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年后。
滇京元家。
正在花园里假山嬉闹的孩童们神态天真烂漫,毫无忌惮地说起这一处宅邸核心处的传说。
这里永远有一处永不见天日,终年累月紧关房门的房间。
三十七年,没有任何人打开过它,进入过它。
“姨姨说,那房间以前是姑姑的房间,特意给她留着,不许任何人进去!”
“其实我上次趴在窗户上,偷偷看了一眼。”
“那个房间里,放了一具可漂亮的人偶啦!”
繁花间,树荫下的走廊拱门口,忽然走来一个白衣出尘,腰别玉剑的人。
在她出现那一刻,她的容光照亮了整个走廊。
几乎所有孩童都看得呆了,她们坐在假山旁边,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吗?
她是不是九天降下的神邸?
这几个元家的孩子都呆愣愣地,望着她走过长廊,失去了任何反应能力。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许久,才有一个孩子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说道:“我刚刚好像见到了仙女!”
她问其他人道:“你们看见了吗?我是不是看花眼了?”
这三十七年没有打开过的门,此刻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阳光投进门扉,在地上照出整齐而明亮的光影。
空气中细小的尘埃浮动着,金粉飞舞,明明灭灭。
在这个房间的角落里,堆着一个宛若死物的人偶。
她坐在地上,微微歪着头,整个人如同一个被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没有任何生机。
这明明是造物主巧夺天工的得意之作,这是神邸都会为之动容的美丽容颜。
她的身上笼着一层破败灰白的蛛网,睁着的眼眸里,粉金色的瞳孔像是镶嵌上去的粉金珍珠,黯淡无光,没有任何焦点,空茫干涸,像是锈住了的琉璃明珠。
如同被主人抛弃了的人偶,她将自己封锁在这躯壳里,任由它落满了灰尘和蛛网,支离破碎而满目疮痍。
三十七年,从来如此。
邢东乌在她的面前站定。
那双浅淡瞳孔里泛着神性的慈悲和无情。
她眉眼精致,从内及外,都泛着没有任何温度的冷意。站在阳光下,像是一樽没有感情的神像。
“我明天就要渡劫成仙了。”邢东乌看着她,这具破败没有任何反应的人偶。
那灰白蛛网笼罩下,令人心惊的美丽脸庞,那凝固在眼眶中的瞳孔,早已失去了对一切的反应。
“现在仙门的局势依然不稳定,直至如今,关于半妖迁移到太兴洲的计划还未落实,阻力太大了。太多小宗门联起手来抗议仙门此举,他们不甘心将这奴役了上万年的低贱一族拱手相让,而在驱逐半妖的过程中,觉醒了反抗意识的半妖们全部躲入了地下茍延残喘,并且也开始在有意识地结盟和反击。”
眼看局势已经越演越烈,很快,她也无法再平息左右这两族之间横亘已久的仇恨。
他们会爆发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直至一族彻底永久消亡。
“明天,就是仙门决定半妖最终命运的时刻。”
那是一场看得见的覆灭。
桃源之乡已经毁灭,毁灭在失去了道侣,又失去了父亲的洛玉珠手上。
这世上,谁又能再找到第二片桃源之乡?
“她做了她认为对的事情,我答应过她,我会拯救苍生。”
“我要去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她好像只是在对着一个死物讲话。
一个早已失去了生机的木偶,一个干涸的泉眼,一个没有任何生念和欲望驱动的尸体。
她知道这些话并不能引起她的丝毫反应。
“我将我的道侣托付给你,”邢东乌轻轻地说道,“虽然我知道,这对你一定很残忍。”
在这句话后,那满是破碎蛛网和尘埃的睫毛下,粉金色的瞳孔泛起一点点光芒。
像是一个被封锁在身体内的灵魂慢慢地在被唤醒。
“你的姐姐,明知道自己三魂七魄不全,死了之后,除了慢慢魂飞魄散,根本不能转世投胎,却还是要救你。我用摄魂术扣下了她的魂魄,将她一直带在身边。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将她的另外一魂一魄从无情剑中抽离。”
“我不能看她这样魂飞魄散。”
她慢慢地抽出无情剑,那玉白剑光折射出她清冷绝世的容颜,她的眼眸比这剑光还要冷。
在这剑上,有一道细小,近乎微不足道的裂纹。
“我毁不了无情剑。”
“但我听说,魔神可以。”
“你用不了无情剑,但将来,也许你能找到一个能用得了无情剑的人,让她替你折断它,将你姐姐的一魂一魄放出来,补全她的魂魄,让她重新为人。”
她为元浅月死去的身体换上了用朱雀之羽编织的嫁衣,抱着元浅月走过了十里红妆,走上了高台,看着漫天神鸟为她起舞奏响新婚之乐,于四海同宗,灵界三十七洲所有的宗门面前,和她成为道侣。
她将会永生永世爱她,至死不渝。
三十七年来,她们形影相随,朝夕从未分离。
而此刻,她将要与她告别。
面前笼罩在破败人偶身上的蛛网灰烬尽数化作飞灰,瞳断水粉金色的瞳孔中慢慢地蓄上破碎的泪光。
她宛若梦呓一般,站起身,看向面前的邢东乌,像个疯子一样茫然四顾道:“姐姐,姐姐在哪里——”
她彻底疯掉了。
邢东乌从归墟中召出那巨大的琉璃泪棺。
隔着一层水晶,她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的心爱之人,她的睡美人一样被永远冰封沉睡着的道侣。
邢东乌动作轻柔细致,将元浅月从里面抱出来,好似生怕自己惊醒了这个早已沉睡多年的少女。
繁复美丽的坠饰在她的衣袖间拂动,碰撞出清脆而悦耳的叮铃声。
她的身体里,那被吃空的血肉间被放进了一颗可以保尸永不腐败,容颜永驻的定颜丹。
瞳断水小心翼翼地将她接过来,像是木偶的线重新回到了主人手中,眼泪从那双干涸了三十七年的粉金色瞳孔中汹涌而出,她魔怔一般将她抱在怀里,小声道:“姐姐,阿溪终于又见到你了。”
“姐姐,阿溪会救你的,阿溪发誓。”
邢东乌站在门外。房内柳氏和元万千正在陪孙子孙女们玩耍,被他们领养过继的堂侄或是外甥们,这四五个继子继女,如今都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青年才俊,给元家带来了兴旺的人气。
柳氏和元万千正在给这些围在膝前的孙子孙女们,讲起她们那个从未见过的姑姑的故事。
“你们那个姑姑啊,去天上做神仙去了,神仙,知道什么是神仙吗,呼风唤雨,移山填海,风光得很吶!”
“不回来?不回来那是因为你们姑姑,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现在肯定忙着跟邢东乌一起斩妖除魔,拯救苍生!”
“将来你们也许会见到她的,她现在是神仙,肯定能活几百年,几千年,开开心心的,做个快活的神仙!”
她在廊下,垂着眼眸,听了良久。
焚寂宗上,她将最后一枚紫烟手镯递给了彩凤。
彩凤拿着这枚紫烟手镯,套在了自己的爪子上,比划了比划,叹了口气,问道:“你本可以飞升成仙的。”
远处,已经坐落在飞仙台的残损神宫已经渐渐凝聚重塑。
如果再等几十年,几百年,只要她肯减缓自己的修行,那她就能等到仙宫重塑,再行飞升。
但她在这三十七年里,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日行千里,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了大乘期修为,成为了当世唯一的散仙。
它在这三十七年里,再没有看到她的笑容,好像她变成了一具一息尚存的行尸走肉,靠着仅剩的一个念头驱动着,前行着。
她本来就是冷淡的人,而如今,整个人由内及外,最后一点温度也散去了。
“我不懂凡人,不懂情爱,”彩凤将紫烟手镯拿在爪中,黯然道,“但想来情爱是见血封喉,过肚穿肠的毒药,凡人却要甘之如饴。”
“我身怀凤凰神血,是神鸟之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放心吧,我会带走无情剑,分出一滴我的神族血脉,创造神官一族,也许将来有能够帮上她重塑魂魄的机会。”
邢东乌抚着它的羽毛同它告别:“谢谢,再见了。”
彩凤垂眸,长叹道:“我们神鸟一族不能干预凡尘之事,我也只能这样帮你了。”
邢东乌的身体里,有一部分,已经在三十七年前就死去了。
那个连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的邢东乌。
铁石心肠,冷静自持,无所不能的邢东乌,壳子里的情绪早已彻底崩塌寂灭了。
青鸟看向旁边的朱眼白鹤,两只神鸟走上前来,它们朝她点头行礼,说道:“我们会前去神魔埋骨地,在那里等待与她再度重逢的机会。”
在做完了这一切后,她走向那重塑的飞仙台,朱雀门。
天地变色,风起云涌。雷云密布,阴沉压顶。
飞升渡劫。
他们都以为她只是要飞升渡劫。
在这里眺望着她的许多人之中,净梵真君遥望着她,看着她这个自己从来引以为傲的弟子,毅然决然地走向灭亡。
她从来做不了邢清漪,她离成为邢清漪只有那么一步之遥,却永远身不由己,被命运推着走向既定的风光和巅峰。
而让她能做回邢清漪的人,早在三十七年前,就彻底死了。
半响之后,他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
但此刻,净梵真君竟然没有感到丝毫遭到背叛的愤怒,也没有一点想要阻拦她的意愿。
他感到一抹释然,释然他这个最为看重和心疼的徒弟,终于可以走向她三十七年来的解脱。
他矮胖的身子此刻意气风发,豪迈而大声地朝着她说道:“东乌,收你为徒,我净梵真君三生有幸!倘若有来生,愿你我还能再成为师徒!”
如有来生。
于仙宫崩塌,长夜永存的时刻,你我是否能再相逢?
天穹顷刻黑暗。
在无数此起彼伏的高声呼喊中,在雷霆和阴云密布的天穹之上,一道灼热刺目的白光在高空猝然爆发,那个迎风猎猎而舞的白衣身影在此刻,化身烈焰金乌,高悬于天穹。
她是此刻世间唯一的光芒。
她给世间带来光明,也可以给世间带来毁灭和永夜。
倘若给予苍生一切光明和生机的烈焰金乌要降下神罚,又能谁能阻止?
仙岛破碎,浮域倾倒,山崩石裂,电闪雷鸣。
她以一己之力,抽干了整个飞仙台,整个焚寂宗,甚至于整个桃源洲的灵气。
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仙宫剥落崩塌,焚寂宗破碎炸裂,地动山摇,日月无光。
邢东乌浮在万丈高空上,于电闪雷鸣间,于九霄雷霆间,于山河崩塌天地动容间,从袖间慢慢地抽出一封书信。
她展开这封存了多年的泛黄书信。
“东乌,你走之后我好寂寞,要是你在这里,就好了。”
“东乌,我在南义城见到仙人啦,他们会飞呀!”
“东乌,我们会一起成为神仙,拯救苍生!”
“东乌,东乌……”
一封封书信从她衣袖间飞出,在这天地覆灭的时刻,于她的身侧如同洁白的信鸽展翅环绕飞舞。
她从滇京带来的唯一牵挂。
从她在年少烂漫时牵起元浅月的手,从她身不由己攥紧了那把淌血的匕首,从她走上高台上褪身为仙,在她走向自己梦寐以求的解脱和寂灭陨落。
自始至终,从未变更。
阿月,这世上,不要再有像你我这样的悲剧了。
阿月,于燃尽一切的业火中,愿终有一天,你我能再次重逢。
她化身烈焰金乌,在天地间,成为唯一的神邸和光明。
一切都焚烧,毁灭,崩塌。
她抽干了整个桃源洲的灵气,去达成她的禁咒,以自己的性命和所有仙力为媒介,以灰飞烟灭为代价,为天下所有半妖重塑肉身。
“我要天下的半妖,都可以摆脱生而卑贱的命运,无论此刻,将来,她们身在何时,何地,何方,都有一次自由选择成为人,或是妖的机会。”
“从此以后,天下的半妖,只会为爱而降生。”
那是一场盛大的陨落。
万钧雷霆下,天崩地裂,山河破碎,那举世无双的天纵奇才,以一己之力,彻底更改了世间的规则。
高居仙门之首的焚寂宗从此消失无踪。
遥在天边,在那千洞窟之下,黑暗洞穴中流浪颠簸的万千茍延残喘的半妖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若有所感地站在原地。
起初是一个,继而是两个,三个……无数个从未想象过自己会走出洞穴的人,仿佛是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所驱使,离开那片世世代代都在黑暗茍且过活的部落,走上了地面。
没有任何人拦他们。
即使最为严厉的族长也不由自主地跟在人流之中,神色紧张地从那黑暗低矮的洞穴中,慢慢地走出来。
那群曾经想要将他们驱赶到另一片领域的修士们,也纷纷顿住脚,惊讶地看着这群面黄肌瘦,数不清的人们。
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人,从来不知道,当数百万人走出洞窟,站在太阳下,那该是怎样一个宏伟壮观的场面。
他们站在了天空之下。
太阳日出东升,在那无法触及的九重云霄之上,于地平线缓缓升起,在青山连绵边缘,烈焰如凤凰振翅,炽热殷红如岩浆迸发,光芒笼罩大地。
那是世间任何奇景,都无法比拟的存在。
在摧毁一切的金乌陨落之后,在无止境的黑夜过后,在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煎熬后。
他们终于迎来了此生头一次看见的日出。
水中瞳一卷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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