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时间无人敢说话,自路君年那一声“小砚”之后,他再没有说出其他多余的话,仿佛刚刚那一声病梦中的呓语不过是众人的幻听。
皇帝沉着一张脸,看着路君年并不安稳的睡姿,心中思绪复杂。
良久,屋外的雷声小了点,皇帝才转过身走到屋门口,大太监赶忙迎了上来,撑开了伞。
“太子从边境寄回的信件,明日拿一封给他,他写的信,不可寄往边境。”皇帝仰头望着黑夜中的雨幕,双眼深邃,“明日,让一位口风严的太医过来看看。”
“是。”大太监一听皇帝这番话的意思,就知道对方这是松口了,赶忙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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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路君年在午后醒来,身上捂了一身汗。
他做了一夜噩梦,不是梦见谢砚被人围困在山上,就是梦见谢砚跟人血拼,最后葬身边境长河,连尸首都找不到。
路君年梦到自己也到了边境,他呼喊着谢砚的名字,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等他好不容易走到了河边,垂眼看去,才发现自己满身血痕,面容模糊,既可怖又恶心。
他挣扎着想去长河中找谢砚,却忘了自己不识水性,坠入长河中后浑身冰冷,拼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浮不出水面,也没有见到谢砚。
身边的宫人将他掉在地上的被褥铺回他身上时,路君年才突然惊醒,胸腔异常剧烈地跳动让他有一瞬的恍然,深呼吸许久才缓过梦中的难过情绪,身体渐渐回暖,便感受到满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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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见他醒来,忙唤了等候多时的太医进来为路君年把脉。
路君年朝着门口望去,好巧不巧,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李太医。
李太医把完脉后,又询问了路君年的身体感受,路君年如实说出,李太医开了药方后,便说:“多出门走走,晒晒太阳,心情活络起来,病才能好啊!”
李太医语重心长地说完,便离开了。
路君年兴致不高,听完李太医的话脸上也没有多少动容,揭开被褥起身穿衣,面容始终是淡淡的,直到宫人将一封信件交予他。
宫人交完信还站在一旁,路君年感到有几分诧异,他翻看着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他抽出信纸,只那一眼,便认出这封信出自何人之手。
飘逸张扬的字迹,力透纸背,除了谢砚,再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风骨,路君年还没有看清信的内容,单单是那字迹,便已经眼眶一热,又很快意识到那送信的宫人还站在旁边,便重新坐回了床榻上,拉上了帘布遮挡他人的目光。
信中稀疏平常地说着边境遇到的小事,敌国知道大元国派了太子亲自前往助阵,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这几月以来,战事平和,少有大的争端。
信件的最后有好几道压褶痕迹,信件上写道:“父皇,敌国的商队从河道下游绕过,企图进入我们大元国的土地进行商品售卖,被我拦了下来,我在其中看到了几样漂亮福袋,买了下来,随着信件一同送往京城,还望父皇准允铃夜将这几个福袋埋在路君年的坟前,希望他来生享尽福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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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君年看到这里哭笑不得,一时间分不清,谢砚到底知不知道他没有死。
纸上这些痕迹应当都是信中所说的福袋压出来的,皇帝并没有托宫人给他,不知是真的被铃夜埋进了他的“坟前”,还是没想给他。
路君年小心地收好这封来之不易的信件,推开帘布,见那宫人还处在原地,便道:“你回去跟皇上复命吧,看到这封信我心情好了很多,想来过不了多久病就会好了。”
宫人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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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马匹被人勒停,马蹄重重踏在了地上。
钟译和翻身下马,大步走向了主营,门口候着的士兵很快往两边跨了一步,让钟译和径直走进了营帐。
“太子殿下,河边的土地开始起冻霜,河对岸的敌军已经开始准备撤兵了。”钟译和说。
谢砚将手中的帖子递给对面的将士,吩咐他下去办后,这才接了钟译和的话,说:“才十月末,边境此地便开始下起了薄雪,看来他们也不准备在这个时候跟我们动兵。”
舆图被压在将军案上,谢砚俯首撑在案边,半垂着眼睑看着边境图,又问:“那批敌国的商人走了吗?”
钟译和:“他们近日在喂牛,我托人打探了他们的口风,他们再过几日也要回到河对岸去了。”
“很好,看来他们真的不会再战了,去告诉唐将军他们,我们也准备退后数个营地。”谢砚一掌重重撑起身,将舆图卷好放回了桌上。
那些敌国的商人是谢砚故意留着的,为的就是通过他们的动向探知敌军的风向,毕竟,如果商人都觉得回国的一路安全了,他们也能够确信对方短时间内不会开战,而他们也同样不需要自讨苦吃,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追击。
钟译和很快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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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没过半日,唐将军那边传来消息,宫中给出的指令是:攻。
同样的情况,去年的这个时候,宫里皇帝给出的指令也是攻,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而如今,他们多了太子一队的人手,气势汹汹,皇帝自然觉得,没理由不乘胜而攻。
谢砚看着那道旨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唐朴显道:“去年的环境比现在还要恶劣,当时是腊月时节,河面都冻成了冰块,根本不用破冰行船,人都能直接踩着河面过河。今年若要继续进攻,得趁着夜色偷偷渡船上岸。”
谢砚手指轻敲着桌面,问:“我们如何确信,敌军能再次中同样的计?他们不会有任何防备之心?”
有其他将士说:“他们现在在撤兵,背对着我们,说不定能奇袭。”
又有另一人道:“我觉得太子殿下说得对,指不定这是他们佯装不敌的对策,为的就是因我们渡河,再将我们一网打尽。”
“可皇上都下了旨意,我们总不能抗旨不遵吧!”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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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两拨人很快又要吵起来,谢砚重重拍了下桌子,众人很快安静下来,纷纷看向谢砚。
谢砚绷着下巴,面色冷峻,道:“我有一计,可推断出他们是不是在诱敌。”
接着,谢砚在众人面前说出了一个计谋,唐朴显听了,面上有几分犹豫,但这也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便同意了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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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敌国的商队如约渡河回国,他们正坐在小舟上,数着到手的银两,突然就听见旁边传来很大的水声,甚至还有水花漂荡到他们小舟边上来。
很快有商人出来查看,却见几个明显是士兵乔装打扮的人坐着小舟跟他们一道渡河,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他们衣服底下藏着的刀剑。
那商人很快回到舟内,不知在跟人议论什么。
几只小舟上了对岸,大元国的士兵很快分散开去,半点没管那群商人。
商人议论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追上自己的军队,将河上对岸的异常举动报告给了主将,商人原以为他们会格外谨慎地留一队兵力善后,主将却神秘莫测地摇了摇头,说了声“瓮中捉鳖”。
商人这才明白,这是在引诱对面的军队过河来自投罗网呢!
他们正喜滋滋地准备坐收渔利,没想到大元国派出侦查的士兵同样观察到了他们的异常举动,对于他们明目张胆的渡河,对面竟然没有半点质疑,这正好符合谢砚一开始的推测。
他们就是在钓鱼,等他们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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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的士兵们又悄悄返回了河岸大元国的军营,将看到的异象通报给了谢砚和唐朴显,他们再次争执了两日,最终决定以守为攻,不再发动进攻。
谢砚回到自己的主营,路上又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他肩头发梢,他突然就想起很多年前,路君年曾送过他一个暗红色的披风,他也一并带了过来。
想到这里,谢砚很快返回营中,从箱底翻出了那件披风,披在了身上走到营帐之外,感受着雪花落在肩头的重量。
过了好几年,谢砚长大长高了许多,披风已经不再适用,小了许多,只堪堪遮住他的膝弯,他却裹着这暗红的披风久久伫立于雪地中,直到雪花落满头,他唇边才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意,口中呼出团团白汽,模糊了视线。
“云霏,下雪了。”他悠悠地说完,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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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路君年突然咳了两声,袖中的手微微蜷紧,冰凉的指尖轻触掌心,冰得他又很快松开了手掌。
“病还没好?”皇帝就坐在路君年对面,随口问道。
自那日以后,路君年的病确实有所好转,虽身体不如之前强劲,但也无大碍,刚刚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咳了两声。
路君年:“无事。”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手抵着眉心叹气,道:“朝中又因为燕地任职一事起了争执,那块地贫苦,一官多治,如今那边的知府年老告官,朝中得派一官去地方任职,结果每一个人都像踢蹴鞠一样踢来踢去。”
路君年思索片刻,问:“何不就地提携,让燕地知府下面的官升官,也好过让朝官过去,数月都无法适应燕地的环境。”
皇帝叹了口气,道:“如此这般,恐其他城池都争相效仿。”
路君年摇头道:“古人有云,因地制宜,其他城池若想升官就职,大可以民心竞争上位。”
皇帝默了许久,才说:“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