  反观秦顾那里,依旧没有什么进展。

  “珠儿姑娘,”秦顾沉下声音,“你还有个孩子,对么?稚子无辜,你不能剥夺孩子的未来。”

  门内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好像被激起了情绪的波澜。

  秦顾却并未顾及珠儿的想法,继续道:“你当然可以选择去死,但你难道舍得让你的女儿,陪你一起葬送在这里么?”

  他的话语咄咄逼人,眉头却紧锁着,面色冷峻,手掌紧张地攥紧。

  ——方才小女孩与珠儿的对话,虽只寥寥数句,秦顾却已能确信,若有什么能说服这个女子,那一定是她的女儿。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珠儿对女儿的爱上,希望这激将法能够奏效。

  珠儿激动地反驳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骗我开门,想骗我们出去…”

  秦顾的心一下就沉了,珠儿比他想的还要警惕,他开始计算破门的同时夺下菜刀的可能性,凡人肉眼无法捕捉的灵力顺着门缝缓缓钻入房内。

  神识将所见反馈入脑海,秦顾的表情蓦地一愣:

  “明珠妹妹?”

  ——此处原是一座酒肆,名叫明珠酒肆,是因店主视独生女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不仅为女儿取名“明珠”,酒肆亦改名做“明珠酒肆”。

  十年前,秦顾常常下山来酒肆里小酌,今日见酒肆已被寻常平房取代,他便误以为店主一家已不住在这里。

  可见到这珠儿姑娘的瞬间,秦顾便从她因恐惧而扭曲的五官中,看到了过去那个活泼女孩的影子。

  珠儿,明珠…

  答案如此明显。

  “明珠妹妹,”秦顾像抓住了什么希望,大声道,“我是秦顾,你还记得我么?”

  珠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秦家哥哥…他们说、他们说你不在了…你真的是秦家哥哥?我知道了,你是骗我的,你要骗我出去,好欺侮我!”

  季允的声音出现在识海:“师兄,魔眼睁开了。我能为你争取的时间不过弹指,如果…就放弃吧。”

  秦顾嘱咐一句“注意安全”,思绪如飞,语速极快地对着珠儿开口:“酒肆后院有一个酒窖,酒窖里是阿伯亲酿的女儿红!明珠妹妹,此事说来话长,但求你信我!”

  ——你要骗我,好欺侮我。

  秦顾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珠儿为何不愿开门、为何不愿与修士离开,都是因为她曾受到过修士的侮辱!

  这是珠儿为了自保,而产生的应激反应啊!

  古代女子被所谓贞洁的枷锁束缚,秦顾不敢想象珠儿当时究竟有多痛苦。

  轰隆爆裂声不断传来,身后响起一声龙吟。

  季允在提醒他,守不住了,必须立刻离开!

  秦顾道:“明珠妹妹!难道你情愿看着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门突然打开了。

  珠儿浑身颤抖、面颊被眼泪浸湿。

  透过泪眼,她仔细地看着眼前久别重逢的青年:“秦家哥哥,真的是你…你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可我…”

  “这不是你的错!”秦顾心痛至极,“相信我,明珠妹妹,我会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还你公道!”

  珠儿却摇了摇头:“十年前那人想要侮辱我时,我爹恰好晚归回来,怒不可遏,要与那人搏命…因为我爹,我仍保全清白,可凡人哪里是修士的对手?”

  “我爹,被那人活活打死…秦家哥哥,太晚了,你来得太晚了。”

  五旬老汉血肉模糊地躺在黑暗巷中,他用肉身守着女儿的清白,却只能得到一句“老不死的,晦气东西!”

  老汉瞪着一双眼睛,直到那修士歪歪扭扭离开了小巷,才敢咽下最后一口气。

  秦顾看向珠儿怀里年幼的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娇俏可爱,生涩地望着他。

  杀人偿命,可为何修士便能不受人伦道义约束?

  那一身修为,何时成了凡人必须低头顺从的枷锁?

  秦顾的眼眶也红了:“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天涯海角,我必叫他血债血偿。”

  珠儿望着他:“…那人手上有一颗痣,在无名指下,他有一双豺狼般的眼睛…我死也忘不了那双眼睛…”

  她又抱起女孩:“秦家哥哥,这是我女儿,我没有文化,只为她起了个乳名,叫桂儿。明珠没有别的请求,但求…仙君为我儿赐名。”

  秦顾猛地抬起头,看向珠儿:“…你要…”

  珠儿哽咽着摇头:“拜托你了,秦家哥哥…我只能相信你了。”

  秦顾听懂了珠儿的弦外之音。

  她要将桂儿托付给秦顾,要他赐名,便是民间建立亲缘关系的方式。

  “这十年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我不想…再拖着这残破之躯,苟活下去。秦家哥哥,拜托你,桂儿就拜托你了。”

  一行清泪自桃花眼中滚落,秦顾伸手将桂儿抱进怀里:“桂酒沉醉,便叫沉桂吧。”

  这就是答应了。

  珠儿哭着笑起来,释然道:“多谢秦家哥哥。”

  尔后,在沉桂“阿娘”、“阿娘”的呼唤声中,珠儿退回房内,将房门重新拴上。

  ——沉桂啊沉桂,你要好好长大,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珠儿缓缓向屋舍的后门走去,一株桂树正立在后院中。

  女儿红埋在桂树下,最为酒香沉醉。

  跟随她大半生的梦魇也被这株挺拔的桂树驱散,就像阿爹在守护着她。

  珠儿走到树下,似乎看见阿爹站在树下,对她道:“明珠呀,等你出嫁那日,爹要让全镇子的人,都来品一品这坛女儿红。咱们明珠的酒,一定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酒!”

  珠儿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牵起阿爹的手,似乎又成为那个阿爹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阿爹,女儿来尽孝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魔息的余波吞没了屋舍。

  秦顾紧紧捂住沉桂的双眼,小小的女孩在他怀里挣扎,双手拼命抓挠着秦顾的手背,嘴里大喊着:“阿娘,我要阿娘,你是坏人,我要我阿娘!”

  在沉桂声嘶力竭的哭嚎声中,一片连绵成海的枫林出现在眼前。

  枫林往上,入云之巅的位置,便是饮枫阁山门所在。

  一道灵符在不远处爆开青色光亮,是青鱼兄弟在指引着巨龙降落。

  黑龙缓慢落在枫林之中,庞大的身形叫百姓们惊呼连连,就连修士,在黑龙的绝对强大面前,也显得极为渺小。

  好在季允并不打算吓唬他们,一落地就摇身一变,化作人形。

  他的视线落在秦顾被挠得鲜血淋漓的手背上,眉头缓缓皱起:“你娘…”

  彼时秦顾已经松开了手,沉桂看着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他的眉眼一如翻涌的雷云,即便此刻特意蹲下,沉桂依旧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像在密林中被野兽盯上。

  她慌乱地四处看看,找不到阿娘,只能后退一步,躲到了那个和阿娘说话的红衣大哥哥身后。

  秦顾搂着女孩的肩膀:“沉桂别怕,季允哥哥不会伤害你的。”

  而旁观的青狸不忍直视地闭上眼睛,和青鱼咬着耳朵:“哥,季师弟不会要告诉这小娃娃真相吧,哎呦喂我这心都要跳出来了…”

  毕竟珠儿已经死在魔眼袭击之下,而季允…

  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性格。

  季允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在一众惊恐的目光中,开口:“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她说,如果你乖乖听话,她就会回来看你。”

  除了秦顾和沉桂外的所有人:…

  这是季允第一次哄孩子,语气比布置作战计划还要严肃。

  用这种不破城关提头来见的神情说哄孩子的话,别说沉桂,就连青狸等修士也本能地瑟瑟发抖。

  这哪是哄孩子,这分明是吃孩子!

  来人啊,魔尊吃小孩了!

  沉桂快吓傻了,但小孩子最懂善恶,她觉得眼前的大哥哥虽表情凶了些,眼睛却是温柔的,没有恶意。

  沉桂怯怯道:“真,真的吗?”

  季允面无表情:“信不信由你。”

  说罢,他站起身,竟就这么不管嘴巴一瘪眼看着就要哭出声的沉桂了。

  季允转向目瞪口呆看着他的修士:“干什么?”

  修士们立刻眼观鼻鼻观心,迅速作鸟兽散。

  最后,季允小心翼翼地看向秦顾,似乎在问:

  师兄,我做得好吗?

  秦顾想了想。

  和好,大概是不沾边。

  但对季允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进步。

  况且这话,要有说服力,还真得看着凶…威严的人来说。

  秦顾摸了摸沉桂的脑袋,小女孩愧疚地看着他手背上的抓痕:“对不起,我只是…想要阿娘…”

  她踮起脚,去抱秦顾的手臂:“只要我乖乖听话,阿娘真的会回来?”

  秦顾笑着说了声“没关系”,又将目光投向远方,道:“是的,阿娘会一直牵挂沉桂。”

  阿娘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凡间的风雨,时刻陪在你的身边。

  沉桂用力点了点头:“那,那我要变得很厉害,这样等阿娘回来,我就能保护阿娘了!”

  童稚话语最抚人心,秦顾点了点头:“不过在那之前,沉桂,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

  山下情况已向饮枫阁做了通报,但带这么多人上山,实非一日之功。

  百姓们被安置在半山腰的客舍中,休憩一日,翌日再随修士们共同上山。

  是夜,饮枫阁外门弟子严华正在拨弄着火石。

  他将木柴丢入噼啪燃烧的篝火中,火焰顷刻烧得更旺了些。

  严华朝火堆唾了一口,又将手伸到距离火焰不远的地方,温暖着冻得通红的手。

  他将手掌翻来覆去地烘烤,无名指根的痣被灼烧得隐隐发烫。

  严华烦躁地搓着指根,这颗痣让他疼痒难耐:“妈的!偏派老子在这守夜,守守守守个屁!饮枫阁底下要有妖兽,所有人一起死了算了!”

  他又摸了摸唇瓣:“那娘们…有个女儿…不,不行,那小丫头还太小了,而且还有秦顾照顾她…”

  “不过秦顾…犯了那样的重罪,等他走了…那丫头就是我——谁在那里?!”

  严华猛地站起身,衣摆沾到火星也顾不上,瞪着一双眼睛望向身后的黑暗。

  他很确信自己听到了呼吸声,不像人类,更像是什么庞大的野兽,蛰伏在黑暗中,时刻准备着咬断他的喉管。

  是什么?饮枫阁地界,结界森严,怎么会有妖兽?

  “是谁?!”严华将佩剑从腰侧拔出,灵力光轮在剑上浮现,“出来,你是魔修,妖兽,还是…?!”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结界中虽不可能有其他妖兽踏足,但有一头魔物,就出自饮枫阁、就在他们身边!

  魔龙季允!

  ——黑暗中骤然睁开一双巨兽的眼瞳。

  严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下意识后退一步,一脚踩入火堆里。

  剧烈的痛苦让他大骂起来:“妈的,妈的!”

  可那双眼瞳只是盯着他,既没有向前,也没有后退。

  分明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叫他灰飞烟灭。

  可魔龙只是看着他,像戏弄猎物,欣赏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神情。

  像如影随形的梦魇,体肤无恙,却折磨着心灵。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濒死一样恐惧。

  心理的恐惧,远比生理的疼痛,要更加折磨人心。

  严华颤抖着大吼:“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这个仙界的耻辱、败类,难道你要吃我?!”

  ——“只是这样,你就害怕了么?”

  一声极轻的质问,自身后传来。

  严华又是大叫一声,颤抖着将剑指向声音来处:“是谁装神弄鬼?!”

  待他看清眼前之人,声音又是一梗:“秦…少主?!”

  秦顾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不足一刻,你就害怕成这样,若一年、十年,恐怕你早已疯了吧。”

  严华哆嗦道:“少主这是何意?”

  秦顾喝道:“严华,抬起头来。”

  严华猛地一抖,紧张地抬起头——

  桃花含情,严华看见的,却是棱角冷冽,毫无温度的桃花眼。

  秦顾认得出饮枫阁所有的修士。

  所以当珠儿形容那杀人修士时,秦顾的脑中,立刻就浮现出了严华的样貌。

  “伸出手来。”

  严华又是发抖,将双手平举摊开。

  秦顾的目光落在他无名指下,脸上最后一点神情也褪去。

  他看着严华,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下一瞬,横秋出鞘,剑尖直逼严华喉结。

  “十年前,明珠酒肆,”秦顾步步紧逼,字字痛心,“你做了什么?说!”

  寒冽的剑让严华汗毛倒竖,境界的碾压好像一把悬斧压在头顶,他双腿一夹,一股热流从跨间涌出,湿哒哒流了一地。

  ——他被吓尿了。

  秦顾的剑一偏,顶入皮肉:“说。”

  严华的胆都被吓破了:“我,少主,我真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什么都没做成啊,我…”

  他没能说完后半句。

  横秋剑已狠狠切断了他的喉管。

  鲜血狂喷,将火堆都浇灭,红衣却比火焰还要热烈。

  秦顾垂眸看向严华的尸体:“你可知道,你方才的痛苦,明珠妹妹忍受了整整十年。”

  “…去地狱赎罪吧。”

  他再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迈步跨了过去。

  那双竖起的兽瞳在秦顾靠近的刹那散开,变成个温顺的圆形。

  尔后,季允走出丛林,轻声道:“师兄。”

  他们沿着来时路返回,距离扎营地还有段距离,秦顾歉意地道:“还让你平白挨了一顿骂,小允,抱歉。”

  季允却突然扶住了他:“师兄,你我之间不要说这些。你累了。”

  秦顾心下一惊。

  他确信自己并未表现出丝毫疲惫,可季允却一眼就发现了他在硬撑。

  一路走来,修真界的弊病、人心的难测,秦顾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可当珠儿声泪俱下地诉说着十年前的遭遇、沉桂哭叫着“阿娘”的时刻,秦顾终于发现,他永远无法对人们的苦难视而不见。

  污蔑、陷害他的,秦顾从不畏惧。

  可百姓…那些百姓,到底做错了什么,又为什么要为修真界的恶因承担苦果?

  道济苍生,以护凡间。

  多么可笑。

  他太累了,虽强撑着不愿让任何人看出真实情绪,可深入灵魂的疲惫,如何瞒得过朝夕相处的季允的眼睛?

  秦顾突然想道:

  为什么要硬撑?

  在季允面前,他为什么要硬撑?

  他看向季允,月光落在季允的鳞铠上,像坠入一泓山泉。

  “小允,”秦顾轻轻拥住季允,埋进他宽阔的怀里,“杀严华的时候,我没有觉得痛快…我在想,若我能突破化神的桎梏,白天我就能救下明珠妹妹…若我十年前未曾…自以为是地离开你,严华之徒,又怎么敢趁修真界大乱,去民间作乱?这样一来,阿伯也不会死。还有其他的百姓,只要我再强大一点,我就能多救一个人…”

  “可我…我救不了他们…”

  秦顾从来不想将脆弱展现给任何人看,最痛苦的时候,咬着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可鼻尖满是季允的气息,他的爱人将手掌搭在他肩上,想安慰他,却满是手足无措的慌张。

  秦顾感到无以言表的难过,眼泪直接滚落下来。

  季允声音发紧:“师兄,这不是你的错,你曾经教过我,不需要为他人的错误,而…苛责自己。”

  他曾说过这样的话吗?

  秦顾的脑子一团乱麻,实在想不起来了。

  复生以后,他送走了太多故人,梅惊池、程秋扇、玄英…

  又不得不放弃许多人,珠儿、叫不上名字的百姓…

  他救不了所有人,却又想救所有人。

  痛苦的根源就在这里。

  不止这些。

  对于季允,秦顾也有着深入骨髓的愧疚。

  索性趁着这片刻脆弱,一并和盘托出。

  秦顾将脸埋在季允胸膛:“小允,你本该是,天地间最自由的龙,…我困住你了。”

  ——被困在名为“秦顾”的池潭里,不得解脱。

  “师兄,”季允轻轻拢住秦顾,低头亲吻他湿润的眼睫,“无论前路,只要能与你同行,我心甘情愿。”

  “你没有困住我,是我一定要追随你。”

  ——“秦顾”二字,就是我的天地。

  秦顾听懂了他的意思,眼眶更加酸涩。

  他抬起脸,果然见到季允认真的双眸,一眨不眨、专注而深情地望着他,写满了紧张与疼惜。

  …他的运气太糟了,上辈子苟且残生,过得破破烂烂,好不容易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先是穿越进一个死相凄惨的反派体内,又阴差阳错,任务失败被遣返。

  命运似乎一直在捉弄他。

  可秦顾释怀了。

  前路渺茫,退路尽断。

  可他身边还有季允,于是悬崖也可再进一步。

  自从互通心意,他们始终没有独属于二人的时间,即便有,也如碎片,弹指一挥。

  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而月色姣好,夜还漫长。

  或许是难得的机会。

  秦顾缓缓解开外袍,红衣徐徐垂落,月光抚摸着瓷白肌肤,一寸寸漏进更深处。

  他的胸腔起伏着,有些紧张,脑子一团乱,脸上却表现得游刃有余。

  微凉手掌覆上季允小腹,一路游走而下。

  只见季允的喉结吞咽滚动一下,秦顾的手心便即刻感到滚烫热意。

  他轻轻一拢指节,彻底将季允从忍耐中解放出来。

  秦顾搂着季允的脖颈,迎着他的目光,堵住他颤抖的唇:“小允,…做你想做的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青年人的第一次,未必干柴烈火,但一定终生难忘。

  至少对秦顾来说是这样的。

  他都不记得自己换了几个姿势,只觉得像躺平在海面上,随海潮起而又伏。

  起初他还能逗一逗季允,到了后半夜,便自食其果,被顶得只能靠季允扣着他的腰,才不至于直接软倒下去。

  喊停的想法已经在脑中数个来回,可每次一低头,就能看到季允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一副意犹未尽又珍重小心的模样。

  秦顾可耻地心软了。

  心魔的话在他耳边回荡:

  龙是有发.情.期的。

  十年发.情.期的含金量,秦顾总算是身体力行地感受到了。

  而季允的表情和动作简直不在一个频道,脸上神情有多无辜可怜,动作就有多疾风骤雨。

  秦顾本想着克制声音,给自己留最后一点面子,后来发现这不是他能掌控的,也实在没什么必要,遂作罢。

  那刻在龙族基因里的掠夺欲.望,要将爱人的一切都占有,每一寸每一厘,都镌刻下自己的痕迹。

  季允目不转睛地看着秦顾。

  从圆润的肩头看到素白的胸膛,又在那留有齿印的春樱上逗留片刻。

  季允缓缓舔了舔尖牙。

  这是他给师兄刻下的印记。

  此刻的师兄、师兄此刻的模样,都完完全全地只属于他。

  “想什么呢?”秦顾抚了抚季允的眉眼,长发随着俯身的姿势垂落,描在季允脸上。

  “不许…”他艰难地换了口气,“不许走神,看着我。”

  季允便看了过去,要将秦顾的模样刻印在脑海中似的,想:

  命运如此优待他,就算让他在此刻死去,他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

  翌日清晨,沉桂被一阵鸟啼吵醒,揉了揉眼睛:“阿娘…”

  没有回应。

  她突然想起来,阿娘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好多年才会回来。

  沉桂想起青年灿烂如火的红衣,又想到那头威风凛凛的黑龙,他们是那么厉害,自己也要变得像他们一样,这样等阿娘回来,就会为自己骄傲。

  沉桂赤着脚踩上地面,跑出房间的时候,秦顾正在抖落外袍上的泥土。

  他只穿了一件素色里衣,黑发如瀑,眉眼温柔,像极了画里来凡间遨游的谪仙。

  而秦顾身旁,是浑身都裹在黑色里的季允,他生得英俊冰冷,像没有温度的神像,今天却不知为何,眉眼间都带着笑意和餍足。

  沉桂想:

  哦,这是会变成黑龙的大哥哥。

  和冷冰冰的龙哥哥比起来,沉桂毫无疑问偏爱温柔爱笑的秦顾哥哥。

  沉桂唤了一声:“秦哥哥!”

  秦顾转过身去,惊觉自己竟然没注意到沉桂的到来。

  折腾了一宿,身体的零件好像罢工了。

  他赶忙将外袍放在一边,走到沉桂身前,蹲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面色不改:“怎么啦?”

  在小孩子面前,他的措辞都不由自主幼稚了起来。

  沉桂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秦顾:“我想变得像哥哥一样厉害,等阿娘回来,我来保护阿娘!”

  童言稚诚,秦顾的唇瓣不忍地抿了抿。

  “哥哥?”沉桂捏着他的衣摆扯了扯,好像撒娇,“我可以跟着哥哥学仙术吗?”

  秦顾张了张嘴:“时局动荡…”言扇亭

  沉桂却早就想好了:“我不怕!”

  秦顾又道:“修行艰苦…”

  沉桂再次抢话:“没关系!”

  秦顾便没有话说了,手掌贴着女孩的脑袋,轻轻揉了揉。

  沉桂看不见,随着秦顾的动作,一道灵息缓缓沁入她的天灵,转瞬便轻悄悄走遍全身经脉。

  秦顾本想着,若沉桂的身体不适合修行,便找个理由,将她带去与山苍长老,在药监司做个药监弟子。

  但…

  沉桂的根骨,百年一遇。

  四岁入道,也是绝佳的年龄。

  季允走了过来:“师兄,她天赋不错,既然想学,收了她也行。”

  沉桂的眼睛亮了亮,用力点了点头。

  秦顾一时迟疑,半晌,终于松了口:“沉桂,我自可以教你,但你要想清楚,修行并非寻常玩乐,一入仙门,你的肩上,就有人间和苍生。”

  “无论日后你的修为几何,仙途能走到哪种境界,都永远不能抛弃天下苍生。”

  “沉桂,你可以做到吗?”

  他其实不必要和小孩子说这些的。

  但他不得不说。

  沉桂似乎在努力思考,半晌才问道:“为什么要抛下天下苍生?难道会有人抛下自己的阿娘、阿伯吗?这样的人是坏人,沉桂不要做坏人!”

  “…”秦顾弯眸轻笑,“嗯,沉桂是好孩子。”

  而后,他站起身,向后退两步,笑容顷刻被严肃的神情取代。

  “沉桂,你若想随我修行,便不能再叫我哥哥,我会带你入门,教你功法,却不会再顺从你的撒娇,安慰你的软弱。”

  “繁文缛节皆可免去,你要叫我什么,全都随你的心而决定。”

  是叫哥哥,继续享受秦顾满怀愧疚的疼爱,还是唤一声师尊,从此抗下苍生大道的重担?

  修行艰辛,境界的桎梏只能自己去打破,天赋的差距也只能靠自己去填平,其中孤独挣扎如是,让多少人望而却步、又叫多少人歇斯底里。

  秦顾是穿越者,沾了天赋的光,继承了原身的实力,在旁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修行天才。

  但他依旧没能突破化神,这再进一步的愿望,就是难以实现。

  沉桂似乎被他吓住了,表情有些犹豫。

  她看了看秦顾,又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掌。

  沉桂突然觉得,阿娘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但跟着秦顾哥哥修行,是不是能让更多的“沉桂”,等到她们的阿娘?

  沉桂跪了下去,双手举过头顶,又深深叩拜下去。

  清脆的声音在室内回响:“沉桂,拜见师尊。”

  沉桂紧张地等着秦顾的回应,好在秦顾舍不得她多跪一秒,头顶很快传来一声:“永远不要忘了今天,快起来吧,地上凉。”

  秦顾同意了。

  沉桂高兴地爬起来,她记得秦顾说过,自己不能再向他撒娇,但她太激动了,忍不住扑进秦顾怀里,连声叫道:“师尊!师尊!”

  秦顾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扑进椅子里,酸痛的后腰一下撞上椅背,更不用说没有软垫的椅子,疼得他眉角隐隐抽搐。

  秦顾一边搂着沉桂,一边不轻不重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季允的回应,是眼神幽深地吞咽了一下。

  秦顾:…

  小混蛋!

  恰在这时,青狸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外:“这么热闹呢?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秦顾把沉桂抱到地上,和他开玩笑:“知道还问?”

  青狸“嘿”了一声:“得嘞,打扰您一家三口了…少盟主,季师弟,我们该动身上山了。”

  秦顾额角直抽,季允却对这句评价很是受用。

  外袍在地里滚了一夜,是拍不干净了,秦顾便干脆不拍了,直接披在身上。

  大部队已慢吞吞向山上进发,秦顾等人缀在队尾。

  有饮枫阁修士的私语传过来:“严华这家伙,又去哪里偷懒了?”

  “别管他了,他什么事能办好?每次遇上妖兽都是他第一个跑,还不如被妖兽拖去吃了。”

  “嘘,这话你也敢说?被少主听见了,他打断你的腿…”

  秦顾面不改色地移开目光。

  青狸顺势道:“少盟主,我们商议了一下,担心多生事端,未将你与季允与队伍同行的事情,告知盟主。”

  他到底还没有脱罪,若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恐怕对饮枫阁不利。

  季允的身份,就更不必说了。

  青狸是真的在为他们考虑,秦顾发自内心地感激道:“多谢。”

  青狸连忙摆手说不用,又问:“这队伍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才能到达山门,少盟主要不要先行一步?”

  秦顾沉吟片刻,很快应了下来:“好,诸位小心行事,饮枫阁枫树有灵,若遇到什么应付不了的突发情况,可直接向它们求助。”

  他们需要觐见盟主。

  不只是因为魔眼所见,证明了魔种可以被诛灭。

  更是因为,有一个叛徒,还潜藏在仙盟之中。

  诛灭魔种,人间便可得以保全。

  而叛徒不死,难免多生事端。

  秦顾带着沉桂,脱离大部队,运起轻功,与季允一起向山上仙门而去。

  他们抄了一条近路,枫树簌簌作响,尤其在秦顾靠近时,叶子招摇,像在与他打招呼。

  沉桂瞪大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师尊,你怎么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条路呀?”

  秦顾笑了笑:“因为我在这里长大。”

  虽然我已有十年未能回来,可这片枫林,这座仙门,它是我的家。

  近乡情怯啊,秦顾在山门前停下步伐,抬头望着“饮枫阁”三字。

  季允跟着停下,却是看向石阶。

  尔后,他轻轻牵住秦顾的手:“师兄,这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秦顾心脏巨震,一时感慨万千。

  是他们初见的地方,是皮囊之下,两个灵魂的初见。

  突然,枫树摇撼,两道身影从枫树下显现,一前一后朝秦顾飞扑过来。

  “秦师兄,秦师兄!”

  小枫和小荻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腿,两名小枫妖已经长得像十四五岁的少年,双眸濡湿地看着他。

  “秦师兄,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们想见你想得不得了,又不敢偷偷溜下山…”小枫哇哇大哭。

  小荻踩了他一脚,对秦顾道:“秦师兄回来了就好,你不知道,大家这些年,都很想你…但是阁内,没有人敢提你的名字,怕说了,让大家都难过…”

  她吸了吸鼻子,又搂得紧了一些。

  这时她才发现,秦顾怀里还有一个小丫头。

  小枫妖和人类女孩面面相觑,小枫大喊一声:“秦师兄都有孩子了,怪不得不回来,秦师兄不要我们了…”

  秦顾刚攒起来的眼泪都被他这一嗓子嚎得烟消云散:“这是我收的小徒儿,名叫沉桂。沉桂,见过两位师叔。”

  枫妖叫他师兄,沉桂自然比他们矮个辈分。

  沉桂机灵地行礼:“见过师叔。”

  小枫眨了眨泪眼,到底还是小荻聪慧,牵住沉桂的手,对秦顾道:“我们都听枫树伯伯婶婶们说了,秦师兄找盟主有事,那…小师侄我们就带走了,秦师兄放心去吧。”

  秦顾摸了摸小荻的脑袋:“多谢。”

  正要迈步,小荻突然叫住他们,却是对着季允开口:“季…师兄。”

  季允停下脚步,转眸等着枫妖的下文。

  小枫小荻一齐道:“…你说过你会带秦师兄回来,你做到了,谢谢你。”

  逆转生死,挣脱天道,将思念的人,带回了他们身边。

  季允摇了摇头:“不必谢我。”

  秦顾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谜语,却立刻联想到归墟的枫林。

  饮枫阁的枫树,种子只有这些枫树之灵才有。

  等魔种的事情解决,他一定要好好问问,小允为了复活他,究竟都做了多少努力。

  告别枫妖,他们拾级而上,云雾愈浓,却有一棵擎天巨树拨云见日,枫叶红如赤练,宛如神女的臂膀,庇护整座山门。

  掌门大殿,就在前方。

  第一百二十八章

  秦顾缓步走进掌门大殿。

  这样的长路,他走过许多遍,在仙盟做助手时,他总难免到掌门大殿来,向秦如练汇报功课。

  哪怕过去许多年,秦顾惊讶地发现,自己依旧能闭着眼睛,从进门处一路走到秦如练面前。

  因为,这里的布置还是与记忆中一样,井然有序,透露着久无人居的冰冷。

  秦顾一时有些时空错位的恍然,细细看着,却发现就连案几之间的距离都无甚差别。

  这些陈设,十年之间,没有丝毫偏移,却又干净如新,找不到灰尘。

  只能是有人故意维护着。

  秦顾神情微怔,心中生了些许疑惑。

  这是无伤大雅的发现,而再往前走些,就能见到秦如练了。

  秦顾有些紧张,面对秦如练时总是难免心虚。

  说来也好笑,复生后他与秦如练的相见,不是在战场废墟中,就是在刑场上。

  浊云谷匆匆见了一面,好歹还说了几句话,万民同审却连话也来不及说,他就被押去了涧泉行宫。

  他有很多话要与秦如练解释,却又因为要解释的实在太多,而突然无从开口。

  心绪繁杂间,威严的大殿便出现在眼前。

  灯火微明,不如秦如练的衣袍半点亮眼,她的桌上堆满了文笺,分成两沓,一沓来自世家,一沓则属于仙盟诸司。

  秦顾注视着秦如练,她的长袖及地,像一瀑鲜红泉涌,那样璀璨,那样孤独。

  高悬于天空的朗日,身边无需星子相伴,耀眼的光芒让云鸟都变得渺小,因而永远是孤身一人。

  仙盟盟主从不是旁人眼中那样潇洒的存在。

  秦顾的唇瓣动了动,到了嘴边的“盟主”囫囵兜个圈儿,没能出口。

  他问自己:你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见秦如练?

  是罪人秦顾觐见盟主,还是离家多年的儿子拜见母亲?

  晏扇艇

  秦顾很清楚,魔种很快就要彻底“成熟”,他们必须尽快铲除魔种,才能让北徐城的悲剧不再重演。

  仙盟同样也清楚,不然就不会如此紧急地筑起谛天结界。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这一战失败,等待人间的,就是永远的寂灭。

  是啊,最后了。

  倘若失败,今日恐怕就是他与秦如练,见的最后一面。

  “母亲,”秦顾开口了,“眷之…拜见母亲。”

  秦如练停下动作,搁笔一旁,缓缓站起。

  她起身得很慢,一直到彻底站直,她才目光平静地抬起脸,朝秦顾和季允看了过来。

  秦如练脸上的神情不悲不喜,比起没有表情,不如说是表情并没有因秦顾的出现而发生改变。

  就像那次浊云谷重逢,秦如练也未曾对他展现出审判罪人外更多的情绪。

  但秦顾很肯定,以秦如练的修为,从他与季允踏入掌门大殿、甚至进入山门的那一刻起,秦如练就一定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

  可她没有主动开口,甚至此刻,秦顾出声唤她,秦如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秦如练道:“你们来了,过来吧。”

  她说的过来,自是走上台阶,走到掌门座前。

  秦顾抿了抿唇,他在亲情方面的经验本就不足,天知道刚刚那声“母亲”已经快用尽了他的勇气。

  他向来察言观色,心思敏捷如是,可秦如练的态度,让秦顾根本捉摸不透。

  无法,他只能硬着头皮拾级而上,一路走到秦如练身边,隔着案几与她对望。

  他已比秦如练高出许多,可在那双威严森然的桃花眼前,秦顾总觉得自己还是刚穿越来时那个总是闯祸的少年。

  他都做了多少秦如练头疼的事?

  放走了蝉娘,梗着脖子与陆弥作对,后来又收拾了狂刀门…

  更不用说现在,戴罪之身,身背数条不容赦免之重罪,却大摇大摆、和魔尊一起走进了世家之首的掌门大殿。

  “笑什么?”秦如练突然掀起眼帘。

  秦顾:…

  他尴尬地摸了摸唇角,悄悄将翘起的弧度摁回水平。

  误以为自己紧绷,没想到却松弛到过分。

  秦顾总不能说“我在回忆我给你惹的麻烦”云云,眼神飘忽地绞尽脑汁寻找借口。

  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什么。

  那是一盏双层琉璃灯,有枫叶般的玻璃外罩,与忽明忽暗的烛火内里。

  火并非寻常之火,而是三昧真火,需以灵息养护,方能照彻亘古长夜而不灭。

  “这是…”秦顾眨了眨眼,“母亲的桌上为何会有一盏长明灯?”

  秦如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已至凛冬,不过照明用罢了。”

  秦顾“哦”了一声,本想再说些什么,可秦如练桌上除了那盏长明灯,就剩下一桌子的文笺,实在找不出话题来。

  他垂下头,很快调整好了失落的情绪:“涧泉行宫的事,母亲不问我们么?”

  他依旧坚持用“母亲”来称呼秦如练,哪怕在谈正事。

  秦如练眉心微动:“晏白术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具腐烂已久的躯体,恐怕他仍未死去,而是夺舍了新的身躯。”

  顿了顿,她道:“晏白术为你而来,你们要小心。”

  秦顾与季允对视一眼:“我们会的,…司徒掌门之死…”

  秦如练抬起手,打断了他:“我已知悉,此事与你无关,乃是晏白术动手。”

  秦如练从代表世家的文笺中抽出一份,手掌轻抚,竟是荡开层层魔息。

  此信来自魔域,魔息却没有丝毫攻击性,而更像是一层保护膜,将信笺保护起来,以跨越万水千山。

  “这是…”

  季允的手点在信笺上:“此信来自归墟。”

  秦如练点了点头:“正是。准确来说,这是经由你的下属巴蛇之手,向仙盟呈的一份陈情书。”

  “我还得感谢你,季允,归墟魔族从晏白术手中救下了涧泉行宫最后几名内门弟子,涧泉行宫千年传承的功法,才不至于在此辈断绝。”

  秦顾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彼时他被吸入魔眼,空留一众涧泉行宫修士面对合体期的晏白术,即便晏白术受身躯的掣肘无法使出全力,击败这些大多在出窍期的修士,也如碾死蚂蚁那样简单。

  季允冲入魔眼寻他的同时,应该就已经下令,让麾下的魔将从晏白术手中救走涧泉行宫修士。

  …可秦如练说最后几名,意味着,这些涧泉行宫修士,大多已经…

  一只手握了过来。

  季允立刻就察觉到了秦顾的自责,将他的手紧紧裹住,拇指不由分说蹭入掌心。

  他不好开口,眼神却在说:师兄,这不是你的错。

  秦顾朝他笑了笑,手掌迎合上去,感受季允掌心的温度。

  他的小龙实在贴心,低落转瞬烟消云散。

  逝者不可追,比起自怨自艾,他更应该做的,是杀了晏白术,让所有死在晏白术手下的无辜之人瞑目。

  秦顾定了定神,对秦如练道:“多谢母亲信任…我与小允此来,还有另一件事,关于魔眼。”

  秦如练的目光在秦顾脸上停留片刻,很快转向他与季允交握的手。

  秦顾这才意识到方才季允不开口的理由——

  这是当着秦如练的面十指相扣啊!

  这算什么?过年突然给长辈带了个男人回家?

  秦顾的脸颊发烫,迎着秦如练审视的目光,不仅没有松开手,甚至还握得更紧了一些。

  这是他并肩的师弟,更是他的爱人。

  在心里,秦顾早已把秦如练视作生母,母亲面前,他没有什么要藏的。

  拱了就拱了吧,虽然不知道秦如练眼里谁才是那颗大白菜,但秦顾确信自己是自愿被拱的。

  他这坦然的举动,不仅秦如练眉头微蹙,季允也是惊讶。

  尔后,惊讶被欣喜若狂取代,季允强忍着,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直接将秦顾搂进怀里。

  他从未奢想过自己能走到光明里。

  可秦顾在秦如练面前,承认了他。

  季允的表现自瞒不过秦如练的眼睛。

  事实上,早在季允强行留下秦顾尸身,不惜动用魔族秘法也要从修罗地狱带回秦顾灵魂的那一刻,秦如练就明白了季允的心思。

  秦如练曾痛斥季允逆天而为,如今看来,他或许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秦如练没有说什么,而是道:“说吧。”

  秦顾松了口气,一种地下恋情被长辈接受的轻松油然而生。

  他紧接着后撤一步,突然抱拳下揖:“…母亲,在此之前,请恕眷之不敬之罪。”

  “母亲可知北徐城?”

  秦如练有些意外地回道:“当然。”

  秦顾道:“北徐城灭时,母亲在何处?”

  这已经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秦如练却并没有深思,好像很是难忘,很快回道:“那时我在饮枫阁闭关。”

  又蹙起眉:“你想说的事,与北徐城有关?”

  秦顾点了点头。

  事实上,能够快速而精准地回忆起久远的记忆,很是不寻常,但秦顾并没有追问,选择相信秦如练。

  秦如练却不想让他为难,道:“北徐城灭时,我正在冲关合体境,一直到破关,才听说北徐在魔眼侵袭中覆灭。…你已知道一百年前,仙盟对魔族所做之事,眷之,你怎么看?”

  秦顾想也不想,诚实道:

  “言而无信,滥杀无辜,猪狗不如。”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若是净尘和死去的司徒颜在这里,恐怕已经要大骂他不敬先人之罪。

  而秦如练只是弯起眸子,笑了起来。

  秦如练笑起来也很端庄,肩膀几乎没有起伏,但上扬的唇柔和了她五官的棱角,生出一种英气酣畅的美。

  或许在成为仙盟盟主之前,她也曾是哪个说书先生口中,恣意潇洒的游侠。

  秦如练道:“你说得对,眷之,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

  彼时秦如练只是饮枫阁的首席弟子,未有如今的地位,她不愿成为屠戮无辜者的刽子手,于是选择了闭关不出。

  秦顾明白了,问道:“母亲可还记得,当年派遣往北徐城的,都有哪些前辈?”

  秦如练的眉头蹙起,秦顾接连问了两个不寻常的问题,足够她从中听出弦外音。

  秦如练摇了摇头:“眷之,既然你对北徐城有疑问,就应该知道,北徐城的覆灭不过眨眼,派遣驻守北徐城的仙门子弟,都在那场浩劫中丧生了。”

  秦顾的眉头陡然拧了起来。

  不,不对,至少就他所知,派遣驻守北徐城的仙门子弟,有一人并没有死。

  直到今日,他依旧活着,身居高位,修为深不可测。

  ——净尘。

  第一百二十九章

  秦顾并没有表露出心中所想,转而将魔眼所见,一五一十告知了秦如练。

  秦如练愈听,神色愈加凝重。

  最后,她的手紧紧攥住桌角,眼神冷了下来:“看来仙盟之祸,来自内忧,而非外患。若非你们今日来告诉我,恐怕直到天道倾覆,我这仙盟盟主,仍要被蒙在鼓里。”

  “晏白术大概也没有想到,将我们拖入魔眼,反而让我们看到了百年前的真相吧,”秦顾注意着秦如练的神色,宽慰道,“母亲不要自责,敌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应该高兴才对。”

  秦如练道:“…这百年,依旧在世的合体期修者,并不多。”

  秦顾知道秦如练的意思,他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个人选,只待最后一问,便能叫逻辑闭环。

  他问出了准备已久的问题:“迁境司为何会记载…程秋扇杀死魔龙,殉情而死?这并非事实,而是谬传。”

  大殿内突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有一瞬。

  秦如练道:“是时为涧泉行宫首席弟子的司徒颜,带回了这个消息。”

  季允冷笑出声:“他死得可真是时候。”

  是啊。

  原本秦顾以为,晏白术突然发难杀死司徒颜,是为了嫁祸自己,好让他的罪行坐实,从而被仙盟处以极刑。

  可现在看来,嫁祸得了最好,嫁祸失败也无所谓。

  晏白术还有魔眼这条后路,而以秦顾对这位老对手的了解,比起摇摆不定的仙盟,他肯定更想看见自己被魔眼撕碎。

  所以司徒颜在这个节骨眼上死,嫁祸他恐怕只是最浅层的目的。

  而真正的原因,是为了…

  秦顾拧了拧眉心,叹息道:“灭口。”

  北徐城之祸,与涧泉行宫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司徒颜撒谎的动机是什么?

  真相已随着司徒颜的死被深埋地底,而无从得知。

  好一步精彩的棋,晏白术所行,步步为营。

  “如你所言,眷之,”秦如练轻轻道,“世家掌门中,雪宫宫主白霓衣与世无争,鲜少参与仙盟纷争;而慈悲寺方丈净尘,他与你有些过节,可平心而论,净尘执掌慈悲寺以来,牧城始终坚若磐石,百姓亦是安居乐业。”

  “至于浊云谷,百年前的谷主乃林隐之父,早已过世多年…涧泉行宫业已无主。”

  这么算下来,世家掌门中,似乎并无可疑之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季允显然并不赞同,“那秃驴…”

  他的手被秦顾捏了一下,半途改口:“净尘并未死在北徐城。”

  季允问出了秦顾未出口的质疑。

  与程秋扇交涉时,慈悲寺的领头人毫无疑问正是净尘。

  秦如练说慈悲寺派往北徐的僧人尽数死于魔眼灾祸,可净尘并没有。

  秦如练轻轻摇头:“据我所知,净尘方丈是赶回牧城奔丧。”

  奔丧?

  “净尘并非当年慈悲寺方丈的最佳人选,他有一师兄,名唤净俗,天资卓绝,不逊于你们二人。”

  秦顾一惊,净俗死得太早,从未出现在原著中,生平事迹一概不详,可单凭这句天赋不逊季允的评价,就足以窥见其当年之英姿。

  秦如练道:“我与净俗,并不相熟,只知道他是个至纯至善之人。”

  秦顾问道:“净俗前辈…是怎么死的?”

  “…”秦如练的语气带了几分敬意与遗憾,“为救百姓,灵力耗尽而死。”

  秦顾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空气泛起水波,赫然浮现出一面镜子来,秦如练眉头微蹙——

  水镜通信,有要事相报。

  他们再留在这里,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秦顾了然地俯身:“母亲,眷之告退。”

  秦如练却在他们准备离开时叫住了他:“眷之,洵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但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秦如练身为盟主,不可大张旗鼓调查,而让本就摇摇欲坠的仙盟离心。

  她这么说,已经是给他们开了天窗。

  秦顾深深道:“多谢母亲。”

  沿着来时之路返回,身后的水镜已然被接通,秦如练没有避讳他们,秦顾也不打算去偷听些什么。

  山间的气候转瞬变幻,来时天朗气清,离开时却浓云蔽日。

  掌门大殿未曾掌灯,目之所及一时有些昏暗。

  秦顾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突然福至心灵地停下脚步。

  一转身,便见秦如练案几上的长明灯,像最明亮的火烛,一路照到进门处,光亮也不见衰弱。

  长明灯就这么沉默地站在桌上,一语不发,却好像要为什么久别故乡之人,照亮归乡之路。

  秦顾想起这个世界的民间传说。

  长明灯昼夜常亮,能为逝者的灵魂引路。

  …

  无需思索,身体自动带着秦顾回到曾经的卧房。

  屋舍俨然,与离开时无异,就连庭中草木落花,也像有人打理般干干净净。

  还没进门,季允先蹭了上来——

  之所以用蹭,实在是因为他的双手贴着秦顾的腰,自后环住无一丝缝隙,像因主人回家而兴奋不已的大型犬,黏黏糊糊地摇着尾巴。

  秦顾不合时宜地想:

  龙到底是猫科动物还是犬科动物?

  他无奈地问道:“怎么了?”

  季允的呼吸喷洒在颈边:“师兄,我没有地方住。”

  秦顾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季允堕魔后,饮枫阁不可能再留下他的物品,弟子房自也没有了他的位置。

  秦顾一阵心酸,道:“我本也没打算让你住在别处。”

  颈侧的呼吸急促了些,季允的唇故意摩挲着皮肤,痒得不行。

  秦顾无奈极了:“我的房间可大得很,装下一头小龙,绰绰有余。”

  季允道:“师兄,那我们能不能…”

  秦顾:…

  他知道季允在想什么。

  饮枫阁少主的房间,独门独户,有如世外桃源,鲜少有人打扰。

  关键在最后半句。

  秦顾看向季允写满期待的眼眸,无情道:“不行。”

  他的腰现在还痛呢,想也别想!

  季允的眼睛一下子暗淡许多,可怜又委屈:“…真的不能吗?”

  野兽开了荤,食髓知味。

  但为了他的腰着想,秦顾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又不舍得把季允憋坏,补充道:“等我…休息一天。”

  这话一出可不得了,季允亲他亲得更卖力了,像是讨到奖励而高兴极了。

  秦顾招架不住,生怕在屋外就被摁着亲个遍,就着被季允搂着腰的姿势,赶忙伸手将门一推——

  青狸、青鱼、沉桂…

  一众人与他们大眼瞪小眼,场面诡异地陷入沉默。

  青狸的手还欲盖弥彰地盖在沉桂脸上,尴尬地笑道:“…少盟主,季师弟,惊喜!…”

  他自己都喜不下去了,尤其季允的眼神活像要吃人。

  青狸逃也似地站起来:“百姓们安全到达,我和兄长这就去向盟主复命!”

  说罢,他是一刻也不愿多耽误,飞也似夺门而出,越过秦顾身边时,还夸张地把自己的脖子掰正,一副目视前方、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

  青鱼则比他自然许多,路过秦顾时,只说了一个“瞎”字。

  最后,只留下沉桂。

  小丫头歪着脑袋瞪大眼睛:“阿娘和我说过,师尊和龙哥哥这样,叫做…”

  沉桂皱着眉头,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了,一拍手掌:“神仙眷侣!天作之合!伉、伉俪情深…”

  秦顾无奈地看一眼季允,季允受用地眯起眼睛,一点也没松开手的自觉。

  秦顾只得摇头,那边的沉桂已经一个词一个词说到了“百年好合”,眼看着下一句就是“早生贵子”,秦顾赶紧喊停:“我们沉桂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么多成语,真棒。”

  沉桂高兴得脸颊红扑扑,秦顾借机转移了话题:“饮枫阁的枫林好不好看?”

  师徒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了沉桂在饮枫阁的所见所闻,季允眯着眼睛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缓缓摸了摸鼻尖。

  ——怎么觉得师兄哄沉桂的语气,这么耳熟呢?

  …

  好不容易将精力充沛的沉桂哄上了床,秦顾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缓步走到门口。

  一直到将门悄悄掖好,他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季允正在门外等着他,四下无人,秦顾自然地牵住季允的手:“走吧,我们去偏房睡。”

  哄了小的,还有大的等着要他哄,秦顾在心里摇头,却十分满足。

  哪怕这祥和景象如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决战前难得的惬意,若不珍惜,未免太不解风情。

  他与季允缓步走在廊里,任凭清冷月光将枫叶的影子打在身上,映得斑驳。

  “还有半月,仙舟就要坠毁,”秦顾牵着季允,只虚虚扣住指节,分析道,“叛徒身份尚不明朗,或许是仙盟诸司中人?看来这趟仙舟,我们是非去不可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净尘…”

  牵着的手不动了,秦顾狐疑地转过身,“小允?”

  只见暮色中,季允的眉间亮起不寻常的浊紫。

  随着魔种的侵蚀不断加深,魔种的力量也开始与季允融为一体,像污水汇入河海,将清紫染得混浊。

  “小允!”秦顾猛地摁住季允的肩膀,灵息自指尖一闪,送入季允眉心。

  金红冲淡浊色,季允的神情恍惚了一下。

  下一刻,他一把将秦顾拥进怀里,手臂托着秦顾的后背,似乎隐忍着什么冲动,而死死盯着秦顾。

  秦顾被迫仰头,粗.暴的动作带着微妙的不和谐,他掀起眸子——

  只见那一点龙纹之中,有什么正在鼓动。

  那东西生根、发芽,快要破开肌肉纹理,浑身血污地从季允眉心钻出。

  一种好像头顶藏了人般毛骨悚然的视线,落在秦顾身上。

  那是黑暗,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从沉重鳞铠下漫出,向秦顾爬来。

  雷鸣惊响!

  雷声响起的刹那,细密雨丝砸了下来。

  季允好像从噩梦中惊醒,蓦地松开秦顾,气喘吁吁:“师兄,我…你,你有没有…”

  他都不敢接近秦顾了,生怕自己再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举动。

  秦顾却温柔又不容置喙地抚摸他的脸颊:“我没有受伤,小允,冷静。”

  季允呼吸急促地稳定着状态,捏着秦顾的手腕,舍不得松开。

  突然,他冷冷望向长廊拐角,一道凌厉魔息轰然甩出:“谁在那里?”

  谁料魔息还未落地,就被更凶悍的力量吞并。

  锁链铮动的声音响起,阴影中迈出一条被镣铐锁住的腿来。

  瞑烛君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章

  秦顾不是第一次见到瞑烛君。

  但瞑烛君带来的压迫,并没有因为见面次数的增加而减弱。

  他站在那里,分明是平视,却像凌驾在他们之上,无形的威压向四面八方散开,将空气都冻结,沉甸甸压在肩头。

  这就是寰宇第一位魔尊的威严,叫人甚至不敢直视他的容颜。

  “上一次见你,”瞑烛君道,“你也是化神期。”

  秦顾一愣:“…”

  上一次见他?原来那场幻境,不止无垢仙尊有自主意识,就连瞑烛君也不全是记忆的投影?!

  大乘期修为,竟有如此实力,几乎每个有他们影子的地方,都存在他们的神识。

  但瞑烛君的话…

  秦顾的眼皮突突直跳,好像努力了一个学期依旧考试不及格的学生,被班主任提到了讲桌前。

  果不其然,瞑烛君淡淡道:“…没什么长进啊。”

  秦顾:…

  真是对不起啊!

  他并不如旁人那般焦灼于境界深浅,但决战在即,化神大圆满的修为虽已强过多数人,在魔种、甚至无需魔种,在晏白术和那神秘叛徒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秦顾承认自己有些焦虑了,越是想忽略,紧迫感就越是挤压着他。

  秦顾垂下头,乖顺地并没有反驳。

  季允的目光落在秦顾绷紧的侧脸线条上,脸色一下阴沉下来。

  瞑烛君越过他直接和秦顾说话的行为,本就让季允很不满。

  现在他竟敢当着自己的面,批评师兄?

  看看师兄委屈的样子,瞑烛君凭什么?

  季允就像领地被另一头狼踏足的狼王,冷冷看向瞑烛君:“有我在,师兄不需要为修为苦恼。”

  完整的魔尊传承为他带来了空前绝后的力量,即便此刻与瞑烛君的残魂交手,季允都有一战必胜的把握。

  瞑烛君挑了挑眉:“就凭你方才险些被魔种控制的模样,你觉得你能保护他?”

  季允烦躁地一甩袖袍:“那是意外。”

  瞑烛君步步紧逼:“以后这样的意外只会更多——并非你想就能控制。”

  秦顾汗流浃背。

  一个一见面就把他们俩都骂了一顿,另一个活像个小炮仗一点就炸。

  同族相见剑拔弩张,他着实是理解不了王者之间天生的相互排斥。

  无法,秦顾只能承担起调停者的角色,往前一迈步,向瞑烛君拱手作揖:“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瞑烛君挑了挑眉:“嗯。”

  秦顾又是汗如雨下。

  龙族的通病,话不说完,喜欢让人猜。

  至于猜什么…

  比如说,方才季允被魔种控制,是瞑烛君出手将他们拽入…大约是残魂筑造的领域,秦顾才得以免于魔种袭击。

  是的,魔种在这时突然占据季允的身体,目标并非是季允,而是他。

  魔种要杀他。

  所以瞑烛君出手,是捞了他一把,救了他一命。

  于情于理,秦顾都要感谢他。

  不过,秦顾同样有些好奇:“前辈…是如何出手的?”

  他问得语焉不详,但以瞑烛君的智商,不可能听不懂。

  瞑烛君的目光落在季允眉间。

  秦顾似有所察,唇瓣翕动,试探着道:“…魔种?”

  瞑烛君赞赏地点了点头:“不错。”

  秦顾察觉到瞑烛君要开始解释了,没有追问,安静地等待后文。

  瞑烛君手掌一挥——

  紫色光点在空中旋舞,像晚夏的萤火虫,又似深秋的彩霞,聚散合拢,并不完整。

  是瞑烛君的…

  灵息。

  紧接着,一团漆黑的幽冥出现,决裂的眼眦窥探着四周。

  “瞑烛,你不能这么做!”

  无垢仙尊的暴喝冲破扭曲的拼图,紫色光点凝聚成瞑烛君的虚像,正步履踉跄着后退。

  两位大乘期,始祖级的人物,每每出现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秦顾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人都露出这样慌乱的神色。

  慌乱之中,还有痛苦。

  “杀了我,”瞑烛君气喘吁吁,眉间好像有第三只眼挣扎着要睁开,“现在,立刻!”

  无垢仙尊湿润的眼眸出现在画面里,他手中金光闪过,一柄长剑凝出实体,却因主人的犹豫而颤抖不已。

  两人相对而立,同样狼狈,身上的灵力胡乱爆开,大有爆体而亡的失控趋势。

  他们都已力竭,仿佛经历了经年累月的战斗。

  瞑烛君痛苦地呻.吟着,双目狰狞:“我快要控制不住它了,不要犹豫!”

  “想想…天下苍生…!”

  想想天下苍生。

  这句话点醒了无垢仙尊,一滴清泪自无垢仙尊的眼角滑落,他缓缓举起长剑——

  金光大盛。

  这金色灼烫着眼球,让眼眶不由自主地发酸。

  而后便是虚无。

  这毁天灭地的一战,终结于瞑烛君的陨落。

  此后不久,无垢仙尊也陨落。

  是终焉,也是伊始。

  瞑烛君道:“你们都知道,是无垢杀了我。但没人会告诉你们,这其实是我的请求。”

  “我吞下了魔种。”

  话音落下,长髯的黑龙张开大口,身躯在空中盘旋一圈,将漆黑的眼球吞入口中。

  吞入的过程艰辛异常,龙身上无数经络如沟壑纵横,在鳞片下鼓动,仿佛毒虫游走。

  秦顾不敢想象瞑烛君此刻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魔种与龙躯融合同化,逐渐与瞑烛君的灵魂融为一体。

  “然后,我让无垢切碎了我的灵魂。”

  黑龙如骤然解离的无机物,灰飞烟灭的刹那,魔种也随之碎裂。

  但魔种的碎片里,秦顾敏锐地注意到一块最小的、比尘埃还要微小的碎片,正一点一点,钻入了空间的裂隙。

  “你发现了,”瞑烛君道,“魔种诞生于天下人的怨念,贪婪、暴虐、淫.欲…所有的一切组成了魔种,这是其中最聪明的一块。”

  “它遁入了不器斩开的空间裂隙,随着不器回到了归墟,在我的族人祭拜我时,进入了我的继任者的灵魂。”

  瞑烛君的指节扬了扬,虚像迅速如云被抹去。

  往事如烟,不必多思。

  秦顾沉思道:“…我们所面对的,只是这一块幸存的魔种碎片?”

  只是一块,甚至不是完全体?

  瞑烛君道:“是,也不是。世人之贪欲从未减弱,千年的轮回足够它重新积攒力量了。事实上,百年前它就准备好了,只不过玄英破坏了它的计划。”

  所以,世界的毁灭被延缓了百年,直到今时今日。

  此刻他们要面对的,是经历了两次失败,更加狡诈怨毒的魔种。

  季允神色不变:“除了恐吓我们,你总该说些有价值的信息吧。”

  秦顾无力地揉了揉鬓角,决定不再管这两头龙对彼此的冷嘲热讽。

  “我已经告诉你们了,”好在瞑烛君并不在意,“庆幸吧,它再强大,也只是一块碎片,碎片是不能再碎裂的,不是吗?”

  所以这次若能粉碎魔种,就正如系统所言——

  魔尊传承会迎来终结。

  不等二人反应,瞑烛君就下了逐客令:“你们还是先想想,离开我的领域之后,该怎么办吧。”

  秦顾表情一僵:

  他们被拽入领域的瞬间,恰是魔眼发难的刹那。

  也就是说,离开了瞑烛君的领域,他就要立刻面对想要置他于死地的魔种!

  显然季允也意识到了,情绪终于有了波动:“师兄,龙的弱点是…”

  瞑烛君却不等他说完,直接撤了领域。

  鼓动的魔息顷刻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金红灵力自秦顾身上爆开,却是从腰际而始,如同电流狠狠撞上季允手臂。

  魔种操控季允,自然也将承担身体的本能反应。

  它显然没有想到秦顾会攻击它的手臂而非胸膛,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季允的手臂蓦地一松。

  这一瞬被秦顾牢牢捉住,他用力一挣,挣开禁锢他的手臂,而后将手掌抬起,直接贴上季允的眉心,用掌心阻隔魔种的视线。

  魔种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捉摸不透秦顾好不容易得了反攻机会,怎么会做这么一个多此一举的动作。

  然而下一刻,魔种就知道了秦顾的用意。

  秦顾直接吻住了季允的唇瓣!

  唇瓣相贴的刹那,魔种感到自己对季允的控制断了一瞬。

  即便只有一瞬,魔眼也顿感不妙。

  不,不行!

  它好不容易,趁着季允沉浸在幸福中、放松与他争斗的那一秒,短暂取得了对这具强大身体的控制权。

  这是它这么多年,获得过的最强大也最趁手的身体。

  也是它遇到过的,最疯狂的对手。

  那种相互之间的压制,此消彼长,没有一刻停歇。

  在他最深爱的师兄面前,季允即便是忍受着五脏绞断的痛苦,也能面不改色,笑着与秦顾亲热。

  季允没有一刻放松过对自己的警惕,每一分每一秒,他们都在用魔息你死我活地拼杀。

  唯有刚刚,秦顾牵着季允的手、带着他往房中走去的刹那,只有那一刹。

  名叫“幸福”的、季允一生中从未得到过的情绪,在他心底萌芽。

  魔种已经很久无法影响季允的情绪了,这个年轻魔君就连控制镌刻在灵魂中的暴戾,都是这么得心应手,天资斐然到让人嫉妒得发疯。

  但第一次出现的情绪,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才被魔种钻了空子。

  魔种强硬地再次抢夺回身体的支配权,连接着它眼球的血管早已深扎入季允的脑内,它控制着季允抬起手,魔息汇聚,打算直接捏爆秦顾的心脏。

  ——他太危险了,这个人类修士,一次又一次破坏它的计划,搅乱它的思绪。

  从没有人让魔种感到如此大的威胁。

  秦顾必须死,必须死!

  它可以什么都不顾,但秦顾,必须死!

  然而。

  唇瓣传来一阵钝痛,魔种眼睁睁看着季允的手臂再度停顿。

  魔息“啪”地一下熄灭,铁器碰撞声自魔种后方响起。

  识海是一片广袤土地,猩红的眼球惊恐地回过头——

  季允阴森地瞪着它,他的唇瓣还在淌血,是方才秦顾咬出的口子。

  季允却像得到了什么宝贝、或是奖励一般,指腹珍重地将那血点沾下,抹在心口的位置。

  漆黑鳞铠镀上一层红光,季允的身形倏忽而动。

  魔种只来得及看到寒光闪过,不器长剑便割开它的皮肉,一寸一寸,深深推入眼球。

  第一百三十一章

  季允的动作蓦地停了,身形摇晃了一下,好像牵引木偶的长线被剪断,而欲将摔倒下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季允就真的栽了下来。

  秦顾避之不及,也不忍心让他摔在地上,只能硬着头皮用肉身去接。

  分明早已坦诚相见,胸膛相撞的刹那,秦顾还是被二人之间的体型差距惊了一跳。

  季允是典型脱衣有肉穿衣显瘦的身材,也不知道他不在的十年,这小龙花了多少心思在健身上,浑身肌肉硬邦邦的,宛如时人常说的行走的衣架子。

  虽说有种族基因和原著光环加持没错,秦顾仍忍不住感慨龙族得造物主青睐之甚。

  但他很快顾不上想这些。

  季允结结实实撞在他怀里,而秦顾发现自己根本撑不住季允。

  ——怎么这么沉,一定是鳞铠太重了吧?!

  “砰!”的一声,二人齐齐摔倒地上。

  秦顾摔得晕头转向,季允又重重往他身上一压,秦顾一瞬感觉灵魂都在哀嚎,眼前好似有无数星辰打转。

  他尝试着推了推季允的肩膀,没有推动,便干脆卸了力道,让季允枕着他,自己则仰面看着长廊漆木的天花板。

  他想得没错,正如玄英会被程秋扇的信唤醒,季允对他的吻同样有反应。

  但他不能寄希望于龙族对爱人的依赖,爱情神话并非虚无缥缈,可惜他穿的是本龙傲天小说。

  况且瞑烛君说,不会长久。

  就像方才,魔种已能趁季允不备,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这是最聪敏的碎片,武力对峙并不是上策,即便如瞑烛君那样的强者,在面对魔种时,也只能选择同归于尽。

  历任魔君,或成为它分裂增殖的养料,或为与之抗衡,而不得不选择自我牺牲。

  似乎难有两全之法。

  秦顾目不转睛地看着季允。

  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季允的耳廓,失去长发的遮掩,在月辉中微微泛红。

  秦顾轻轻抚过季允的耳垂,将黑发拨到耳后。

  虽然痛恨跳过过程只看结果的系统,他也不得不承认,系统自最开始就算出了最快捷的办法。

  杀死季允。

  但他做不到。

  他没有那么无私,哪怕只有微末的可能性,秦顾也要去找能够保全季允的办法。

  系统观察着秦顾的心理活动。

  它从不怀疑秦顾的行动力,更不怀疑秦顾的决心。

  它的这位宿主,想要做成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做不成的。

  唯一一次栽跟头,就是因为季允。

  这个脱离系统掌控的、原著的主角。

  而现在,秦顾的决定再次与季允挂钩,系统实在不想泼他冷水,但…

  它估计了以季允不死为前提,诛灭魔种的可能性。

  ——一个硕大的、鲜红的“0”。

  无论系统如何增添或是减少条件,甚至将所有其他角色都抹去,结果依旧是,

  不可能。

  系统叹了口气,打算用数据说话,劝一劝秦顾。

  它都要开口了,突然,预估的成功率诡异地跳动了一下。

  从“0”,缓缓滑向了“0.1”。

  ?!

  系统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宕机在了原地。

  已然固定的可能性突然增长,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也足够让它震撼。

  良久,系统缓缓关闭了与秦顾沟通的窗口。

  为这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它决定陪着它的宿主一起,赌一把。

  系统第一次信任人类,它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违背程序,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

  耳畔“滋滋”的电流声消失了,秦顾意外地扬了扬眉。

  他都准备好迎接机械音的出现了,也不知为何在最后关头,机械音选择切断通信。

  压在身上的青年轻哼了一声。

  秦顾立刻收回思绪,不出一秒,季允便猛地直起身子。

  倒下去有多突然,惊醒时就有多凶躁。

  他好像随时随地处于威胁中,而不得不强迫自己立刻清醒,连一刻茫然也不能允许,无时无刻都要保持警惕。

  但季允眼神中的杀意在看到秦顾的刹那迅速消散,又在注意到二人的体.位时变为局促紧张。

  “…师兄…”

  季允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眼见秦顾面不改色地掸去尘土,好整以暇地看了过来,心跳更乱。

  他张了张嘴:“师兄,…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然后季允的脑袋就被敲了一下。

  骄傲不可一世的龙尊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

  秦顾将被压得褶皱的红袍抚平,伸出手,指尖缓缓悬停在季允紧张的鼻尖前,上移、搭起——

  又弹了一下。

  秦顾好笑地看他一眼:“好了,走吧。”

  季允低着头追上去,将那抹跃动的红捉在掌心:“师兄,你不怪我?”

  “你想让我怪你?”秦顾看了看季允的眉心,确认那里很是正常,“还是说,要我批评你才能安心些?”

  这小龙是不是有点那方面的潜质…?

  季允道:“师兄罚我吧。”

  秦顾心想你是饮枫阁弟子时我都不舍得罚你,如今是魔尊了,倒上赶着来受罚,多少不太合适吧。

  刚打算拒绝,又怕季允心里难受,秦顾忽而灵光一闪:“那就罚你今晚不许上我的床。”

  这一句可比什么罚跪大骂杀伤力还要大,季允的眼睛一下瞪圆了,什么自怨自艾都没有了,立刻紧追着秦顾的步伐,生怕他真把自己关在屋外:“师兄,别,别这样对我…”

  秦顾强忍笑意大步向前。

  行至房前,秦顾先一步迈进房门。

  等了等,季允竟然不跟着进来,而是在门口徘徊踟蹰,时不时看秦顾一眼,一副试探着伸出爪子的模样。

  …这是把他的话当真了,不敢进门呢。

  真是不该听话的时候听话得吓人。

  秦顾背过手,踱步回去,隔着门槛微微仰头看向季允。

  然后,揪住季允的领子,在季允困惑的目光中,把人往下一拽。

  他一把将季允生生拽入房间,又仰脖深吻上去。

  季允趔趄一下,秦顾顺势从他腰侧探手将门一拽关上,又把季允往门板上一抵。

  门板不堪重负地发出“哐”的一声,震得灰尘自天花板上洒下。

  秦顾猝不及防呛了一下,别过脸咳嗽几声。

  季允始终被动地接受着,好不容易逮到了反客为主的机会,怎肯放过,展臂一捞便将秦顾打横抱起。

  二人的位置转瞬调换,秦顾的背压上门板的瞬间,又是一阵灰尘扑了下来。

  季允皱了皱眉,于是灰尘在袭击秦顾鼻腔之前,被一头魔息凝成的小黑龙尽数吸进了肚子里。

  灰尘的问题被解决,季允的手不老实地往秦顾衣衫里探。烟擅亭

  秦顾慌忙想摁住,又因为身体悬空不得不搂紧季允的脖颈而无从松手,只能靠语言阻止:“小允!说好的今天不行!”

  “…至少去床上!…唔!小混蛋…!”

  灰尘扑簌而下,落了一夜未停。

  …

  几日后。

  青年的长发随性散开,如飞瀑而下,又似谪仙挥墨,向周遭蔓延。

  他双目紧闭,盘腿坐在床榻上,双手掌心向上,指背相抵放在膝上,金红的灵力自丹田蔓向手掌,又从指尖散溢出来,形成一个透光清亮的轮廓,笼出青年肩宽腰窄的身形。

  突然,红光翻涌,好像日轮挣扎着要从地平线攀出,眼看着光芒将要照彻大地。

  然而。

  红光如漏电的缆绳,猛地大亮一瞬,就彻底归于沉寂。

  下一瞬,秦顾睁开双眼,捂着胸口往旁侧俯身,强忍着血气翻涌,将喉间鲜血咽了下去。

  他的手掌无意识攥紧了衣袍,素白手背上青紫横生,几乎红光熄灭的同时,大颗冷汗便从他额间滑落,将额发浸湿。

  门被推开,秦顾赶忙重新坐好,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转眸看向来人。

  季允快步走上前,蹲下.身,小心而虔诚地牵起秦顾的手:“师兄…不急于一时。”

  秦顾垂下眸子:“小允,时间不多了。”

  这些天,他每日留在房中,用了无数辅佐修为的灵药,但境界就是一动不动,即便隐有破关之势,也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走向另一个牢笼,很快就会重新冻结。

  为什么?

  他自认道心坚定,为何始终跨越不了化神的牢笼?

  时间不多了。

  他怎么能带着这样的修为,去赴这场终焉之战?

  “师兄,”季允搂住他,“我叫巴蛇他们去归墟寻找灵药,或许能有所助益。但师兄,执念太深,会损伤自己,我不希望你…”

  秦顾往季允怀里靠了靠,闭上眼睛缓解金丹的钝痛:“我明白,小允,我必须与你同去,却也不能拖你后腿,不是吗?”

  季允急了:“师兄从未拖累我,是我一直在拖累师兄…”

  …都什么和什么。

  秦顾心底的烦闷瞬间减轻许多,拍了拍季允的肩膀,打算起身去饮枫阁帮忙。

  谛天结界诸多事宜要筹措,秦如练虽让他们减少抛头露面,秦顾却也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观。

  刚把脑袋从季允肩上抬起来,秦顾就与一只飞鹤诡异地对上了视线。

  飞鹤的翅膀小幅度扇动着,显然只是□□身形,可见已到场许久。

  秦顾不由庆幸这看上去是一只工作鸟,而非传信鸟,不然恐怕底裤都被看了个精光。

  不过,飞鹤跑他们这儿来做什么?

  大概是路线出错,飞岔目的地了。

  迎着机巧鸟犀利的注视,秦顾指尖灵力一闪,打算送它回该去的地方。

  下一刻,飞鹤落在他指尖,一道熟悉的愉悦女声就这么响了起来:

  “打扰你们好事了吗?”

  秦顾:…

  你都听到了多少??!

  他控制着颤抖的声线,行礼道:“…白宫主。”

  白霓衣轻快地笑了笑:“放心吧眷之,我什~么都没听见。”

  秦顾捂住脸:“求您别再说了。”

  白霓衣配合地转移了话题,语气顷刻严肃:“今日我找你们,是有要事相求。唔,你们知道,无垢仙尊于世家各有赐福,对吧?”

  秦顾点了点头。

  慈悲寺的金身弥勒与谛天结界,浊云谷的三山连谷,皆来自无垢仙尊赐福。

  沧山派式微之前,沧山派掌门可平山开海,同样是赐福的结果。

  白霓衣道:“雪宫的昆仑镜,有博古通今、改命通行之能,盟主应该没有告诉你们吧,若谛天结界撑不住,我等仙盟中人,便要以身饲镜,以乞逆天。”

  用整个修真界,换人间安然无恙。

  原来秦如练是这样想的,怪不得,那日告知她叛徒一事,秦如练虽震惊,却依旧从容。

  因为仙盟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秦如练治下的仙盟,早就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先别急着难过嘛,”白霓衣好像隔着飞鹤也能看到秦顾的神色,“昆仑镜神通广大,雪宫第一任宫主怕后人用它做些偷鸡摸狗的事,用残魂镇住了昆仑镜…”

  “所以人家现在破不了前辈的迷阵啦…具体情况你们亲眼看了便知。”

  秦顾一愣:“若宫主都破解不了,我们又能帮上什么忙?”

  白霓衣道:“当然可以帮忙,老前辈师从天卜司,留下了一句预言…”

  “不羡天地最自由…这最自由,除了归墟龙族,人家可想不到其他选择了。”

  “所以眷之,能不能带着你家黑龙,来昆仑做客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雪宫矗立于昆仑之巅,是菏国最接近天空之地,又因其宫殿终年负雪,而得名“雪宫”。

  许久以前,雪宫乃昆仑附近居民朝圣地,至今,雪宫仍保留了祭祀时的坛台桅杆,雪宫宫主也被当地居民称作“神女”而备受尊敬。

  白霓衣切断飞鹤通讯,苦恼地蹙起柳眉。

  一阵急促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宫主,那个谁…少盟主,”一个少女急匆匆跑了过来,她是白霓衣身边的护法,“还有…魔尊,他们来了。”

  “这么快?”白霓衣一惊。

  距离她传信给秦顾季允,连一炷香都没过,而昆仑与清县的连线横跨菏国,怎么着也得御剑一天一夜。

  哦…白霓衣想起来了,季允身边有一柄魔剑,有撕裂空间的通天之能。

  哎呀,她抬袖捂着唇轻笑,没想到他们这么上心,这么快就赶来了。

  白霓衣便站起身:“还不快快迎他们进来?”

  与此同时,昆仑上。

  “师兄,冷不冷?”

  秦顾缓缓看向自己被小黑龙裹住的手腕,那冷冰冰的小龙也不知偷偷从哪里学来的自热术,整条龙暖融融的,像个小暖炉。

  更不用说,季允的手还紧紧裹着他的。

  何止不冷,他都快要出汗了!

  但小允…

  这笨拙的关心体贴,秦顾喜欢得不行,便用指腹轻轻挠了挠季允的掌心,顺势道:“冷啊…”

  紧接着与他十指相扣:“这样就好多了。”

  ——秦顾笑眯眯地看着小黑龙化身和龙尊本尊同时烧了起来,手上的温度一下子更烫了。

  雪宫的守山弟子目不斜视:“二位稍等,我等已去通传,宫主马上就到。”

  被这么一打岔,秦顾迅速将思绪从调戏季允上抽了回来,他顺势观察着这名少女,只觉得这她不是为了避嫌,而是好像真的懒得看他们。

  ——昆仑雪宫,圣地洁净,男人是不允许踏入的。

  秦顾想到了原著的设定,一时表情有些僵硬。

  他们恐怕是这么多年,第一对踏入雪宫的男性修士。

  不过是为了正事,圣山应该不会介意吧?

  恰如这名弟子所说,白霓衣很快飘然而至。

  白霓衣修为至合体期,每一步都似踩在雪莲花上般轻盈,所谓弱柳扶风,摇曳生姿,她的脚步却丝毫不乱,悬空踩着雪面也稳稳当当。

  白霓衣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二人手上:“哇…突飞猛进呀。”

  秦顾只能假装听不懂,行礼道:“见过雪宫宫主。”

  白霓衣摆了摆手让他不必拘礼,自顾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已经拜见过盟主她老人家了,若是缺个媒人,小女子愿意代劳…”

  “…”秦顾拜得更低,“您饶了我吧。”

  白霓衣笑得抖,满头雪绒毛团跟着一起发颤:“我看我们洵卿很是乐意呢。”

  秦顾看过去,只见季允蹙眉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但是耳廓红红,面颊也红红。

  猜也知道,他们现在正在季允脑子里拜堂成亲。

  知道小允是恋爱脑就别逗他了嘛…秦顾摇了摇头:“宫主…”

  他本意是提醒白霓衣正事要做,守山弟子却比他还要快:“宫主,别忘了昆仑镜。”

  说罢,还冷冷看了他们一眼:“祖训不许男人进山,宫主此举,阿桃不敢苟同。”

  白霓衣好脾气地眨了眨眼:“哎呀,阿桃,人家这不也是没有办法嘛…”

  又冲秦顾吐吐舌:“快来吧,这边走。”

  跨进雪宫山门,他们却并未往宫殿的方向走,白霓衣长裙一晃,便带着他们向一处山间小道行去。

  小道狭窄远长,一路绵延向上,宽度只够一个人通行。

  台阶上堆满积雪,湿滑不已,一个不慎便容易滚落下去。

  雪山寂静无声,像两岸神佛垂首相看。

  对于仙盟筑起谛天结界的设想,秦顾还有许多并不清楚的细节,因秦如练太忙,而一直耽搁。

  便正好趁着这机会,请白霓衣为他们解惑。

  白霓衣自然没有什么不乐意。

  五大世家中,涧泉行宫几乎灭门,但五大世家若缺其一,谛天结界就会像缺了个角的炉鼎,并不安稳。

  于是陆弥带着诛魔司弟子,肩负起涧泉行宫的职责,此刻已在涧泉行宫待命。

  而仙盟诸司,除了诛魔司,也都紧锣密鼓,各自忙碌。

  司命在天卜司中,寻求与无垢仙尊建立连接之法;

  检督司与迁境司,大半弟子都散入药监司与诛魔司,协同共作;

  药监司是除诛魔司外,最忙碌不过的,魔眼肆虐后,修真界伤员众多,可怜山苍长老一把年纪,还要像个陀螺似的日夜煎药。

  如此这样布置下去,仙盟已做好了随时筑起谛天结界的准备。

  白霓衣话锋一转:“实在抱歉,阿桃的父亲酗酒成性,整日打骂阿桃与她母亲,她父亲已离世多年,可童年之殇,终究无法释怀。”

  便是在说方才看守山门的少女。

  秦顾摇了摇头:“所受苦难不会因加害者的离世就消弭,人生在世,不需要事事释怀。”

  人死,罪孽就能一笔勾销么?

  世人总会劝受害者释怀,若此时不大度释怀,便有人要为加害者寻找理由,又执着于挖出受害者的过错。

  可凭什么释怀?

  白霓衣有些惊讶,笑道:“眷之呀,仙盟的男修,大多可不会说你这样的话,他们总是高高在上,好像吾等女子,天生比不上他们。”

  修士看不起凡人,男修看不起女修,古往今来,总是如此。

  秦顾愣了愣,道:“可列席世家的是昆仑雪宫,并非他们。”

  白霓衣突然停下了脚步。

  “眷之,”白霓衣站在稍高的台阶上,俯身凑近,雪的清冷扑在秦顾脸上,眼眸微眯,像机敏的雪鸮,“偶尔我会觉得,你的言行举动,不像生活在此间的人们所该拥有的,你究竟从何而来?”

  秦顾的心脏狂跳:“白宫主…”

  白霓衣却立刻恢复了兔子般无害的神情,信手指向前方:“我们到了。”

  顺着白霓衣如玉透白的手指看去,只见埋在雪里的洞穴隐隐露出一个轮廓,古朴的祭文镌刻在门扉上,形成一道洁白无瑕的屏障。

  似是天神安眠之地,不容外来者轻易踏足。

  三人上前几步,忽有隆隆巨响,将地面震得撼动不止。

  一座祭坛自地下缓慢升起,长长石梯围拢四面,一层、两层、三层,堆砌而上,一直到最顶层,只剩可容一人站立的圆形空间。

  圆盘嵌套圆环,圆环之中,一块木牌镶嵌其内,若仔细观之,便能发现木牌上的文字,恰与那座石门上的祭文一模一样。

  白霓衣带着二人走到第二层,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说罢,她足尖轻点石阶,纵身跃上最高那处圆盘。

  却没有落地,一朵雪莲自她足下绽放,白霓衣稳稳立在雪莲上,蹲身行礼:“雪宫宫主白霓衣,叩见圣山,恭请天神。”

  雪宫地界,人民信仰天神。

  语毕,空中突然有雪降下。

  这雪团聚在白霓衣身侧,又有一些调皮地落在秦顾与季允肩头。

  秦顾伸出手,雪花便飘在他掌心又融化。

  季允道:“这是白霓衣的灵力。”

  灵力化雪而来,纷纷无痕。

  白霓衣在雪中起舞。

  纯白衣袖勾勒出风的形貌,雪宫的神女比雪花还要轻柔,每一步都有雪莲将她托起,步步生莲,圣洁纯粹。

  这是一曲无声的舞蹈,但天地的空鸣就是最好的配乐。

  突然有数朵雪莲在半空盛放,四面环抱,花蕊全部朝向白霓衣,白到透明的花瓣在风中摇曳。

  白霓衣立起脚背,在雪间旋转不止。

  随着她的舞姿愈发激烈,无数绸缎自她袖间飞出,绸缎泼洒,每一下都正中花心,将雪莲瞬间击溃成漫天花雨。

  花瓣纷落,化作飞雪滴在木牌上。

  雪水浸润祭文,与此同时,那扇石门上的文字也开始发光。

  雪莲一朵一朵被白霓衣采下,时间分秒流逝,木牌上的最后一个符号也被融雪填满。

  “隆隆”声再度响起。

  石门大开,积雪砸落下来,在地上堆起数个雪堆。

  白霓衣一舞毕了,落在秦顾与季允身前。

  她拢了拢衣袍,屈膝道:“献丑啦。”

  神女起舞,天神垂眸,洞天石扉,由是而开。

  埋藏在深雪之下的仙府比想象中还要大,幽冥烛火在两侧燃起,即便是室内也飘雪不止。

  “这里只有每年祭祀时才会开启,”白霓衣解释道,“不过事出紧急,老祖宗应该也不会怪罪人家。”

  秦顾顺势问道:“敢问白宫主,昆仑情况如何?”

  白霓衣叹了口气:“不好呢,眷之,我听说清县已被魔眼吞噬一半,昆仑虽还没有到这种程度,各地却已来报,发现了魔眼踪迹。”

  “你知道的,昆仑天寒地冻,雪宫尤其如此,雪宫弟子自小生活在山中,不畏严寒,可百姓们不行呀…雪宫与其他世家门派不一样,不是宜居之地。”

  秦顾听出了别的意思:“所以白宫主,并不赞同缔造谛天结界的决定?”

  白霓衣拂去一片雪花:“怎么敢说不赞同呢?我只是觉得,比起让昆仑子民在严寒中恐惧度日,仙盟或许,还能有更好的办法。”

  秦顾看向白霓衣的背影,突然想,白霓衣要昆仑镜,真的只是为了乞求天道,支起谛天结界吗?

  “眷之,”白霓衣道,“祈祷谛天结界能够成功吧…人家可是很努力想要信任仙盟的呢。”

  什么意思?

  秦顾的心跳陡然加快,恰在此时,白霓衣笑着看了过来。

  她是在笑的,白霓衣和梅惊池一样,逢人便是笑容。

  但此刻,秦顾突然发现,白霓衣的笑容,好像始终都一模一样,不会因情绪的变化,而有任何区别。

  唇角的弧度、深度,眉眼的舒展…

  从见到她到现在,全都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她的笑容好像只是一个公式、一张假面,覆在脸上。

  白霓衣从来没有真的在笑。

  秦顾原以为白霓衣是世家掌门中,性子最柔、也最没有架子的那一位。

  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秦顾还没有忘了,仙盟强者中,藏着一位叛徒。

  白霓衣是合体期的修为,百年前业已成名。

  “就是这里了,”在气氛进一步凝固之前,白霓衣指了指前方,“龙尊大人,就拜托你啦。”

  正前方,雪雾散去,便见到一座穴中花园。

  只见池塘上绿荷生长,拱桥横跨池面,一座停榭浮在水上,顶端堆满积雪。

  榭梁上有一块牌匾,写着“不羡居”三字。

  “昆仑镜就在湖底,可唯有符合条件之人,才能破除湖底的迷阵。”

  白霓衣一挥手,飞雪便在几人身前拼凑出一副画来。

  “这便是老前辈的预言。”

  画中正是不羡居的景象,榭中坐着两名棋者,湖外女子倩影婀娜。

  而画的右侧,是飞雪镌刻的娟秀字迹:

  ——有神女在旁,执一棋而弈,何羡人间最自由?

  第一百三十三章

  季允的目光平静转向白霓衣,似乎在问:要我做什么?

  “说来惭愧,”白霓衣道,“老前辈留下的预言语焉不详,所设棋局,更是诡谲变幻,小女子一窍不通。”

  这就是谦虚了,世家掌门没有一个不是弈棋高手。

  但白霓衣向来不会过分自谦,她会这么说,很可能是因为第一任宫主留下的预言中,有这么一个硬性规定——

  一棋而弈。

  只能落下一子,而且必须将军。

  秦顾皱了皱眉:“宫主可否先带我们去看看这棋局?”

  是什么棋局,让白霓衣连“一窍不通”都说出口了?

  白霓衣点点头:“自然。”

  他们踩上拱桥,桥面因雨雪堆积而湿滑,鞋面泡得发冷,寒意却从脚底钻入。

  秦顾往桥下看去,只见湖面冻结,中央深处却好似有庞大的黑影在沉眠。

  一股强大的、似乎跻身于历史洪浪中的撕裂感,突然铺天盖地涌来。

  秦顾闷哼一声,耳畔响起无数人的窃窃私语。

  “看啊,看啊,就是他么?”

  “身处天道之外,你是何人?”

  “好俊的小郎君,哎呀,似乎灵魂比皮囊更加有趣…”

  “你就不怕吃了他的灵魂,闹肚子?”

  孩童的嗓音天真无邪,斥问似有君王亲临的威严。

  还有耄耋老人、娇俏妇人、少年将军…

  千人千语,在秦顾耳边交叠起伏。

  可他们的话,秦顾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挤压着大脑的话语没有一刻停歇,分贝越来越高,从低语变为大笑,很快转变成尖叫。

  一个孩童用稚嫩嗓音嚷着:“妄图逆天而行!妄图逆天而行!”

  女人柔软道:“奴家劝公子不要一意孤行…”

  威严的声音道:“可笑,可笑!我等在此地千年,从未见过如此大胆妄为的后生。”

  秦顾咬牙强忍脑内剧痛:“是…谁?”

  你们是谁?

  换来的是更大声的尖笑:“他竟问我们是谁!荒唐,荒唐。”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了他:“后生啊,你正踩在我们身上呢。”

  ——?!

  秦顾瞳孔一缩,低头看向脚下。

  石板桥在水波中折射青苍颜色,苔草纵生,长满每一道缝隙。

  这些野草摇头晃脑,好像人群在各抒己见。

  “师兄?”

  秦顾回过神,季允正担忧地望着他,而脑中的千人碎语已不见踪影。

  季允又重复了一遍:“师兄,你突然站在这里不动了…怎么了?”

  秦顾道:“我听到了…野草在说话。”

  他话音落下,地上的苔草扭动得更激烈了,好像在反驳:

  你才是草!

  白霓衣惊讶地张开嘴:“哎呀,眷之能听到?这座桥是老前辈亲建,这些苔草在这里也有千年之久,生出了神智。”

  “只不过,他们平时不爱说话,…他们都与你说了什么?”

  秦顾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七嘴八舌,听不清楚。”

  苔草们愤怒地扭动起来:

  睁眼说瞎话!你才七嘴八舌!

  秦顾没再管他们,道:“走吧,没事了。”

  白霓衣无奈地笑:“眷之的体质真是奇妙…喏,这便是不羡亭,去看看吧,别被吓到了。”

  吓到了?

  秦顾古怪地往亭子里一望。

  只见一道虚影,在他们踏入亭子的刹那,像蒸腾水汽,凝聚起来。

  此人看不清面容,身披铠甲,静静坐在棋盘一侧,手执黑子。

  白霓衣道:“我昆仑雪宫的开宫神女,是一位女将军。”

  世俗眼中,神女合该是柔美多姿的,指如春草柔荑。

  而一名将军,杀伐果决,血与硝烟染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双杀过人的手,粗糙而布满茧疤。

  神女与将军,在一人身上共生同存。

  谁又说神女必须柔弱,将军必须无情?

  将军抬起手臂,铠甲发出金属摩擦之声。

  她的掌心向上,做“请”的手势,似是等待对弈之人落座。

  季允缓步走到将军面前,撩起鳞铠坐下。

  他一坐上蒲团,便有一道泯音结界将季允与秦顾等人隔开。

  秦顾趁机观察起棋盘来。

  黑子白子错落有致,相比起白子,黑子颓势尽显,几乎每一处都有明显漏洞,白子只需再向前深入,就能将黑子彻底击溃。

  这样明显的错漏显然躲不过季允的眼睛。

  只见季允摸起一枚白棋,圆润棋子抵在指腹与指甲之间,缓缓抬起。

  漏洞百出,而季允选了最凶狠的进攻方式,此子落下,一半白棋将被灭杀。

  白霓衣道:“不愧是魔君,真是步步杀意四伏…”

  季允已将棋子放下。

  白子充满煞气地向前进攻,与周遭其他白子遥相呼应,势如破竹地向黑棋阵营挺进。

  白霓衣惊叹道:“…这就破了?”

  秦顾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且不论将军下棋功夫如何,行军打仗之人,不可能不通战略。

  就这么门户大开请敌军入城,秦顾想不到丝毫好处,也不觉得这位大能费劲辛苦,会在这里给他们放水。

  ——糟了。

  秦顾神情一凛:“空城计!”

  下一瞬,将军手掌覆下,如蜻蜓点水落在棋盘上。

  一枚黑子悄然落下,却与散落的其余黑子,以极其巧妙的姿态,连成一体。

  棋盘自行而动,黑棋如千军万马碾压过来——

  白棋瞬间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平静的池面波涛涌动,飞雪瞬间化作无数鹰鸟,鸟群自高处俯冲而下,向秦顾与白霓衣袭来!

  白霓衣反应极快,绸缎自袖间飞出:“砰。”

  绸缎缠住鸟身,将雪鹰甩向地面。

  雪鹰被重重拍在地上,身躯迅速化作一滩雪水,与大地相融。

  横秋剑同时出鞘,剑光一闪,将几只躲过白霓衣攻击的雪鹰击落。

  突然的灵力波动还是引起了季允的注意,他唇瓣微张,看一眼结界外,再看一眼白棋已被绞杀的棋盘,瞬间就明白过来。

  这盘棋,操纵着洞窟。

  若不能尽快破阵,师兄…会有危险!

  秦顾突然抬手敲了一下结界。

  反弹的灵力如电流刺痛他的手腕,将军警告他不要打扰棋局。

  秦顾揉了揉手腕,朝季允摇摇头,将唇形开合得极为夸张,好让季允读懂他的意思:“小允,不急。”

  季允深吸口气,重新凝神看向棋盘。

  白棋灰飞烟灭的刹那,棋局自动复位,又变回方才没有落子时的局势。

  季允的记忆非比凡人,遍览天下棋谱,此刻脑中棋谱同时翻开,在他眼前一一掠过。

  他细细比对,仍未寻到破局的蛛丝马迹。

  要知道,现世所存残局,尤其是雪宫首任宫主留下的残局,不可能不被记录下来。

  即便无人破解,也该封存在棋谱中。

  就算这女将军从未将棋路告知任何人,棋行百路,殊途同归。

  怎么会找不到一点可供参考的思路呢?

  莫非…

  季允脑中灵光一闪,然而下一瞬,结界外响起让他肝胆俱寒的轰鸣。

  两头冰蛇破湖而出,一左一右,咆哮着向秦顾和白霓衣袭去!

  一时间碎冰横飞,透明的冰块此刻却将季允的视线全部阻隔,他只能听到冰河的怒吼,却看不到秦顾的身影。

  金红剑浪与纯白绸缎偶尔会突破冰层,让季允知道二人暂且无恙。

  但冰蛇并没有像雪鹰一样,迅猛而来,转瞬即退。

  季允清晰地听到了枫树摧折的声音。

  棋子落错方位会遭到袭击,过了落子时间同样会被袭击。

  恐怖的杀意漫涌上来,魔息虎视眈眈盯着将军的虚影:“冲我来。”

  那虚影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到他说话,被铠甲包裹的手腕轻抬:“到你了。”

  季允一怔:“…。”

  这一声冰凉的“到你了”,好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满腔躁动竟被生生泼灭。

  季允抬手,手中魔息成刃,狠狠扎向自己眉心,血像毒蛇蜿蜒而下,滴落在棋盘上。

  他就用这种方式,逼迫自己清醒。

  他险些又被魔眼控制,幸好被将军拽了回来。

  季允声音喑哑:“多谢。”

  将军放下手掌,波澜不惊:“继续吧。”

  季允凝眸望向棋局,神识自指尖滑向棋罐。

  眼前白光大盛,再睁开眼时,场景已然变换。

  脚下是纵横广远的棋格,黑白棋子早已变成五官模糊的士卒,他们撕扯拼杀着,将敌人的首级取下,又带着沾血的长矛与盾牌继续厮杀。

  很快,白棋阵营的士卒纷纷倒下,而黑棋士卒调转攻势,向季允扑了过来。

  季允却没动。

  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像有数分钟那么长,士卒的一举一动在季允眼里不过慢动作重播。

  破绽百出,一击必杀。

  可季允没有动。

  他的双眸缓缓抬起,直直看向黑棋阵营的最深处。

  那是一个一袭铠甲的将军,长袍垂坠,带着无尽杀伐的威严。

  她的身形不似男子那般魁梧,可正是这匀称而略显瘦弱的女将军,挥斥方遒,将他逼到绝境。

  他只能走一步。

  这一步,必须直取敌将。

  季允终于重新捉住那一抹灵光。

  现存所有棋谱皆没有记录的,唯有——

  魔域的百杀棋!

  百方杀尽,唯我独活。

  所以白棋尽死,季允动也不动。

  无名小卒或生或死,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至少这盘残局不让他考虑。

  他就是白棋阵营的将帅,他要做的,只有…

  将军!

  不器自掌中凝聚出实体,季允飞踏而上,欺身向前!

  脚下士卒早已与他无关,季允的眼中只有高台上那一名手持长刀的将军。

  黑龙身形乍现,如奔涌雷浪在季允身侧翻滚,天空是龙的领域,季允一脚踩上龙首,直直向高台跃去!

  下一刻,冰凌在他身侧绽放出绚烂而危险的花,伴随“喀啦”碎裂之声,纷纷向他射来。

  更有无数冰莲绽满前路,退路亦被士卒围追堵截,他们似乎铁了心,要截断季允的所有生机。

  可季允神色不改,即便是最危急的境况,也难以让他的情绪泛起波澜。

  紫黑的眼眸紧紧盯着高台上的将军。

  那将军什么都没做,只是双指并拢点向他,而后勾了勾:“轮到你了。”

  白棋尚未落子之前,对手同样不可行动。

  季允的眼底燃烧起兴奋的光芒,那是忍耐已久的杀戮欲.望,终于得以肆意膨胀,而迫不及待地想要吞噬目之所及的一切。

  喀啦、喀啦——!

  不器剑生生切碎冰凌的花朵,以破竹之势,头也不回地飞向高台!

  冰凌狂乱地攻击着季允,可那又怎样?

  他要做的,只有…

  季允一眨不眨地盯着将军,缓缓咧开嘴:“将,军。”

  无数冰凌扎穿季允皮肉的同时,不器剑刺入将军的心脏。

  啪嗒。

  白子落下。

  ——黑子瞬间倾覆!

  棋盘上只见白棋,纯白棋子像雪垛堆起。

  下一刻,棋盘消散,与之共同消失的,还有结界外的冰蛇。

  残局已破,结界消失,季允快步走回秦顾身边,一步也不停留。

  将军的虚影抬起头,声音落在三人耳中:“…何羡人间最自由。”

  地面隆隆作响,只见一面巨大的铜镜,从结冰的湖面下缓缓升起。

  先前见过的冰蛇盘缠着镜面,竟是铜镜的装饰活了过来。

  白霓衣喃喃道:“…昆仑镜。”

  又看向季允:“洵卿,快把你的手,贴上镜面。”

  季允缓缓抬手——

  手掌与镜面相触的刹那,昆仑镜上金光疯长,季允避闪不及,竟生生被震飞出去!

  与此同时,天际炸开一声巨响,大地巨震,飞雪皑皑。

  雪崩了。

  而昆仑镜上的冰蛇,张开血盆大口,竟再度向他们袭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袭绸缎迅速卷住冰蛇的七寸,将它们甩飞出数米。

  “哐。”白霓衣秀眉紧蹙,“…怎么会这样?天地最自由,难道不是归墟龙族?”

  这世间,哪有比龙更自由的存在?

  白霓衣替他们挡开了冰蛇,秦顾借机飞快向被弹飞的季允跑去。

  他被昆仑镜足足掀飞数米远,昆仑镜发难的瞬间好像锁住了季允的内力,让他甚至无法在半空维持身形。

  季允似乎是被撞懵了,捂着脑袋晃了晃,见秦顾靠近,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委屈。

  “师兄…”人也丢了,正想抓住秦顾的衣角撒个娇,一块不知好歹的冰凌就当空坠了下来,直直将二人分隔开来。

  季允不高兴地一压眉尾,抬手狠狠一捏。

  魔息瞬间将冰凌绞碎,又反扑过去,替秦顾将周遭还来不及凝结的水汽也掀飞。

  秦顾看着这残暴的一幕:…

  你说你惹他干嘛。

  他还想着小允被撞那一下会不会受伤,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不过安抚还是要安抚的,秦顾躲过一块冰凌碎片,落至季允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摔疼没有?”

  季允的眼睛一亮,刚想蹭一蹭秦顾的掌心,冰凌再度坠落。

  这回季允不躲了,眸色直接沉入黑黯,魔息如点燃的炮仗,直接将冰凌炸开,碎裂的冰碴在巨力的影响下半空调转方向,势不可挡,与还未来得及坠下的冰凌撞在一起。

  秦顾听着耳边噼里啪啦碎冰声,一边顺着季允的龙鳞,一边在心里摇头。

  都说了别惹这头小龙嘛…

  “这不是长久之策,”白霓衣将两头冰蛇绑在一起,往地上一砸,“在昆仑,这些冰雪造物会不断再生…是我判断失误了,眷之,洵卿,我们先撤出去。”

  不然与之纠缠,只会灵力耗尽而死。

  但做局之人,并不想让他们离开。

  不羡亭内的将军抬手拂去肩上落雪。

  熟悉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白霓衣瞳孔一缩,手中白绸迅速飞出,竟转瞬变作千米长。

  砰!砰、砰、砰!

  几声闷响之后,白霓衣的脸色陡然一白:“该死…祭坛的入口被封住了。”

  祸不单行,雪崩还在继续。

  秦顾翻身躲过雪鹰袭击:“看来,必须得到昆仑镜承认才行。”

  白霓衣匆匆回头,声音比冰雪还要凛冽:“眷之,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你找到我们之中能够得到昆仑镜认可的人,停止这场雪崩;

  另一条,摧毁昆仑镜。”

  秦顾一愣:“白宫主…”

  白霓衣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我不能让昆仑百姓为一个物件陪葬。”

  一个物件。

  不久前她还称昆仑镜为宝物,此刻却不过只是一个物件。

  秦顾立刻道:“给我一炷香!我会找到的,相信我!”

  白霓衣不再言语,抽身掠至最前,专心与那两条冰蛇周旋起来。

  秦顾深深凝视着白霓衣的背影,这总是温言笑语的雪宫神女,好像突然变了个人。

  一群密密麻麻的雪鹰俯冲下来,陡然将秦顾与季允分开。

  雪鹰的爪抓破了秦顾的肩头,秦顾却像感觉不到疼痛,眉头不皱地为自己止血。

  他被鹰鸟逼到拱桥上,长靴踩上湿滑桥面,苔草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嘿,你这后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吧!”

  “啊呀,小郎君在流血,快快止血吧,奴家看得心疼呢。”

  “你呀,就该听老夫一句劝,不该趟这趟浑水。”

  ——秦顾蓦地道:“你说什么?”

  那老人草一愣:“老夫说,你不该趟这浑水。”

  “老夫说错了么?你又不是这天道里的人。”

  秦顾蓦地一僵。

  雪鹰见他停下反抗,抓准机会向他扑来。

  苔草们发出惊恐的尖叫:“你做什么呀!后生,就算人生不如意,也不能寻死啊!”

  这一秒变得极为漫长,秦顾微微侧身,从桥头看向正一人与大半鸟群周旋的季允。

  只见白鹰羽翼层叠之间,是不器剑凛冽的剑光。

  季允正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向他靠近。

  鹰群、冰蛇、雪崩,

  难以阻拦他分毫。

  他的眼里,只有秦顾而已。

  对于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归墟龙族,毫无疑问能够承担“天地最自由”之名。

  可季允被昆仑镜拒绝了。

  拥有无垢仙尊赐福的宝物,恐怕比天字宝物还要珍贵,秦顾并不怀疑其正确性。

  换言之,当世之人,还有比龙尊更为自由的存在。

  “师兄!”季允的声音满是分离带来的焦虑,“你在那里,别怕,我马上就过来!”

  …啊,原来如此。

  雪鹰凌乱的羽毛之间,秦顾无声地笑了起来:“多谢你,老人家,还有其他前辈们。”

  苔草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秦顾后退一步,横秋剑顺应主人心意,将秦顾自雪中托起,灿烂金红冲破雪雾,向昆仑镜而去。

  季允肝胆俱寒,慌乱呼唤道:“师兄?!”

  秦顾远远向他一笑,笑容明媚灿烂:“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何羡天地最自由?

  不羡天地最自由!

  ——秦顾将手掌重重拍上昆仑镜!

  轰!!

  季允和白霓衣同时瞪大眼眸。

  秦顾触碰到昆仑镜的刹那,大雪停止了倾泻,山峨重新陷入沉睡。

  冰蛇复又攀回昆仑镜上,古老的祭文层层点亮,金光温柔地将秦顾吞没,星星点点,治愈着几人身上的伤口。

  神女在旁,

  一棋破阵,

  万般自由。

  昆仑镜承认了秦顾。

  白霓衣皱起眉:“…这是怎么回事?老前辈预言中的人,不是归墟龙尊,而是…眷之?”

  ——此局玄机,皆在“自由”二字。

  是的,归墟龙族,是自由的化身。

  若这个世界的剧情线没有出现变动,那么今日,昆仑镜绝对会认下季允。

  可秦顾来了。

  他从另一个、遥远的时空,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他是连天道都没有预料到的,不速之客。

  所有人都受到天道的制约,哪怕是无垢仙尊,哪怕是瞑烛君,哪怕是这本书的主角季允。

  ——可天道独独制约不了他。

  天道以外的,自然比天道中的,更加自由。

  “后生…”

  昆仑镜的边沿倏地亮起,映照出秦顾的身影,他的身边已无旁人的踪影,好像被拉入了孤立的空间。

  千年的法器,生出神智,拥有领域,并不常见,却也不是异事。

  昆仑镜又开口:“后生。”

  似一人,又似千万人,秦顾好像只对着镜中的自己,又好像在与天下苍生对话。

  他拱手作揖,极尽尊重:“前辈。”

  他很快调整好心绪,没有感觉到威胁,足以证明昆仑镜并不想伤害他。

  他唯独担心一件事:“敢问前辈,我在领域之中…”

  昆仑镜好像能读懂他心中所想:“放心,镜中十年,镜外也不过弹指一挥,魔龙不会察觉的。”

  也就是说,昆仑镜前的时间流速,要远快于之外,哪怕此刻他正在与昆仑镜对话,季允和白霓衣眼中,应该还是他将手掌贴上昆仑镜的刹那。

  昆仑镜竟有改变时间之能。

  昆仑镜又读懂了,“呵呵”笑了起来:“否则,你以为老夫何以扭转天道?”

  秦顾拱手道:“请老前辈指点迷津。”

  昆仑镜的声音变化,好似一个娇羞女子半掩唇面:“奴家可指点不了公子呢。”

  秦顾不解:“老前辈这是何意?”

  昆仑镜又换做一个孩童开口:“大哥哥不是早有决断?”

  秦顾神情微怔。

  他知道昆仑镜能够读心,可,他分明还没有主意。

  昆仑镜为什么说,他早有决断?

  他从哪里来的决断?

  轻佻的揶揄从镜中传出:“你刚刚在想,‘这镜子不会是唬人的吧~’?”

  秦顾:…

  连语气都模仿出来了。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晚辈冒犯了。”

  “秦顾,”昆仑镜的声音又变得威严,像一国之君,“吾在此伫立千年,只为等你的到来。”

  话音落下,无数金光自镜中飞出,年老的佝偻,年幼的童稚;女子娉婷,男人魁梧…

  在这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之中,秦顾还看到了身披金甲的雪宫首任宫主。

  女将军镇坐中央,好像一记定海神针,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在将军的抬眸投足之间得以成全。

  昆仑镜照出的,是人间百态。

  泱泱千年,尽在镜中。

  将军走到秦顾身前。

  无形的威压笼罩下来,并不是压迫,而是无尽的权威。

  秦顾双手交叠,一揖到底。

  将军抬起手,昆仑镜中的人形一个接着一个,纷纷化作金光,落入将军的掌心。

  将军将手掌递到秦顾身前,秦顾缓缓起身,望着这金色光团。

  起初微弱如萤火,而后大亮,像黑夜中指引旅人前行的明星。

  金光之中,隐隐有强大而温柔的灵力在涌动。

  秦顾感到这灵力有些熟悉,在脑中细思片刻,试探着道:“…无垢仙尊…?”

  将军微微颔首,却又摇了摇头。

  究竟是,还是不是?

  这力量绝对与无垢仙尊一脉同源,可为什么将军却摇头了?

  昆仑镜说,它已在这里等秦顾千年。

  可他…

  秦顾在灵力的吸引下抬起手,指尖轻触那团金色。

  无垢仙尊的灵力,乃大乘期之力,非此刻的他能够承受。

  可指尖触碰到灵力的刹那,那金光迅速绕着他的手指旋转,如灵蛇攀缘,钻进袖子里。

  眼前光芒一闪,眉心蓦地灼热发烫。

  灵力进入了他的眉心,涌入了他的识海。

  突然之间,广袤的寰宇出现在秦顾眼前。

  他见到岩浆的喷涌铸就大地,远古的巨龙在天空盘旋,人类建起城邦,逐渐有人参悟天道规律,走向修行的道路。

  世家山门隆起,海水退潮,海中巨兽仰天长啸;

  魔眼在天空睁开,无垢仙尊一剑斩碎魔种,灵魂化作仙舟;

  魔尊传承轮回,北徐城沦为废墟,玄英被迫自毁,却最终功亏一篑,于是归墟之龙族灭,而魔种蛰伏百年;

  最后,秦顾看到了季允。

  季允站在那里,从少年变作青年,又转瞬披上鳞铠,季允眉心的魔种破土生芽,根系扎入那双沉潭般的眼眸。

  金红与黑紫远远相对。

  一滴热泪自秦顾眼眶滚落。

  这灵力,如此生机勃勃,如此不屈坚强,最柔软也最坚硬。

  无垢仙尊的灵力,来自天下苍生。

  而现在,他从无垢仙尊的手中,接过了这名为苍生的力量。

  将军的幻影变得透明,她成为这份力量最后的一支,涌入秦顾眉心。

  ——千年的等待,只为这片刻。

  秦顾站在镜前,镜中却倒映出千万人。

  他们没有面容,而又深入人心。

  秦顾再度拜下,微风自后将他的长发吹起,好像在与镜中人告别。

  此刻起,苍生即他。

  第一百三十五章

  苍生的重量,压得秦顾只能深深下拜。

  周遭寂静无声了,昆仑镜中再无任何人的身影。

  哪怕秦顾就站在镜前,镜中也是雾蒙蒙的一片。

  秦顾深深凝望着镜面,却好像能见到千万人。

  他对着朦胧的镜面,再度躬身行礼。

  尔后,他抬手,轻轻用掌根抵上镜面。

  金光再次袭来,只听融化的雪“滴答”、“滴答”落下,好似时钟正在重新转动,将时间的□□重新拨到正轨。

  很快,白雪皑皑的昆仑出现在眼前。

  脚下苔草青青,只有风吹草动之声,再听不到聒噪的吵嚷。

  秦顾被一双冰凉的手臂紧紧搂住,来不及笑,又一脑袋撞上硬邦邦的胸肌。

  哎呀…小允的胸肌…早摸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季允的身体如戒备中的猫科动物那样紧紧绷着,也不管白霓衣还在看着他们,直接低下头索吻:“师兄…亲亲我。”

  季允难得直白,一直白便让人心软不已。

  秦顾用指腹蹭去他脸上沾的碎雪,仰脖深深吻住那颤抖的唇瓣。

  他知道季允不会忍不了这一时半刻,如此急切的索吻,只可能是因为…

  这片刻分离带来的,巨大的情绪波动,让魔种找到了机会,再次与季允争夺起了身体的支配权。

  果然,从季允半阖的眼眸中,秦顾敏锐捕捉到了些许微弱的黑暗,不甘地瞪视着他,逐渐被清隽取代。

  山风渐起,雨雪霏霏,斜斜歇在他们肩头,风牵着秦顾的长发,与季允的鳞铠系在一起。

  季允的手掌一路下滑,直到彻底揽住秦顾纤细的腰,才将双臂用力收紧。

  秦顾便静等他平复情绪,既不催促也不动作,直到季允自己耳垂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他。

  “师兄…”季允恋恋不舍地蹭了蹭他,“昆仑镜…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秦顾心道怎么样是什么样,无奈地摇摇头:“不曾。”

  他顺势侧过身——

  原本昆仑镜矗立的位置,一如镜中人般,一息之间便彻底消失,好像从未存在。

  脚下的冰层再度冻结,千年的文明随之再度深埋入了时间。

  秦顾有些意外:“昆仑镜…”

  一道女声冷冷回答了他:“昆仑镜沉入池中了。”

  转眸看去,白霓衣正用绸缎缠绕手腕的伤口,注意到秦顾正在看他,才缓步向他们走来——

  纯白的鞋跟碾在来不及融化的雪鹰尸体上,四溅的飞雪就像鹰的血液,白霓衣却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一样,笑魇如花:“怎么了,眷之,怎么这么看着人家?”

  秦顾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他还记得,白霓衣叫他们到雪宫来,是想要用昆仑镜,为谛天结界失败留后路。

  这下好了,不仅昆仑镜重新沉入湖底,而且其中蕴藏的神识力量都已进入他体内,恐怕再也不会回应任何人的呼唤。

  这是雪宫的宝物,到头来为他秦顾做了嫁衣。

  白霓衣走到了他们面前。

  凛冽的风霜笼罩在她周围,雪宫神女是昆仑之灵,一呼一吸、一颦一笑,都与昆仑密不可分。

  季允警惕地挡在秦顾身前,又被秦顾拉回来。

  秦顾歉意地低下头:“白宫主,此事实非我所愿…但或许,我们可以彻底终结这场灾厄。”

  白霓衣并没有低头,她只是转动眼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秦顾。

  她变得与原先判若两人,让秦顾忍不住呼吸发紧。

  白霓衣符合叛徒的所有条件。

  唯有一条,叛徒希望他死,而白霓衣屡次出手救了他。

  秦顾实在不希望白霓衣会是那个叛徒。

  “秦眷之啊秦眷之,”白霓衣鸦睫轻颤,“你还真是…一直带给我惊喜。”

  合体期的灵压轰然砸下,感觉到威胁的同时,秦顾出声大喊:“小允,不许动!”

  他不是不知道,硬生生抗下这一击,他绝对会受到重创。

  但他想要相信白霓衣。

  ——雪停在他的眼睫上,山温柔地抚摸他,雪珠顺着眉尾滚落,又仿佛谁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

  白霓衣没有攻击他。

  相反,那强大的灵息轻柔地安慰着他,像母亲苍苍的手掌。

  尔后,一朵雪莲在白霓衣掌中悬起。

  白霓衣轻轻托着雪莲,道:“你看这朵雪莲花,多么圣洁纯粹。”

  秦顾便抬眸,看着雪莲的花瓣一片一片绽开,白到透明的花朵在寒风中旋转,却从不摧折。

  他不知白霓衣之言是何意,默默不语。

  白霓衣却将雪莲送到秦顾面前,语气无限怀念:“雪宫宫主陨落后,神识会化作雪莲花瓣,在这祭坛中,等待昆仑镜的主人出现。”

  “时至今日,已有一百一十瓣。”

  百余片花瓣各有不同,有的边缘柔美,有的则凌厉,虽都趋近透明,透出的光又有毫厘差距。

  “步步生莲…”白霓衣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圣洁的雪宫神女呵,每走一步,都有雪莲为她盛开…可又有谁知道呢?”

  步步生莲,竟是踩着先人的尸骨在前进。

  这每一步的痛楚与血泪,都被她掩藏在笑容之下。

  秦顾大概可以猜到,为何白霓衣的笑容,总是公式化的样子。

  他叹了一声:“白宫主…”

  白霓衣却一挥手,纤长指节抚过雪莲,这雪莲花瓣如同有自我意识一般,竟在与她指尖触碰的刹那,一瓣一瓣分散开来。

  雪莲花瓣随风散入昆仑雪境。

  白霓衣道:“昆仑神女,承昆仑蕴养大恩,当终身不离昆仑,为神山之繁育、之绵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此不知多少个百年,有一位神女,见到山外,当权者无为,魔物虎视眈眈,百姓生活困苦…于是,她不听神山的劝阻,带着一批护山的百姓,毅然投身前线。”

  秦顾的眼前浮现出那名英姿飒爽的女性将军。

  巾帼之力,无需红颜作辅,亦能倾人国邦、破人城池。

  这便是昆仑雪宫的由来。

  在将军率弟子奔赴战场、卫庇人间之前,昆仑只是一座偏远封闭的山。

  而现在,它站在菏国最高的位置,旅人只要一抬手,就能触摸到仙舟的桅杆。

  “可神女,究竟违背了神山的意志。”白霓衣勾了勾唇角,这次秦顾从她的笑容中读到了苦涩。

  白霓衣问:“知道为什么,不过千年,雪宫已有一百一十位宫主么?”

  秦顾心中即刻有了猜测,却到底不敢说出口。

  白霓衣的笑又恢复了平淡:“因为,自就任雪宫宫主起,宫主的寿元,就只剩下十年。”

  秦顾的呼吸骤然停滞,几乎感到被人揪住脖颈似的发涩。

  白霓衣翘起尾指,一根一根指头竖起,像孩童在学习数字。

  “一、二、三…”她的声音是叫人头皮发麻的温柔,“眷之,今年,已是我的第九年。”

  还有最后一年,白霓衣就会成为雪莲的第一百一十一片花瓣了。

  白霓衣的表现却不像是担忧生死:“每一任宫主,我的姐姐们,她们陨落前,放不下的,都是同一件事。…秦眷之,你可以阻止魔种么?”

  她轻轻牵住秦顾的手,那双眼中是让人惊讶的执念,好像若无法得偿所愿,就是身死,也要从修罗地狱爬回人间。

  秦顾用另一种手,盖住她的手背:“…这场千年的争斗,会由我辈来终结。”

  不是我秦眷之一人,也不仅仅是我与季允,而是…

  这个修真界,所有为了天下苍生,舍生忘死的逝者,和所有仍在坚守的人们。

  百姓、修士、甚至魔族…

  同为一体,共成一辈。

  ——由吾辈来终结。

  “好啊,”白霓衣总算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不然的话,小女子可要死不瞑目了呢~”

  …

  “宫主以前,是很活泼的。”

  离开祭坛以后,白霓衣让阿桃带他们到住处去,阿桃一路沉默寡言,接近住处时,突然道,“我永远忘不了,她把我从那人手中救下时的样子。那时,宫主还是雪宫的小师妹,她就像雪原的天空,永远明媚灿烂。”

  “这些年我跟在宫主身边,看着她越来越不像自己…我在想,若能将所有让宫主不开心的事物都抹杀,那么即便让我代替宫主承受神女的诅咒,让我现在就死,我也乐意。”

  秦顾察觉到阿桃话中,不同寻常的情绪。

  他只当自己是一个安静的听众。

  阿桃望向蒙蒙雪雾:“昆仑已经连着下了几天大雪了。”

  她停下脚步,向二人行礼,转身顺着下山路而去。

  他们的住处,是一座雪山独有的雪屋。

  埋在雪里本该是寒冷的,可踏进屋内,却像春天一样温暖。

  秦顾坐在床上,白霓衣还贴心地准备了鹅毛枕,他便顺手捞进怀里抱着。

  季允将门掖好,确认不会有一片雪花钻进缝隙:“师兄觉得,白霓衣是不是?”

  措辞打哑谜一般,秦顾却瞬间领悟,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

  “为什么?”季允坐到他身边,为秦顾暖手,“白霓衣痛恨昆仑的诅咒。”

  秦顾将手掌塞进黑龙暖乎乎的掌心,解释道:“白霓衣是个敢爱敢恨的人。我想,她恨的并不是诅咒,而是迫使首任宫主出山的东西…”

  也就是,魔眼。

  “况且百年以前…应该是白霓衣以前十代雪宫宫主的时期,离得太远了。”

  时间上,也不吻合。

  季允点了点头,又蹙起眉:“如果不是白霓衣也不是净尘…修为可以隐藏没错,可此人应该无法预见,我们能够进入魔眼,看到百年前他的所作所为才对。”

  白霓衣没有动机,净尘当时并不在北徐,背叛者也无法预判他们百年后的行为,而提前隐藏自己的修为。

  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秦顾蹙起眉。

  直觉告诉他,他们一定错过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入夜时分,雪下得更大了。

  厚厚的雪挤压屋舍,木屋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间或有积雪融化的滴答声。

  季允悄悄看向床上盘腿打坐的青年。

  墨发遮夜色,红衣拦烟尘。

  他分明双眸微阖,季允却能想象到那双桃花眼睁开时,是多么眼波流转、眉目含情。

  分明最开始只是想偷看师兄一眼,可每每看过去,季允都移不开目光。

  他认真地注视着秦顾,幽深的目光好似要将秦顾包裹起来,掩藏进龙巢里。

  天知道他有多想这么做。

  师兄…

  我的。

  ——秦顾并未察觉季允充满占有欲的注视。

  眉心的灵力如泥入海,分明强大如是,却竟然不受他差遣。

  苍生认可了他,可…

  强烈的灵力洪流冲击着丹田,属于秦顾原身的力量却极为抗拒,两股灵力在体内轰然相撞,原身的灵力占据着丹田下腹,而昆仑镜的力量则很快霸占四肢百骸。

  他们相互撕扯,竟然毫不相融,想要将彼此吞噬。

  秦顾越是焦急,两道灵力越不受他控制,撕扯得更加凶狠。

  一股灵息自下腹陡然上升,一路冲向喉管。

  秦顾陡然喷出一口鲜血,彻底从入定状态醒来,捂着胸口气喘不止。

  季允一步飞奔过来,抬手便是一道温暖灵力送入秦顾体内。

  谁料这来自饮枫阁功法的灵力,很快便加入原生力量,向昆仑镜的灵力扑去。

  秦顾又是一口血喷出,下颌被染得鲜红。

  季允只觉大脑轰地一声,怕极了,又不敢再动作:“师兄,师兄?!”

  好在秦顾意识还清醒,点了点季允的手腕安抚。

  手立刻就被攥住,季允的眼睛湿漉漉的,满是担忧:“师兄,你怎么了?”

  …唉,怎么把孩子都吓哭了。

  秦顾摇了摇头,“咳咳”两声,将呛在喉间的血吐出。

  他靠在季允怀里喘息,手掌向上摊开,试探着运气。

  周天运转畅通无阻,掌心燃起一簇红色花火。

  果然,只要不尝试使用昆仑镜给他的力量,就不会对自身产生负担。

  可如果不能使用,又有什么意义?

  秦顾又想吐血,这回是急的,他只能在心里宽慰自己: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身体骤然陷入温热的包裹中,季允见无法助他调息,竟自愿充当起加热器,为他暖身。

  堂堂龙尊…

  算了,秦顾失笑,轻轻吻了一下季允的唇瓣,堂堂龙尊为他当加热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季允看起来不敢松开他,秦顾便就着姿势,枕着季允的胸膛,在冰天雪地间暖烘烘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一声诡异的“窸窣”声。

  好像什么东西,偷偷戳破了窗户纸,正在向内窥伺。

  秦顾猛地一个激灵,困意转瞬消失殆尽,迅速睁开眼睛。

  他并未动作,而是保持着与季允相拥的姿势,放出一缕神识。

  搭在臂旁的手掌,食指轻轻蹭了蹭他,季允的声音传入识海:

  “师兄,是魔眼。”

  秦顾“嗯”了一声,神识已徐徐攀上窗沿。

  因地处寒冷高山,雪宫的屋舍,在窗纸以外,还有木框阻拦风雪,使脆弱浆纸不至于被狂风撞破。

  ——也同时阻拦屋外的恶意,渗入屋内。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秦顾依旧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

  魔眼是无法离开天空的,却能像堆叠的云层,因其厚重而不断让天空下坠,逼近到天地交界的位置。

  而魔眼,那一颗、十颗、百颗的魔眼,堆积在地平线上方,相互挤压着对方的空间,争先恐后地向他们投来视线。

  成群结队,如过境的蝗虫,阴沟的虫豸,繁衍增殖,将天空都铺满。

  好在魔眼虽多,却都没有彻底睁开,睁得最大的,也不过是昏昏欲睡的那一道缝隙。

  魔眼窥伺着他们,窥伺着人间。

  似乎在说:

  你们逃不掉的。

  这一幕很是恐怖,尤其在圣山的背后,睁开那么一只眼眸,无处可逃、走投无路的绝望几乎是瞬间笼罩下来。

  秦顾的表情僵了僵。

  魔眼兴奋而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秦顾收回神识,起身,将窗关得紧了一些。

  魔眼:…

  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秦顾的表情淡然至极:“魔眼在等什么…小允,你感觉怎么样?”

  季允摸了摸眉心:“没有感觉。”

  秦顾的目光落在他耳根处。

  没有泛红,是真话。

  ——这是秦顾发现的铁律,小允在他面前撒谎,耳朵根总是红红的。

  “不是在等魔种…那就是,”秦顾摇摇头,语气冷了几分,“有人坐不住了。”

  既然异变不是因为魔种,或者说表面上并非源自魔种,那么现下能够动手、还与魔眼息息相关的,便只有那名叛徒。

  咚、咚。

  门扉突然被敲响。

  秦顾和季允同时条件反射般手掌摁上佩剑,而门外的人好像察觉到了,开口道:“少盟主,是我,凌寻。”

  季允眉头一挑:“迁境司掌教?”

  门外之人一愣:“季洵卿?”

  紧接着又是一阵碎碎念:“不对啊…白宫主说的是这屋,可没说魔尊季允也在这屋,两个人睡一间?睡一张床?”

  秦顾:…

  他摁下季允打算放出魔息检查的手:“不用验了,是本人。”

  是他兢兢业业又爱絮絮叨叨的寻掌教哟。

  秦顾伸手打开门,凌寻戴着眼镜的脸果然映入眼帘,虽表现得一本正经,眼神却不断往他身后瞟。

  那儿站着头龙呢,秦顾赶忙行礼:“寻掌教,别来无恙。”

  凌寻生得一副书卷气,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气质温吞内敛,与姐姐凌红曲可谓大相径庭。

  这位迁境司掌教有过目不忘之能,修真界千年的历史,在他脑中好像被压缩成一个个方格,随取随用。

  凌寻也向他拱手:“少盟主客气了。一别经年,少盟主还是原来的模样…不提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秦顾听着他语气感慨,心中也是怀念,抱拳又是再拜。

  寒暄过了,凌寻这才说起正事:“你们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天地剧变,司命已卜算到人间情势,叫我尽快带你们去仙舟见她。”

  秦顾点点头:“我记得司命前辈,仍在闭关?”

  凌寻道:“情势危急,司命强行破关了。虽然遭了一些反噬,但仙舟仍有无垢仙尊庇护,没有大碍。”

  二人也没有什么随身物品要带,即刻跟着凌寻,向昆仑之巅——云梯所在的位置而去。

  凌寻边走边道:“盟主下了敕令,未时即启动谛天结界。”

  满打满算,还有不到五个时辰。

  局势瞬息万变,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昆仑仍在下着暴雪,白霓衣已在云梯边等待他们。

  见他们到了,白霓衣也不多话,反手便是一记灵力拍出,无数雪莲一朵接着一朵,斜向上方依次绽放。

  绽开的雪莲化作云梯长阶,直通天际。

  “唉,偏偏是今天爆发,真是幸又不幸。”凌寻看着云梯,喃喃自语。

  一种诡异的不安笼罩下来,秦顾问道:“什么意思?”

  凌寻没察觉到,回答道:“今日是净俗前辈的祭日,净俗前辈圆寂后,尸身应其要求保持了生前样貌,就停放在仙舟的逢悲殿中。”

  逢悲殿,当年仙舟祸乱时,死去的修士,也在逢悲殿由慈悲寺诵经超度,才化归天地。

  没有应允,逢悲殿是不对修士开放的。

  “好在净尘方丈每年都来祭拜,今年也未错过,仙舟有净尘方丈坐镇,我等也可安心许多。”

  随着凌寻的话语,昆仑的温度好像骤然降低数十度不止,秦顾的血都要凉透了。

  凌寻浑然无觉,还在自言自语:“不过也真是奇怪,净俗前辈连名利都不放在眼里,死后却要求尸身不腐…唉,前辈之事,我等后辈哪里可以评说…少盟主,你说是不…”

  他一扭头,哪里还有秦顾的影子。

  “少盟主?”凌寻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只见红色一闪而过,季允竟化出龙身,飞快向仙舟冲去。

  这架势,不像是登上仙舟,而仿佛是要与仙舟同归于尽。

  凌寻吞了吞口水,看向白霓衣。

  白霓衣看他一眼,手指浸在空气中转圈,旋即一抬:“寻掌教,不觉得太巧了么?小女子劝你,赶紧跟上去吧。”

  凌寻一愣,后知后觉紧张起来:“什么太巧了?”

  白霓衣却不回答他了,水镜在她面前漾开。

  白霓衣微微福身:“盟主,叛徒是净尘。”

  …

  仙舟上。

  天卜司的□□徐徐转动,少女的上半张脸都被白纱蒙住,屋内没有光,便连侧脸也看不清晰。

  她的脸与唇瓣同样苍白,透露着强行破关的虚弱,似乎呼吸也异常吃力。

  司命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有金色流沙在她掌中堆砌,忽明忽暗,却到底照不亮满室漆黑。

  突然,门从外被推开一道缝隙。

  “阿弥陀佛。”

  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来人一袭袈裟垂地,又因正在祭拜,而披了一件素白长褂。

  司命没有转头,也不需要转头,就能认出来人。

  “净尘方丈,”她道,“吾已等你多时。”

  净尘笑了笑,脸上皱纹如树的年轮:“是么,听说魔眼大肆入侵,老衲已收到盟主提前开启谛天结界的敕令,天卜司掌教,可有卜算出此战结果,是胜是败?”

  天卜司并不空旷,净尘的声音却如袅袅烟雾,回荡不歇。

  司命长久地沉默。

  净尘抬脚,从容地踱向眼前娇小的少女。

  啪嗒,啪嗒,啪嗒。

  每一步,他都走得极为缓慢,好像死神的鼓点,正在不断敲响。

  司命的内力很强大,但生来没有攻击性。

  净尘并不担心,自己会被这个没有威胁的女子攻击。

  直到净尘已离司命只剩几步,司命才缓缓开口:

  “方丈问的,是仙盟胜负,还是你的胜负?”

  净尘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浑厚,却又慈祥,像是佛祖垂悯世人的微笑,有着大地般的重量。

  司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悲伤。

  柘黄灵力混杂着死寂的黑,在净尘掌心闪烁不止。

  室内被照亮了。

  司命却扭过头,不看这难得的光明,而透过封闭的窗,望向永远也看不见的窗外风景。

  她缓缓启唇:“天命未定,吾失去无垢仙尊指引,已无法再做更多卜算。”

  “吾独独可以知道的是,你…”

  “必输无疑。”

  第一百三十七章

  黑龙沿着云梯直冲入仙舟。

  出乎意料的,仙舟的防护罩并没有阻拦这魔息深重的黑龙,他们一路畅通无阻。

  落地以后,秦顾陡然一惊。

  仙舟衰微,并不是危言耸听。

  记忆中蓬勃生长的树木叶缘枯败,澄澈的天空亦呈现出浅淡的灰色,微弱的金光在仙舟周围,虽至今未有一道裂隙,但这金光就像狂风中的残烛,熄灭只是时间问题。

  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秦顾总觉得,云梯的高度,似乎缩短了许多。

  并不仅仅是因为昆仑之高。

  仙舟正在下沉。

  他们落地后,凌寻也追了上来,气喘吁吁:“走这边!天卜司,…在这边!”

  仙舟对修为的压制依旧存在,但秦顾试着运气,除了感到些许不畅外,依旧没有那种喘不上气的压迫感。

  这不是一件好事,但秦顾不得不庆幸这一点。

  二人跟着凌寻,轻功运到极致,争分夺秒向天卜司赶去。

  “我刚刚已经…向阿姐她们传信,但…”天卜司在仙舟最深处,凌寻回过头道,“没有得到回应。”

  秦顾的心沉了下来。

  迁境司和检督司驻守仙舟,身为检督司掌教的凌红曲,在如此紧急的事态下,不应该也不会不给回应。

  唯一的可能,就是…

  凌红曲没有办法回应。

  季允突然开口:“有血腥气。”

  ——一股极淡的、新鲜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飘着,风一吹就淡些,但却始终没有消散。

  而前方,就是检督司的所在地。

  通往天卜司,必须经过检督司。

  从逢悲殿前往天卜司,检督司也是必经之路。

  这意味着,…净尘也走了这条路。

  秦顾看向凌寻,凌寻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浑身颤栗不止,脸上尽是犹豫和恐惧。

  “少盟主…”他的声音发抖,“我、我们…”

  他既担忧姐姐凌红曲和检督司弟子的情况,又不敢向前,生怕看到什么超出承受能力的场景。

  凌寻本能地向秦顾求助。

  秦顾摁住他的肩膀,给予他前进的勇气:“走。”

  即便秦顾自己心里也没底,净尘究竟会做到什么地步,但这种时候,他绝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迟疑和胆怯。

  凌寻用力捏紧眼镜腿:“好,好…走!”

  ——迷蒙的雾气在前方弥漫。

  能见度降得极低,只能看到身边几米,一旦走得太快,人就会被雾气吞噬,而不见踪影。

  “…”季允皱了皱眉,抬手一点。

  紫色魔息顷刻穿透雾气,生生劈开一个通道,直通向前。

  缀在后方的凌寻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什么东西?!”

  秦顾与季允双双停下脚步,秦顾快步走到他身边:“寻掌教,怎么了?”

  却见凌寻目光惊恐地看着脚下。

  秦顾跟着移动视线,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一只人的手,因失血过多而显出异样的惨白。

  这只手还牢牢抓着一件法器,是一把戒尺的模样,只不过尺的前段似乎被毒液腐蚀一般,只剩下半截漆黑残骸。

  凌寻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阿姐的…法器…划天尺…”

  划天尺,是检督司用来裁量犯罪之人的刑法,为之量刑的宝物。

  毫无疑问,当归属检督司掌教。

  凌寻蹲下身,似乎想要去捉那只手。

  秦顾一把摁住了他:“寻掌教!…”

  凌寻表情难看极了:“怎么了,少盟主…我…阿姐可能还活着…”

  秦顾语气艰涩:“你看清楚,这只是…一只手。”

  地上的,只是一只断手。

  自小臂开始被齐齐断裂,碎肉与血氤在一起,从她紧握着划天尺的动作来看,显然是战斗中被斩下的。

  凌寻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还好秦顾一把扶住了他:“寻掌教!没见到尸体,是好事啊!”

  至少凌红曲还有可能活着。

  凌寻显然已六神无主,迷茫地重复着:“对,说的对,…找,找一找还有没有活人…”

  他的脚已跨过凌红曲的断手,却又停了下来。

  凌寻缓缓蹲下,双手颤抖着,将凌红曲的断手捧了起来,又用力撕下自己一截衣袍,仔细地包好。

  他很慌乱,包了几次都没有包好,却又执着,一定要彻底包裹住才算完成。

  秦顾注视着他做完这一切,凌寻露出一个苦笑:“小时候,阿姐总是用这只手,打我的屁股…还有些舍不得。”

  秦顾难过地抿了抿唇。

  调整好心情,三人重新启程。

  一路上,七零八落捡到了许多残肢,都是检督司弟子的。

  凌寻将他们收集起来,珍重地藏进乾坤袋里。

  而后,走在最前方的季允停下了脚步。

  “找到了,”他的语调依旧没有起伏,听不出是欣喜还是悲伤,“在这里。”

  秦顾紧赶两步靠近,只见凌红曲面朝下躺倒在地,衣袍多处撕裂,身体没有一丝起伏。

  秦顾吞了一口涎液,将凌红曲小心翼翼扶起,手指并拢,探向她鼻下。

  微弱的呼吸,喷洒在他指尖。

  秦顾松了口气,扭头看向连靠近也不敢的凌寻:“曲掌教还活着。”

  凌寻一下就哭了:“阿姐,阿姐…!”

  他跪在地上,好像抱着千斤重的宝物,将凌红曲从地上抱了起来。

  再往前几步,便看到其他检督司弟子,躺在地上,也是生死不明的样子。

  他们的血连在一起,汇成一个血泊,倒的位置又都十分接近,似乎并非巧合,而是什么人故意为之,像是拙劣的恶作剧。

  秦顾神情微动:“留下吧,寻掌教。”

  凌寻紧紧抱着凌红曲,一愣:“…这怎么能…”

  秦顾摇了摇头:“天卜司就在前方,无需引路,况且你看这些修士…他们更需要你,寻掌教,注意安全。”

  凌寻唇瓣抖动几下,很受触动似的:“…多谢少盟主。”严扇霆

  若非怀中抱着凌红曲,凌寻只想给秦顾作揖感谢。

  他其实很想留下来,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秦顾察言观色,恐怕一眼就看出他的为难。

  秦顾摆摆手:“寻掌教何须这么客气,多加小心,世家的支援应该很快就到,我与季允就往天卜司去了。”

  说罢,他告别凌寻,与季允一前一后,飞快向天卜司而去。

  然而没走出多远,他们再度被迫停下脚步。

  “不太对,”季允后退一步,左手捉住秦顾的手腕,右手拔出不器剑,“…不太对,师兄,我们一直在打转。”

  迷雾不知何时又涌了上来,像要将他们吞吃入腹一般,卖力地吮吸着他们浑身的血肉。

  眨眼间,秦顾的肩头就爆出一簇血花。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敌人的靠近,闷哼一声,却不敢贸然出手。

  敌人在哪?

  在哪?!

  另一边,季允的眸色瞬间如寒潮结冰。

  师兄在眼皮子底下被伤,让季允怒不可遏。

  他远没有秦顾这样谨慎,或者也根本不需要谨慎。

  不器剑狠狠撕裂雾气,魔息凝聚成箭,无需拉弓便即刻射出,在茫茫纯白中划出一道紫色流星。

  只听“噗呲”一声,什么东西坠落在地,一大块雾气随即消散,现出清晰的仙舟风貌。

  那东西在地上扑腾不止,漆黑的羽翼掀起小范围的尘埃,挣扎了数次,最终咽了气,不再动作。

  秦顾与季允异口同声:“…晏白术!”

  空气里响起一阵熟悉的笑声。

  晏白术并没有现身。

  雾气越来越浓,乌鸦振翅声四面八方起伏。

  这种感觉,就像置身于低洼的海水浅滩,明知即将涨潮,一旦潮水漫上来,就会被海浪裹挟而沉入海底,却不知道海潮究竟会从哪里卷来。

  振翅声响起的同时,更多紫色电光在雾中穿行,每亮起一次,便有至少一只乌鸦坠地死去,雾气便会被撕开一些。

  但乌鸦杀也杀不尽,很快又会有新的鸟群前来填补,雾气还未散完就又重新汇集。

  “该怎么办呢?”

  晏白术带笑的声音随着雾气一道倾压过来。

  秦顾早领教过此人的恶趣味,并不准备回答。

  但晏白术的问题,虽是为了折磨他们故意发问,秦顾却不得不顺着他的思路思考

  是啊,该怎么办?

  在这里遇到晏白术,已足够说明问题。

  他和净尘,是一伙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晏白术在这里阻拦他们,是为了防止他们靠近天卜司。

  既然晏白术在这,那么净尘就一定在天卜司。

  司命有危险!

  秦顾当机立断,对季允道:“小允,你去天卜司,晏白术交给我!”

  季允瞪大眼睛:“师兄…?”

  秦顾自有考量。

  若是他去面对净尘,净尘的实力深不可测,他不是净尘的对手不说,秦顾更不愿将自己交给敌人,成为掣肘季允的把柄。

  相反,若他留在这里应付晏白术,那么即便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晏白术靠近天卜司半步。

  季允不会有后顾之忧。

  秦顾深知晏白术的实力同样可观,但想让一个人停止回头看的最好方法,就是逼迫他向前。

  不容季允拒绝,秦顾咬重了音节:“听话!解决完晏白术,我就去天卜司找你。”

  季允依旧摇头,手下动作更加狠厉,似乎想要彻底绞碎所有黑鸦,就能与秦顾同行。

  晏白术语气暧昧:“哎呀,真是情深…”

  秦顾直接当做没有听见:“小允,时间不等人。听话。”

  “听话”二字,他说得很慢,音节又咬得极重。

  这不是劝说,秦顾自己也清楚,这是强迫。

  他拿捏住了季允对他的绝对顺从,用这种方式,强迫季允听从他的要求。

  潮湿的风刮过季允的眼眶,他似乎想要低下头亲一亲秦顾,又生生忍住。

  而后,不器剑血光大亮,雷电将雾气劈得烧焦蒸腾,撕裂开一个硕大的豁口。

  这豁口同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填补,季允最后认真地看了一眼秦顾:“…师兄,不许骗我。”

  横秋剑业已被秦顾握在手中,他深深地看向季允的眼睛:“我答应你,一定会去天卜司,与你汇合。”

  季允的唇瓣嗫嚅着:“师兄,我等你。”

  说罢,他逼迫自己回过头,纵身跃入豁口中。

  ——师兄答应他的,师兄向他保证过。

  师兄一定会赶来,而他只需要,在师兄赶来之前,杀死净尘。

  若师兄没有如约赶来…

  季允的目光冰冷疯狂。

  他要整座仙舟,整个人间,为师兄陪葬。

  秦顾目送着季允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人旋即站定,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背上。

  如芒在背。

  但秦顾表现得很坦然,甚至唇角还能勾起一抹笑意。

  秦顾转过身,看向晏白术——

  他占据了一具熟人的躯壳,正在司徒颜的身体中,用那双标志性的玻璃般的眼眸注视着秦顾。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你的决定,不太明智呢,少盟主。”

  晏白术咧嘴一笑,身影在迷雾中忽隐忽现,每出现一次,就向秦顾靠近一分。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面对这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秦顾发现自己竟然能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地笑出来。

  不是强颜作笑,而是真的忍不住想笑。

  “你的本事,”秦顾模仿着他的语气,“也没有长进多少呢,晏白术。”

  他们之间的仇怨,从秦顾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就已经结下。

  一桩一件,逐一累加。

  新仇旧恨,直到今日,旧的没有算清,新的又接踵而来,竟比他与魔眼之间的仇怨还要更久长。

  主角注定是要与世界抗衡的,而他,秦顾将横秋剑平举于身前——

  他只需要,扫平主角的顾虑。

  为了他的小龙能够终获自由,也为了他自己。

  秦顾这一生为了太多人出过剑,他的肩上大多数时候是修真界,后来变成了天下苍生。

  细细回想,为了自己出剑的时候,几乎没有。

  那么这一战呢?

  这一战,能否成为他唯一一次,为自己而战?

  黑鸦在迷雾中腾飞,以刁钻的角度,忽上又忽下,瞄准了秦顾的后腰肩头,用锋利的脚爪鸟喙,向他袭去。

  晏白术选择的攻击点,是常人大多难以防备的位置。

  而这些位置一旦想要防备,就势必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譬如,胸膛,或者,脖颈。

  这是晏白术巧妙的筹谋,他们是最了解彼此的对手,晏白术深知秦顾头脑聪敏,复杂的计谋未必会对他奏效。

  他有一让人生厌的桃花眼,似乎只一眼,就能看透一切。

  正因如此,与这样的人交手,最直白的攻势,才最奏效。

  晏白术在鸦群掩护下,不断向着秦顾逼近。

  魔息在他五指上团聚,晏白术等待着秦顾被迫躲避的瞬间,打算撕开他的胸膛,将那颗装满苍生的心狠狠捏碎。

  ——秦顾一步不躲。

  他读懂了晏白术的计划。

  有了徐且行的前车之鉴,晏白术换了司徒颜的躯体,终于不用受境界的限制,而得以发挥出原本的实力。

  合体期。

  秦顾自认不可能接下他全部的袭击,而战斗的本能在精神紧绷时,并不是优势。

  他很可能会下意识想要躲避晏白术的攻击,而这显然正中晏白术下怀。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

  领域轰然展开,枫林飞速疯长!

  树木的枝干冲破迷雾包围,并且还在继续向上攀登!

  紧接着,枫叶簌簌之声响起,是枫树在茁茂生长,开枝散叶,将天空织成一片枫叶的网。

  在这样密集的树林圈层中,枫树一旦感知到活物的靠近,便会立刻在秦顾的指示下,将附着在枝干上的灵息爆开。

  噗通、噗通。

  重物坠地之声此起彼伏,如禁忌的乐章正在谱写。

  维持这么庞大的领域要耗费不少灵力,秦顾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唇角却微微向上扬起。

  只见他剑尖一转,带着凌厉疾风指向虚无:“现在,是我包围你了,晏白术。”

  在乌鸦的包围圈外,再筑起一层枫树的囚笼。

  攻守易型,顷刻而已。

  说完这句,秦顾便保持着动作,手臂平稳举着,没有一丝波澜。

  修真界中修为强悍者极多,剑术胜过秦顾的,却寥寥无几。

  而晏白术是不用剑的,这是秦顾唯一取胜的可能。

  横秋剑所指的方向,不过毫厘,空气像被蒸馏沸腾,剧烈波动起来。

  紧接着,司徒颜惨白尸僵的脸出现,而横秋剑就顶在他眉心。

  玻璃般的眼球转动几下,晏白术看向秦顾:“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少盟主,不过你觉得,化神期与合体期…”

  他的尾音拖得很长,“期”字还没落地,急促的战鼓突然擂响。

  碧海潮生,大片翠绿以晏白术为中心蔓延开来,分明如波涛柔软,却在接触到枫树的刹那变得坚硬无比。

  哐、哐、哐!

  怒吼的青绿摇撼着枫树,修士与领域五感共通,秦顾几乎是瞬间就感到胸口剧烈疼痛,像被大象重重踩了一脚。

  紧接着,飞瀑从天而降,劈头盖脸拍击在枫树上。

  只听叶片发出痛苦呻.吟,一缕鲜红从秦顾唇角蜿蜒而下。

  这不是晏白术的领域。

  秦顾很快想起,当时他们在涧泉行宫交手时,晏白术展开了徐且行的领域。

  ——涧泉行宫掌门,司徒颜的领域!

  恐怕这名极重权威的掌门,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死后,领域还要被魔修随意操纵。

  晏白术爆喝一声,无数洪流轰然坠下!

  巨浪形成海龙卷,自上而下如决堤的浪涌,冲垮枫林,重击秦顾心门!

  激流止而不歇,很快将红色身影彻底包裹,而鸦群乘势而上,黑色的污浊融入水浪,啄咬啃食。

  余波冲刷滩涂,晏白术笃定地向前迈步,说完未尽的后半句话:“…有什么可比之处?”

  飞瀑重回苍穹,余潮褪尽,只见秦顾浑身湿透,红衣紧紧裹着腰身,勒出臀胯颤抖的弧度。

  他踉跄了一下,横秋剑插.入地面依旧不足以维持重心,左膝紧跟着重重跪地。

  冰冷的泉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地,秦顾努力眨了眨眼,为趋近虚焦的双眸寻找焦点。

  晏白术的身形溃散又聚拢,在眼前不断放大,唯一清晰的,便是他那张越发放肆的笑脸。

  无论占据的是谁的身躯,晏白术的笑容永远不会改变。

  这种毫无忌惮的、充满恶意的笑容。

  秦顾将不断上翻的血腥气咽下:

  晏白术,你的恶意究竟来自哪里?

  “啧啧啧,”晏白术在秦顾身前站定,“…真漂亮啊,少盟主,你永远是濒死的样子,最合我心意了。”

  他弯腰俯身,似乎想要凑近仔细端详秦顾似的,脸与脸之间的距离越发接近。

  换了司徒颜的脸,秦顾依旧迅速想起,那日飞瀑下,晏白术逾越的举动。

  暧昧,扭曲,好像在看一件珍爱的藏品,或是等待亵玩的娈.宠。

  当时晏白术还没来得及强吻他,就被季允的分身甩飞了出去。

  秦顾的表情变了又变。

  还来?!

  一般来说,反派的“兴趣”应该落在主角身上。

  秦顾苦中作乐地想道:

  还真是不走寻常路的反派。

  除了地点改变,就连他们的姿势都没有发生变化。

  晏白术捏住秦顾的下巴,迫使他将头抬起,欣赏这张因愤怒和屈辱而泛红的脸:“可惜,没能赶在魔尊大人之前,尝一尝你的滋味…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秦顾毛骨悚然,只觉得倒足了胃口。

  晏白术看他面有难色,笑得更灿烂了:“知道吗,少盟主,魔修间盛行双.修之术,与您这样天姿的修士交.合,对我的修为应当大有进益呢。”

  秦顾:…

  滚,死变.态。

  他被魔息牢牢摁在地上而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晏白术越凑越近。

  修为的差距,就是天堑。

  晏白术的另一只手贴上秦顾的面额,冰冷的指背蹭着他的脸颊,如毒蛇游曳,轻轻擦去他唇角的血迹,而后一路往下抚过他的喉结。

  晏白术的动作徘徊而暧昧,好似抚摸一件完美的展品。

  这让秦顾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真的快要呕出来了。

  他不喜欢与人亲密接触,能够接受也唯一能够接受的亲密接触,只有来自季允。

  秦顾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虽然很快就将唇角压了下去,但晏白术还是发现了。

  晏白术古怪地问道:“你又笑什么?…哎呀,少盟主喜欢玩这个游戏么?但我已经问烦了…你什么时候能露出点更让我兴奋的表情?”

  秦顾坦诚地看着晏白术,循著记忆中季允的模样,无辜地眨了眨眼。

  “我只是想感谢你,晏白术,”秦顾道,“让我无比确信,原来我对季允的接受度有这么高…”

  “毕竟你摸我一下,我现在恶心得想吐…”

  晏白术的动作一顿,司徒颜毫无血色的死人脸好像也翻涌起了怒意。

  秦顾凉嗖嗖地继续道:“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不笑了?”

  晏白术:…

  他咬了咬牙,扯出一抹扭曲的狞笑:“待会儿有的是你笑不出来的时候,少盟主,我要把你带到季允面前,让他看着你被我侵.犯。”

  此话一出,秦顾的桃花眼冷得快要结冰。

  晏白术道:“你猜,魔尊大人会不会气得暴走…魔种又会不会趁虚而入?”

  他没有等秦顾的回答,自顾自将计划说了个干干净净:“你是他的逆鳞,我猜答案应该是…会,对吧?”

  是的,会。

  季允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有情绪的波澜,所以想要触怒季允,逼迫季允失控,只有以秦顾,作为诱饵。

  晏白术的指节用力向下一拉。

  只听“刺啦”一声,领口陡然被钩爪般的指甲扯开,扣子崩落在地,凉风迅速顺着秦顾大敞的领口灌入。

  哪怕是无垢仙尊庇佑的仙舟,在天地灵力衰微后,依旧如极地般寒冷。

  洁白的胸膛暴.露出来,浮着一层愠怒的薄粉,像初夏刚绽放的桃花。

  晏白术的神色幽深几许,目光再下移——

  两点樱红像雪地落梅,霸占了他的视野。

  晏白术迅速明白了,只有深入体肤骨髓的吮吻,才会播下这样荒唐的种子。

  秦顾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抬手艰难地摸了摸吻痕:“抱歉啊,晏白术,我家小龙占有欲比较强,你多担待。”

  晏白术的眉尾抽动两下:“希望到了季允面前,你还能这样伶牙俐齿…不过,放心好了,我会对你很温柔的。”

  这“温柔”究竟有几种意思,不在秦顾的考虑范围内。

  他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了。”

  晏白术一愣,他的手掌已贴上秦顾的胸口,只需再向下,就能将秦顾的衣物全部扯碎。

  可秦顾的表现,太镇静,好像游刃有余…

  装的?还是真的?他还有什么后招?

  晏白术思绪飞快,为了今日的交手,他等待了整整十年,这十年他几乎将秦顾调查了个底朝天,以至于一闭上眼,梦里也全是秦顾的影子。

  晏白术聪明地意识到了秦顾多年前非同常人的性格转变,甚至一度猜到了,眼前的秦顾,是另一个灵魂。

  就像他的灵魂能够霸占尸体的躯壳,有另一个灵魂接管了“秦顾”这个身份,并不会让晏白术感到惊讶。

  秦顾没有后招了,晏白术很笃定。

  晏白术将手掌贴上了秦顾的胸膛。

  让晏白术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触摸到那片皮肤的刹那,金红瞬间亮起。

  一股极强的力紧随而来,竟将他直接撞飞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晏白术狼狈地踉跄几下,捂着心口从地上爬起。

  占据合体期的躯壳本就不容易,何况司徒颜还没死多久,残魂就是不肯离开,还在体内徘徊不去。

  晏白术啐了一口,只觉得手掌一片潮湿。

  低头一看,竟是胸口被剜出一个大洞,伤口周围的皮肉迅速腐烂,迫不及待地掉在地上。

  晏白术立刻连点几次伤处,将魔息注入进去,形成封闭的隔膜。

  否则这具身体,恐怕立马就要腐烂殆尽了。

  这是司徒颜的残魂在反抗,宁肯尸骨无存,也不愿意将身体借给他用。

  ——真是不知好歹,自诩正道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不知好歹。

  晏白术无暇多顾,捂着胸口看向秦顾。

  这一下能够把他震飞的攻击,除了钻了他分神的空子,更多的,还是源自秦顾自身的灵力。

  晏白术的目光审视地落在秦顾脸上:

  虽然秦顾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他必定正在灵力的反噬,而痛苦万分。

  这种逞强式的反击还能持续多久?

  早在很多年前,晏白术就眼睁睁看见过秦顾为了保护季允,强撑到领域碎裂、生不如死。

  如今江成喧死得彻彻底底,无垢仙尊与净尘缠斗还来不及,而季允…

  他步入了净尘的陷阱,早已无力分神。

  虽然不知道季允用了什么方法重铸了秦顾的灵魂,但他的领域一旦再度碎裂,就是真的神仙难救。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敢强行让修为暴涨,以此攻击自己?

  晏白术变得更加好奇了:“为了所谓天下苍生,你连命也不要了?你明明已经死过一次,少盟主…究竟是什么,让你能够连再死一次也不怕?”

  秦顾深深喘了口气。

  ——疼痛正在噬咬他的身体,吃完皮肉,又要爬入骨髓。

  将晏白术击飞出去的那一下,确实是他勉强的结果。

  他好不容易被剔鳞还魂术弥合的领域,正在发出警告,再这样下去,难逃再次碎裂的结局。

  可秦顾不能停下。

  他一边运气调息,一边拖延时间:“…在回答你之前,晏白术,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你究竟与谁为伍,又有什么目的…”

  晏白术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秦顾不得不用了“消失”这个词,因为晏白术脸上的似乎变成了一张人皮,五官俱在,但也只有五官而已。

  恐怖和阴森笼罩在晏白术身上,他的灵魂,活像一具没有温度的、死去多时的尸体。

  这是秦顾从来没有见过的晏白术。

  秦顾本能地感到心底发寒,却没有停下质问:“这才是真正的你么?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本性…哈哈,晏白术,你和我不是一样么?”

  一只、一群,无数乌鸦黑压压地落下,停在枫树的枝桠上。

  晏白术看着秦顾,眉眼连弧度都没有偏移一个角度。

  秦顾并不害怕,相反,他笑得很开心:“你说我…虚伪,可你不也一样么?晏白术,你比我还要虚伪…”

  晏白术的身形隐入虚无。

  下一瞬,白骨般的手掌扣住秦顾的喉咙,巨大的推力以喉管为基点扩散,晏白术就着这个姿势,将秦顾狠狠砸向一棵挺拔的枫树。

  枫树痛哼一声,枫叶瑟瑟而下,落满红衣。

  晏白术死死盯着秦顾,玻璃眼中倒映出青年满面的鲜血。

  “…不,我们不一样,少盟主,”晏白术闲适伸手,刮下秦顾下颌的一滴血珠,送进唇瓣之间,“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

  秦顾的血将晏白术的唇齿都染红,晏白术咧开嘴:“好玩啊。”

  掌中青年的脖颈骤然抽紧,像即将死去的天鹅。

  几缕魔息顺着二人相贴的皮肤钻入秦顾体内,瞬间就击溃灵息的防线,晏白术命令魔息一路向下,直往秦顾的丹田而去。

  他太喜欢秦顾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据这具身躯。

  晏白术的指骨抵着秦顾,迫使秦顾与自己对视,语气玩味:“因为好玩啊,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看修士之间相互猜忌…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氧气被剥夺,呼吸出气多于进气,肺被挤压得快要爆炸,秦顾的脖颈上爬满青紫经络,随着愈发艰难的喘息而抽动。

  窒息的痛苦让他对外界所有的感知都集中于喉腔,晏白术的话像模糊的噪音,起初并不分明。

  但,视野里出现晏白术一张一翕的唇瓣,那里反复拼凑出两个字——

  好玩。

  几乎是刹那,所有缺氧的恍惚都消失,秦顾的耳畔只剩下这两个刺耳的字眼回荡。

  “好玩”

  轻飘飘的,念出这两个音节,甚至不需要一秒。

  可秦顾眼前出现的,却是民福村肮脏逼仄的地窖,村民们紧缩在角落里,向他投来恐惧又厌恶的目光;

  是浊云谷满地碎裂的面具,如飘絮的狐尾轻柔地抚过他的面颊,在山谷轰鸣中消散;

  转瞬又变作北徐城内行尸走肉的百姓,医馆废墟下是巨龙守望百年的枯骨;

  而眼前星白的光晕,又好似沉桂呼唤阿娘的啼哭,或是昆仑雪宫那朵百瓣雪莲。

  团圆者在随时可能到来的分离中惶惶不可终日,生者拼尽一切只想再触摸逝者的温度,那些不畏生死的、四散奔逃的,大义凛然者有之,苟且偷生者亦有之。

  人命堆叠垒起,苍生苦不堪言。

  这一切的不幸,竟全部源自那一句,

  好玩。

  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在晏白术眼里,不过是用以取乐的玩物。

  所以他的行为没有逻辑,也不需要逻辑。

  原著中晏白术追随季允,是因为原著的季允对人间全无留恋,晏白术跟着季允,能够得到折磨凌虐他人的快.感;

  而现在,晏白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是因为支配季允行动的不再是复仇,而是他秦顾。

  原来如此,秦顾彻底明白了。

  他终于彻底看懂了晏白术这个人。

  秦顾的唇瓣努力地抽动着,原本嫩红的双唇已泛出不健康的青紫,只能小幅度地开合。

  这是濒死的表现,晏白术能看到那双桃花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微弱。

  真美啊,人死以前,就像花谢前最后的绽放,是最美丽的瞬间。

  晏白术饶有兴致地凑近秦顾,想要听清他的最后一句话。

  ——“晏白术,你真该死。”

  啊,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少盟主,临死之前,竟然说的也是这样的狠话。

  晏白术的眼帘垂落:

  无趣。

  然而下一刻,晏白术蓦地喷出一口鲜血。

  方才钻入秦顾体内的魔息,竟在转瞬之间被全部绞杀!

  这还没完,金红灵息反扑上来,竟一路追缴着不肯放过,不仅驱逐了魔息,还乘势而上,一转攻势,冲入了晏白术体内!

  什么情况?

  回光返照?

  晏白术咬牙切齿,被迫撤开手:“你不要命了?”

  秦顾气喘吁吁,撑着横秋剑站直:“听上去,你好像很舍不得我死?”

  晏白术眸色晦暗。

  他的打算,本该是用魔息侵蚀秦顾的神识,将他制成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傀儡,再占据他的身躯。

  他要留着秦顾一条命,让他眼睁睁看着天道倾颓,看着他的小龙死在自己手下。

  这本该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画面,可…

  秦顾,他竟敢用这种自损一万的方式,强行驱逐了体内的魔息。

  要知道,化神期面对合体期,本该毫无还手之力。

  除非,以燃烧生命为代价。

  为旁人挡刀可能是不受大脑控制的本能反应,晏白术原以为,归墟,秦顾奋不顾身扑向季允,就是本能在作祟;

  可现在,晏白术却觉得,如果让秦顾深思熟虑,他说不定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就像现在这样。

  “有趣…”晏白术舔了舔唇角的鲜血,死人的血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腥臭,“秦顾,你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你比你爹,还要有趣…”

  秦顾捂着脖颈急促喘息,闻言神情一怔。

  江成喧?

  是啊,晏白术曾说过他与江成喧长得很像,仙舟韩成鸣之乱,晏白术也出了不少力,甚至可以说是一手筹划。

  晏白术与他的父亲,至少曾经一定认识。

  晏白术似乎惊讶地挑了挑眉:“你还不知道?天啊…少盟主,我都有些可怜你了。”

  “当年我为沧山下的一只妖兽所伤,你爹恰好路过,救了我…”晏白术好像真的在回忆往昔,但实际上,他的眼眸一直注视着秦顾,“当时我不过是出窍期,他照顾我,还带我修行…”

  晏白术脸上的笑容开始加深:“我很感激,也是真心祝福他和秦如练…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在想,如果、如果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死了,死在最亲近的人手下,其他人会是什么反应?他自己,又会是什么反应?”

  横秋剑倏然亮起夺目火光,而晏白术似乎浑无所察,还在喋喋不休:“可惜啊,你的父亲,这么有趣的人,却没有带来一个精彩的落幕。”

  “他竟然,不恨韩成鸣?就这么原谅了他?”

  在“无趣”的评价出口之前,横秋剑将晏白术的话牢牢堵住。

  秦顾欺身而上,狠狠一剑斩出,旋即又是万道长剑弧光,齐齐向晏白术砸去!

  即便隐了许多过程,依旧足够让秦顾猜到,晏白术是怎么撺掇韩成鸣,对江成喧痛下杀手。

  就像他说服叶雨晴叛变一样,这条三寸不烂之舌,最善挖掘人心的阴暗,让他们为他所驱使。

  江成喧死在两个人手里。

  一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另一个,是他亲手从妖兽手中救下。

  多么可笑。

  秦顾绝不能容忍晏白术肆意评价他的父亲。

  ——新仇、旧恨,今日不报,更待何时?!

  沧山剑派,最后一式。

  江成喧所创的剑招。

  长剑爆出金色、红色、蓝色三层灵力,只听大海怒吼,又见枫树擎天,树与海的交界处,日轮徐徐升起。

  晏白术抬手向前一点,无数黑鸦像暴雨倾压,发出刺耳的“啊、啊”啼叫。

  灵力与魔息撞在一起,掀起的巨浪余波,摇撼整座仙舟。

  轰——!

  第一百四十章

  仙舟上的剧烈撞击,将震动余波传到了人间。

  几块碎瓦砸在梵思脸上。

  梵思的眼皮抖动几下,挣扎着从梦魇中醒来。

  入目是一座漏风的屋顶,相隔几厘米便有数个黑黢黢的破洞,大大小小卧在木板上。

  “哟,醒了!”

  梵思一个激灵,撑坐起来,后脑随着他的动作,传来一阵剧烈的闷痛。

  梵思作势要伸手去摸,却被说话之人拦了下来,手被一把摁住:“哎,哎,使不得,你的脑袋上有个大窟窿,可不兴乱摸!”

  大窟窿?

  梵思晃了晃脑袋,记忆的碎片随着这句话向脑海涌来,却又因为剧痛而只有零星片段。

  梵思看向说话的人——

  一个瘦弱如猴的年轻人,目光躲闪地看着他。

  嗯?

  好眼熟的男人。

  梵思皱了皱眉,脑中突然有一个名字与之对应起来:“你是…猴、猴娃施主?”

  他深知“猴娃子”不会是对方的真名,但又确实不知道猴娃子的名字,一时有些尴尬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猴娃子却不在意,反倒很惊讶的样子:“你还记得我?”

  梵思点了点头:“施主与少盟主同行,在野外救我一命,梵思怎敢忘记?”

  猴娃子摇了摇头:“救你的是秦公子,不是我…哦,不过这回救你的是我了。”

  什么意思?

  梵思皱起了眉。

  猴娃子一惊:“你这表情…难道是不记得了?那可就糟了,那我们上哪找罪魁祸首去啊?”

  什么罪魁祸首?

  猴娃子的话唤醒了一些朦胧片段,记忆似乎又有回笼的趋势。

  梵思不愿让之溜走,赶忙追问:“我只有些许印象,施主能否多说一些,兴许我就能想起来了。”

  猴娃子“哦、哦”两声:“这不是魔眼骚乱么,我想着…嘿嘿,万一顶不住,大家都得死,也得找个风水宝地死…”

  “喏,就那儿,”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坑,“我就来这儿挖个风水宝坑,到时候眼一闭往里一跳就成,谁知道今天过来继续挖坑,只看到这坑附近全是血,我壮着胆子往坑里一看,嘿!您猜怎么着…您就搁那躺着呢!”

  梵思:…

  他皱了皱眉:“阿弥陀佛,小僧以为,有净尘方丈坐镇,谛天结界必然…”

  说到一半,梵思突然僵住了。

  他僵硬地扭动脖颈看着低于地面的深坑。

  眼前闪回一个昏暗的场景。

  他躺在地上,被人拽着外袍一路拖动,崎岖的碎石将他的背部划得鲜血淋漓,梵思却感觉不到痛。

  他挣扎着抬起眼眸,想要去看那个无情拖拽他的人,却先一步被丢进了坑里。

  梵思在坡上翻了几个滚,倒在坑里。

  那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恰逢林间风急,梵思听到了满褂佛珠相互撞击的声音。

  这年轻僧人话说到一半就停了,猴娃子端详着他的神色,突然手足无措道:“哎,哎!您别哭啊!”

  梵思讷讷抬手,摸了一下眼眶。

  湿的,并且不断变得更湿。

  他低下头,唇瓣不断张开又合上,“阿弥陀佛”在他舌尖打转,怎么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方丈,为什么?

  ——两天以前。

  梵思奉命加固谛天结界,却在结界前,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在看清那人背影的刹那,梵思惊讶地瞪大眼睛:“司徒…掌门?”

  司徒颜死于秦顾之手,是净尘亲自带回的消息。

  或许是因为秦顾救过自己一命,梵思总不愿意相信,秦顾会是恶贯满盈、不顾苍生疾苦的人。

  但净尘…

  净尘方丈从妖兽手中救了他,十数年如一日地养育、栽培之恩,若要让梵思在净尘与秦顾之间选择,梵思毫无疑问会选择净尘。

  可…可眼前的,又是什么情况?!

  司徒颜听到了他的声音,缓缓转过了身。

  司徒颜与净尘走得很近,常常拜访慈悲寺,这位涧泉行宫掌门脾气暴躁,却难得与净尘聊得来。

  自净俗师伯离世以后,净尘渐渐断了与外界的交往,幸好还有司徒颜,能够常来。

  所以即便他们一见面,就会开一间偏殿,不许任何人踏足,一谈就是一个昼夜,梵思也刻意忽略了其中的违和,只当掌门之间要事相商,不可为外人知晓。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为什么已经死去的司徒颜,会出现在慈悲寺的结界中?

  梵思紧张地吞咽了一下,而司徒颜终于彻底转了过来。

  若梵思不知道司徒颜陨落不过两周以前,恐怕会以为他已经死去月余。

  尸斑布满司徒颜的脸,他的皮肤也呈现出诡异的松垮。

  随着他转身的幅度,一股恶臭的风扑面而来,是尸体腐烂的气味。

  这种状态,自不可能还活着了。

  梵思的背上冷汗淋漓:“司徒…”

  忽然,他注意到了司徒颜的眼睛。

  那是一双乌鸦的眼睛,却是蓝色的,如琉璃般清脆,继续一碰就会出现裂隙。

  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梵思立刻反手轰出一道灵息,大喝:“你是谁?!霸占司徒掌门的身躯,意欲何为?!”

  “司徒颜”却不躲也不闪,灵息还没靠近他的身躯,就被生生拦停。

  一只白鸦落在他肩上,“司徒颜”歪过头:“好无聊的反应。”

  梵思下意识后退一步。

  “司徒颜”身上爆发出的是合体期的威压,他绝对不是对手!

  梵思立刻反应过来:他只是恰好来到这里,“司徒颜”的目标,是谛天结界!

  一想到牧城里还有那么多百姓,梵思汗毛倒竖,不再犹豫,拔腿就向慈悲寺的方向跑去。

  边跑,他边转动手上的佛珠,柘黄灵力如银杏叶片飞散,寻找着附近的慈悲寺僧人。

  佛祖啊,求您保佑,让师兄师弟们快快赶来——

  狂风将银杏叶全部吹散,最后一缕金光也湮灭。

  眼前却出现了净尘的身影。

  梵思大喜过望:“方丈!太好了,魔修对谛天结界意图不轨,请您随我…”

  他没有犹豫地转过身,想要带着净尘赶去结界旁。

  然后,后脑传来一阵剧痛。

  …

  听完梵思的讲述,猴娃子已经惊呆了:“…这,这么说那个老秃…和尚是叛徒?”

  “叛徒”两个字太刺耳,梵思泪流满面,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猴娃子抱着头走来走去:“哭有什么用?我们得赶紧通知仙盟去!…不对,不对,你说谛天结界…完了完了,谛天结界肯定完了…”

  这一嗓子唤醒了梵思,他用力擦干脸上的眼泪:“多谢施主救命之恩,你说得对,哭没有用…我要回慈悲寺去,或许、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猴娃子目瞪口呆:“你是不是傻啊?谛天结界没了,整座城都完了,不行不行,我要赶紧带着乡亲们逃命去…”

  说罢,他打量着净尘的神色,见净尘没有阻拦,拔腿就跑。

  净尘闭了闭眼,对着猴娃子的背影道了一声“珍重”,缓缓从地上爬起,向着慈悲寺而去。

  …

  仙舟之上,强大的灵力将秦顾与晏白术齐齐掀飞出去。

  失重发生的刹那,秦顾便在半空调整重心,枫树随他心意生长,秦顾一脚踏在树干上,借力猛地向前一跃。

  剑光闪过,迷雾顿起,秦顾却没有迟疑,纵身冲入雾中。

  晏白术翻掌接连拍出数道魔息,鸦群凝聚成四只一人高的乌鸦,东南西北各占方位,向秦顾袭来!

  乌鸦的黑色利爪勾破秦顾的衣物,红色纤维在空中划过弧线,好像血丝四溢。

  这种巨鸟,伸长翅膀能够遮天蔽日,四面八方一起飞来,便直接将秦顾的视野全部挡住。

  晏白术手掌扬起,乌鸦便随着他的指引向上;

  而后,他将五指打开,猛地下压!

  两种手势之间,相隔不到十秒。

  但对于一个身经百战的修士来说,十秒,足够秦顾做出判断,寻找最佳的反击之计。

  譬如,趁乌鸦飞起,快速离开包围圈。

  ——这正是晏白术的计谋。

  一旦离开乌鸦的攻击范围,还会有更多的乌鸦在等待着秦顾。

  天罗地网,无处遁形。

  饮枫阁功法以快胜过力强,秦顾更是登峰造极,他绝不会错过这么一个绝佳的脱身机会。

  幸好秦顾足够聪明敏锐,否则晏白术还不至于如此笃定。

  然而,晏白术的眉头微微蹙起:“嗯?”

  只见秦顾不仅没有躲闪,甚至重心下压,下盘稳如松柏,横秋剑抵在身前,竟是打算直接接下四只巨鸦的袭击。

  他的周围什么都没有,可即将触碰到秦顾皮肤的瞬间,乌鸦却像撞到了什么无形的屏障,而被顷刻弹开,哀嚎着坠落在地。

  巨型乌鸦身形庞大,一旦失去平衡,便很难再次稳住身形。

  晏白术当机立断,放弃了再度操控巨鸦。

  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道凛冽剑光,飞速后撤,同时双掌面对而合。

  锵——

  时机分秒不差,横秋剑的剑尖距离晏白术的眉心不过毫厘!

  透过掌心与剑刃的缝隙,两双眼睛对视。

  一双如燃烧的桃花,另一双像湛蓝的琉璃。

  晏白术大笑:“好可怕的杀意啊,少盟主…这才对嘛,这才是你…总是云淡风轻的那个,根本不是你啊!”

  魔息从晏白术掌心迸发,与横秋剑的剑意缠斗。

  黑色与红色此消彼长,难舍难分,彼此之间都难以再行一步。

  “听说很多年前,修真界天赋最高的是你…后来,季允出现了,”晏白术循循善诱,似乎想要引秦顾的情绪起波澜,“你怎么会不嫉妒呢?秦顾,是什么让你宁肯舍弃自己的生命,也要护他周全?你为什么不杀了他,自己为王?”

  说话间,晏白术仍死死盯着秦顾的眼睛,眼瞳中央的蓝色晕染开来,好像大海正在侵吞土壤。

  他生来浑身雪白,瞳孔更是与洁白,宛如空无一物。

  这截然不同的外貌,让晏白术被所有人视作不详。

  因为这双眼睛,他被父母抛弃,被同门折辱…

  可没有人知道,这双眼睛,既是诅咒,也是恩赐。

  雪白纯粹,是灵魂诞生时的颜色。

  经过人世的涤荡污染,才变得漆黑。

  晏白术能够操纵他人的灵魂。

  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轻松地化形为任何人,甚至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他人的身躯。

  晏白术是个修魔的天才,而这么多年的流亡,他杀过无数高手大能,因此深刻地明白——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无私的人存在。

  修为的碾压还不够,晏白术要粉碎秦顾的灵魂。

  只有秦顾,才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

  晏白术从未在任何活人面前,展露他眼睛的能力。

  秦顾的呼吸骤然一紧,只觉灵魂好像踩在碎玻璃上般剧痛,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开始思考晏白术的问题。

  他尝试着移开目光,双眸却死死盯着晏白术的眼睛,不受意志的左右。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晏白术勾起唇角,猛地松开手,横秋剑骤然失去支撑,他顺势侧身躲过剑刃,早已蓄势待发的一掌,重重砸在秦顾心门。

  秦顾瞬间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他想在空中稳住身形,巨鸦却从迷雾中钻出,两爪叠在一起,狠狠踩着秦顾的小腹,将他摁向地面。

  横秋剑在这突然的异变中被甩飞出去,深深扎入地里。

  晏白术看着那一抹气息奄奄的赤红:“这就是高尚的代价啊,秦顾,永别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高尚的代价…

  高尚吗?

  秦顾躺在自己的血里,艰难地维持着大脑的运转。

  他不能停下思考,一旦放任自己的意识陷落,恐怕就再也没有清醒的机会。

  小允还在等他…

  他答应过他的小龙,不会再丢下他。

  …小允…

  晏白术问他,嫉不嫉妒季允。

  嫉妒当然是没有的,拥有全知视角的人,不会不自量力地去嫉妒书中的龙傲天主角。

  ——不自量力。

  秦顾自嘲地笑了笑,唇角没力气扯起来,只发出两声粗重的气音。

  他竟然用不自量力来形容自己了。

  与晏白术交手,是不自量力;

  想要以一己之力,拯救季允,改变世界毁灭的结局。

  …是不是,也是他不自量力了?

  秦顾吃力地撑开眼皮,疼痛太剧烈,便感觉不到痛苦,而只觉得困。

  秦顾死过很多次了,但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漫长的死亡。

  上一次,他接下晏白术自爆魔丹的一击,死亡发生得太快,根本没有时间来体验濒死的感觉。

  原来竟是这样的,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只觉得…很累。

  那些无辜的百姓死去之前,也是这种感觉么?

  视野里出现一双悠闲的脚。

  是晏白术。

  无论重演多少次,晏白术都是这么好整以暇地漫步过来,似乎打定主意,要欣赏他的生命是如何流逝。

  别说,他的恶趣味啊,还挺有仪式感的。

  秦顾尝试调息,可经脉俱断,灵力无处可去,从腹部的创口溜走,飘进风里。

  …他死以后,季允会被魔种控制,世界会毁灭。

  怎么能甘心?

  他怎么能闭上这双眼睛?

  可…

  回天乏术了。

  秦顾终于明白玄英与程秋扇那时的感觉,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远比明知死期将至,更让人痛苦。

  【温馨提示,宿主。】

  秦顾艰难地眨了眨眼:“你有什么办法?”

  系统坦诚道:【没有任何办法,宿主,我只是想提醒您,任务尚未完成,捏人卡是无法使用的。】

  【换言之,您现在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秦顾在心里苦笑:“这还用你说,我当然知道。”

  系统道:

  【如果任务失败,您死了,我会失业。】

  【我诚恳地希望您,不要放弃。】

  机械音还是那么平静,秦顾却听出了隐隐挽留之意。

  秦顾的眸睁大了些:“你变得有人情味了。”

  系统从来不会说这种肉麻的话的。

  能让系统这么说话,看来他是真的要死了。

  系统却不答话了,俯瞰着血泊中的秦顾。

  如果它有实体,现在应当有一颗眼泪,顺着眼角滚落。

  系统惊讶于自己为何会有这种猜测。

  它的宿主改变了它,它很确定自己不希望秦顾死。

  不仅是为了任务。

  宿主啊,宿主…

  你是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最后的希望啊!

  秦顾打算尝试最后一次,吃力地粗喘着,看向晏白术。

  就是这一眼,他发现了一些古怪。

  只见晏白术突然停下了动作,右手竟像有了自我意识似的,以一个扭曲的姿态抬起,狠狠掐向自己的心门。

  而晏白术皱起眉,左手与右手撞在一起,止住攻势。

  右手的攻击很凶,晏白术一时无法动手将整条胳膊都卸下,只能与之僵持。

  在烦躁的漆黑中,秦顾捕捉到一抹青色的灵息,围绕着晏白术的右手,似乎正是这股力量,让右手脱离了晏白术的控制。燕陕汀

  这抹灵息看着很眼熟,秦顾抽空用混沌的大脑想了想——

  涧泉行宫的灵力。

  他望着晏白术不断抽动的眉尾,司徒颜的五官难得呈现出了不同尸体的灵活,显得怒不可遏。

  …司徒颜?

  秦顾的手指动了动,沾到了地上的血,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激灵一下。

  合体期修士即便身死,神识也不会立即散去。

  执念深的,或许会在世间徘徊百年不去。

  晏白术强行霸占司徒颜身体的行为,以司徒颜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身体成为魔修作恶的工具。

  这或许…是机会!

  秦顾站不起来,可手还能动。

  他将五指用力伸直,用力到素白的皮肤下满是青筋,即便如此,他也只将手掌抬起不过毫厘,掌根甚至还贴着地面。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动作,紧接着,秦顾狠狠将手掌落下,五指扣进被血泡得柔软的土地里。

  他掐了一个剑诀。

  最简单的、教给尚未入门的弟子的剑诀。

  就连沉桂,被他教了半日,也能熟练运用。

  这招观赏性不足,杀伤力同样不够,但同样,这已经是现在的秦顾,能使用的唯一手段。

  横秋剑上亮起微光,因为灵力不足,飞起时也晃晃悠悠。

  但它能够读懂主人的命令,更与秦顾此刻放手一搏的心绪相通。

  摇晃不过片刻,横秋剑便直直向晏白术飞去,势如破竹尤不能及。

  晏白术“啧”了一声,司徒颜的残魂却好像打了鸡血般兴奋,让他分不开心神,只得命令乌鸦阻拦横秋剑的行路。

  鸟喙利爪在剑身上留下道道划痕,将名满天下的长剑玷污,横秋剑却连一下也没有停留。

  污浊满身如何?

  伤痕累累又如何?

  走到今时今日,谁不是满身污泥仍负重前行?

  哪怕死亡近在咫尺,又有谁会在意?

  横秋剑猛地扎入晏白术的心房!

  与此同时,晏白术终于彻底放弃了与司徒颜的争抢,无数乌鸦落在他的肩头,啼鸣声起,尖锐的鸟喙一下一下啄咬着肩膀的骨血。

  只见黑血飞溅,右臂的皮肉都被啄断,黏连的筋脉也很快断裂。

  噗通一声,司徒颜的右臂彻底落在地上。

  ——晏白术命令乌鸦,强行将手臂拆了下来!

  两人都已不管不顾,一个拼尽一切地攻击,一个疯狂地阻拦。

  横秋剑先一步扎入晏白术的胸膛。

  紧接着,晏白术的左手紧紧攥住了剑柄。

  红色灵息与黑色魔息再度搏杀,比上一次还要激烈百倍。

  秦顾无法让横秋剑再推进半分,而晏白术也无法将剑从胸膛中拔出。

  但实际上,两人都很清楚,晏白术不过是断了一条手臂,但秦顾,他的小腹被掏了个洞,周天无法运转,灵力也无法修补他的伤势。

  秦顾必输无疑。

  晏白术手腕发力,大股魔息冲刷着剑身。

  秦顾扎入土壤里的手收得更紧,指甲用力到根根断裂,一步也不愿后退。

  即便如此。

  晏白术的瞳孔向下一压,眼眸不动,秦顾却能感到一道充满死亡气息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你还在挣扎什么呢?”晏白术的瞳孔再度亮起,“你还能坚持多久?我本打算留你一个全尸的…看来我要改变主意了。”

  那视线看进秦顾眼里的刹那,横秋剑震颤一下,被晏白术缓缓从胸前拔出几寸。

  晏白术道:“放弃吧,秦顾,亲爱的少盟主,你为什么拦我,你自己知道么?”

  “你不知道啊,但我却很清楚,不管你是为了季允、为了仙盟、为了人间…”

  晏白术的话好像魔咒在耳畔不断重复,一点一点碾碎秦顾的力量。

  横秋剑又被拔出几寸。

  晏白术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几分怜悯:“你从来没有为过你自己诶。”

  从来没有,为了自己,而去做任何事。

  秦顾缓缓眨了眨眼,眉心的枫纹闪烁着,好像快要熄灭的微光。

  他的余光注意到一片枫叶,轻轻坠下,落在他眼上。

  ——“你是为了什么而挥剑?”

  他曾在饮枫阁,问过季允这个问题。

  为了将季允掰上正途,而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

  仔细想来,秦顾自己,也没有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归墟以前,他为了能够完成任务脱身而挥剑。

  归墟以后,他不得不挥剑。

  晏白术说他“从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似乎并没有说错,秦顾无言以对。

  秦顾的意识逐渐沉没,机械音急得在他脑中大喊:

  【宿主,醒醒,宿主!】

  【不能睡,您千万不能…】

  ——它突然停下呼唤,不可置信地看着秦顾。

  灵力像大火熊熊燃起,枫红一路燃烧,竟让日出也像落日,秦顾缓缓阖起眼眸,失血过多的唇瓣比死人还要苍白。

  可那灵力却愈演愈烈,像是再无后顾之忧、再不畏惧生死似的,缠绕着刮向晏白术。

  晏白术踉跄一步,手上再度发力:“…你要自爆金丹?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少盟主…你该不会以为,能拉我同归于尽吧?”

  是啊,化神期的金丹爆裂,即便有无上的威力,对晏白术来说,也最多只是重伤。

  而他能够随意进入任何人的身体,只要灵魂不死,永远不灭。

  秦顾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决定呢?恐怕是死到临头,终于乱了阵脚。

  …不对。

  晏白术的耳畔响起一声轻轻的、铁器摩擦的声音。

  他不用武器,这声音,只可能来自…

  横秋剑?!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眼前突然金光大亮!

  赤色红到发出金色,又或者这一抹灿烂的金色,原本就在赤色之中。

  仙舟上又开始起雾,却不是魔息铸就的迷雾,而是日出时空中的云层生出的渺茫雾气。

  横秋剑上突然传来极强的推力,好不容易退出几分的剑刃,再度没入晏白术胸膛!

  而这一次,不再是单纯地割破血肉,被压制许久的灵息忽然变得数千倍强大,顺着寒铁灌入晏白术的身躯。

  他曾对秦顾做过的,正以同样的方式,返还到他的身上。

  晏白术呕出一口血,目光闪烁:“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在瞳控术的影响下,还能重新站起来?

  甚至还比原先更加强大?

  而这几乎要突破仙舟的结界,散逸到四面八方去的灵息,根本不可能是化神期能够拥有的力量。

  “怎么…可能?”起初的震惊过后,晏白术边咳血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还是你…最有意思了…秦、顾!”

  他在雾气中,找到了一朵燃烧的桃花。

  秦顾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晏白术,透过司徒颜的皮囊,看到晏白术的灵魂。

  闻言,他只是微笑了一下:“是么?…多谢你临死之前,还给我这么高的评价。”

  晏白术道:“…你现在是什么修为…合体后期…还是,大乘?原来这个世上,真正的天才,是你啊…”

  秦顾摇摇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晏白术,今日杀你的不是我,而是天下苍生。”

  晏白术不可思议地抽搐一下,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天下苍生?我平生…最恨天下苍生。”

  秦顾的掌根抵着横秋剑,掀起眼眸端详晏白术的神情。

  他没有开玩笑,这或许是诸多谎言中,晏白术难得的真心话。

  秦顾道:“你问我…有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

  他认真地看向晏白术的眼睛,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也正看着他。

  “…我想了想,我爱小允,爱仙盟,爱苍生…大义是他人口中流传的,我只做我自己认同的事,只爱我想爱的人…”

  “我为了他们挥剑,又何尝不是为我自己挥剑?”

  大义并非我追索的道路,也不是囚禁我的牢笼。

  出剑为天下苍生,为匡扶正义,为所爱,更为自己。

  横秋剑彻底穿透晏白术的心脏。

  他的身躯骤然变得透明,骨骼脏腑之间,藏着一只白鸦,此时此刻,白鸦胸前的羽毛被鲜血染红,鲜红遍布它的全身。

  ——白鸦没有挣扎,没有逃离,只是静静地看着秦顾。

  秦顾将长剑抽出,转腕入鞘。

  “晏白术,这就是我的答案。”

  第一百四十二章

  晏白术的唇瓣颤抖着,生命的流逝让他做任何动作都很勉强。

  不过瞬息,他就从濒死的欣赏者,变成了亲历者。

  宿命轮转,在此刻颠倒。

  晏白术却强行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好像要让秦顾永远记得似的:“…我越来越喜欢你了,秦顾。”

  秦顾神色平静:“承蒙厚爱。”

  晏白术的眼珠动了动,断断续续道:“若你…是我,会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

  秦顾垂眸,见晏白术心口的血正沿着剑锋不断向他的手腕蔓延。

  这血不再是黑色,而是鲜艳的赤红,是真正属于晏白术的血。

  “晏白术,”秦顾道,“原来你的血也是红的。”

  晏白术的瞳孔骤然缩紧:“什么…意思?”

  秦顾道:“…我还以为,你会与其他人有所不同…到头来,还是一模一样的。”

  晏白术的表情变了:“胡说八道!别把我与那些人相提并论…!”

  秦顾笑道:“我偏要。晏白术,天下人,卑劣者有之,狡猾者亦有之,特立独行的、唾弃世俗的,更是数不胜数…”

  “你,也是芸芸众生的一份子,你和我…都一样无趣。”

  他将横秋剑推入晏白术的心口,每推一寸,就停片刻。

  ——“这一剑,为我的父亲。”

  “这一剑,为小允。”

  “这一剑,为所有被你所害的无辜生灵。”

  晏白术的喉管抽搐不已,鲜血已然沿着秦顾的骨节,流满他的手腕。

  秦顾就像攥住了晏白术的心脏,分明凌迟一般的动作,他的表情依旧不见扭曲,反而异常高洁。

  晏白术忍受着灵魂被贯穿的剧痛,有气无力道:“…我最恨你这个表情,大义凛然…好像做的一切,都在替天行道…真是,让人作呕。”

  秦顾掀起眼眸,横秋剑彻底没入晏白术胸膛,只留剑柄在外,而长剑自另一端贯彻而出。

  “不,这一剑,”秦顾的唇角终于从平静的水平变得有了些许弧度,“我是在泄私愤。”

  “别喜欢我,晏白术,一路…走好。”

  金红灵力攀上横秋剑,灌入晏白术体内,从白鸦心脏贯穿而出!

  晏白术紧紧盯着秦顾,好像黄泉路上也要记住他的模样,他的眼神很复杂,夹杂着恨与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情绪。

  唯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便魂飞魄散,他也不愿忘记这个一生的宿敌。

  尔后,随着白色鸦羽狂乱飞散,晏白术眼中的光芒彻底消失。

  鸦羽坠在秦顾鼻尖,他的眼前出现一个浑身雪白的蓝眸孩童,正是年幼的晏白术。

  晏白术在人们的唾骂中禹禹独行,玻璃的眼眸好像蒙了尘埃,毫无光芒。

  在少年季允的眼中,秦顾也曾见过这样的眼神。

  这是对世间心灰意冷的眼神。

  秦顾确信晏白术不会想要靠倾倒记忆博得他的怜悯,这只能是晏白术的执念太深,而具象化出了一段景象。

  晏白术毕竟是合体期的修为。

  秦顾并没有急着离开,他决定给予这位老对手最后的尊重。

  不知走了多久,小晏白术的身边出现了一个青年。

  青年跛着脚,牵着晏白术的手,正在教他如何才能将马步扎得稳一些。

  晏白术故意往青年身上倒,扑进青年怀里,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眼眸也终于明亮些许。

  一切好像都在往充满希望的道路延伸,青年的出现,似乎照亮了晏白术半生的黑暗。

  ——情况急转直下,不过几年以后。

  跛脚的青年奄奄一息。

  少年晏白术跪倒在他身边,许多修士围绕着他们,有人恐惧低头,有人面露嘲讽,也有人神情怜悯。

  晏白术不断朝他们磕头,似乎在请求谁能出手相助,只要有一点灵力支持,就能挽回青年的伤势。

  却没有一人伸出援手。

  原因无他,出手伤人的,是一个身穿世家衣袍的修士。

  晏白术将额头磕得鲜血直流,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意识到祈求没有用。

  他连滚带爬地爬到青年身边,看着青年在他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人死灯灭。

  晏白术人生的所有光芒,也在这一刻熄灭。

  只余漆黑与卑劣,像带着暮色振翅的乌鸦。

  ——然后,无数的灵力在晏白术身上爆发。

  顷刻之间,将在场所有人,碾成了肉泥。

  这就是魔修晏白术的开始。

  而现在,是魔修晏白术的终末。

  白羽化为光沫,彻底散入天地。

  他终于魂飞魄散。

  秦顾闭了闭眼眸,抽出横秋剑,血已经不再流了,干涸在他的手上。

  天底下有许多可怜人,他们被世界抛弃,于是憎恨天道,做出许多不可挽回的错事。

  秦顾会为他们叹息,却永远无法原谅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正打算离开,面前的躯体突然动了。

  极微弱的青色亮起,秦顾立马会意,上前扶住将要倒下的躯体:“司徒掌门。”

  司徒颜看了他一眼:“…秦顾。”

  哪怕是合体强者,司徒颜此刻也只能勉强转动眼眸。

  他死得可笑而轻易,两次死亡,第一次身死,后一次神灭,身边都只有秦顾。

  何尝不是命运。

  “你…”

  他想说的话太多,一时不知先说什么。

  而秦顾已恳切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司徒颜用仅剩的神识与晏白术争斗,为秦顾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得以战胜晏白术,司徒颜出了大力。

  秦顾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司徒颜对他的帮助,早已胜过此前的打压。

  司徒颜哑然,满腔的话在如此真诚的道谢中,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这一生被无数人唾骂,人人说他为人暴戾,就连亲传弟子,背地里也认为他太过严苛,而不得不对他言听计从。

  司徒颜得到的永远是这样表面的恭敬。

  久而久之,就有人质疑他得位不正。

  清者自清,也难以在铺天盖地的谣言中独善其身。

  唯有净尘始终相信他,司徒颜便与净尘越走越近。

  司徒颜原本以为,他与净尘,一如伯牙子期,相见恨晚。

  ——直到身死道消的那一天,司徒颜才意识到,原来散播谣言的,就是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不争不抢的净尘。

  他听信净尘的话,做了太多错事,其中就包括眼前这个青年人。

  为了肃清魔修,这个青年人被他处处刁难,险些丧命。

  可临到头,也只有这个青年人,真正尊重他、敬重他,感谢他做出的贡献。

  太可惜了,司徒颜想,他本来培养了一个仁慈向善的好徒弟,却在归墟秘境死在他另一个徒弟手中;

  而本该带领修真界走向光明未来的人,却因他而声名狼藉,明珠蒙尘。

  “秦眷之…”司徒颜的神识开始沉没,在即将迎来第二次、也是永远的寂灭时,他挣开秦顾的手,强迫自己死去的身躯保持站立,“告诉所有人,我司徒颜,得位堂堂正正。”

  唯独亏欠的,就是我的爱徒许沅…还有你。

  司徒颜一世高傲,道歉的话说不出口。

  秦顾却早不在意了,眼眶微湿,对着司徒颜站立的身躯拱手作揖:“放心吧,司徒前辈,眷之会的。”

  话音落下,司徒颜的身躯轰然倒地。

  青色覆盖地面,一曲流觞悠悠响起。

  迷雾被曲音破开,秦顾握紧横秋剑,不再回头,大步向前。

  过去的恩怨,会随着人的死亡而消弭。

  晏白术、司徒颜…

  他注定不能留在原地,该启程了。

  …

  且将时间倒回一刻前。

  强烈的金光冲天而起,叫整个仙舟都起了共鸣。

  无垢仙尊的力量来自天下苍生,苍生的力量便能重新唤醒仙舟。

  天卜司内的二人,自然也感受到了这股强大的力量。

  季允冰冷的脸上出现一抹笑意:“…师兄。”

  这温柔强悍的灵力,满是师兄的气息,好像秦顾已然赶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作战。

  断臂迅速再生,季允侧身躲开攻击,看向高台上的净尘。

  净尘已是花甲之年的模样,但这只是因为慈悲寺不会强求容颜的驻留,并不代表他的身体也如老人一般年迈。

  净尘站在那里,内力碰撞掀起的狂风,将他的袈裟吹起。

  季允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须发皆白的世家掌门,是如此身形魁梧。

  而此刻,他站着,一只手与季允缠斗,另一只手掌,却搭在一名蒙眼少女的肩上。

  净尘挟持了天卜司掌教司命。

  本来,净尘只有一只手能够应对季允的进攻,胜负本该顷刻判下。

  可…

  司命不能死。

  她的身上缠了太多因果,一旦死去,后果不堪设想。

  净尘挟司命为质,季允不能贸然下死手。

  他的心绪越来越急躁,既担心秦顾与晏白术的战况,又恨自己不能摆脱净尘的纠缠。

  好在那一阵爆发的灵力,让季允心下稍安。

  师兄突破合体境了。

  太好了。

  比之季允,净尘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

  晏白术并不是一个听从指挥的人,他甘愿替自己拦住秦顾,不过是因为“喜欢”秦顾。

  一想到晏白术顶着司徒颜的脸,跟他说:“少盟主那么有趣,难道你不喜欢么?”时的表情,净尘的眉头不动声色地蹙起。

  叫人作呕。

  他的身边怎么总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算了,反正今日就是最后,晏白术和秦顾,无论谁胜谁负,他都不会容忍他们活下来。

  晏白术于他,不过是相互利用。

  废棋,只要发挥出他的价值,便可随意舍弃。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

  净尘本能地后撤一步,不器剑贴着他的脸颊擦过,发出铮然响声。

  一击不中,季允迅速翻腕将剑横下,长剑在他手中片刻滞空,便停也不停,再度向净尘的脖颈砍去。

  季允的攻势杀意弥漫,每一下都直逼心门与动脉,而他本身的实力,在修真界也绝无敌手。

  但净尘很清楚,季允无法发挥全部实力。

  一来,仙舟之上,是仙盟正道的地盘,无垢仙尊留下的灵息会本能排斥任何魔息,季允要一边抵抗仙舟的驱逐,另一边——

  魔种岂会放过机会?

  季允不能使出全力,因为一旦力量暴走,魔种就会立刻与他争夺身体的支配权。

  即便是现在,净尘也能看到那高傲的龙纹之中,有隐隐闪烁的浊色。

  这意味着,魔种已经出手了。

  净尘气定神闲地抬掌,罩钟便在他掌前浮现,像坚硬的磐石,将铁器抵挡在外。

  慈悲寺被季允重创,不过是净尘伪装的假象。

  他也是合体期,哪有那么容易伤重。

  “阿弥陀佛,”净尘后撤一步,“季允,你再向前一步,我便杀了司命。”

  季允的脚步蓦地停了,眼神凶狠地看向司命:“我不在乎。”

  净尘却很懂他:“可少盟主会在乎。”

  季允抿了抿唇。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净尘手中,突然多出一串佛珠。

  佛珠飞速转动,柘黄灵力大亮,净尘口中念念有词,词句念得越来越快——

  可那不是佛号,而更像什么亵渎的咒语。

  亵渎神明,亵渎天道的咒语。

  剧痛自眉心传来,季允发出一声闷哼,眼前骤然被血红吞没。

  净尘的目光紧紧锁定那若隐若现的第三只眼:“阿弥陀佛,你与老衲相约之时已到,还不醒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净尘话音落下,季允的眉心便开始剧烈鼓动。

  像耸然的山丘、稻田的麦浪,又或许是食人的滩涂、奔腾的浪涌。

  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快要将骨髓吮吸殆尽的痛苦席卷而来,魔种生长在季允的灵魂里,寄生虫般汲取他的力量,又不懂感恩地再反过头袭击他,要将他的最后一丝价值也榨干。

  这是常人难以想象也无法抵抗的痛苦。

  季允的身形刚摇晃一下,身前立刻亮起柘黄灵力。

  ——净尘等的就是他被影响而分神的机会,这一出手,直向命门而来!

  换作以往,归墟龙族对这样的偷袭甚至不会放在心上,他们比猫更灵巧,比豹还要敏捷,净尘根本不可能伤到他。

  但现在,季允不得不分出大半心神与体内的魔种搏杀,他想要侧身躲避,魔眼却突然将魔息压向他的膝盖,浑身血液陡然凝固,竟是一步也动不了!

  净尘的袭击近在咫尺,季允当机立断,将右胸筋脉赫然锁住!

  下一瞬,柘黄灵力狠狠向他右胸撞来,两指宽的灵力在与皮肉相触的刹那,压缩成极小的一股,如虹蚓入泥,拼命向季允体内钻去。

  一时血肉飞溅,场面血腥至极。

  不断有碎肉掉在地上,发出黏腻的坠地声。

  净尘挑了挑眉:“阿弥陀佛,施主当真有魄力。”

  季允确信自己躲不开,便没有选择躲避,而是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接下了净尘这一击。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因季允提前锁住了筋脉,伤口虽然看着狰狞,净尘的内力却无法侵入真正要紧的部位。

  只有大量的战斗,才能堆积出这样的经验。

  净尘心想,魔族,果然是个嗜战卑劣的种族,当年未能杀尽魔族余孽,实在是可惜。

  他也不恋战,看破季允的计划,便立刻撤走灵力,手掌平举,像要将空气捏成碎末一般狠狠捏紧。

  无数灵息随着净尘的动作从他指缝间滑出,迅速织成天罗地网,扑向季允。

  在纠缠闪烁的灵息长绳中,有一条悄悄脱离,如狡猾的蛇,掩藏在滂沱灵光之下,转而向着季允的下腹游走而去。

  ——那是魔丹所在的位置。

  净尘很清楚魔族的弱点。

  他曾亲手杀过一条龙,切碎他的魔丹,剜出他的心脏,取走了他的心头血。

  而眼前这条凶神恶煞瞪着自己的小龙,就是那滴心头血的造物。

  净尘突然叹一声,眉眼中写尽刻意的慈悲:“季允啊…是我给了你生命。”

  “要不是我留下了魔龙玄英的心头血,又岂会有你的诞生?…先贤有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赐生之恩?你该感谢我,而不是与我为敌。”

  季允的喉结滚动一下:“恶心。”

  净尘也不恼怒,他的视线依旧落在季允身上,身体却在感知自己的灵息到达了哪个方位。

  此刻突然说这么多话,不过是为了转移季允的注意力,——或许也有几分真心,到底建筑在试探的基础上。

  净尘道:“我了解龙族,你们天性淡泊,没有亲缘观念。放在人间,此时此刻,你该叫我一声…”

  “父亲。”

  他苍老的唇瓣勾起,唇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沟壑,双眼浑浊却有神,好像真的在期待季允用“父亲”来称呼他。

  这一幕看在季允眼里,只觉得无比刺眼,令人作呕。

  父亲,这个凡人传递血缘亲情的词语,落在此刻的季允耳中,更像是一句嘲讽。

  季允陡然暴怒:“…我的父亲早已离世,你又算什么?!”

  他的大脑乱糟糟一团,控制不住地想道:

  我的父母,被愚蠢短视的村民害死,被丢去乱葬岗让野犬鬣狗吞吃,我甚至没能见到他们的尸身;

  我的族人,与魔种舍命搏杀,却在尊主陨落后被人类赶尽杀绝,以至族灭;

  我的师兄,为天下人负隅前行,却要忍受万民审判,被指责被唾骂,伤痕累累、骂名加身;

  为什么?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

  ——是天道负我,是苍生…负我!!

  仇恨化为杀意,在季允无从察觉的地方,被魔种无限放大并深化。

  不器剑向前挥出,猎猎魔息不管不顾撕碎靠近的一切。

  净尘眼睛一眯:他的机会来了!

  他立刻反手一推,灵力绕过魔息剑浪,向季允下腹撞去!

  这一击若命中,季允的小腹会立刻被掏出一个窟窿,魔丹也会瞬间爆裂。

  ——千钧一发之际,

  一片枫叶轻轻坠下。

  净尘一愕:“…”

  只见枫叶轻巧地落在净尘的灵力上,叶茎延展,化作金色绳索,将柘黄灵力牢牢锁住。

  下一刻,先是一道剑浪将净尘的攻势拍回,再是一袭红衣蹁跹而来。

  秦顾翩然落在季允身前,掀起眼帘看向净尘:“净尘方丈好大的威风,挟持司命前辈为质不说,还面不改色往自己脸上贴金。”

  什么爹不爹的,净尘有脸说,他都没脸听。

  净尘后退一步,眉头一皱。

  他的眼眸停在秦顾的脸上,那张脸上精致的五官□□涸的血浸润,勾出了凌厉的弧度,桃花眼像沾血的蝴蝶,每一下振翅,都惊心动魄。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就好像心底所有的阴暗都被洞穿。

  净尘很是不悦。

  他有无数次机会置秦顾于死地——不,应该说,秦顾早就该死了。

  早在归墟,秦顾就该死了,可惜竟被季允生生从地狱里拽了回来。

  原本,净尘看到秦顾死后季允疯狂的模样,便联想起了百年前北徐的玄英,觉得胜券在握。

  可净尘算错了秦顾。

  被推入深渊那么多次,他竟还能站起来?

  被人间抛弃那么多次,竟还愿意以德报怨?

  ——愚蠢至极的人呐,认为自己高尚伟大,殊不知天下人只想着将他抽筋拔骨,连血液也要吸吮殆尽。

  “少盟主,你让老衲响起了一个故人…”净尘脸上隐有怀念,而手上却暗暗送出一道偷袭的攻击。

  秦顾眉头一挑,手腕一翻,稳稳挡下净尘的偷袭:“讲故事,和动手,净尘方丈,您只能选一个,既要又要还要,您也太贪得无厌了。”

  一边防着净尘,秦顾边微微侧身:“小允,怎么样?”

  季允喘了口气,鼻尖用力嗅了嗅:“没事了。”

  秦顾有些不解:“闻什么呢?”

  季允耳根微微发烫:“…师兄的味道。”

  秦顾平静地将目光重新投向台上。

  他确信以台上两位的耳力,都听到了季允的发言。

  净尘的表情甚至多了一些复杂。

  秦顾:…

  听我解释,我和小允是纯洁的恋爱关系,没有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借此机会,他趁机观察着司命的状态。

  蒙眼的少女面色苍白,端坐在坐席上,可若仔细去看,便能发现她双腿之下,已汇聚起一汪血泊,而向来交叠在身前的手臂,也绵软垂在身体两侧。

  她的手脚筋脉都被挑断了。

  纤纤素指卜算古今的司命,再也无法用她的双手,为修真界带来无垢仙尊的指引。

  秦顾闭了闭眼,多看一眼都是痛心。

  净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好心”解释道:“司命不愿与老衲交谈,老衲想,或许少盟主来了,就能撬开她的嘴。”

  他又“呵呵”笑道:“阿弥陀佛,为了杜绝这种可能,老衲提前给她灌了哑药。而司命的灵力,除了无垢仙尊,无法与任何人建立连接…所以少盟主,不要妄想她能通过识海传音,给你任何提示。”

  秦顾瞳孔剧震,只觉气血上涌,再忍无可忍:“我不需要任何提示,净尘,我只需要杀了你。”

  净尘却面带微笑,好像激怒秦顾能给他带来许多欢愉:“老衲寿元将尽,无惧死亡,可老衲即便死了,仙舟坠落,也已成定局。”

  他的视线越过秦顾,投向秦顾身后:“魔种,别让老衲再催你。”

  话音落下,季允蓦地痛哼一声。

  大片黑暗从他眉心钻出,无穷无尽,冲破天卜司的屋顶,直接冲入云层!

  啵,啵,啵。

  像鱼跃出水面的低语,又仿佛将死之人干涸的血液在滴落。

  但仔细去听,这有节奏的轻响…

  是眼帘挣开的声音!

  秦顾伸手扶住季允,抬头望向天空。

  早已坠到天际的魔眼,终于成熟,争先恐后地张开、攀爬,直将天幕挤得密密麻麻,再找不到一丝原先的颜色。

  狰狞的鲜红眼瞳转动着,或上或下,爬满了暴突在外的血丝。

  紧接着,眼球齐齐顶住,然后——

  在同一时间,转向了仙舟!

  浓郁道透不进光的魔息,发疯一般拍打着仙舟的结界。

  哐、哐、哐!

  越来越急促的拍打,好像催命的脚步声。

  整座仙舟开始摇晃,结界被砸开一个豁口,破碎的金色屑片坠落下来,倒映出魔眼贪婪的目光。

  异变不过转瞬,却还没有结束。

  失重感轰然袭来,油尽灯枯的仙舟再也难以维系,开始飞速下坠。

  地面也随之开裂,天摇地动之下,天卜司本就不甚稳固的砖瓦从建筑上剥离,纷落砸下,烟尘四起。

  秦顾在这突然的震感中勉强稳住身形,隔着粉尘与净尘对视。

  二人都没有出手。

  净尘不出手,是因为他并不着急。

  仙舟坠落到底,人间就会毁灭,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让他意外的是,秦顾到了这种时候,还没有乱了阵脚。

  秦顾在笃定什么?

  ——仙舟不知下落了多远的距离,但强烈的失重感只持续了数秒。

  一道赤红灵光冲天而起,正中仙舟巨轮的底部中央,堪堪稳住将仙舟托住。

  净尘找到了答案,很快摇头:“…你没有劝你的母亲放弃么?阿弥陀佛,当年秦如练不肯加入猎魔队伍,险些与盟主之位失之交臂…若非净俗师兄恰好陨落,如今的盟主还不知道花落谁家。饮枫阁总是这样执拗。”

  秦顾道:“你没有资格评价我的母亲。”

  净尘双目微睁:“所以刚刚,你是在等谛天结界?”

  ——回应他的是另一道灵光。

  伴随着灵兽咆哮,一道勇莽无畏、充满野性的灵光托起了仙舟西南角。

  紧接着,一朵巨大的雪莲破土生根,花茎一路深入云层,雪白的花萼却并不柔软,强硬地抵在仙舟北侧。

  很快,又是一道灵光亮起,黑得流光溢彩,一如诛魔司弟子身上的黑衣。

  ——第一道谛天结界就像发令的信号,饮枫阁支起谛天结界后,世家掌门将会响应秦如练的号召。

  不惜一切代价,支撑起摇摇欲坠的仙舟的号召。

  “噗呲”一声,是季允将魔息凝聚成刀刃,再度捅进了眉心。

  他将刀刃狠狠扎入试探的眼球中,从剧痛中站直身子。

  识海中的搏杀还在继续,季允将自己的神识劈成两半,一半在识海中压制魔种,一半与秦顾并肩作战。

  只要师兄在他身边,任何痛苦都是甘霖,他将战无不胜。

  横秋剑与不器剑同时亮起剑意,秦顾上前一步:“留给你讲故事的时间不多了,净尘方丈。”

  净尘却气定神闲,单手在胸前竖起:“阿弥陀佛。据老衲所知,五大世家同时支起谛天结界,撑住仙舟都很勉强,不容一丝差错。”

  “少盟主可曾想过,如今老衲在这里,慈悲寺的结界,该由谁来启动?”

  说罢,他的手臂顺势抬起,

  ——再次重重压下!

  好不容易被撑住的仙舟,再度开始倾斜!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仙舟的倾斜很快停止。

  金光从净尘掌侧亮起,雪白的长纱飞舞,无风自动,向秦顾飞来。

  秦顾伸手捉住那段白色绢布,看向正前方的少女。

  司命眼前的白纱被他握在手中,双眸已然没有遮挡,只见紧闭的眼帘颤动片刻,缓缓睁开。

  秦顾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眸。

  白金色的瞳孔,像昆仑连绵的雪;乌黑的睫毛,又好似浊云谷起伏的山脊;金色与红色交相辉映,是饮枫阁的红枫与慈悲寺的金佛;而那一点青翠的通光,恰如飞瀑奔腾而下。

  她的双眼好像有包容万物的浩瀚,万物都在她的眼中生长更迭,每一次眨动,就跨过一个时代。

  而现在,这双眼睛看向了秦顾。

  秦顾似有所察,唇瓣翕动。

  司命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下一瞬,她的眼瞳中亮起无数星子。

  金色的星子,是与无垢仙尊同源的力量,如同金乌的羽毛。

  这些星子从司命眼中飞旋而出,如星海灿烂辉煌,越过秦顾、季允,散遍整座仙舟。

  这些耀眼的繁星,在仙舟东侧汇聚,填补了仙舟下唯一的空白。

  “哐!”的一声,仙舟剧烈震颤一下,倾斜的坡度开始回平,很快重新变得平稳。

  而随着星辰越来越繁多,司命的身躯开始趋于透明。

  净尘的眉头用力蹙起:“司命…”

  尔后,他猛地撤开手,往前一挡!

  铮——

  金钟罩挡住了砍来的剑刃,净尘对上秦顾怒气满盈的桃花眼。

  “是司命选择了自尽,少盟主何必迁怒于老衲?”净尘无感情地扯了扯唇角。

  秦顾的回应只有两个字:“偿命!”

  司命化作的星辰洒在秦顾手上,灵力涌入他的眉心,这样足够撑起仙舟一角、比拟五大世家的强悍力量,却没有攻击性,在司命千百年的寿元中,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人间。

  一如满天繁星,脉脉不语。

  而现在,魔眼挤占了天空,满天繁星,于是回归了人间。

  司命用自己的灵力,填补了慈悲寺的缺位。

  身为司命,生来没有自己的姓名,双目被白纱蒙缠,视野一片漆黑,却能用双手与言语,为天下人指引前路。

  可谁能想到,陨落之前,她的手脚筋脉俱断,嗓子被灌了哑药,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寂静无声。

  秦顾从司命的唇形中,读出了她想说的话。

  ——去吧。

  秦顾,季允,去吧。

  我死以后,你们再没有后顾之忧。

  去制伏净尘,去诛灭魔种,

  去为人间,点亮最后一片天空。

  去吧、

  去吧、

  去吧!

  秦顾紧紧收拢掌心,让那灵力与自身合为一体。

  他又送别了一位故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净尘。

  “…”秦顾一字一句,宛如从齿缝中碾碎,“偿、命!”

  这累累血债,杀一千次一万次,亦不足以泄愤。

  净尘大笑起来:“偿命?人各有命,自有定数,少盟主要寻的,是谁的仇,老衲又该偿谁的命?”

  说罢,净尘双手一推,金钟罩上柘黄灵力猛地一亮,将秦顾震得倒退数步。

  秦顾一退,无需多言,季允立刻接上,不器的攻势可没有那样客气,铺天盖地的魔息充斥整个天卜司,形成一个巨大的染缸。

  一头黑龙的虚形随着剑意游走,忽的盘旋上升,又迅猛冲下,五爪重重踩向净尘身前的结界!

  轰——

  一击不破,季允紧跟着又挥出一剑。

  黑龙飞起又下落,每次相撞,净尘脚下的地面就塌陷一分。

  但净尘身前的结界却纹丝不动,分明季允的龙爪带着千钧之力,结界不断亮起,好像到了崩溃的边缘,却总是化险为夷。

  金钟罩?

  秦顾观察着结界,发现结界每次挡住季允攻击时,都会有一层透明的金罩在外侧浮现。颜单汀

  因黑龙每次腾飞下落都有间隔,金罩被击碎后,便有再度凝聚的时间。

  ——秦顾在识海中呼唤季允:“小允,我会趁金罩破碎攻击净尘…小允?”

  他惊觉自己的声音好像沉入黑暗沼泽,如水滴入茫茫大海,竟没有季允的一丝回应。

  情势紧急,秦顾不再纠结,凝眸注视着金罩。

  趁黑龙攻击的刹那,秦顾飞身上前,横秋带着无边秋意,自后绕过,劈向净尘!

  然而。

  净尘撤开一手,四指竖起,唯独拇指内扣,竟像身后也长了眼睛一般,准确无误地挡住了秦顾的攻击!

  怎么可能?!

  这一瞬的化解,分秒不差,就像听到了他的计划一样。

  ——听到了他的计划?

  秦顾瞳孔巨震,不再尝试识海传音,而是直接对着季允呼唤:“小允?”

  季允很快应道:“师兄,我在。”

  坏了。

  他方才在识海中说的话,根本没有传给季允!

  魔种与季允共生,识海中也有魔种的意识。

  听到计划的不是季允,而是魔种,是净尘!

  可这是季允的识海,他的话语却被魔种拦下,这意味着,魔种竟然更胜一筹。

  秦顾忍不住骂道:“小允,你…小笨蛋!退后!”

  季允的状况已经差到识海被魔种占据,竟然还不遗余力地承担主攻位置,甚至脸上都看不出一丝不适。

  要是秦顾脑子转得不够快,恐怕季允被魔种吞噬,他都还蒙在鼓里!

  这傻小子,都什么时候了,还瞒他!

  等这件事过去,他偏要罚季允半个月不许上床才行。

  季允一愣,心思多么敏捷的人,刚想委屈,看见秦顾的表情,就反应过来了。

  他抿了抿唇,力道一撤,退到了辅助位置,看着秦顾挥出数剑。

  识海中,季允的化身面色阴沉。

  他的四肢都沾满了污泥,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污泥像有生命一般,不断蠕动。

  再定睛一看,只见污泥之中,是密密麻麻的窄小眼珠,眼球的黏膜铺在季允皮肤上,似乎想要钻进他的皮肉中。

  黑色污泥像污浊的血,沿着季允的手掌蜿蜒,而季允面前,一颗硕大的眼球左看右看,似乎在视察这片识海,是不是一个合心意的居所。

  季允的手掌用力一挣,紫电爆裂:“师兄和我说了什么?”

  魔种缓缓眨了眨,竟然弯起,模仿着人类微笑的样子。

  它是不会说话的,但这种愉悦的眼神,却像极了挑衅。

  季允怒火中烧:“…杀、了、你。”

  他与秦顾之间,无需多言,就心意相通。

  秦顾让他收心对付魔种,季允再不情愿,也不会忤逆师兄。

  一想到师兄与他的悄悄话被魔种偷听了去,季允将魔种撕碎的欲.望前所未有地攀到顶峰。

  识海中的季允不用担心魔息会伤到秦顾,也不会受到仙舟的打压,出手更加放肆张扬。

  魔息所到之处,漫山遍野皆吞噬,这才是归墟龙尊真正的力量,倾覆天地,不过一念之间。

  百年的传承与骂名,所有龙尊的寂灭与不甘,所等待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去撕碎它!

  但蛰伏千年的魔种同样底蕴深长,这是魔种中最聪明的一支,它沉浸在每一任龙尊的识海,比在人间长大的季允更加熟悉归墟龙族。

  它准确地知道如何才能激怒一条龙。

  魔种的轮廓诡谲闪现,在紫电追踪到自己的瞬间隐入黑暗中,又在极短的时间中再度出现。

  每一次出现,它都距离季允更近几分。

  本该退远距离的魔种,却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攻击自己的人。

  季允本能地感觉到有问题,手上攻势不停,不器剑却已悄然回挡。

  若魔种突然发难,他有十成把握截停反扑。

  可魔种消失了。燕杉町

  在一次躲避之后,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藏进了深黑中。

  季允很清楚,魔种不会真的躲藏。

  它既然在此刻选择与自己拼杀,就不会再藏起来。

  识海随着季允的操控翻涌,魔息扫荡着每一处角落,他打定主意,要将魔种逼出来。

  下一刻,季允感到手臂传来灼烧感。

  低头看去,那些本该向下滴落的污泥开始攀爬,不断以扭曲的身姿,向季允的上半身爬去。

  而季允脚下,陡然出现两团漩涡,与污泥连接在一起,像饕餮的肠道,蠕动着要将他吸入进去。

  紫电凶猛地拍击这些不知好歹的污泥。

  轰!轰!轰!

  不断有被烧焦的泥泞跌落,却有更多的污泥向季允的脖颈涌去。

  季允的动作蓦地一停。

  后颈骤然发麻,他心中警铃大作,猛地回过头去——

  正对上一只硕大的、猩红的眼球。

  那眼球中倒映出季允本人的模样,瞳孔收缩着,好像心脏在搏动。晏姗婷

  他竟然没有发现魔种的靠近?

  而魔种…正在与他融合!

  “季允。”

  季允拔剑的手一停。

  魔种缓缓眨了眨眼,似乎想要告诉他自己就是说话的人。

  “季允。”

  ——这是荒诞的语调,好像鹦鹉学舌,又或者外乡人蹩脚地模仿着当地的语言。

  声音同样诡异,有孩童的稚嫩和老人的腐朽,像所有发声的生物,唯独不像活人。

  魔种却不在意这些,它道:“你真的想要杀了我吗?”

  它倏忽闪现到季允右侧,季允戒备地跟着转身。

  必须保证魔种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

  魔种又转了个方向:“你有没有想过,秦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颜杉霆

  季允的神情骤然染上凶狠,挥剑向那眼球捅去:“你也配叫师兄的名字?!”

  魔种似乎露出了很无语的表情,缓缓翻了个白眼。

  “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还只有情情爱爱的,寄居在你的脑子里,我也很难受。”

  这倒是真的,自从住进季允的识海,魔种都快被无穷无尽、每时每刻都在增加的“秦顾”给淹死了。

  魔种继续道:“实话告诉你吧,秦顾的脑子里,也有个像我一样的东西。”晏珊艇

  季允的呼吸变得急促,冷冷瞪着魔种,似乎在思考它话语的真实性。

  魔种道:“我来告诉你,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季允,他是为了阻止世界毁灭而来的。”

  “而你,你命中注定会成为毁天灭地的魔尊,所以他接近你、对你好、替你去死,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要阻止你堕魔,好实现他自己的目的!——哎呀!”

  不器剑捅进了魔种的眼球,季允语气森冷:“…我不在乎师兄的动机,师兄想要的,哪怕是我的命,我也会双手奉上。”

  就算对他好、就算说爱他,是权宜之计,并非发自真心,又怎样?

  季允不在乎。

  他为了师兄所做的一切,全都不求回报,也不需要回报。

  如果师兄要杀他,他只求能死在师兄剑下,死在师兄手中。

  魔种读得到空气里季允的思想,白眼快要翻天上去了。

  它的眼中留下一道漆黑的血泪,并非发自真心,而是被不器剑捅出来的。

  魔种颤动着后退,把自己拔出来。

  “你怎么就不愿意听我说完呢?季允,你就没想过,一旦他实现了目的,离你而去了,你怎么办?我是在帮你留住他呀,你不该给我一个面对面谈判的机会么?”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另一边,秦顾与净尘的交战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只听净尘口中默念六字箴言,每念一字,灵力便凝聚成字符,似如来佛的手掌,轰然压下。

  秦顾挥出一道剑浪斩断“唵”字,来不及多想,就地一滚避过接踵而来的“嘛”字,又立即抬手,两掌抵着长剑,与那坠下的“呢”字角力。

  净尘的低语越来越急促,六字箴言在他口中充满杀伐之气,不像普度众生的佛号,而是恨如体肤的诅咒。

  佛渡苍生,净尘却用慈悲寺功法行不义之事。

  何其讽刺的一幕。

  “为何分神?”净尘的声音突然逼近,好像在秦顾耳边响起,“少盟主,听不惯佛号么?”

  佛号?

  秦顾喘了口气,长剑重重扎入地面裂隙。

  以长剑为基点,代表新生与希望的种子播撒进地面裂隙之中,一片广阔的枫林顷刻取代了天卜司空荡的上空。

  死亡的佛号撞在树干上,枫树却以柔克刚,很快将其化解并反弹回去。

  叭字砸在净尘腿侧,咪字被枫叶切碎。

  秦顾闭眸凝神,五感随枫林拓展,整座天卜司顷刻入他眼眸。

  神识所到,只见净尘微微抬眸,神态自若,不知在想些什么。

  即便攻击被尽数化解回挡,都面色不改,好像并不足以引起波澜。

  即将反击的枫林蓦地一停,秦顾暗道不好。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箴言,他只挡下了其中五字。

  还有最后一字,迟迟不见踪影。

  去哪里了?

  秦顾握着剑鞘的手微微汗湿,耳畔却在此刻响起一阵草木摧折的动静。

  但那声音,距离他极远。

  秦顾眉角一跳,察觉到一道灵息像草丛中的响尾蛇,绕过防守最严的位置,直直向后奔袭而去。

  那里是…

  季允的位置!

  吽字卷起灵力漩涡,向季允钻去!

  季允自然注意到了,长剑一转便要格挡,可——

  哐当!

  季允的手一松,不器剑坠落在地。

  魔种在与净尘打配合,要让季允无法格挡!

  季允额角青筋暴突,左手死死压着被魔种操纵的右手,指骨狠狠发力,竟将手臂直接卸了下来!

  紧接着,季允用脚尖勾起长剑,向上一踢,左手顺势接剑,两道魔息挥出,向那吽字包抄上去。

  却见那最后一字坚不可摧似的,即便被魔息削弱,依旧势不可挡,瞄准季允的下腹而去,好像偏要治他于死地。

  与此同时,季允眉心的魔眼再度睁开,与季允争夺起了身体的控制权!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前五字这么轻松就被挡下,净尘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季允!

  秦顾猛地抽剑向后一指,枫树疯长,向吽字追去。

  他同时也飞速向季允跑去。

  身后掌风猎猎,是净尘在阻挠他前进。

  秦顾提剑挡在左侧,净尘混浊的眼逼近过来:“少盟主以为,何为佛?”

  什么鬼问题。

  合体期修士已能化出分身配合真身行动,所化分身具有实体,与常人无异,但操纵化身对灵力消耗极大,而能逼迫合体期大能动用化身的机会极小,是以修真界中,鲜少有修士让化身参战。

  但此刻不一样了。

  秦顾不与他纠缠,当即在原地留下一具化身与之继续缠斗,真身则隐匿声息,继续向季允的方向赶。

  净尘摇了摇头,一掌洞穿化身心脏:“阿弥陀佛,少盟主,欲速则不达。”

  化身受袭,自身也会遭到反噬。

  可吽字已近在咫尺,秦顾怎还顾得了别的,强硬咽下喉间翻涌的血气,以枫树枝干为支撑,将速度提到极致,在空中如飞鸟掠过,一个翻身便落在季允身前。

  铛——!!

  吽字与横秋剑相撞,秦顾后退两步,堪堪将灵力的冲击止住。

  这一击净尘使了十成的内力,秦顾接得很是勉强,唇角立刻有鲜血渗出。

  而下一刻,净尘的掌风便席卷而来。

  身后风声微动,魔息奔腾泻出,与净尘交击在一起。

  季允双眸凶光尽显,呼吸明显不稳,像是强行从噩梦中挣脱出来而充满不适。

  秦顾便立即反手出剑,净尘避闪不及,被横秋剑准准刺破左肋。

  在胸膛被进一步穿透之前,净尘低喝一声,将经脉牢牢锁住。

  他看了看季允,又看向秦顾,忽然念道:“阿弥陀佛。”

  佛声如撞钟,千万人的低吟在耳畔回旋,秦顾感觉自己好像被困在网中的燕雀,天地广阔,自己却被回声包围,无处可逃。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箴言回响不绝,好像有谁踩在肩上,将肩骨踩得咯吱作响。

  一尊金身大佛突兀地出现在天卜司中,居高临下,端坐于莲花座上。

  这金佛与慈悲寺中的弥勒又有不同,竟面带杀伐神情,怒目圆睁,一手擎天,一手指地,好像天地在握,随心而动。

  再一看金佛的五官,赫然与记忆中年轻时的净尘一模一样!

  金佛手掌一挥,将枫树拔起,丢到身后。

  莲花宝座缓缓前进,又把枫林夷为平地。

  净尘同时出手,一掌向秦顾拍去,领域与真身同时受到攻击,秦顾被震得倒退数步不止,捂着胸口喘息。

  他的眉眼染上一抹怒气,唇角却上扬,气极反笑:“方丈方才问我,何谓‘佛’?”

  净尘收回手,任由剑伤的鲜血染红袈裟也不止血:“少盟主有答案了?”

  当然没有,但秦顾很确定净尘的答案。

  佛无所相,只在人心。

  秦顾领域的力量核心是枫林,季允的则是黑龙,而净尘领域中的力量核心,毫无疑问,便是那座巨大的金身佛像。

  长着净尘的脸的,金身佛像。

  “看来方丈吃斋时念的佛,”秦顾冷笑一声,“是你自己啊。”

  拜自己的贪欲,渡自己的杀念。

  净尘心中确实有佛,

  他以自己为佛,只拜自己,不问苍生。

  净尘道:“阿弥陀佛,佛本无相,又有谁规定,不能是老衲?”

  他不再谈论自己,而是语气微妙:“少盟主,你的时间,不多了。”

  秦顾一愣:“什么?”

  净尘难得直言:“区区司命,如何与世家门派比肩?她不过是白白送命…叫人于心不忍啊。”

  话音落下,星辰溃散如沫,仙舟再次开始倾斜!

  而这一回,仙舟面临的灾厄,不止于此。

  一颗巨大的魔眼,随着仙舟倾斜的方向,出现在净尘身后。

  魔眼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出现即大张,像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爆发出让人肝颤胆寒的吸力。

  天卜司内的陈设全部被魔眼吸入腹中,仙舟像是沉没前的巨轮,顷刻间就与魔眼形成了九十度的夹角,几乎是笔直被魔眼吞没。

  头重脚轻、平衡陡失,秦顾被迫将横秋剑扎入地面,才能在这仙舟形成的悬崖上面前□□,不至于直接跌落。

  紧接着,“嘛”“呢”“叭”三字飞来,化作柘黄铁锁,将秦顾的手腕与腰都牢牢锁住!

  秦顾的冷汗倏忽而下,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净尘一步一步逼近季允。

  …

  慈悲寺内。

  谛天结界的碎片撒了一地,像窗户破碎,溜进来的却不是日光,而是浓重的魔息与魔眼的窥探。

  梵思大步赶回寺中,气喘吁吁的模样,吸引了围聚在一起的僧人们的注意。

  当即有僧人哭笑起来:“小师弟,还以为你已经遇到不测…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梵思急急对着他道:“梵愁师兄,净尘方丈是…仙舟…”

  净尘对梵思有养育之恩,梵思实在无法将“叛徒”二字说出口。

  梵愁摇了摇头:“我们都知道了,梵思啊,你抬头看看。”

  梵愁的语气无限寂寥,梵思心下一跳,缓缓抬头。

  他一路急着赶路,或许是错过,又或许是不敢,始终没有抬头看向天空。

  这一眼,梵思浑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眸睁大,漆黑的瞳仁中满是比眼眸更黑的颜色——

  魔眼。

  只看一眼,就让人绝望。

  但在那无穷无尽的黑中,还有四道耀眼的光柱,直冲天际。

  团而紧簇,密不可分,天地南北,各有一支光柱,像最有力的手臂,生生托起一整片天空。

  清县饮枫阁,越城浊云谷,昆仑雪宫,赟县涧泉行宫。

  唯独缺了…

  牧城慈悲寺。

  半晌,还是梵愁拉了拉他:“梵思,事实既定,无需多思。”

  梵思深吸一口气,用力眨动双眼,却还是有一道晶莹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他看向慈悲寺中那座金身弥勒。

  弥勒佛依旧面含笑意地俯视着众生,但魔息侵蚀了佛像的金身,漆黑熔化了纯金,化作漆黑熔液从弥勒佛脸上流下。

  多像佛祖正在落泪。

  梵思的肩膀耸动着,想要将哭声咽进肚里。

  他忍不住发问:

  佛啊,佛啊!

  您究竟在哪?又是否存在?

  若真的存在,求求你,睁开眼看看吧,看看这人间,救救这人间…

  佛祖并不会回应他。

  梵思颓然坐倒在地。

  不存在的,不存在的,若真的有佛存在,岂能对这疾苦坐视不理?

  ——喀啦,喀啦。

  什么重物碾压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梵思身后。

  “阿弥陀佛,梵愁师兄,十戒鼎带来了。”

  梵思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只见身后,达数人高的巨型炉鼎,正在几名慈悲寺弟子的护送下,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慈悲寺与金身弥勒齐名的镇寺宝物,慈悲寺首任方丈的舍利就在鼎的最高一层,平时炼化丹药、超度亡魂,都在十戒鼎中进行。

  百年以前,由于魔族侵袭,十戒鼎在争斗中被摧毁。

  后来,被视作首任方丈转世的净俗,用灵力重铸炉鼎,这才使得十戒鼎重现于世。

  再后来…

  净俗陨落,净尘方丈接管慈悲寺,下令将十戒鼎藏于藏经阁中,不得再受世俗风霜的摧折。

  距今百年,十戒鼎终于重见天日。

  可要十戒鼎,做什么呢?

  梵愁是梵字辈僧人中的大师兄,梵思看向他:“梵愁师兄…”

  梵愁道:“梵思,你且听好,此战能否取胜,全在慈悲寺能否撑起谛天结界。我等僧人,虽然修为不济,但若能堆砌起来,众为一心,或许可以达到合体境的高度。”

  既然力量不够,那就用数量堆砌。

  虽然愚蠢,但这是慈悲寺最后的办法。

  梵思听懂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摇头:“不,万万不可!梵愁师兄,诸位师兄…难道打算用肉身祭鼎?”

  梵愁道:“阿弥陀佛,佛说,要断烦恼,证菩提,了生死,入涅槃。”

  “肉身,皮囊而已。”

  梵思泪流满面:“既然要去,诸位师兄又为何舍下我一人?请让梵思与诸位师兄同去!”

  梵愁用力拍了拍梵思的肩膀:“小师弟,慈悲寺之根不可断,你有仁慈之心,天赐之能,慈悲寺的未来,只能寄托给你。”

  言下之意,是要为慈悲寺留下最后一个传承。

  梵思摇头大哭:“慈悲寺终会骂名加身,师兄怎可让我独自面对,让我同去,让我同去!”

  梵愁却松开了手:“梵思,慈悲寺又难道只有净尘一人?若你不在,慈悲寺才是真的骂名加身!今日我等去了,至少你还记得我们…你再这样,我便打晕你。”

  梵思的唇瓣抖动着,好像万念俱灰,灰烬在他的瞳孔中挣扎不已。

  梵愁却一摆手:“来不及了,快快结阵!”

  第一百四十六章

  慈悲寺僧人在梵愁的带领下结阵。

  柘黄的灵力,从梵愁手上亮起,荧荧微火,让人过目即忘。

  起初,魔眼并没有在意这微弱的光芒。

  大厦将倾,各地都有修士,在绝望中想要寻求最后的机会,这种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根本不可能对魔眼造成威胁。

  本该是这样的。

  但很快,柘黄色变得鲜艳明亮,像扎根盘踞的古树,正在冬日沉重的积雪下生长。

  越来越多的枝叶冒出,越来越高的树干生长。

  牧城上空的魔眼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城镇中央,不知道哪里来的这样庞大的灵力。

  它们对灵息极为敏.感,立刻就辨识出这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而是数十人、近百人的灵力聚合体。

  什么东西?

  所有魔眼都转向慈悲寺,眼眸微微眯起,凝望着那个方向。

  只见无数僧人,像南徙的燕群,呈倒三角站立着,灵力从最后一排,不断传递向前一排,最终汇聚到第一人的身上。

  无数灵力的积累,让这领头之人体内的力量,膨胀到了不可思议的强度。

  梵愁吸了口气,不属于自己的灵力,即便融入自身,也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

  净尘方丈让他们结阵、接受他们的力量时,也是这种感觉吗?

  是这种筋骨寸断的疼痛,让你走向叛徒的道路的么?

  梵愁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滚落。

  透过无边无际的灵力光芒,梵愁看向站在一旁的小师弟梵思。

  若此战胜利,慈悲寺的荣光,便靠你重铸;

  若不幸战败,师兄们便替你,先去黄泉探一探路。

  别再哭了,梵思。

  梵愁收回目光,抬起手,直逼合体期的力量在他掌中团聚。

  他的唇瓣微张,无数慈悲寺僧人随他一起开口:“阿弥陀佛。”

  ——砰!!

  梵愁用力将手掌贴上十戒鼎!

  决然也好,自暴自弃也罢,梵愁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告诉天下人——

  慈悲寺从来不是修真界的叛徒!

  为国、为民、为苍生,我命何惜?

  十戒鼎一层一层亮起,夺目的光芒直冲顶层的舍利子。

  这强盛的光,将弥勒佛的脸镀得金碧辉煌,让牧城百姓纷纷驻足。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低叹: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梵愁大惊:“净俗师伯,是你吗?!”

  ——舍利子瞬间化为齑粉!

  尔后,一道灵光冲天而起,如离弦之箭不愿回头,其势凶猛,让满天魔眼仓皇逃窜。

  灵光冲破魔眼包围,备受鼓舞,以更快的速度,向仙舟而去!

  梵思仰脖看着这一幕。

  眼泪顺着他扬起的头颅,落进衣领中,黏湿阴冷。

  可他不敢低头,也不愿低头。

  他不想看见师兄们魂飞魄散,却又必须见证慈悲寺用生命筑起的结界。

  慈悲寺,是修真界最善结界之术的门派。

  他们的谛天结界,坚不可摧。

  然而。

  距离仙舟不过毫厘时,灵光停了下来。

  这一毫厘的距离,竟如天堑无法跨越。

  倾尽慈悲寺所有僧人之力,竟也无法触碰到仙舟么?!

  为什么,佛啊,你为何不愿垂怜这苍生半分?!

  梵思闭了闭眼,既是悲哀,也是欣喜。

  他想,他最终还是能与师兄们一起。

  梵思坚定地向十戒鼎走去。

  却在这时,一道瘦削的人影“唰!”的一下,从他身侧绕过,笔直向十戒鼎跑去。

  梵思瞪大眼睛,生怕是通敌之人要来搅局,手中灵力暴涨:“什么人?!”

  然而定睛一看,他目瞪口呆:“猴…猴娃子施主?!”

  正是去而复返的猴娃子。

  只见这个比猴还瘦的修士,奔跑的速度却极快,他一边跑着,身上一边亮起五颜六色的灵力。

  因为修为低下、功法也乱七八糟,猴娃子的境界不过出窍期,身上的灵力之低,恐怕世家弟子看了,都会发笑。

  可梵思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不可啊!猴娃子施主,不可啊!”

  猴娃子却不搭理他,“嘿嘿”笑了两声,手掌一抬,就要往十戒鼎上摁。

  梵思振臂高呼,已然赶到:“猴娃子施主!你不是说,还有乡亲们要保护么?你若死在这里,乡亲们怎么办?不可啊,不可啊!我无牵无挂,让我去啊!”

  谁料猴娃子看似轻飘飘的一掌,就将修为高于自己的梵思拍倒在地:“嘿,小娃娃,你修为高又怎样,我可是和熊妖正面搏杀过的…虽然没打赢,别争啦,这结界距离仙舟就那么一点,我去,就够啦!”

  梵思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他已经说不出话,只能重复:“不可啊,不可啊…”

  猴娃子道:“像我们这样没有天赋的修士,这辈子都难上仙舟一次,我早就想上仙舟去看看哩!”

  又认真地看向梵思:“你记住咯,我不叫猴娃子,我叫王六,在家排行第六!”

  顿了顿,猴娃子又突然哭笑起来:“民福村的乡亲们,我就拜托给你了,小和尚,你千万告诉他们,我有多英勇,知不知道?”

  梵思哭着点了点头。

  猴娃子便移开目光:“爷爷去也!”

  话音落下,他一掌抵上十戒鼎。

  灵魂剥离的痛苦让猴娃子顷刻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凄厉的嚎叫,不止有身体的疼痛,还有对死亡的恐惧。

  但他愣是不松手,好像一生的勇气和信念,全都在此刻爆发了似的。

  ——混浊的灵力混杂在柘黄之中,生生将光柱又往上托举寸厘。

  那是神佛的手臂,哪怕折断,依旧能撑起天空。

  轰——!!

  五道灵光在空中重聚。

  他们终于托起了仙舟。

  哪怕以生命做代价。

  慈悲寺的空地上,慈悲寺僧人与猴娃子的尸身完好无损,双目轻阖,如睡着一般安详。

  佛家曾有高僧圆寂,以肉身坐佛。

  佛本无相。

  那些为苍生而奋不顾身的,本就是佛。

  梵思又哭又笑,耳畔只剩下猴娃子那一声“去也”在回荡。

  他顶着仙舟刺眼的光芒,双手合十,不断念着经文。

  仙舟以下,人事已尽。

  仙舟以上,敬候天命。

  …

  轰——!!

  巨响袭来,尘烟飞扬。

  在净尘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仙舟像被谁的手用力拽住,一点一点,推回了原位。

  柘黄的灵力在星辰彻底溃散以前,弥补了最后一处空缺。

  “这是…”秦顾捕捉到一抹熟悉的灵力。

  属于猴娃子的灵力,混杂在柘黄中,并不起眼,但秦顾永远不会忘记。

  要想托起仙舟,没有合体期之力,就只能靠…

  自爆金丹带来的强大力量。

  所以…

  慈悲寺的僧人,与猴娃子,已经不在了。

  巨大的痛苦与愤怒席卷过来,秦顾眼眶滚烫,咬着牙不让眼泪滑落。

  眉心的枫纹大亮,金光绝艳,却带着无边无际的悲伤。

  他们被一次次逼入绝境,又一次次,被无畏者托起。

  脚下的沼泽,或许终会将他们吞没,但天上的星辰,永远灿烂无私。

  第一次,第二次…

  秦顾绝不会再给净尘,第三次机会。

  另一边,净尘惊讶地喃喃:“怎么可能?”

  他当然认得出这些灵力。

  这是他弟子们的力量。

  身为慈悲寺方丈,净尘一下就联想到了那尊十戒鼎。

  他昏黄的眼中神色不明,半晌,他叹了一声:“阿弥陀佛,善哉。”

  剑浪已凛冽而来,净尘抬掌抵挡,看向青年被愤怒浸湿的眼眸。

  分明是与自己无关之人,他依旧会为他们的死而落泪。

  像,真像。

  这世间的无私之人,好像都能从秦顾身上找到影子。

  净尘的唇角扯动着,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这笑刺痛了秦顾,剑形愈猛,瞬息化作数道人影,向净尘扑去。

  合体期的化身之能。

  但这些化身,不再只是秦顾。

  他们是慈悲寺的僧人,是猴娃子,是北徐城的百姓…

  他们是天下苍生,借由秦顾的躯体,发出不甘的怒吼。

  每一声剑浪嗡鸣,都是天下苍生的呼唤:

  去见证我们等待千百年的终焉,

  去斩断束缚我们千百年的枷锁,

  洗刷我们的冤屈,高唱我们的慷慨!

  不必驻足,更不要回头。

  向前走,向前走。

  ——去吧,带着我们的祝愿,去开拓我们无法到达的未来!

  千千万万人共同发出咆哮,千年误解与轮回,死亡与新生,在此刻化作阴阳两极,终于相融,而勠力同心。

  人类与魔族共同等待的,不过这一刻而已。

  这是苍生的重量,亦是苍生的力量。

  秦顾缓缓闭上了眼睛。

  净尘就在眼前,秦顾依旧选择了阖眸。

  战场上的紧张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容与平静。

  好像早已注定了结局,成竹于胸而无需担忧。

  耳畔掌风猎猎,六字箴言响而不绝。

  周遭劈啪作响,空气也被引爆,净尘也拿出了全部的实力,要与他一战决胜负。

  秦顾依旧闭着眼,眼前一片漆黑,却又好像有无数人影围绕着他。

  在人们的指引下,他缓缓抬起横秋剑。

  呼…

  秦顾侧身,净尘的攻击擦着他鼻尖而过,只差毫厘就要削下他半张脸。

  这可以视作侥幸逃脱,也可以视作——

  完美的躲避。

  更多攻击如暴雨打下,秦顾却好像撑着一把无形的伞,所有袭击看着距离他很近,却总是擦着他的衣角而过。

  秦顾终于动了,向前一步。

  净尘的身形迅速消失在原地——

  转而攻向秦顾的后方!

  这突然的转变只用了不到一秒,甚至不够秦顾将长剑从攻转向守。

  可秦顾根本没有闪躲。

  长剑一横,他不躲不闪,反手向后,一剑刺出!

  与此同时,二人的领域也轰然相撞,佛像生出六只手臂,粗壮的手掌狠狠压下;

  枫林战栗不止,秋叶狂舞,好像力有不逮而瑟瑟作响。

  净尘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见一棵巨大的、参天的枫树,比饮枫阁的神树还要蟠拏错节,极耀眼的亮金色镀满每一片枫叶,让纯金的佛像也黯然失色。

  枫树的枝干生长着,枫叶茁茂着,在宛如万人高呼的叶片摩挲声里,净尘听到青年温润的嗓音:

  “破。”

  枫树洞穿佛像的胸膛。

  横秋剑同时贯入净尘的心脏。

  大量的鲜血从净尘唇齿间涌出,他的眼眶颤抖着,几近撕裂。

  秦顾终于睁开了眼,长发无风而动,金色光点洒在他发间,不知是佛像崩溃的遗骸,还是枫叶的雕饰。

  “你输了,”秦顾道,“净尘方丈,结束了。”

  灵力从秦顾掌间涌入净尘胸膛,将他四肢百骸都封锁起来。

  净尘一惊:“你不杀我?”

  秦顾摇了摇头:“我没有资格杀你,净尘,你必须经受万民审判,身败名裂地死去。”

  这是你应得的审判。

  净尘的唇瓣颤抖几下,干哑地笑了起来:“老衲原以为…少盟主是良善之人…”

  秦顾垂下眼帘:“方丈活着一日,良善之人就一日没有好报,等方丈死了,我再做良善之人吧。”

  灵力被封锁,身体受到重创,净尘瘫坐倒地,气喘吁吁:“你说的对,像净俗那样的良善之人,都没有好下场…好人不长命,古来如此。”

  秦顾道:“您与魔种勾结,与净俗…”

  净尘好像怕他将净俗与自己联系起来,打断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少盟主既然想知道,老衲实话告诉你…净俗是慈悲寺建成以来最优秀的弟子,他是至纯至善之人,老衲劝过他许多次,他依旧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耗尽灵力而死。”

  “少盟主可知道,是什么杀了净俗?”

  秦顾的眉头微微蹙起,直觉告诉他净尘的问题不似寻常发问。

  净尘道:“是他太过渺小。如此天赋卓绝之人,在天道面前,依旧渺小至此…你也看见了,被天道约束,无论修为几何,是魔尊还是人皇,都难逃一死。”

  “老衲这是…在帮天下人,获得长生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是因为虚伪的慈祥被撕破,眼前的净尘,面容突然变得狰狞扭曲,他张狂地大笑起来,却又带着发自内心的自得。

  ——直到此刻,他依旧没有半点悔改。

  为了所谓长生,为了所谓力量…闫衫霆

  他祸害人间百年之久,竟然只是因为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

  秦顾感到一阵作呕,移开目光。

  净尘却突然不笑了,苍老的眼球直勾勾盯着秦顾:“少盟主,你不觉得有些古怪么?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你真的觉得,季施主与魔种对上,能有胜利的可能么?”

  秦顾悚然一惊。

  净尘道:“少盟主,你且回头看看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净尘已经失去反杀的能力,即便想要垂死挣扎,用这种蹩脚的谎言骗他,多少有些滑稽。

  所以,净尘不可能是在诓他。

  秦顾呼吸发紧。

  ——从被净尘的领域偷袭开始,季允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秦顾原以为他是在专心致志与魔种战斗。

  可如果不是呢?

  秦顾猛地转过身去。

  只见季允双目紧闭,盘腿坐在地上,竟是一副入定姿态。

  倘若忽略盘缠的魔息枷锁,或许与入定也无异。

  秦顾毫不犹豫,迈步向季允走去。

  这样的果断反而让净尘有些意外:“少盟主,不害怕?”

  你不害怕继续向前,会得到自己无法承受的结果么?

  秦顾反手数道灵力形成绳索,将净尘牢牢捆住,背对着净尘摇了摇头:“我相信小允。”

  我相信他,就像他相信我一样。

  净尘又道一声“阿弥陀佛”,这一声好像多了几分真心:“你们二人,老衲原以为,季允才是那个痴傻之人,如今看来,却不知道就是谁痴谁傻了…”

  “你看看他,少盟主,他究竟是季允,还是…魔种?”

  话音落下,好像听到什么信号发令,季允缓缓睁开眼睛。

  但那不是秦顾熟悉的眼眸,而是透不进光的漆黑,好像无限延伸的裹尸布,将所有黑暗都包裹。

  而季允的眉心,本该有魔眼鼓动的位置,此刻平静得如毫无波澜的海。

  秦顾却很清楚,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海面越平静,暴风雨就会越凶猛。

  魔种去哪里了?

  恐怕,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就是答案。

  面对晏白术和净尘时都没有过的恐惧,突然漫涌上来。

  好像要将秦顾先前所有的逞强都击溃,恐惧千百倍地膨胀,让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秦顾赶忙死死掐住掌心,以此来克制即将蔓延的战栗。

  他不想靠近了。

  可秦顾没有选择,他必须继续向前,走到季允面前。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带着最后一战的决绝。

  小允、小允…

  拜托你。

  在季允开口之前,秦顾先发制人:“小允。”

  季允的眉心微微蹙起:“…师兄。”

  秦顾悄悄松了口气。

  季允对他的呼唤依旧有反应,这句“师兄”,是季允的语气,他能分辨得出来。

  季允站了起来,鳞铠摩擦地面:“师兄,魔种…”

  他深深喘了口气,好像忍受着莫大的痛苦:“魔种还没有控制我,我…想问师兄几个问题。”

  什么话?秦顾一把攥住季允的手:“你不能让它控制你。”

  季允没有躲闪,反而将他的手捏得很紧,力度大到几乎要把骨骼都揉碎:“师兄,不怕现在的我是魔种假装的吗?”

  秦顾:…

  他看着季允眉宇间病态的依赖,分明一只手就能将他的手掌全部拢住,还要可怜兮兮地将另一只手也搭上的动作,一阵失语。

  魔种是有职业操守的,这种事它大概做不出来。

  秦顾软了语气:“小允,魔种和你说了什么?”

  季允低下头,留给秦顾一个委屈的鼻尖弧度:“师兄怎么知道?”

  秦顾心想我能不知道吗,你现在和我们重逢时,简直一模一样。

  像整日生活在不安感中,下一秒就会被主人抛弃在滂沱大雨中的小狗,用狠戾疯狂的犬齿,死死咬住主人的衣摆,内心却在祈求不被再次丢下。

  秦顾早就发现,季允的分离焦虑很严重,严重到了积毁销骨的地步。

  这或许是这十年,镌刻在季允身上的、不可磨灭的烙印,是秦顾亲手加诸于他的伤疤。

  那无数个将鳞片生生剜下的夜晚,积累的思念与深情,终于因泡在血里,变得扭曲而狰狞。

  秦顾想要治愈季允的创伤,但十年的煎熬,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抚平?

  这并不容易。

  自与季允表明心迹以来,秦顾总是尽可能地陪在季允身边,在每一个深夜一遍遍告诉他:“师兄不会离开你。”

  即便如此,每次亲热过后,秦顾在睡梦中醒来,总能见到季允认真而专注地看着他,手臂紧紧箍着他,竟是整夜未眠。

  他太害怕了,害怕一闭眼,秦顾就会消失,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就会离他而去。

  秦顾道:“让我猜一猜,魔种告诉你,我会离开,是不是?”

  季允抖了一下,似乎无法忍受“离开”这两个字,攥着秦顾攥得更紧了:“…师兄,你会吗?”

  秦顾摇了摇头:“我不会,小允,告诉我…你现在的状态怎么样?我该…怎么样才能帮你?”

  他还记得机械音说过,阻止世界毁灭的方法,是杀死季允。

  秦顾向来是不愿接受的。

  他杀了晏白术,生擒净尘,将所有阻碍他走到季允身边的都抹去,就是为了能够避免季允死亡的结局。

  秦顾可以大义凛然,可以铁面无私,却唯独做不到,将那个深夜不敢入睡、怀抱自己以求心安的爱人杀死。

  季允不答,秦顾有些着急:“小允,说话。”

  魔种侵蚀你到什么程度了?

  季允却突然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数步:“师兄、师兄…”

  秦顾紧追上去:“小允!”

  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

  只见季允周遭,魔息开始包裹他,像涨潮的滩涂,从鳞铠边缘一路向上,将泛着银辉的铠甲,玷污得漆黑。

  这是季允呈现的表像,就已经足够骇人。

  秦顾并看不见,在识海中的季允,此刻正经历的是怎样的挣扎。

  一片血红的识海中,锁链束缚着龙尊的四肢与腰腹,将他凌空架起,不断勒紧的镣铐嵌入皮肉,将手腕脚踝的皮肤磨得血肉模糊。

  季允的身上伤痕累累,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深可见骨的创口,都是在与魔种的交战中留下的。

  一轮不详的血月高悬空中,将季允惨白的脸染上斑驳赤色。

  这一幕,恰与囚龙深渊中的瞑烛君,别无二致。

  当年的瞑烛君,就是在神识亦被束缚之后,无可奈何地选择了自尽。

  魔种悬停在季允面前,硕大的眼前带着黏液,快要贴到他脸上去。

  它也快要油尽灯枯,双方的争斗疯狂至极,尤其在被控制住前那最后几下过招,季允的疯狂让魔种现在想起来,仍忍不住战栗。

  幸好,季允还太年轻了,到底还是棋差一着,被它用“一旦我从你的体内离开,秦顾注定会离开你”钻了空子。

  否则,还不知道现在被镣铐锁住的,到底是谁。

  魔种端详着季允的状态,寻找着他最脆弱的刹那,以彻底霸占他的身躯。

  季允却浑不在意似的,聚精会神地听着秦顾的回答。

  秦顾斩钉截铁的回答,让季允的眼睛亮了起来,比血月更像月辉。

  “你相信么?季允,你相信他永远不会离开你么?”魔种却在此时开口。

  季允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它。

  魔种有些恼火,却又很快调整了态度,循循善诱起来:“你太蠢了,季允,秦顾骗了你多少次?他说他只是失忆,可他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亲你、吻你,接受你的示好,只是为了逃走…他抛下了你多少次,你居然还相信他的话?”

  季允终于有回应了,不过是冰冷的注视:“你嫉妒?”

  魔种:…

  它简直气笑了:“你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季允认真开口,不像是说给魔种听,而像是自言自语:“师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对我…很好很好,他是我的,就算他在骗我,他也说了不会离开我…”

  魔种的侵蚀影响着季允,让他只能分辨出最简单的情绪,进行最简单的思考。

  或许是无法,或许是不愿,季允没有深入分析秦顾行为的动机,而是停留在表面,又因这浅显而表面的安抚而满足。

  师兄说,他就相信。

  至于是不是欺骗他,有什么要紧?

  师兄还愿意欺骗他,师兄心里是有他的。

  ——魔种读不懂季允的思考,但能读懂这最后一句话。

  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摧毁季允的理智,铸造出一个痴痴傻傻的杀戮机器,却竟然会是这种结果。

  算了,魔种看着季允的下半身不断泡进淤泥中,想:

  本来还想让季允亲手杀了秦顾,现在看来,还是由它亲自动手吧。

  识海以外,季允停下了后退。

  紧接着,他一把捉住秦顾的手腕,将头垂下,似是要往秦顾的颈间蹭去。

  这个动作,季允撒娇时经常做,魔种看在眼里,学得有八九分像。

  唯一不像的神情,也被它藏在碎发下,确保秦顾看不分明。

  魔种的手悄悄比了一个剑诀,等着秦顾靠近,就能穿心而过。

  它计划得很好,却在即将贴上秦顾脖颈的刹那,被一柄寒铁抵上了心窝。

  魔种一怔,用季允的声音开口:“师兄?”

  它看向秦顾,只见那只骨节分明的瓷白手掌,轻轻拨开季允的碎发,动作温柔至极,是在抚摸季允的脸颊;

  眼神却冰冷万分,是在注视着寄居在季允体内的它。

  ——他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魔种没来得及问,秦顾便不高兴地皱了皱眉:“我好不容易,让小允变得开心一些,你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魔种一愕,它想象过无数种与秦顾正面相对的可能性,独独没想到动手前的最后一句话,会是这样的质问。

  魔种冷笑着开口:“哪里过分了?”

  它猛地一挥手,不器剑便将横秋剑撞开。

  魔种后退两步,阴沉沉地看向秦顾:“想要成为世间最强,有什么过分?”

  “天道如此无礼,拘束苍生,我想还苍生自由,有什么过分?”

  一连三问,秦顾与魔种转瞬间交手百余次。

  两股逼近大乘期的内力不断碰撞,直将天卜司打得屋舍崩塌,地面开裂不止。

  秦顾向后一跃,挡开不器剑光。

  不器剑并没有对主人的爱侣留情,被弹开的剑气在地上斩出一道沟壑。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他挥出一剑,“你自己听了不想笑么?”

  说罢,秦顾乘着剑势,欺身上前,同时呼唤:“小允!”

  秦顾的靠近再次被阻拦,魔种摇了摇头:“他听不见的,放弃吧。”

  秦顾岂会被这三言两语劝服:“小允!别输给他!…睁开眼睛,看着我!”

  呼唤之中,季允的脸上浮现出熟悉的挣扎,转瞬即逝。

  魔种狞笑出声,却忍不住冷汗直流,它能够压制季允的神识一次,却不一定能压制第二次。

  归墟的龙,灵魂中魔种的烙印比他们自身更深刻,他们命中注定无法战胜魔种。

  但魔种害怕了,因为眼前这个红衣青年,与它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魔息在它手中攒聚,暴涨成一个硕大的圆球。

  与此同时,空中的魔眼也开始疾速繁殖,相互挤压推搡着,像成熟的葡萄压着藤,几乎快要垂到秦顾头顶。

  不怀好意的魔息包围上来,已然跨过合体期,而逼向了大乘!

  在这样的强压之下,谛天结界竟不堪重负,仙舟如悬崖边的落石,再度开始摇晃。

  “你想用这种方式,逼仙舟坠落?”

  秦顾在天崩地裂中站得笔直,桃花眼微微弯起:“你有没有问过他们答不答应?”

  ——仙舟的下坠转瞬即停。

  秦顾道:“无论你努力多少次,都不会成功…因为,我们——”

  “这天下的所有人,不答应。”

  话音落下,五道光柱如古树环抱,竟又粗宽几许!

  别在这里自以为是了,想要毁灭世界,该先问问这个世界的百姓答不答应!

  魔种咬牙切齿:“那就看看你们还能撑多久!”

  魔息更加激烈地砸下,宛如漆黑的流星雨,似乎打定主意,要在此时此刻将仙舟击沉,粉碎人类不知好歹的挣扎。

  然而漆黑之中,一轮金红破空而来。

  魔种抬剑去挡,风声呼啸中,它对上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秦顾道:“看来我要教教你什么叫做礼貌,魔种,擅自用我家小允的身体,我好像…还没有答应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识海,囚龙深渊中,污泥缠身的季允猛地挣动了一下。

  秦顾的呼唤落入他耳中,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更加有效,沉沦的意识如被凛冽寒风刮吹,顷刻就清醒了过来。

  这一清醒,季允就听到秦顾在唤他时,加上了“我家”的限定词。

  季允的眼中冒出泉涌般的激动,又痛恨攀附在身上的魔息污浊,让他无法立刻告诉师兄,自己有多喜欢这两个字。

  师兄…想见你,哪怕只是一瞬的分离,也让我痛苦万分。

  我想见你,现在就想…!

  正是在这样的执念作用下,一道紫气沿着季允的袖口往上爬,凝聚成一头小小的黑龙。

  囚龙深渊的天空顷刻乌云密布,层云悄悄向血月围拢。

  季允深呼吸着,他一向善于隐忍,哪怕心里已将魔种碎尸万段,动作中依旧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急躁。

  魔种的注意力全在秦顾身上,季允召唤雷云的动作并未引起它的警惕。

  季允的眼底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师兄,我马上…就能赶到你身边!

  囚龙深渊以外,秦顾的动作蓦地一停,又被他很好地掩饰过去。

  执剑的手翻转,守势陡然一转为攻,横秋剑刺破黑暗,枫叶燃烧般向魔种袭去。

  魔种似乎没料到秦顾会突然发难,侧身闪避时慢了半步,被剑光擦着胸膛,割出一道血痕来。

  魔种用指腹捻着血丝,手臂一点点抬起,将手指送到唇边,伸舌舔了舔。

  血的味道让它一个激灵,像尝到肉味的野狗,动作崎畸地歪了歪头。

  “你居然…舍得伤我?”魔种的语气玩味,用季允清列的嗓音说出来,竟带了几分暧昧。

  秦顾皱了皱眉,看着魔种的一举一动:“你这是和谁学的?”

  “什么?”魔种显然一愣,狐疑地眯起眼眸。

  秦顾双指并拢擦过剑刃,将长剑上的血迹拭去。

  寒铁倒映出他的面容,秦顾凝望着剑上半张脸都被血染红的自己,心想:

  这样不行,等下小允醒来,怕把他吓坏了。

  嘴上依旧轻快道:“你刚刚的动作,不像人类,是和哪里的野兽学的吧?”

  无论是转动脖颈抑或舔舐伤口,都不像人类会有的举动。

  秦顾看见倒影里的自己轻蔑地笑了笑:“寄生在人类身上之前,你是不是寄居在野兽体内?嗯…野狗?野猪?野——”

  锵!!

  魔种爆喝一声,似乎对秦顾的轻慢忍无可忍,拔剑就砍!

  秦顾却早有准备,灵力弧光自袖间燃起,锁腕一挡!

  狂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秦顾盯着魔种眼中翻涌的情绪,大喝道:“小允,就是现在!”

  魔种的脸上骤然浮现出几分慌乱。

  ——中计了!

  秦顾是故意激怒它的!

  魔种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刚想调动魔息压制识海中的季允,它就感到一阵剧痛袭来,忍不住大叫出声。

  季允与它的争斗是灵魂的较量,所以受到的伤害,全都直击灵魂,远比□□受伤要痛苦万分。

  此刻,魔种感到自己浑身就像过电一般,剧痛之中带着将骨骼都粉碎的滔天恨意。

  季允恨它入骨。

  魔种在季允识海里待久了,思维模式也快与他同化,它毫不怀疑,季允是打着将□□毁灭的念头,动的手。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摧毁这具□□,魔种猜测——甚至不用猜测,而是肯定——是因为季允还想要用这具身躯,去陪伴秦顾。

  秦顾冷冷看着这一幕。

  他猜对了。

  关键点,就是“情绪”。

  魔种靠影响季允的情绪掌控季允的身体,他当然也可以影响魔种的情绪,来帮助季允夺回控制权。

  摇摆争夺之间,魔种怨怼地开口:“你们以为这一时一刻,能改变结局?”

  即便季允能趁它不备夺回控制权,魔种的侵蚀却已入骨髓,不可挽回、不可逆转。

  这点可怜的时间,恐怕交代遗言都不够。

  秦顾却不搭理它,伸手抚上季允的脸颊:“小允,醒醒。”

  哪怕知道秦顾不是在呼唤它,看着这双深情的桃花眼,就连魔种也险些沦陷进去。

  然而下一瞬,它与身体的联结瞬间被切断,季允像是珍宝被亵渎了一般,恶狠狠将它拽入囚龙深渊。

  魔种:…

  在这种紧张时刻,它却感到发自内心的无语。

  魔种第一次后悔自己选择了归墟龙族这样的生物,作为自己的寄生体。

  尔后,紫色重新在季允眸中亮起。

  “师兄…”季允的神情纠结,徘徊踌躇。

  他想亲亲秦顾,但情况似乎不容许他做这么自私的决定。

  秦顾替他做出了决定——

  他捧着季允的脸就吻了上去。

  这回秦顾学聪明了,知道一旦将主动权交到季允手中,恐怕场面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亲完,便迅速撤开来。

  他用指腹抵着季允的唇瓣,恰好挡住小龙迫不及待的靠近。

  秦顾摇了摇头:“在我面前还要这么小心翼翼?”

  季允舔了舔秦顾的指腹,将指腹的血痕卷进口中:“…对不起,师兄。”

  秦顾就差把指头也塞季允嘴里了,凶巴巴的视线让季允立刻闭上了嘴。

  几秒后,他讨好地又舔了舔秦顾的指尖。

  带着倒刺的舌苔蹭得秦顾又痒又疼,在大脑自动回忆起季允舔过的除了指尖的别的地方之前,秦顾用力摇了摇头,将旖旎心思全都甩出脑海。

  他问道:“还有多久?”

  季允眨了眨眼:“…很快。”

  【三分钟。】

  机械音到底是没忍住,开口回答了秦顾的问题。

  【宿主,就在这三分钟内了。】

  秦顾在心里叹了口气。

  竟然只剩三分钟了么?

  天道对他们是不是太残忍了一些。

  他将横秋剑收回剑鞘,灵光迅速湮灭,就这么手无寸铁地靠近季允。

  “小允…”

  还没来得及说话,手中蓦地一沉。

  冰冷寒意像毒蛇爬上手臂,秦顾低头一看,季允竟将不器剑递到了他的手中。

  再抬头,季允的眼中写满了深深眷恋与不舍。

  季允的爱是沉默汹涌的,秦顾很少从季允眼中读出这么直截了当的情绪。

  龙的骄傲让他们不愿将脆弱暴露在爱人面前,尤其是季允。

  秦顾又想叹气了,他握着不器剑,将剑刃对着地面:“不行。”

  季允看着他明显的不攻击动作:“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秦顾心想,你不说我就猜不到了?

  季允道:“师兄,玄英和瞑烛君的结局,你也都看见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秦顾依旧摇头:“不行。”

  季允急了,但眼前的是他爱到骨血里的师兄,于是只能干着急:“师兄,你必须杀了我…为了天下苍生。”

  秦顾平静地抬头看他:“学得倒挺快的,用天下苍生来压我。”

  季允的眼眶都红了:“…我没有…”

  秦顾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不关心天下会不会毁灭呢?”

  季允瞳孔一缩,后退几步,摇了摇头:“即便如此…我也不愿看到魔种用我的身体,接近师兄。”

  苍生与他之间,秦顾必须做出选择。

  季允原以为秦顾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可没想到…

  师兄愿意为了他,抛下天下苍生。

  欣喜之余,季允还是有些遗憾。

  他怕师兄总有一天会后悔,发现与他共度余生,是这样无趣。

  而他或许根本撑不了多久,就会被魔种同化。

  能够得到师兄的爱,本来就是他高攀了。

  所以,他要帮师兄做出选择。

  季允渴望死在秦顾剑下,对他而言,世间千万种死法,只有这一种,算作死得其所。

  可师兄不答应,他只能自己动手。

  …有些羡慕瞑烛君啊,至少他死在了无垢仙尊手中,死在自己所爱的人手中。

  季允猛地抬起手,五指间魔息烈烈,就要往自己下腹抓去。

  秦顾一直在认真地看着季允俊朗的脸,直到季允抬手的刹那,他才抽身向前,轻轻搂住季允的腰。

  季允的动作一停,语气哀求:“师兄,我们没有选择了…”

  秦顾柔声道:“还有一会,不是么?小允,我们再说会话吧。”

  【宿主,你们还剩一分钟。】

  季允被说服了,或许他等的就是秦顾这轻飘飘的挽留。

  他放下手,迫不及待地回抱住秦顾,手摸遍秦顾劲瘦的腰身:“师兄…我会记住你,哪怕魂飞魄散…你能不能也不要忘记我?”

  他又否定了自己:“不,还是算了…师兄,你还是忘了我吧,你的仙途还很长,没有我,你会走得很顺利,你会成为仙盟盟主,成为…所有人都敬仰爱慕的人…”

  季允的鼻尖酸涩,说得不情不愿:“你去找比我更好的人…”

  季允说不下去了,秦顾却始终微笑着,只听,不回应。

  季允道:“师兄,你说句话…再和我说说话,再让我听一听你的声音。”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求死前能将秦顾的面容、嗓音…一切的一切,全都刻进灵魂深处。

  哪怕自爆魔丹后他会魂飞魄散,灵魂的碎片,也要拼尽一切,记住秦顾的模样,回到秦顾的身边。

  【三十秒。】

  机械音开始倒计时。

  秦顾终于抬起眸子,望向季允。

  “小允,”他盯着季允眼中自己的倒影,看到自己笑得轻松坦然,“我爱你。”

  ——我爱你。

  这三个字对秦顾来说不再是难以出口的诅咒。

  所有加诸在他身上的失去、疼痛、噩梦与死亡,换来了眼前这个人。

  他的爱人。

  这未必是一趟让人满意的旅程,但秦顾心满意足。

  “我爱你,”他说,“小允,我爱你。”

  季允的眼眸猛地瞪大了,意识到什么:“师兄,你不能…”

  秦顾却踮起脚,堵住了他的唇瓣。

  金色开始亮起,化作枫叶飘出眉心,又钻入季允眉间的龙纹。

  季允拼命挣扎着,眼里的泪花像碎钻在闪烁。

  他想推开秦顾,却连手也抬不起来。

  ——秦顾趁他坦露心迹、诉说遗言的时候,封住了他的穴脉。

  而现在,金光越来越亮,淹没着魔种,也被魔种吞噬。

  它们在季允的识海里交战,金光不断逼近,直至魔种无处可逃。

  魔种很快就会被彻底吞没。

  然后呢?

  然后,魔种会被不惧死亡的灵魂压制,会解体、支离破碎,再也拼合不起来。

  它会随着灵魂的撕裂,迎来永远的寂灭。

  可是…可是…

  这一切本该在季允的身上发生,本该是他的灵魂,来背负这轮回千年的因果。

  而不是…

  季允看着秦顾,眼里写满了绝望与恳求。

  ——与魔种同归于尽的应该是我!

  ——师兄,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能再一次抛下我?!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二十秒。】

  识海中撕裂般剧痛,是苍生之力在与魔种搏杀。

  季允却只觉得,比不上心脏的疼痛半分。

  他疼得不能呼吸,眼前一片模糊。

  秦顾依旧在吻他,软舌探进他口中,上颚被舔得微麻发痒,好像一只手在挠着他的心房。

  换做以往,季允早就欣喜若狂,沉醉在秦顾的主动里。

  但此刻,他只能任由泪水滚落,连最基本的回应,都因呼吸被哭腔紊乱而做得断断续续。

  师兄…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原来魔种没有骗我,你是真的要离开。

  季允悲恸至极,却连质问也说不出口,远比被囚禁在深渊里,还要更加走投无路。

  【十秒。】

  噗呲。

  有什么东西被从眉间拽离。

  那一瞬灵魂剥离的疼痛,就像将深埋于地、扎了根的种子生生拽出土壤。

  紧接着,是身体前所未有的松快,松动的顽石终于被移去,清泉得以肆意奔涌,魔息顷刻间变成清澈的紫色灵力,缭绕飞旋,散落天地。

  ——这才是归墟龙族的力量,最本真的样子。

  高贵、孤傲、纯粹。

  季允终于能动了,他气喘不止,伸手就要抓住那团半黑半紫的气团。

  只见气团中,有一颗漆黑不详的眼球正在挣扎,尖刺般的魔息不断刺破金红的包围,却被死死环抱住,不得解脱。

  这是另一种同归于尽,魔种迟早会扎穿这团灵力,但那个时候,它自己也已濒临消散了。

  魔种将希望寄托在季允身上,猩红的眼球瞪大最大。

  多么可笑,他们厮杀了这么久,如今季允却成了它唯一活下来的机会。

  季允要将魔种重新塞回自己的灵魂里。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没能在秦顾复生之前,就听魔种的话,将整个世界都毁灭。

  他为什么要替秦顾守着所谓的天下苍生?

  他本就只为了秦顾而活,现在秦顾要离他而去,他还有什么犹豫?!

  是他将自尽的匕首重新递回了秦顾手中,是他…是他再一次害死了师兄。

  不可以、不可以…师兄,不可以离开我!

  可秦顾拦住了季允。

  他坚决地握住季允的手,艰难地摇了摇头。

  尖刺同样扎穿了秦顾的灵魂,他能感到自己的灵魂浑身浴血。

  剧痛之下,每一个动作的做出都变得很困难。

  秦顾不合时宜地想道:

  到底是魔种影响了归墟龙族,让他们变得暴戾嗜杀,还是归墟龙族本身具有的疯狂偏执,同化了魔种?

  算了,这个问题太深奥,他没有时间细想。

  他只知道,他必须要在季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拦住季允。

  秦顾气若游丝,却格外坚定:“小允,不许动。”

  季允用力摇头,声音抖得厉害:“师兄,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会魂飞魄散的,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要是离开我…我就让你最爱的人间给你陪葬…我真的会这么做,所以你能不能不要走?”

  他不想忤逆秦顾,可他再承受不了再次失去秦顾的痛苦。

  唉,威胁人也这么软绵绵的。

  秦顾缓慢地眨了眨眼:“…我…最爱…你。”

  季允一愣,两行眼泪缀在眼眶下:“师兄…你又想骗我么?我不管,我、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秦顾无奈地喘了口气,“小允,相信我。”

  就这一瞬的迟疑,金色气团包裹着魔眼,瞬间没入秦顾眉心!

  “…”季允顷刻泪流满面,失控地咆哮起来:“你又骗我…你又骗我,师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秦顾却猛地呛出一大口血,身子一软,就向前跪倒下来。

  苍生之力以他的肉.体为媒介,正在解离魔种。

  与无垢仙尊斩碎魔种的那一剑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本就只剩一个碎片的魔种,再也没有重生的机会了。

  但与之相对的,秦顾的灵魂也在被解离,一寸一寸瓦解剥落,像老旧的庙宇正在垮塌。

  这种剔骨抽筋的疼痛,让他不受控制地剧烈战栗起来。

  【五秒。】

  秦顾倒在季允怀里。

  季允的腿也跟着发软,搂着秦顾跪倒在地,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秦顾脸上:“师兄,你能不能不要走?师兄,求求你了…”

  他吓得连威胁也忘了,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养父母被害的孩提时代。

  为什么,他已经拥有了最强大的力量,却永远留不住所爱之人?

  秦顾又咳出一口血,将季允的鳞铠染得鲜红。

  再多的灵力也弥补不了灵魂的裂隙,季允终于放弃了,开始哀求:“…师兄,你一定要走。那你走慢一点好不好?你等等我好不好?你等着我,我来陪你、我来陪你…你别丢下我…”

  “你走慢一点,走慢一点…等我…求求你了,师兄,你等等我…”

  【三秒。】

  秦顾挣扎着睁开眼。

  他确信自己要是不说些什么,季允在他咽气后,就会立刻殉情。

  真是没一刻不让他操心的小混蛋。

  秦顾想要抬手,可实在是太痛了,抬到一半就没了力气,只能虚弱地搭着季允搂住他腰的手。

  “信我,”秦顾气息奄奄,此刻全靠强行提着一口气,让声音能够清楚地落在季允耳中,“小允,你要等我。”

  季允止不住痛哭,秦顾实在没办法了,用尽全身的力气,掐了一下他的手背。

  怪他,怪他,但是现在不是让季允一意孤行的时候。

  秦顾的语气重了几分:“小允,你要等我回来。”

  季允浑身剧颤,带着希望与恳求,好像要求一个答案似的:“…师兄,你会回来的对不对?告诉我你会回来,求求你…”

  只要你说,我就会信。

  ——在季允颤抖的视线中,秦顾轻轻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自己何时回来,也没说怎样回来。

  可季允只要这一个点头,就足够了。

  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拽住,哽咽不止:“师兄,我信你…一年、十年、百年千年,我等你…等你回来。”

  秦顾笑了。

  这才是他带大的小龙,这样一来,他就能放心了。

  【一秒。】

  秦顾深深地看着季允,直到手掌一点点滑落。

  季允将秦顾搂在怀里,不愿他的手掌垂到地上,便轻轻牵着,小心翼翼地带到脸侧,呼吸极轻地蹭着。

  师兄只是睡着了,师兄还会醒来。

  金光驱散了天空中的魔眼,一轮金红从天际爬升,缓慢而坚定,直至高悬于天空。

  金色灵力从秦顾眉心浮出,毫无生息的魔种在苍生面前一点一点溶解,彻底消失。

  做完这一切,金色灵力也已筋疲力尽,秦顾的尸身随之化作点点星光,散至仙舟每一个角落。

  星光织成了新的结界,也带走了秦顾最后存在的痕迹。

  …

  仙舟轰然摇动,却不是下坠,而是上升。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艘巨轮、这一轮全新的鸿日,高悬于天际。

  昆仑雪宫。

  阿桃缓步走向白霓衣,顺着她的目光向空中眺望。

  斜坡往上,一轮澄红缓缓升起,从被高山遮挡大半,到露出坦荡的圆弧,不过眨眼一息。

  “昆仑已经连着下了好几日暴雪了,”阿桃道,“是该迎来一个晴天了。”

  白霓衣微微侧目:“是啊,天晴了。”

  涧泉行宫。

  陆弥环刀抱臂,看向身旁收敛灵力,严阵以待的诛魔司弟子。

  他皱了皱眉:“你们待在我旁边做什么?”

  南君竹道:“师尊,我们在等您的命令。”

  陆弥难得有些无奈,摆了摆手做驱赶状:“去欢呼胜利吧,诛魔司今天休假。”

  诛魔司弟子们都愣住了,陆弥也懒得管他们,将白狐从怀里提溜出来,放在肩上。

  一人一狐共同抬眸,看向那片宏伟的金色。

  半晌,陆弥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慈悲寺。

  笼罩慈悲寺的阴霾被金光驱散,金身弥勒威严重现,在寺中笑看磕头朝拜的百姓。

  梵思站在大悲殿庙宇的顶端。

  屋舍破落,满是砖瓦废墟,哪里还见得到牧城昔日繁华的模样。

  梵思口念佛号:“阿弥陀佛。”

  他坚定地抬起手,掌中灵力,拍向弥勒佛像!

  轰——

  隆隆巨响不断,弥勒金身碎裂成数块。

  这是纯金打造的佛像,比起站在这里供人瞻仰,不如将这些金块,分给流离失所的百姓,让他们重建屋舍。

  佛啊…是不该对苍生苦难作壁上观的。

  浊云谷。

  黑鹰在高空盘旋一圈,落在林隐肩上,还用爪踩了踩他的肩膀。

  林隐笑骂一句:“你急什么?我还没有急呢。”

  宋无在他身后,依旧是严肃的模样:“谷主,您去吧,收拾战场就交给我。”

  林隐脸一红:“我才没有迫不及待要去仙舟…”

  宋无点点头:“您一点也不想见少盟主和季师兄。”

  林隐:…

  “和你这个闷葫芦说不通!”他愤愤跺了跺脚,又转回来,把谷主印塞进宋无手里,“你去…治治伤,谷主印给你,统率谷中修士方便一些。”

  说完,他快步向前,往浊云谷的云梯走去:“我先走一步!”

  饮枫阁。

  山苍在人群中奔波,不断将伤药分发给修士。

  秦如练如一棵挺拔的枫树,站在演武台上。

  仙舟,就在饮枫阁的正上方,随着仙舟的上升,枫树卖力地生长,被魔息摧折的枫林,很快再生,变得更加生机勃勃。

  无法摧毁我的,只会让我更加坚韧。

  盟主敕令在秦如练手中生成,她抬手一扬,这红光矍铄的令牌便飞向高空,转瞬与其他世家建立通信。

  五座云梯拔地而起,在灵光相伴中,直向仙舟而去。

  所有牺牲与死亡,在此刻得到了回报。

  ——走吧,一起去拥抱崭新的日出。

  仙舟之下,是久违的欢声笑语,万民叩拜,高呼胜利;

  仙舟之上,季允捧了一把灵光,紧紧搂在胸口,泣不成声。

  第一百五十章

  仙舟上,天卜司外,脚步声响了起来。

  世家掌门携弟子纷纷通过云梯登上仙舟,向天卜司赶去。

  事实上,见到仙舟重归天际、魔眼消散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决战大捷!

  而现在,他们要做的,只是迎接那两人凯旋。

  林隐跟在秦如练身后,黑鹰在他肩头扇动着翅膀,显然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故人。

  他不断向天卜司张望,一副下一秒就要脱离队伍冲进门内的模样。

  但他不能,世家掌门不能越过仙盟盟主,自作主张。

  林隐抓心挠肝:

  秦顾呐,你就不能自己跑出来见我们么!

  秦如练看他一眼,心下了然,道:“你去吧。”

  林隐闻言,便如离弦的箭,“咻!”的一下向天卜司跑去,速度之快,竟连轻功都用了起来。

  陆弥的表情依旧冷淡,唇角却难得有了些许上扬弧度。

  他盯着林隐的背影摇了摇头:“…你怎么养的孩子。”

  话音落下,一只毛绒绒的狐狸脑袋从陆弥怀里钻出,“嘤嘤”两声,似乎在抗议他对自己主人的诋毁。

  白霓衣掩着唇轻笑,如葱的指尖碰在一起:“真是辛苦他们俩了…哎呀,这样一来,人类与魔族,就能重修旧好了吧?”

  秦如练点了点头:“人修所酿的祸事,与魔族做出的牺牲,都该告知天下人。”

  史书工笔中被抹去的功绩,也是时候还给那些应得褒奖的人们了。

  谈话间,众人终于走到了天卜司门口。

  白狐从陆弥怀里跳下来,长尾激动地翘起舞动,鼻尖更是卖力地耸动着。

  白霓衣又是笑:“看把这小家伙高兴的…咦?”

  然而白狐突然停下了动作,先是狐疑地歪过头,又不敢置信似的,打转着嗅闻。

  最后,它的尾巴垂落下来,不住地发出“嘤嘤”叫声,少了欢快,而更像是啼哭。

  白狐似乎不愿进门了,蹒跚着后退,退到陆弥脚边时,就连狐耳也耷拉了。

  陆弥俯身将白狐捞起:“怎么了?”

  白狐的双眸湿润到下一秒就能落下泪了,一下一下舔着鼻尖。

  陆弥皱起眉,看向天卜司深处。

  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所有人都有些犹豫。

  其中有不少人,在看到白狐的反应后,就将灵力送入天卜司内。

  无一例外,他们只感应到了两个人的存在。

  算上刚刚冲进去的林隐,怎么样也不该只有两个人。

  但,他们抬头望着空中流光溢彩的仙舟结界,其光绝艳如百花绽放;

  又看向地上丛生的仙草,随风摇曳,一派欣欣向荣。

  万物苏生了。

  他们胜利了。

  怎么可能有意外呢?

  恰在此时,天卜司内传来一声悲恸到极致的咆哮:

  “季洵卿,你、该死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这是林隐的声音,仔细去听,还能从濒临破音的嗓音中听到些许哭腔。

  陆弥再等不住,大步迈进天卜司。

  众人跟着他前行,唯独白霓衣担忧地停下脚步。

  她转眸,看向站在门前、兀自出神的秦如练。

  白霓衣轻轻牵住秦如练的手:“盟主…”

  秦如练这才回过神来,神情平静:“走吧。”

  天卜司内,有三个人。

  分别是净尘,林隐,和季允。

  此时此刻,季允盯着掌心发呆,净尘被封印了灵力,坐在地上低声念佛。

  唯独林隐,身上灵力爆裂,怒不可遏地向净尘靠近:“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我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挖了你的眼睛,丢到魑谷里去炼蛊!”

  他并不仅仅是威胁而已,黑鹰腾飞而起,状似就要用鹰爪袭向净尘的眼眶。

  秦如练适时抬手,一道灵息束缚住黑鹰:“林隐,不可。”

  林隐一直低着头,直到这时才缓缓将下巴仰起。

  随着他的动作,众人见到晶莹泪滴从他下巴尖水流般滴落。

  林隐声音艰涩:“这也不可…那也不可…那谁来…替他报仇?他就这么白白死了么?!”

  话音落下,诸人的脸色都白了几分。

  ——“他”是谁,不言而喻。

  放眼望向天卜司,那里都找不到“他”的身影。

  那个一袭红衣、总是言笑晏晏、哪怕被冤枉误解也不在意、温柔而强大的少盟主。

  他不见了。

  天卜司一时陷入死寂,胜利的喜悦顷刻被冲散,艳阳高照也好似乌云压顶。

  许久,竟然还是净尘先开口。

  他浑噩地笑了两声:“…阿弥陀佛,多么相似的结局。”

  净尘混浊的眼转向秦如练为首的世界掌门:“可叹呐,如今老衲想要与人聊聊百年以前的事,却发现故人早已离去,世家掌门中,还记得那段往事的,只剩下我和你了。”

  秦如练看向净尘,眼底神色似云霞翻涌,又被强压下去:“你是说,净俗师兄?”

  净尘道:“盟主还记得啊,当年净俗师兄为救牧城百姓,灵力耗尽而死,他的元神重塑了十戒鼎…嗬嗬,时人多赞他为活佛在世,可一百年过去,却已经没人记得他了。”

  他的言语混乱不明,林隐忍无可忍:“你到底想说什么?!”

  净尘透过天卜司垮塌的屋顶看向天空:“盟主应该明白老衲的意思了吧?这样的牺牲…看似高尚,实则孤独、愚蠢,净俗师兄如此,你的儿子也是如此。百年以后,谁还会记得他呢?”

  林隐攥紧拳:“我会记得他!天下苍生、黎民百姓,都会记得他!”

  秦顾救了那么多人,那些受他恩惠的百姓,怎么会忘记他?

  胡言乱语!

  净尘却摇了摇头:“你能记他多久?十年,百年?百年以后,被他救过的凡人都已死尽,便只有修真界还记得他。”

  “若再过百年呢?林施主,你的父亲不过三百寿元,你的叔叔更短…你又有信心活多久?”

  修士一生,寿元虽长,却并非无穷无尽。

  经历过这一场浩荡巨变的人终会死去。

  林隐被问住了:“迁境司的史书,会记载修真界所有的…”

  净尘打断了他:“史书?一炬焦土而已,此刻的迁境司又留存了多少书笺?恐怕寥寥无几吧。”

  仙舟动荡,迁境司也受到波及,其内储存的书笺,大多在魔眼侵袭下毁于一旦。

  林隐张了张嘴,眼眶通红。

  秦如练摇了摇头:“若没有你,时人功绩,当能流传许久,流芳百世。”

  是你刻意将他们抹去了,而非世人不愿记得。

  净尘道:“人死灯灭,功绩又有何用?”

  陆弥的额角青筋直抽,对诛魔司弟子吩咐道:“去把他的嘴塞起来。”

  诛魔司弟子领命正要动作,突然有一道清冽男声响起。

  很轻,带着病态的依恋:“他没有死。”

  陆弥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一个有逻辑且失去灵力的疯子,还能靠塞住他的嘴来阻止他胡言乱语。

  但倘若有另一个疯子,是说话颠来倒去的修真界至臻强者,那么即便是陆弥,也对他束手无策。

  “…”陆弥无奈至极,却难得忍受了下来。

  这是季允第二次失去秦顾了。

  陆弥也失去过挚爱之人,即便他天生冷淡,那几日也总在噩梦中徘徊,每每醒来都泪流满面。

  他深知这有多么痛苦。

  即便清醒时能表现得一如往昔,每一天的月圆、灿星、薄雾,都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

  你爱的人,他不在了。

  季允上前一步,又重复了一遍:“他没有死。”

  众人齐齐后退一步,警惕又难掩悲伤。

  似乎是因为他们的表情都有些欲言又止,季允道:“…师兄答应过我,他会回来的。”

  没人回应,季允便低下头,手掌收拢,好像还能感受到秦顾的体温一般,喃喃道:

  “他会回来的。”

  季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真的相信了,还是只是以这种方式催眠自己。

  可如果不是这样,他恐怕现在就要发疯。

  为什么没有了魔种的影响,此刻内心的痛苦,却比往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兄啊…

  没有你,我连如何为人,都忘记了。

  从季允疯魔般的痴语响起,林隐一直侧着脸,似乎不忍去听。

  直到此刻,他突然抬起手,用力锤了一下季允的肩膀:“我信。”

  林隐用力地道:“我相信秦顾,他会回来的。”

  陆弥皱了皱眉:“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么?”

  季允一愣,摇了摇头:“…我会等他。”

  众人又是叹气: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与其欺骗自己,不如接受秦顾已死的现实,将他风光大葬。

  但他们又转念一想,秦顾连尸身都没有留下。

  形神俱灭,竟连衣冠冢也无法为他缔造。

  众人看向季允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怜悯。

  浊云谷的年轻掌门是秦顾的挚友,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他们转而看向陆弥,想让这位修真界最清醒的掌教,劝一劝痴情的龙尊。

  没想到,陆弥却道:“是么?那就等吧。”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诛魔司掌教怎么也不清醒了?

  他们又求助地看向白霓衣,这位善良温和的雪宫宫主,总能…

  白霓衣摆了摆手,脸上笑容和煦,目光却凛冽如冰凌:“诸位别急着唱衰呀,说不定我们眷之,现在正努力地想办法呢…”

  …连你也痴傻了么?!

  最后,众人只能看向秦如练。

  沐浴着四面八方各怀心思的视线,秦如练深深吸了口气:“魔种之祸,重创的不止仙舟,修真界内顽疾根深蒂固,诸位有目共睹,吾等不可视而不见。唯有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才能慰藉牺牲者的亡魂。”

  她一锤定音:“百废待兴,葬仪之事,日后再议吧。”

  ——只要葬仪一日未操办,秦顾就多一日,活在人们心中。

  尔后,秦如练转向净尘:“净尘方丈,该清算了。”

  …

  与此同时。

  【恭喜您完成主线任务,天下苍生,将衷心感谢您的牺牲。】

  秦顾缓缓睁开了眼。

  他又回到了纯白光点漂浮的虚无空间。

  这一次,主线任务是真的完成了。

  秦顾回想起方才混乱的决战。

  无垢仙尊与瞑烛君旷世的一战,以无垢仙尊斩杀瞑烛君、魔种随瞑烛君的魂魄碎裂而结束。

  瞑烛君将这一结局,在幻境中展现给他们看,本意是想提醒他们,要想彻底诛杀魔种,只能用灵魂与之同归于尽。

  换言之,季允必死无疑。

  这也是为什么,季允在最后关头,求秦顾亲手杀了他。

  这是死局,落下的每一步棋,看似力挽狂澜,实际都是死棋。

  ——但秦顾从中,找到了破局之法。

  魔种与归墟龙族并不是生来就绑定的。

  魔种一开始的目标,是无垢仙尊。

  瞑烛君不忍挚友堕魔,才抢先一步,将魔种吞下。

  所以同归于尽,并不是龙族的特权。

  他也可以。

  不仅可以,他还能够将魔种的存在,彻底抹去。

  ——他是这场浩劫中,唯一的意外。

  机械音见他已从死亡中调整过来,凉飕飕地道:

  【宿主,您还得意起来了。】

  秦顾挑了挑眉:“你不觉得我这一步棋,下得不错么?”

  机械音心道:

  您这哪里是下棋,您分明是将棋盘都掀了。

  却不得不承认:

  【除了您,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完成这个任务。】

  【选择您来到这个书中世界,是我从业以来最正确的决定。】

  秦顾摆了摆手:“肉麻。”

  【您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秦顾表现得很轻松,系统有些意外。

  ——在书中世界,“秦顾”已经形神俱灭。

  可秦顾答应了季允,要回到季允身边。

  系统想不到任何办法,去做到这一点。

  可…

  系统看着秦顾微微翘起的唇角。

  他已经不再穿饮枫阁服饰了,身上是现实世界死亡时那件病号服。

  饶是如此,秦顾身上的灿烂热烈却没有半分衰减,反而更加耀眼。

  红衣并不是秦顾的象征,他才是希望本身。

  这种胜券在握的表情,系统太熟悉了。

  即便这一次要被掀翻的可能是它的棋盘,系统依旧忍不住期待,秦顾的选择。

  秦顾微微一笑:“我要用捏人卡。”

  机械音道:

  【当然可以,除了返回季允的世界做不到,我可以为您在任何时空,创造一个让您满意的新身份。】

  秦顾笑得更开心了:“任何时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机械音愣了愣:

  【当然。】

  秦顾道:“那么,我要回到我原本生活的世界。”

  原本的世界有什么好?机械音怎么也没猜到秦顾做出的竟是这么个决定:

  【您想要什么身份?亿万富翁,明星…】

  秦顾道:

  “我自己。”

  “系统,我要回到过去,成为我自己。”

  回到过去,成为自己。

  意味着他将提前预知人生的一切不幸。

  这当然是常见的金手指,甚至于现实世界没有灵力存在,手握剧本的优势还要更加明显。

  可…

  系统好心地提醒道:

  【宿主,您的病是基因病…当然,我可以帮您修改基因,保证您健健康康。】

  不然就算手握剧本,又有什么用?

  秦顾却摇头:“不用。”

  系统一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您是打算…】

  秦顾摆了摆手:“快点吧,系统,我可不想让小允久等。”

  第一百五十一章

  他让系统快,系统就真的很快。

  秦顾的眼前顷刻就黑了下来。

  “宝贝,”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妈妈走了,你要乖乖听爸爸的话。”

  秦顾眨了眨眼。

  视野从模糊转向清明,他看见一个身着长风衣的女人,蹲在他身前,依依不舍地牵着他的手。

  “宝贝,你还有什么话…要和妈妈说么?”

  女人的语气隐隐有些期待,却又藏着些惶恐。

  她期待秦顾说些什么,又害怕他说出的话,会让自己后悔。

  秦顾愣愣地看着女人。

  ——这是他的母亲。

  真正的母亲。

  他的父母在他十岁时离婚,母亲离开他们生活的城市,去了遥远的地方发展。

  自那以后,直到他在病床上死去,秦顾都没有再见过自己的母亲。

  秦顾知道女人想听到什么。

  她希望秦顾能说:“妈妈,带我走吧,我想跟你走。”

  上辈子,秦顾没有说。

  哪怕他心里万分希望母亲能够带他离开,但冷暴力的父亲、独自垂泪的母亲,所织就的童年并不幸福。

  秦顾太早地意识到,如果没有自己,母亲能够活得更加自由。

  十岁的他,选择了让母亲回到自由中去。

  现在,从未来回到过去,他再次获得了选择的机会。

  机械音道:

  【宿主,如果您提出请求,您的母亲有超过90%的概率,会带您一起离开。】

  【虽然您的母亲依旧会改嫁,但您的继父是个心胸宽广的人,至少您不会活得那么孤独。】

  也就是说,他能拥有一个不一样的、不会被忽视的人生。

  这是秦顾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也是过去的他做出的,第一个错误的决定。

  秦顾深深地看着他的母亲。

  他已经有数十年没有见到她了,以至于连她的模样都快记不清。

  如今再见,秦顾恍然惊觉,提到母亲,他的眼前出现的,已经是秦如练的面容。

  那盏彻夜长亮的长明灯,现在应该又点起来了吧。

  秦顾又眨了眨眼,缓解眼眶的干涩疼痛。

  女人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宝贝,你真的没有话要和妈妈说了么?”

  秦顾微笑起来,此刻的他是十岁孩童的模样,端正的五官带着稚嫩,一笑,便像银铃破碎,缀满星辰。

  他道:“妈妈,要过得幸福。”

  女人愣住了。

  半晌,她紧紧将秦顾拥进怀里,抱了很久很久,才步履踉跄地上了车。

  随着豪华轿车的马达转声,隐隐约约的啜泣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真切。

  秦顾将双手在胸前交叉,轻轻搂住自己,以此感受女人的温度与气息。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再见了,妈妈。

  机械音失语:

  【宿主…】

  “…我不能成为锁住她的牢笼,”秦顾很快放下手,脸上是释然的笑容,“而我的自由,不在这里。”

  机械音叹息一声:

  【好吧,您高兴就好。】

  画面陡然一转。

  眼前是一张餐桌,红漆木的,看上去价值不菲。

  这张长桌足足能坐下十数人,在现代的家庭中,实在非常罕见。

  但若装点在一座三层别墅里,也不会显得突兀。

  电视机里播放着:

  “还有十秒,新的一年就将来到,让我们一起倒数十个数…”

  新年?

  秦顾低下头。

  桌上摆着两菜一汤,都是一人份,因放了许久也未动筷,已经凉透。

  秦顾有些记不起来这是什么时候。

  何止跨年,每一个新春,他都是独自度过,虽然有住家保姆和司机,但逢年过节,秦顾总会让他们回家去,不必留在这里陪他。

  偌大的别墅,只有他一个人;

  偌大的长桌,也只需要两菜一汤就足够了。

  他的新年一直是枯燥乏味且重复的。

  算了,既然想不起来,先吃两口再说。

  这么想着,秦顾伸出筷子,夹起一块肉。

  却不知道为什么,手臂脱力,筷子一歪,不仅肉没夹住,还将汤碗也打翻。

  冰凉的汤水顺着桌面淌到地上,滴滴答答,与电视机里的倒数一拍一拍,如此契合。

  秦顾叹了一声,站起身,打算去拿块抹布擦地。

  才走出一步,他脚一软,竟整个人栽倒在地!

  有了灵力之后,如此返璞归真的摔倒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在秦顾身上。

  直到脸结结实实与地面接触,他还有一些发愣。

  机械音不忍直视:

  【宿主,您快起…宿主?】

  ——却见秦顾用力支着手臂,手脚却不听使唤似的,好像运转不了的精密仪器,怎么也用不上力。

  试了几次,没能站起来,秦顾干脆放弃,保持着脸朝下的姿势躺在地上。

  不知躺了多久,电视机里已经放到:

  “让新年的钟声,带来喜悦与幸福…”

  秦顾闭了闭眼,感觉热量总算涌向手臂,一鼓作气,抖索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但能撑起来,却依旧站不起来。

  他换了一个坐姿,总算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机械音那边也查询到了:

  【宿主,如果您现在拨打电话就医,尽早干预,您的病情有85%的概率,不会发展得如此迅速。】

  【您的预期寿命能够延长至少十五年。】

  ——今天,是秦顾的基因疾病,第一次发作的日子。

  那时的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或许是因为孤独的新年到底让秦顾心生逃避,也可能是不愿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麻烦他人,更多的,还是想不到自己年纪轻轻,基因疾病就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他知道自己有基因病,但医生的诊断,是最早,也要三十岁才会发病。

  可他这个时候只有十五岁。

  而孑然一身的经历,让秦顾下意识不愿意求人。

  摔倒了,站起来就好。

  因为没有人会搀扶他,没有人会安慰他。

  他也倔强地不肯示弱。

  正因如此,他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一直拖到走路都困难,才被保姆张妈强行送去医院。

  连特效药,都因为身体情况太糟糕,而不具备使用的条件。

  如果现在去医院的话…

  秦顾隐隐有种预感,他说不定,能够痊愈。

  手机就在桌上,伸手就能摸到。

  机械音很是着急:

  打通这通电话,您就不用忍受那么多年的痛苦了。

  可秦顾放下了手。

  耳畔,电视机里的新年晚会又到了歌舞环节。

  窗外,万家灯火彻夜长明,是团圆与幸福在洋溢。

  秦顾与这欢祥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倚靠着桌角喘息,脸色这样苍白,整个人瘦弱而易碎,眼神却如此坚定。

  他放弃了唯一痊愈的机会。

  机械音道:

  【您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算了。】

  算了,它的宿主,看似温柔,却比谁都要坚决。

  他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但…

  他想要挑战系统的规则,系统不会让他这么好过。

  就算机械音有心加速时间进程,该经历的痛苦,秦顾一件也不会落下。

  转瞬又是数年过去。

  “少爷,您就给老爷和夫人打个电话吧,”年迈的保姆抹着泪花,“趁您还能…说话,您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回来陪陪您吧。”

  秦顾艰难地转动眼眸。

  张妈是他的住家保姆,从父母离婚各自分家后,偌大的别墅里,便只有张妈始终陪伴秦顾。

  若说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不舍,大约只有这个比亲人更亲近几分的妇人了。

  临死前,秦顾连发声都很困难,没有能够与张妈告别。

  这一直是他的遗憾。

  现在,看到张妈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那样满面愁容、爱操心的样子,秦顾忍不住眼眶酸涩。

  一滴晶莹泪珠顺着眼角滑下。

  张妈很是紧张:“少爷,您别哭呀,您想先给老爷打电话,还是先给夫人…”

  张妈是秦顾的父母共同花钱,请来照顾他饮食起居的。

  真要说起来,他并不是张妈的雇主,在他生命的后期,秦顾孱弱至极,常常一昏睡就是大半天。

  即便张妈不认真照顾他,也不会有人察觉。

  但张妈依旧勤勤恳恳,几乎将秦顾视作自己的孩子,临终时,她还握着秦顾的手,泣不成声地,让秦顾下辈子还雇佣自己,她还没有照顾够这个脆弱却坚强的小少爷。

  秦顾无奈地笑了笑。

  又哭又笑,可把张妈吓坏了,她掏出手机,正打算给秦顾的父亲去一个电话。

  ——医生说了,秦顾的状态已经很差,不出几个月,可能就要…

  秦顾却轻轻摁住了她的手。

  张妈惊讶地发现,她的少爷瘦弱到好像一碰就断、凉得比飞雪还要冰寒的手腕,突然变得十分有力。

  秦顾道:“…不用麻烦了,张妈,他们都挺忙的。”

  上辈子,秦顾也没有给他们打电话。

  但那时,更多的是自暴自弃。

  这一回,他却是深思熟虑的。

  机械音真的看不下去了:

  【宿主,虽然我已经理解了您想做什么,但您不至于…连电话都不打。】

  【…没能见到您的父母最后一面,您不遗憾么?】

  秦顾在心里回道:“我不遗憾。”

  他们之间只有一层名为“血缘”的情分,即便不打电话,他也不会感到遗憾。

  机械音叹了口气。

  张妈也是不理解的:“打一个电话而已,少爷别怕,就算老爷夫人都不回来,张妈也陪着您。”

  秦顾徐徐喘了口气:“张妈…有您陪着我,已经足够了,您就是我的亲人,我们就不要再打扰…外人了。”

  张妈愣了愣,顷刻间泪如雨下。

  她伏在秦顾床头,翻来覆去得暖着秦顾满是针眼的冰冷的手:“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们少爷是多么好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秦顾便笑着安慰她:“没事的,张妈,真的没事…”

  机械音又响了起来:

  【宿主,这是您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了,您还是什么都不做么?】

  秦顾道:“我要杜绝偏差的发生,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机械音了然:

  【所以您心里,还是想给他们打电话的。】

  只是为了确保一切都与上辈子发生的一样,才没有这么做。

  秦顾佯做恼怒:“不许读我的心了。”

  机械音却更加难过。

  与秦顾待久了,明明终极任务都已经完成,它却变得格外多愁善感。

  机械音悄悄加快了时间的流速:

  【我明白了,宿主,还剩最后一次选择,让我陪您一起。】

  让我们一起,迎接死亡…与新生。

  滴、滴、滴…

  这是心跳检测仪的声音。

  陌生又熟悉,分明就在耳边,却显得极为旷远。

  但秦顾没有心神去细究。

  浑身血液都像被冻结,哪怕身上叠了数层厚厚绒被、室内的热空调也已调到极骇人的温度,他依旧控制不住地战栗。

  这种战栗发自骨骼,蔓延到四肢百骸。

  好冷。

  没有灵力护体,也没有小龙缠着他的腕子,真的好冷。

  秦顾感觉自己的眼睫都要结冰了,半边身子像泡在冰水里一样,全然麻痹,动弹不得。

  他只能勉强转动眼球,环视着病房。

  并不是重症监护室,秦顾不愿被插满管子死去,很早就选择了临终关怀病房,想要尽可能舒服地走完人生。

  虽然死前的折磨,与“舒服”八竿子也打不着。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如果您确定不需要抢救措施的话,秦顾先生,请您眨两下眼睛。”护士这么说道。

  小护士多少有些不忍,床上的实在是个俊朗的青年,为人有礼亲和,对所有人都笑眯眯的,刚来住院时,他积极配合治疗,即便身上被针扎得没有一处好皮肤,也始终没有抱怨过一句。

  所以当他决定放弃治疗的时候,医院里的所有人都很震惊。

  同样,也很惋惜。

  小护士多希望他不要眨眼,可秦顾坚决地连续眨了两次眼睛。

  这双漂亮的桃花眼,眨动时就像桃花绽放一样动人。

  小护士鼻尖发酸:“那我就…替您在这里签字了。”

  她飞快地签好字,难掩哭腔地飞快离开病房,生怕再慢一步,眼泪就会掉下来。

  机械音尽职尽责地提醒道:

  【宿主,您错过了最后一个延长生命的机会。】

  秦顾又眨了眨眼,他连呼吸也变得艰涩,嗓子里好像埋了无数银块:“…你就不能,把时间流速再加快一点?”

  机械音道:

  【很抱歉,宿主,因为这是您的选择,我没有权限这么做。】

  秦顾也不为难它,转而看向天花板。

  中央空调在卖力地制热,秦顾却觉得空气中涌动着冰凌。

  这股寒意一路爬上来,就快要漫过他的胸膛,到达他的喉腔。

  秦顾的脖颈上隐隐有青筋绽出,一道青蓝一道青紫,随着不断紧张的呼吸而愈发明显。

  漫长的死亡是一种折磨,机械音帮他转移注意力:

  【宿主,您现在在想什么?】

  秦顾的喉咙抽动了两下,发不出一点声音。

  病入膏肓以后,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在书中世界飞檐走壁也如履平地那么多年,还真有一些不习惯了。

  在想什么呢?

  死亡的巨蟒缠紧他的喉咙,身躯一点一点收紧,好像要将他的骨骼都勒碎。

  秦顾的唇瓣颤抖着:“我在想…有没有…让小允…久等…?”

  机械音沉默了一瞬:

  【您放心,不会比十年更久。】

  秦顾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太好了。”

  他真怕在这里走过二十余年,书中世界的季允也就等了他二十余年。

  快一点,再快一点…

  让我…去见他。

  机械音反而有些感慨:

  【宿主,我一直认为,季允爱您,胜过您爱他。】

  【可现在…我却觉得,你们的爱,是平等的。】

  秦顾笑骂一句:“越说越肉麻了。不过,系统,你真的觉得,爱能够被丈量么?”

  机械音被问住了。

  秦顾自问自答:“…爱是没有穷尽的,我用了两辈子,才明白这个道理。”

  滴、滴滴、滴滴…

  这一回,秦顾清晰地听到了心跳检测仪的警报声。

  秦顾的瞳孔逐渐涣散,像水滴溶于大海。

  冬天来了,已不再是桃花的季节。

  但即便是凛冽寒冬,在归墟的深处,也一定能找到一片茁茂的枫林。

  若说这次的人生,与之前有什么不同,便是此刻。

  秦顾的眼里终于没有一点对死亡的恐惧,苍白的唇瓣一点一点牵起,最终停留在一个上扬的弧度上。

  …小允,我来了。

  滴——

  心跳停了。

  机械音沉默地、从高处俯瞰着秦顾的尸体。

  他早早写下了遗嘱,支开了张妈,卧病在床让他没有朋友,而他甚至拒绝通知父母。

  直到死亡降临,他都是孤独的。

  没有人为他的离开哭泣,他出生时并没有欣喜,死去时也无人送行。

  捏人卡是多么珍贵的机会啊,他却让自己重新体验了一次孤独的死亡。

  机械音回看着秦顾的一生。

  他至少有三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上辈子他并不知道,这辈子知道了,却最终什么都没做。

  机械音想起秦顾临终前,在死亡的折磨下,对它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做了无数错误的选择,却最终得到了正确的结果。”

  而现在,秦顾放弃了所有可能灿烂的未来,只为了再一次拥有这个结果。

  机械音清了清嗓子——

  【…意识接入成功,系统已激活。

  宿主,欢迎回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意识接入成功,系统已激活。

  宿主,欢迎回来。】

  秦顾猛地睁开眼睛。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周遭却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秦顾抬手摸了摸,手刚刚探出去,就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像是墙壁,却四面都有,将他牢牢困住。

  秦顾:…

  他大概猜到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系统,系统,”秦顾在心里急促地开口,“什么情况?”

  这回轮到机械音看戏了:

  【还以为您有十成十把握呢,宿主。】

  秦顾道:“哪有必胜的棋局?不到最后一刻,都有满盘皆输的可能…呸呸呸。”

  他绝不允许自己满盘皆输。

  但…万一呢?

  秦顾的设想,是通过重现现实世界的经历,再次触发系统与他绑定,用这种方式回到书中世界。

  现在看来,系统确实再次被激活了,但…

  万一传送错地方,跑到别的世界去了怎么办?

  秦顾向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此刻却真的有些坐不住了。

  机械音看他真的被吓到了,赶忙解释道:

  【您忘了,您“秦顾”的肉身已经随着魔种灰飞烟灭。】

  秦顾一愣,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所以?”

  【所以我为您在乱葬岗随机生成了一具。】

  …好家伙,还真是在棺材里。

  棺材里氧气稀薄,方才刚醒时吓了一跳,急促的呼吸将氧气消耗了大半,此刻已经有些捉襟见肘。

  秦顾动了动手腕,一簇灵力在他小臂上流窜。

  好在,灵力还在。

  机械音道:

  【除了身体可能和之前的不太一样,其他的,我都为您一比一复刻了。】

  秦顾夸它:“贴心。”

  当即抬手一顶——

  直接将棺材板掀飞了出去。

  泥土簌簌砸在身上,秦顾晃了晃脑袋将其抖落,颇有些形容狼狈。

  刚刚那一下,不止棺材板被掀飞,还将厚实干结的泥地都轰出一个洞。

  头顶的月光空荡荡照射下来,秦顾有些哭笑不得。

  果然是一比一复刻,复刻的还是最终决战时有苍生之力加持的他,幸好这里是乱葬岗,不然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轰动。

  他脚尖一点棺材底,身体立刻腾飞而起,转瞬轻盈地落回地面。

  耳畔传来一声大叫:“鬼,鬼,尸体复活了!!快去叫仙门的人来,快啊!”

  秦顾:…?

  他一扭头,便见到许多燃着火把的村民,惊恐万分地包围着他。

  …不是乱葬岗吗?

  发现他看过来,有人直接发出一声惨叫,火把也不要了,往后一丢,就要逃跑。

  这可不行。

  当然不是逃跑不行,而是丢火把不行。

  秦顾闪身过去,稳稳接住半空中的火把:“此地荒草丛生,要是沾了一点火星,这座山丘可就没了。”

  他的声音还有些久未开嗓的干涩,却已能听出温润轻柔。烟膳听

  竟然不吃人,而是救花花草草?

  这么一看,好像不是坏人。

  村民们面面相觑,还是有些不敢靠近:“你,你是什么东…什么人?”

  刚刚想问是什么东西是吧。

  秦顾无奈地笑了笑:“我…在此地闭关。”

  当然不可能,哪有人闭关把自己闭棺材里去的。

  但眼前的村民不是修真界人士,没能察觉出他话里的古怪,有些人已经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还以为你是妖…呃哈哈。”

  说话间,村民们试探着打量这名青年。

  火把的光将他的脸颊照亮,不再是黑黢黢一团,冰雕玉琢的五官便显露了出来,弧度柔和而俊美,尤其是那一双含情的眼眸,美得惊心动魄。

  村民们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人,一时都有些发愣。

  秦顾道:“诸位刚刚说,要去寻仙门中人?”

  村民中看似是村长的人立刻摇头:“是我们搞错了,打扰仙君修行,我们这就把人叫回…”

  秦顾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我有些急事在身,不得不先行一步,若仙门派人前来察看,还请诸位告知一声…”

  他目光悠远,又有些犹豫与纠结:“就说,饮枫阁秦顾,多有叨扰,望诸位见谅。”

  说罢,他手指并拢一点,灵光便将破开的土层恢复如初。

  秦顾向这些村民们抱拳,飞身一跃,几息之间隐入夜色。

  村民们啧啧称奇,机械音也很是奇怪:

  【宿主为什么不再等等?您不想知道,魔种之后,天地间如何了么?】

  难道您不关心天下苍生了?

  秦顾摇了摇头,在心里回道:“我见这些村民,面色红润,孔武有力,就知道他们的生活还算富足;提起修真界时,也是求援而非胆怯,足见仙盟在魔种之乱后,做了许多补救…”

  “桩桩件件,我以眼观之,何须多问?”

  再说…

  秦顾将轻功运到极致,两旁风景在他身侧飞速倒退。

  但大乘期修士眼中,动止于静,只需一眼,便能将人间百态纳入眼底。

  万家灯火连绵千里不绝,水田丰腴,草木茁茂。

  甚好。

  机械音悠悠道:

  【话虽如此,您知道回去的路么?】

  秦顾猛地停下脚步,险些一头栽倒下去:“…不是往这边么?”

  机械音冷嘲热讽:

  【您走反了,饮枫阁和归墟都在那边。】

  唉,它的宿主什么都好,就是不认路的毛病,多少年了也不见改善。

  秦顾尴尬地咳了两声,调转方向,再度提气前行。

  他其实并没有系统认为的这么路痴,虽然实际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但秦顾能够分辨出,这是清县附近的村落。

  也就是说,饮枫阁距离此地,并不遥远。

  饶是如此,秦顾从乱葬岗“诈尸”时已是深夜,等到了县城里,天已经蒙蒙微亮。

  初升的太阳将地平线染成金莹颜色,柔和的光照射下来,整座城都笼在暖意里。

  秦顾缓步进城。

  街上已有了脚步声,早起的商贩开始支起摊子,蒸屉里热气腾腾的早点,正带着香气扑进秦顾的鼻腔。

  人们在废墟中重建城邦,这是生命的气息,朝气蓬勃,生生不息。

  秦顾的眼眶有些发烫,深深吸了口气。

  不紧张,他告诉自己,城中风貌,与魔种之乱前相似,还没到海枯石烂、时移世易的模样。

  他应该没有离开太久。

  不紧张,秦顾,不紧张。

  就算你的容貌改变,就算你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故人,但…

  你要回家了。延删汀

  他本可以运功,一息之间就从山下城镇飞现至饮枫阁山门。

  但秦顾舍不得这样的美景,忍不住选择了徒步。

  刚走没两步,他就被叫住:“哎,前面的小郎君,你怎么穿的破破烂烂…来来来,换身衣裳再赶路吧!”

  秦顾愣了一会,才意识到“破破烂烂的小郎君”是在叫自己。

  确实,单从他的衣物上看,这一身朴素还带着破洞的长袍,配上斑驳泥污,确实像从哪里逃荒来的流民。

  …也好,虽然要耽误些时间,但他心里,也是更想干干净净去见故人。

  他便转过身去。

  这一下,叫住他的大娘突然愣住了。

  大娘仔细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秦顾只当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抬手擦了擦,却也没见到,只能问:“怎么了?”

  大娘立刻摇头,吩咐身边的大爷看茶,自己则跑进屋里去。

  很快,她又捧着个布包跑了出来:“小郎君,你试一试这件。”

  秦顾接过布包打开,蓦地一怔。

  只见一件干净的红衣,被叠得方方正正,躺在布包中。

  “…给我的么?”秦顾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若要说是巧合,又实在难以说服自己。

  可系统明明说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和“秦顾”并不相同。

  他只是有感而发的一问,却好像触动了大娘的伤心事,大娘道:“小郎君啊,你穿一穿,看看合不合身。”

  说着,她就转身走了出去,给秦顾留下了换衣物的空间。

  但秦顾分明看见,大娘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门关上了,但以秦顾的耳力,门外的对话还是清晰地传了进来。

  只听大爷道:“你把这衣裳给他做什么?看这小郎君的模样,就是什么都不晓得…唉,你这样,我说你什么好?”

  大娘哭道:“你不觉得他与少盟主很像么?我看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少盟主又回来了…我就是太想再见少盟主一面了!”

  秦顾瞳孔微颤。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红衣,沉默地将红衣披在身上。

  紧接着,他推开门。

  大娘经营的布料铺子本就在街道上,秦顾出门时,瞬间就吸引了过路人的目光。

  无数道怀念的、激动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几乎这条街上见到他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秦顾在他们的注视下,走到大娘的面前:“…衣服很合身,多谢您了。”

  大娘眼眶通红:“小郎君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小郎君啊,我得向您道歉,这衣服,本不是给您准备的…只是您与…”

  您与我们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实在是太像了。

  哪怕五官细看并不一模一样,但您站在那里,就好像他又活了过来。

  秦顾心中了然,对系统道了一声“多谢”。

  星夜兼程,他没有时间去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但从百姓们的反应来看,他用的,大概是自己在现实世界的脸。

  这张脸本就与“秦顾”有七八分相似。

  事已至此,秦顾也没有什么要隐瞒的。

  “您不必向我道歉,”秦顾微笑起来,“还没有问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距离那场祸事,过去了多少年?”

  他轻轻牵住大娘颤抖的手:“我应该…没有睡太久吧?”

  一开始,大娘只是疑惑地看着他,后来,她突然意识到了秦顾话中的意思。

  而百姓们也明白了,他们相互看看,却不敢与他相认。

  多怕到头来,会是一场空欢喜。

  秦顾只是微笑着,等待着,既不催促,也不离开。

  逐渐有抽泣声响起。

  大娘抖若筛糠,瞬间泪如雨下:“很久…很久啊,三年了,少盟主,我真怕自己活不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三年。

  普通人的三年,不是一个小数字了。

  秦顾柔声安慰着她:“您会长命百岁的。”

  话音刚落,他被大娘紧紧搂住,不过眨眼,又有许多人涌了上来,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秦顾紧紧簇拥着。

  秦顾环视一圈,看着渐渐聚拢过来的百姓,一时感慨万千。

  他孑然一身,一直以为自己孤独惯了。

  后来,有了爱人,有了朋友…

  他向前走了很久很久,走了很远很远,突然有一天停下脚步,身边原来已经有了这么多人。

  这是一场让人满意的旅程么?

  无数次的死亡与分离,换来天下太平。

  秦顾看着他们,心想,满意,不能更满意了。

  “您回来得正好啊,”百姓七嘴八舌的,“今天距离您诛灭魔种,整整好三年,世家掌门齐聚一堂,算算时间,也快要下山来了。”

  ——竟这么恰好?

  秦顾目光闪烁:世家掌门都在,那…

  “龙尊肯定是要来的,”百姓看出他心中所想,“别说今天这特殊的日子,龙尊啊,是恨不能日日都来…”

  秦顾敏锐地察觉到,人们对季允的称呼,已从“魔龙”、“魔尊”,变成了崇高的“龙尊”。

  真好,他的小允,终于不用背负骂名禹禹独行,终于能够得到人们的尊重敬仰。

  他所求的,终于得到了。

  秦顾一刻也等不了,当即道:“既如此,请原谅我先行一步…去见见他们。”

  百姓们虽然不舍,总归秦顾已经回来了,便也不再多留,放他去了。

  秦顾迅速向饮枫阁的山门跑去。

  他跑得极快,风将他的长袍吹起,鲜艳的红色,好像一抹正在升起的日轮。

  百姓们远远看着他的背影,秦顾死而复生的不真实感终于烟消云散。

  ——他真的回来了,清县的太阳,修真界的少盟主,真的回来了。

  狂风揉乱秦顾的长发,远远的,他看到了写有“饮枫阁”三字的山门。

  山门下,站着许多人。

  林隐、白霓衣…

  秦顾想:世家掌门确实都来了。

  陆弥、凌红曲、凌寻…

  诸司掌教也来了。

  他们背对着他,围成一个半圆,似乎在看什么地上的东西。

  秦顾没有特意隐匿自己的气息,跑动的动静很大,很快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几人依次转过身来,从他们身躯的缝隙间,秦顾看到了半蹲的秦如练。

  ——她正在与一棵小小的、幼年的枫树说话。

  秦顾不知为什么,瞬间就意识到,这棵枫树,是自己的象征。

  他大喊道:“…母亲、母亲!”

  秦如练猛地站了起来。

  秦顾从没见过她有这么大的动作幅度。

  他加紧脚步,跑到几人面前,本想直接扑进秦如练怀里,又踌躇着刹住脚步,双手交叠,就要下拜:“我…”

  他的手被陆弥和林隐一左一右托住,陆弥蹙眉道:“还行什么礼?”

  林隐笑骂道:“你还记得我们啊,秦顾,你再不回来,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秦顾看了看那棵矮矮的幼年枫树,摇了摇头:“大概还要长一会。”

  “贫嘴的毛病还是没改,”陆弥拍了拍他:“去吧。”

  秦顾便迈步,向秦如练走去。

  他莫名有些紧张,或许在秦如练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在母亲羽翼庇护下、能够肆无忌惮惹是生非的少年。

  秦如练看着他,两双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对视着,秦如练轻轻道:“我早就知道…你们不是同一个人。”

  秦顾呼吸一僵,早就知道,是有多早?

  他取代了原来的秦顾,秦如练会怨恨他么?

  秦顾更加紧张了:“我…”

  秦如练却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摇了摇头,手轻轻摸上他的脸颊,抚平了他的不安:“你永远是我的孩子,谢谢你还愿意回来。”

  秦顾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像小兽依偎着母兽,蹭了蹭秦如练的掌心:“母亲…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回家,还能去哪里呢。”

  他所缺失的亲情,也在此刻被填满了。

  真好,真好。

  若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秦如练笑着替他擦去泪花:“他来了。”

  ——他来了。

  耳畔响起熟悉的、鳞铠摩挲地面的声音。

  很轻,很慢,好像主人不敢靠近,而在原地徘徊。

  秦顾转过身去。

  只见山门下,站着让他魂牵梦萦的青年。

  他的五官依旧俊美至极,挑不出一点错处,好像造物主精心雕饰的艺术品。

  只站在那里,周身的气场,便好似雷云压境、君王亲临。

  而现在,那双摄人心魄的紫黑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秦顾。

  像清晨的山间起了雾气,季允的眼里水汽弥漫,好像下一刻,就要下起狂风骤雨。

  季允几乎就要跑过去了,秦顾却先他一步。

  “别动,”秦顾喊道,“小允,站在那里,不要动!”

  这一次,让我奔向你。

  季允听话极了,硬邦邦地站着,好像一棵风也吹不动的松柏。

  秦顾向他跑去。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秦顾坚定地、一步未停地、向季允跑去。

  还剩最后几步时,季允终于等不住,迎将上来,张开怀抱——

  他们结结实实地搂在一起,心脏贴着心脏。

  秦顾抬起头,双手捧着季允的脸颊,强硬地将他的俊脸掰得低一些。

  季允专注地看着他,喉结滚动着,眼泪先掉了下来。

  唉,爱哭包。

  秦顾在心里叹息,道:“让你久等了。”

  季允用力摇头,眨着眼睛不愿让眼泪掉下来:“没有很久,师兄,一点也不久…”

  秦顾怎么会相信:“真的?”

  季允呜咽道:“真的,我只是…只是很想你…”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你。

  秦顾直接仰脖吻了上去。

  枫林簌簌作响,天地恍若无物。

  他并不介意众目睽睽,最好全天下都能知道,他有多么、多么想念他的小龙。

  季允的呢喃喷洒在秦顾耳畔,吐息颤抖:“师兄…再也不走了,对么?”

  秦顾便牵着他的手,吻过他的唇瓣、鼻尖、眉心。

  我所钟情的人间,我的朋友、亲人…

  还有,我的爱人。

  他们都在这里,

  心之所往,便是归处。

  “嗯,再也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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