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的寒假, 纪幼蓝因为偷偷去找赵宏岩的事情,被网络上掀起的风波吞噬。
半个月的时间,她没有走出家门, 也没有跟家里以外的人联系。
起初是纪善泉切断了她的所有通讯, 防止她听到或看到不好的言论更加受伤。
等事情渐渐平息, 她自己仍选择逃避。
纪幼蓝心里清楚, 如果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了,那她从此以后会多一个称其为爸爸的人。
但没有这样一个人。
家里人避而不谈,好像网络上的流言删干净事情就过去了。
可是她过不去。
她变得惧怕与人沟通, 因为不知道哪句话又会引起轩然大波。
骂人的人不需要理由, 但她被骂,哪怕所有人都告诉她不是她的错,那些话依然足够伤害她。
那段时间,连缪蓝来安抚她都没有用。
纪善泉担心得一度想带她去看医生, 但她说不要,“阿公, 在家里我才不害怕, 别让我去其他地方。”
好在纪家老宅足够大,常常待着也不会闷。
偌大的古典园林式建筑, 除居住用的空间, 百分之七十是景观。
水系、山石、花木、亭台, 遍布各处, 移一步便换一景。
纪幼蓝在里面住了十多年,也并不是每一处都仔细逛过。
她明明最怕冷,可那年寒冬就爱在院子里四处走。
她也不让任何人跟着, 就想自己待着。
看水面结冰、池中残荷,咏树叹花, 堆雪捻霜。
有时候看着看着察觉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过眼。
直到某天傍晚,家里开饭之前,纪幼蓝在腊梅树下发呆。
一阵嗡嗡声由远及近,短暂抓取了她的注意力。
她睁大眼睛看清,竟然是一架无人机。
一开始以为是机主误操作飞到了她家里,可无人机一直悬停在她前方不离开。
机身下面的投放装置挂着几枝鲜嫩的蓝色洋桔梗,花枝上绑着一张卡片,正好露出了她的名字。
纪幼蓝尝试通过无人机跟机主对话,手指着自己做夸张的口型:“给我的?”
无人机的投放装置打开,示意确实是给她的。
花束掉落,她伸手接住。
凑到鼻尖闻一闻,冬天哪来这么鲜灵盛放的洋桔梗?
打开花枝上的卡片,上面是手写的内容。
原来是他们班的班长,代表班里来表示关心和问候。
班长是个十分细心大气的女孩子,考虑事情很周到。
结尾告诉她,如果不排斥的话,以后每天这个时候都给她送花,会附上来自不同同学的卡片。
还让她不要有压力,不用考虑该怎么回复。
这种单向和不同的人交流的场景正是纪幼蓝需要的,同学之间有基础的信任在,不必担心言语的伤害;她不用回复,更是减轻了很多焦虑。
她把洋桔梗拿回房间养着,这么久以来,心里终于有一丝正向的情绪:她对明天产生了期待。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纪幼蓝在同一时间连续收到了无人机送来的花和卡片。
卡片上写的内容大多轻松俏皮,她看了会开心好一阵子。
只是除第一天班长明确表示是她,后面的几张卡片都没有署名。
她想大概是不想让她有压力。
不过她当物理课代表收作业查作业,班上大部分同学的字迹都能认出来谁对谁。
后面再来,纪幼蓝开始有回复,她会在纸上写字通过无人机传递回去。
卡片上写:“做人哪,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她回:“好的!”
卡片上写:“马上要过年了,本炸厨房选手梦想做一道年菜,终于在第n个锅烧坏之前品尝到了成功的喜悦。”
她回:“可喜可贺可歌可泣。”
卡片写:“跟我姐打架,被全家人骂,不是说好的大让小?”
她回:“怎么可以跟姐姐打架!要爱姐姐!”
卡片上写:“学校的物理实验室落成了,听说耗资9999999.99。”
她回:“高三还有机会用吗?想去!”
到过年那几天,纪幼蓝已经好多了。
因为担心方玦被她连累,期间她唯一一次把手机开机,就是为了找他。
但是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
她去问纪云晔才知道,方玦家里同样限制他跟外界沟通。
那时候纪家人隐约看出一点苗头,方玦救过纪幼蓝一回,去找赵宏岩也让他陪着。
但纪幼蓝这么小的年纪谈恋爱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两家长辈隐晦地聊起一次,结果很一致,不可能让他们在一起。
过完年以后,纪幼蓝答应跟缪蓝去国外散散心。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找回自己的能量。
年后十九中开学,纪幼蓝迟了一周才去报到。
踏进教室里,同学们反应如常,没人问她寒假的那件事,只是几个亲近的朋友关心她去哪里玩的,这么久才回来,好逍遥。
她看到方玦的位子没有人,问孔葭:“方玦怎么没在?”
“他跟你一样,从开学一直都没来过。”
纪幼蓝回来以后依旧没联系到方玦,本来以为在学校能见到,没想到他连学校都不来了。
好奇怪。
她打算晚上回家问问方意。
一上午过去,纪幼蓝很快适应了新学期的节奏。
在食堂吃完午饭,回教室准备午休的时候,意外看到了宗霁。
说意外,是因为他才是好久没来学校了。
上个学期,他已经拿到了国内外几所顶尖大学的保送名额,从此便没有在学校上课的必要。
尤其是去年期中结束后,常在他朋友圈里看到他去参加各种比赛,世界各地乱跑。
宗霁的座位在她后面两排,班里这时人少,他跟言回的对话一清二楚。
“怎么突然又回学校了?”
“那物理实验室不是建好了,给玩儿吗?”
“高三的没戏,安生复习吧,哦,你不用,但依然没戏。”
“那出资人是我奶奶,有戏没戏?”
“……有。”
宗霁去找班主任成尧。
于是那天的午休,他们班靠宗霁拼奶奶,获得了高三年级第一批参观物理实验室的机会。
也有同学不感兴趣的,仍留在教室休息,但更多的是像纪幼蓝这样兴奋的。
实验室的老师带着他们参观,见识各种奇妙的现象。
其中获得最多关注的是法拉第笼和高压静电球,都是看起来危险又迷人。
老师讲解完,问有没有同学愿意上去体验一下。
纪幼蓝又想又怕,理论上知道只要按照要求做,不存在危险,但会接通十几万伏的高压电流,听着就有震慑。
她犹豫的时候,宗霁已经举手站上去了。
摸静电球最明显的特点是让头发炸毛,男生演示的效果不那么突出。
宗霁从绝缘体台阶上下来的时候,看向纪幼蓝。
她又怂又想玩儿,只需要临门一脚的勇气,他便开口了:“老师,我们班物理课代表也想试试,她头发还长。”
老师便让她上来。
纪幼蓝和宗霁错身的两秒,听到他分享经验:“别怕,死不了人,我不是好好的。”
“……”
她站到绝缘体上,按照老师的指示把两只手放在静电球上。
电压持续增高,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头皮越来越麻,发丝带了同种电,互相排斥,渐渐都立起来。
形成了一个非常爆炸头的发型。
浑身带电的感觉麻中带点奇异的爽感,也是很难得的体验。
纪幼蓝徜徉在物理的海洋中时,不知道方玦此刻正在学校里,马上会找到她。
方玦即将被周家送出国,这是最后一次回学校,为了几个要盖的章,顺便和老师同学告别。
班主任成尧觉得可惜。
方玦在文学创作方面有极高的天赋,他内心敏感,多灾多难的过往构筑了他的精神世界,作诗作文都别具一格,饱含超出他年龄的深刻感。
去国外读书,语言和文化环境的改变对这样的天赋是一种磋磨。
可身为人师,他却无能为力。十九中的学生家庭都不普通,没有哪一家容得一个老师干涉已经做好的决定,哪怕他是为了这个学生好。
成尧本想给方玦办一个欢送仪式,但他拒绝了。
在十九中念书这一个学期,方玦习惯独来独往,从来没有主动交过朋友。
虽然是一个班的同学,但比陌生人好不到哪去。
办欢送会,只会让所有人尴尬。
方玦唯一在乎的是纪幼蓝。
她悍然闯入他的人生中,让他在痛苦挣扎的岁月里品得了一丝命运的甜头。
他不甘心就此远离她。
可是方意的人工耳蜗、周家太太的威逼、亲生父亲的不作为、两人之间的家世鸿沟,这些东西远远地凌驾于他的不甘心之上。
命运从没有给他二选一的机会。
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如果老天的好心只施舍到这儿,那他需要和纪幼蓝好好告别。
方玦回到班里发现纪幼蓝不在教室,问了一个同学才知道,其他人都去参观物理实验室了。
他找过去,透过门上那道窄窄的玻璃,正好看到她在摸静电球玩。
脸上的表情是新奇又开心的。
等到她从绝缘台阶上下来,接地放电,她的头发又恢复正常。
方玦这时候敲门进来,直奔纪幼蓝:“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在实验室所有同学和老师的目光中,纪幼蓝随他走了出去。
实验室旁边就是消防通道,本就是午休时间,楼上楼下都静悄悄的。
楼梯间没有暖气,气温不比室外的零下高多少,上面一扇通风窗没关严漏着风,呼啸声不绝于耳。
两人对面而立,方玦很珍惜现在还可以见面,想说的话要尽快说。
“纪幼蓝,今天来是想跟你道个别。”
“道别?你要去哪儿?”
“我决定去国外读书,”方玦垂着眼眸,声音里听不出感情,“可能很久都不回来了。”
“……为什么?”
这话问出来就是不希望他去,可纪幼蓝自知没有立场这么要求他。
说不定他还是被她连累的。
“没有为什么,好多人不都去国外读书吗,我以前没有钱,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现在有了怎么能不抓住。”
这是方玦第一次把自己的自尊踩在脚下。
他接受周家的钱和资源。
他承认贫穷,放大虚荣,不复清高。
那时候方玦以为,也许他今后都不会跟纪幼蓝再产生任何瓜葛。
临别之际,产生了孤注一掷的信念。
人生刚经历短短不到二十载,他有太多的不得已和遗憾。
面对注定成为遗憾的纪幼蓝,他想为自己争取遗憾最小化。
事已成定局,方玦不再解释什么。
“纪幼蓝,如果以后真的不能再见,希望我们有一个完满的句点。”
走廊里传来阵阵脚步声,应该是他们班的人走到下一间实验室参观。
谁也没在意。
方玦俯身靠近,纪幼蓝瞬间又产生了刚才摸静电球的感觉。
麻麻的,动不了。
知道他想做什么,可大脑没有指令,她不知该有什么反应,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离她越近,她越能感受到其中的冷。
他现在的体温不会比她的高。
纪幼蓝下意识排斥,可是想到也许真的和方玦再也见不了面,她心里更多的是不忍。
她在摇摆的时候,他在靠近的时候,冥冥中已经有了先兆。
可能是她脚上的鞋子绝缘性太好,摸完静电球,她身上的电接地没有放完。
也因为冬天身上本就容易产生静电。
方玦的唇刚要碰上纪幼蓝时,一股强烈的电流打下来。
楼梯间的监控如果足够清晰,可以拍到瞬间产生的电火花。
这时候只剩本能,两人痛得各自退开,嘴唇连带下巴全部麻了。
方玦这些天没胃口吃东西,水也没怎么喝,唇上本来就有细微的干裂,被电一打,直接出血了。
而纪幼蓝嘴不麻以后,也在下唇舔到了一道伤口,轻微的蛰疼。
她是因为刚刚麻那一下,唇部肌肉不受控制,一不小心被自己的牙齿磕破了皮。
因此两人回到教室的时候,看起来嘴上都挂了伤。
这便是宗霁以为的他们接吻的证据。
度假村的木屋里,宗霁躺在美人榻上听纪幼蓝讲完所谓的“因为你”。
其实更准确说应该是无心插柳、阴差阳错。
他当时没有主观的能量阻止她和方玦亲那一下。
她现在这么说,哄他的成分居多。
好吧,只要她愿意花心力哄,他也可以顺着她的话看作命中注定。
反正姓方的早就出局了。
宗霁的声音在昏暗中跟上她的结束语,“按你这么追溯,也可以说是因为我奶奶。”
纪幼蓝听他的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大概没什么气要生了。
她再次趴到床尾,两只手撑起下巴,视线找到他的身影,“奶奶和你是一家,都一样,是冥冥中的注定。”
“太太,嘴巴怎么突然变这么甜?”
“我一直很甜。”纪幼蓝莫名骄傲,“我们班里其他人都跟你一样,以为我跟方玦是接吻把嘴磕破的吗?”
宗霁没好气,“要不然呢,谁能联想到那是被静电打的。”
“那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岂不是变了。”
“你什么形象?”
“反正那年寒假的时候我应该是小可怜。”纪幼蓝说起曾经的网络暴力事件,已经可以开自己的玩笑,“好多同学关心我,给我送花,还安慰我。”
宗霁的声音在夜色中变得比刚才都温柔:“是吗?怎么关心的,你不是一直在家里吗?”
纪幼蓝讲了无人机送花的事,“我记得那么多人给我送了花,那些卡片我还保留着。不过没有你,你那时候是不是都不在北宁?”
宗霁翻了个身,看向窗外一弯细月,“嗯,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
“说实话,我有想过飞无人机到我家的人是不是你。”
宗霁笑了声,“太太,假话好听,但我不能听太多。”
“我说的是真的!”纪幼蓝是有缜密的推理逻辑的,“首先你奶奶就住在我们家附近,你有作案条件,其次你不是经常飞无人机吗,学校开运动会都让你飞无人机航拍,你有作案工具。”
“我作什么案了?”
“……就是一个形容。”
“那你怎么不当面质问我?”
“我问过班长啦,班长说一直都是她飞的。”
行吧。
本来也是他让班长这么说的。
黄连苦都咽完了,现在和她之间的甜度刚好,陈芝麻烂谷子也没必要往回翻了。
宗霁掀开身上的薄被从美人榻上下来,走到床前,黑暗中精准按住纪幼蓝的脑袋。
“差点忘了,今天的晚安吻。”
晚安吻从额头突破到嘴唇。
宗霁亲完,赞赏一句:“嘴巴确实甜。太太,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