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宁这场暴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近一周的天气都没有晴过,连累天文台失去了日食观测条件,周六直播当天, 只能连接下属地方观测站传输的画面。
临时演播厅里, 观众席上坐了北宁几所中学天文社团的成员, 赵坚和科普部的副部长正在进行相关知识讲解。
纪幼蓝在摄像机画面之外, 白茵同她站在一处。
直播平台在线人数不算多,实时评论刷得慢,几乎每条都有时间看清。
“安啦师妹, 要相信对这种科普感兴趣的绝不是无脑吃瓜人。”
纪幼蓝最担心因为自己的事情影响台里的工作。
前几天天文台的官号已经贴出对举报她种种问题的调查结果。她的成绩、奖项、入职资格, 全部有书面材料或视频材料证明,台里把能放的放出来,证明她优秀得光明正大、清清白白。
声明里最后一句:“我台工作人员纪幼蓝与另一当事人确系亲属,无任何网传不正当关系, 请勿传播不实言论。”
算是板上钉钉。
骂人的失去了支点,蝗虫过境般飞来又飞走。
这一周上班, 大家明显对她产生了很多好奇, 尤其涉及到家喻户晓的赵宏岩,就差找她要签名照了。
纪幼蓝渐渐脱敏, 甚至能开玩笑说:“我整理一下, 争取让他给大家送to签。”
今天直播开始之前, 赵坚看出她心里不安, 语重心长一番:“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你?”
纪幼蓝故意:“不能是因为我阿公吧?”
赵坚拿起手里的稿子要敲她脑袋。
直到敲定她参加南极科考时纪善泉才找上他,之前压根儿没想到她是那个纪。
“这么多年,过我手的硕士毕业答辩, 你是现场唯一一个撑得住我三个问题的。”
“哦。”纪幼蓝努力克制嘴角的笑,“您是夸我很优秀吗?”
“你不优秀, 南极轮不着你去,知道吗!”
“我还以为您看我不顺眼带我去吃苦。”她得了便宜还卖乖,赵坚摇摇头,他就不该多嘴,保持他的严厉人设多好。
直播加上和台下中学生互动的时间,从午后到现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全程很顺利,纪幼蓝担心的评论攻击没有出现。
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活动结束,他们这些加班的人便直接下班了。
中学生们由学校组织带回去,纪幼蓝看到落在最后的方意,朝她招手:“想跟姐姐去玩吗?”
方意双手攥着自己的书包带子,慢慢走过来:“姐姐,你跟我哥他……”
“你哥是你哥,我是我,怎么,难道你不认我了?”
“姐姐,我没有,”方意小脸儿皱着,为难又纠结,“我哥想和你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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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幼蓝和曲飞飞孔葭约好,今天去猫舍挑猫猫。
方玦一直没放弃联系她,她上班期间两点一线,豆蔻湾和天文台他都进不去。
方意跟随学校社团来天文台,早就兴奋地和她说过。
今天一切,都不意外。
猫舍附近的一家咖啡厅,纪幼蓝和方玦对面坐下。
她从南极回来,心心念念和他见的第一面,也是在一间咖啡厅。
不过一个多月,全都变了。
这一面很难再笑。
“方玦,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方玦眼下一片淡青色,看起来很久没睡好了,声音也干涩沙哑:“怎么都得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他这样的态度,纪幼蓝还愿意听下去。
“钟凝她……是怎么知道那些事的,有别的原因吗?”这话问出来,是给他的机会,只是她自己都不抱希望了。
“是我告诉她的,”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能逃避,“在国外的时候,我见不到你,跟她说起你,不知不觉说了很多,那时候我没想过,你们会认识。”
最开始,纪幼蓝在他口中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甚至连名字都不曾提及。
钟凝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他不断完善纪幼蓝的形象,回忆他们的过去,想象他们的未来,在他的艺术加工下,一切都趋向完美。
那时候只当钟凝是萍水相逢,缘聚一段便相忘于江湖,谁想牵扯越来越多,今天的后果,不在任何人的料想之中。
“你能和她讲这么多,也许……”纪幼蓝自嘲一笑,“她在你心里已经很重要了。”
“不是的,小九,从来没有人,在我心里的只有你。”
“以前倒是很难听你说这样的话,现在,不太好信了。”
“小九,你告诉过我,”他伸出手想牵住她的,“不要随便放弃,你会和我一起走下去的。”
纪幼蓝躲开他的手,竟然有点想笑,“方玦,你讲点道理,是你先放手的,你难道还想继续一手牵着一个?很累的。”
店员上了两杯咖啡,似乎也察觉到他们气氛不对,走远了还不忘投来视线,互相之间嘀咕:
“分手现场?”
“男的看着挺诚恳的,我看分不了。”
“不不不,女的发火还有可能,越冷静越没戏。”
“打个赌?”
“怕你?”
窗外阴云密布,远远的雷声轰隆而来。
“方玦,可能一开始我们都错了,”纪幼蓝抽离出来,“我要求你保守秘密之前,我自己都没有守住秘密,所以,我也有错。但是,说我天真也好,傻也好,我曾经真的相信,你永远不会伤害我。”
“小九,你不能这样说,你不能!”
她怎么能这么说?
全是他的错,他会想办法弥补,他永远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她哪来的错?
她认了错要怎么改?
“十七岁的纪幼蓝很幸运能遇到十七岁的方玦,今天的纪幼蓝,依然会记得十七岁的方玦。”纪幼蓝起身,“听说你拿到的股份和周家的一子一女持平,恭喜了。以后再见,应该叫你方总了。”
店员打赌现场,赌不分的掏出二十块钱,另一位得意收下。
纪幼蓝从咖啡厅出来,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
真的不想再下雨了。
走到猫舍,曲飞飞已经看中了不下五只猫,“这只我要,那个小白我也要,它是缅因吗?”
孔葭手上拿着猫条,在科普那些猫更好养。
她家里已经有三只原住民,不好再抱个新的回去,虽然看到一只好漂亮的英短狠狠心动了。
孔葭注意纪幼蓝进来了,可是脸上完全没有当初说要养猫猫的兴奋。
“九,你们谈完了?”
“啊,我们完了。”
孔葭:……
“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干那缺德事儿……”曲飞飞话没说完被孔葭捂住嘴,“噗,噗,你手上有毛。”
“看猫看猫,男人哪有小猫好。”
孔葭抱了猫舍里最漂亮的那只英短过来。
纪幼蓝提不起一丝兴致。
原来彻底地和一个人说再见,尽管不是以死别的方式,也无异于杀掉人的某一部分。
不见血,可疼痛不会少一分。
她失神地站在原地,眼里酸酸胀胀,看什么都是花的。
“别别别,九儿,真不值得,你那金豆子多金贵。”
“唉,算了,让她发泄一下吧,好歹那谁做到了咱俩都没做到的事儿。”
“狗东西倒是让人信一辈子啊。”曲飞飞计上心头,猫也不要了,“这算什么发泄,走,姐们儿带你去找刺激。”
三人上一辆车,纪幼蓝和孔葭看路越来越熟悉,就她俩高二学机车那段时间,宗霁家的赛车场地。
孔葭的人生阴影上来了:“来这儿干嘛?我申请回家。”
“实话跟你们说,姐最近看上一个赛车手弟弟,酷得要死,过两天有比赛,今儿正跟这儿训练呢。”
纪幼蓝兴致缺缺:“那你说的刺激是要把他让给我?”
“这话说的,咱俩谁跟谁。”曲飞飞大气地摆手,“你上赛车绕两圈,什么烦心事保准都忘了。”
这话有点道理,极速飞驰带来的感官刺激,是一种短暂但有效的疗愈手段。
到了地方,今天原本封闭训练,不放无关人员进来。
曲飞飞打电话召唤赛车手弟弟,没等说话,对面驶出一辆迈巴赫,车窗降下正对她,“你们来干嘛?”
“九儿不开心,想找点刺激,”曲飞飞大旗扯得高高的,“让我们进去呗宗老板。”
宗霁看到后排的纪幼蓝。
她神色寡淡,兴致恹恹,想要找什么刺激?
让人放行,曲飞飞的保时捷开进去,迈巴赫掉了个头,跟在后面又回到场地。
大家下车,曲飞飞已经远远地和赛车手弟弟接上了头。
赛车手弟弟抱着头盔朝她们停车的位置跑过来,看到宗霁也在时,惊得连连后退。
老板刚不被他们气走了吗?难道还没骂够?
硬着头皮走到近前,“哥,飞飞,美女姐姐们,您几位,都认识哈。”
宗霁勾着车手弟弟的肩,脸上的笑明明灿烂,却让人不敢接受:“我说开成那个废物样子,原来是我的问题,得看到你喜欢的人才能发挥出来是吧。”
“哥哥哥,我最喜欢你了。”
这是宗霁的赛车俱乐部养的一支车队,他工作以后很少玩了,交给专业的人管理。
下周有一场排位赛,他今天得空来摸一下训练情况。
不看不知道,一个个的吊儿郎当,仗着以前的成绩完全不当回事。
眼看要下雨,他撂了话,“进不了Q3的都给我滚蛋。”
纪幼蓝和孔葭看到赛车手弟弟的状态,很难不联想到自己当年的惨痛经历。
宗霁带人练车,能用可怕来形容。
纪幼蓝主动道:“有训练的话,我们就看看好了,省得占人家的道。”
赛车手弟弟善解人意:“姐姐,你也会开赛车吗?”
“哈哈,有幸跟你这位哥学过。”
他这里占地面积广,分不同的场地,卡丁车、机车、方程式赛车都有,还有专门的儿童训练区,她当年和孔葭,其实都玩儿过。
“那姐姐肯定开得很不错,要不开老板的车跟我们玩儿玩儿?”
纪幼蓝看了宗霁一眼,用不太服气的语气:“你们老板禁止我开他的车。”
“行了。”宗霁及时开口,还聊上了俩人,“姜迦,三秒钟内你给我回到车上。”
弟弟给曲飞飞隔空飞了个吻,麻溜闪人。
“你们打算找什么刺激?”
纪幼蓝:“反正不是被你骂的刺激……啊不是我是说,你的车,我能申请开吗?”
可能是因为看到训练场地那边驰骋的车影,确实有够刺激的,她想开了。
“你今天怎么了?”
代言人曲飞飞上线:“就是跟那谁彻底断了。”
宗霁原本倚靠在自己的车上,闻言不禁站直了身体。
“你想开哪辆?”
纪幼蓝有些惊讶:“哪辆都行吗?”
他迟疑了一下,“哪辆都行。”
最终去他的车库里挑了辆机车,黑色车身缀着绿色线条的川崎h2。
纪幼蓝看他的脸色,“你是不是又不想让我开了?”
宗霁检查车子,这辆是杨舟之前答应送来的,他还没开过两回,顶级运动车型的马力超过二百,他有些担心她开。
但答应好了,这时候也不好反悔。
他取了个头盔给她戴上。她身上的衣服也还合适,台里今天不算正式工作,她穿得也休闲,白T牛仔裤,便没换专业的骑行服。
“我想开出去。”纪幼蓝跨上车,提了新要求。
“外面和这里一样。”
“一样为什么不让我开出去。”
宗霁被她打败。
“你不跟我一起吗?”孔葭和曲飞飞已经去看弟弟赛车了,她想开车,又不想光自己一个人。
宗霁取回自己的迈巴赫车钥匙,“我开这个。”
“啊?为什么?”
宗霁压着她的头盔让她看天,密密麻麻的乳状云,预示着强对流天气的到来。
“下雨你自己淋,我不管。路上不许超我的车,知道吗?”
“知道了。”
川崎跟着迈巴赫开出了赛车场的大门,正式上了路。
宗霁压着车速,沿着一条人少的道开。
左后视镜里看纪幼蓝,她露在头盔外的发丝随风飘动,上半身压伏着,隔他守着安全距离,还算听话。
远方天空隐隐有雷声炸响,他打算开到下一个弯就回去。
吹吹风就够了,真淋雨还是她自己难受。
纪幼蓝不知道他的打算,她开得越来越舒畅,车速不由提快。
风来也好,雨来也好,让她暂时忘掉所有不开心的事,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超过迈巴赫时,心里甚至有一丝得意:我超宗霁的车了诶。
宗霁见情况不对,连连鸣笛示意她减速。
好家伙,她还越开越狂野了。
这一片弯道多,她没来过根本不熟悉。
对面有一辆小货车跟川崎会车,转弯时车尾险些扫到她。
妈的他后悔了,就不该答应她开车出来。
迈巴赫飙到一百二,还好她胆子没大到天上,被他超了没有咬着不放,渐渐落了下来。
到了一条开阔的直路,宗霁刹停了车,下车以后,车门被他的怒气连累,被狠狠摔上。
他站在车后,视线锁定纪幼蓝的人和车。
纪幼蓝自然注意到了,隔远都被他盯得心虚。
车速减下来,在他跟前停下。
“下来!”
隔着头盔,纪幼蓝仍然被这两个字震慑到了。
至于吗生这么大气。
她把车停好,摘下头盔,没敢说话。
“出师了纪小姐,”他撩起眼皮,冷哼一声,“是不是该给你点播一首‘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纪幼蓝:……
刚才她心里真这么唱来着。
“刺激是这么找的吗?刚刚那辆货车差点刮着你你没感觉吗?你心里难受至于再把自己搭上吗!”
纪幼蓝认识宗霁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见识他发火。
就算是之前教她们开车不顺利,最多也是不耐烦或者阴阳怪气讽刺一两句,从来没有大声吼过人。
今天是被她气到了吗?他的手好像在发抖。
“我没出事啊。”纪幼蓝迎上他的视线,小声为自己辩解,“但是,你好凶,比天边的炸雷还吓人。”
她以为会被骂回来,奇怪地看到宗霁的脸上骤然间失去血色,声音好似卡在喉间出不来,“纪幼蓝,你有没有什么感觉?”
“嗯?”
头皮麻麻的,全身都麻麻的,我的头发怎么支棱起来了?
宗霁瞬间拽住她的手腕,将她右手食指上的金戒指撸下来扔掉,当即拉开迈巴赫的后座车门将她甩进车里,自己也随着坐进来。
两人靠得很近,纪幼蓝无暇问发生什么了,心中是被无限放大的恐慌。
好像生死就在一线。
“别动,别碰车里的金属。”他单手扣着她两只手的手腕,声音里少见的紧迫感让她乖乖听话。
话落下一秒,一道长长的闪电耀动着冷蓝的光,刹那间将天空劈成两半。
轰隆的雷声好似在他们头顶炸响,
纪幼蓝被吓出了惊叫,本能地弯腰寻求庇护,宗霁压着她的背按在自己的怀里,声音强自镇定:“没事没事。”
旷野之中,苍穹之下,被雷电选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可靠之人。
迈巴赫出现一阵异动,是车里的电子元件被击毁的声音。
雷声远去,纪幼蓝终于敢抬头,愣怔地反应过来,他们刚刚,物理意义上的,被雷劈了。
在车外她的身上的感觉就是被雷电“锁定”了,当下如果不立刻跑开,最好的办法便是躲进密闭的车里,静电屏蔽能保命。
这是中学的物理知识,她从来没想过会有实际用到的一天。
这么炸裂的人生体验,一辈子恐怕就这一次了。
“纪幼蓝。”
“啊?”她声音里明显的颤抖,还在后怕。
“买彩票吧,我们今天肯定能中个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