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玦和钟凝上了二楼, 最东侧一间房门被打开,里面已经坐着周家太太夏繁书。
她呷着茶,右手跟随楼下的评弹曲节奏, 在桌面上轻轻地点着。
钟凝叫了一声“表姑”。
“来啦, 坐吧。”夏繁书面上是很温和的笑, “这曲儿, 怎么听都不腻,难怪能让人惦记这么多年。”
钟凝不了解个中曲折,“您兴致高。这咿咿呀呀的, 我根本听不懂。”
“那你可要多学学, 方玦喜欢听评弹,是吧?”
“你很喜欢吗?”
方玦没说话,转身把窗户关上,隔绝了声音传入。
钟凝听不懂他们的哑谜, 也不太在乎。
她要的只是方玦跟她在一起,哪怕他别有目的。
她和方玦在国外读书的时候结识。
彼时他物质贫困、生活孤僻, 可盖不住他金子般的才华。
明明学的是工科的生物工程, 出租屋里铺满了他的诗作、画作。
他从没系统地学过,或许是天赋使然, 抑或是人生经历造就, 他的诗和画, 丰沛的感情直击人心。
钟凝太迷这股劲儿了。
所以哪怕知道他的情感倾诉另有对象, 她也要在他的人生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有一天,她要他的诗和画都是为她而作。
北宁、十九中、周家,走得渐近, 知道了彼此还有一层微妙的身份联系。
钟凝跟方玦交换条件:“我说服我表姑让你回国,你可以时时刻刻见到你的那个她。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想见你,你要出现。”
方玦点头了。
在钟凝看来,方玦和纪幼蓝之间的牵绊,说好听点叫灵魂伴侣,难听点就跟过家家一样。
太脆弱了。
方玦撼动不了周太太,正如纪幼蓝拧不过纪家的大腿。
搞点无知的青春疼痛文学,体面地说个再见,一别两宽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回国以后,钟凝才发觉她错了,灵魂伴侣的羁绊比她想象得要牢靠。
纪幼蓝在南极的八个多月,方玦表面上漠不关心,但他没日没夜创造的诗篇里,每一个字都在说想她。
钟凝也低估了自己的在意程度。
她以为自己并不需要方玦唯一属于她,不过是牵着他的鼻子玩玩儿。
但怎么办,他越不爱她,她越想要他。
在纪幼蓝回来以后,这种不明所以的情绪具象成危机感。
所以她干了生平最跌份儿的两件事。
先是拿小号故意发自己和方玦跳舞的朋友圈给纪幼蓝看,接着用她的账号发了方玦拍的照片。
前天晚上,他打电话质问她为什么私自拷他的照片。
“方玦,你是觉得你拍的她见不得人,还是你跟我的关系见不得人?”
钟凝知道自己没多大力量掌控他了,执念变成了哪怕得不到他的心,也要绑住他的人。
夏繁书是能让他听话的人,所以他们今天到了这儿。
三人环坐,一时沉默。
服务生送来夏繁书提前点好的菜。
“这里的菜色,方玦恐怕吃不惯,毕竟在国外生活了那么多年。”夏繁书缓缓切入正题,“你能回国,自己知道原因,戏刚演到一半,可不能罢演。”
方玦冷眼,并不动筷子,“周太太,你与其防着我,不如教教你的一儿一女该如何长进。”
“方意也是我的女儿,这些年忙得疏忽,我该好好教教她。”夏繁书笑得无害,“方玦,你安安分分,咱们之间也不必相看两厌。”
“周太太说的安分,指的是我成为一个废物吧。”
夏繁书慢条斯理地用餐,“不,你爸是个废物,你不像他,我反而很欣慰。凝凝喜欢的人,也不应该是个废物。”
夏繁书期望的是方玦始终在她的控制之下。
他可以有本事有才华,只要不威胁到她一双儿女的利益。
周家老爷子眼看不行,她老公是个纨绔荒唐人,一个浪荡子忽然良心发现,对方玦的生母感到愧疚,正撺掇着老爷子在遗嘱里给方玦补偿。
方玦回国这一年,尤其是在去年十月之后,被他爸安排进公司里,倒真做出点成绩。
他手里没有实权,夏繁书挺乐意看他为周家创造价值。
但他的野心不能够过度生长。
“纪家小九,你惦记不起。她父母……前车之鉴,你跟她遇上那一刻,结局就写好了,绝无可能。”
方玦听够了这样的话,“周太太,如今你说了不算了。”
“确实,”夏繁书气哼了一声,“我自认在这件事上,能量没有纪家大。你当初连我都反抗不了,更别妄想撼动纪家。”
钟凝自顾自盛了碗汤喝。
听他们讲话还真不舒心。
“方玦,楼下正在唱的这位,你认不认识?她是你妈妈的同门。这么多年不见,你猜猜,你妈妈以前的那些熟人,知不知道她最后是什么下场。”
方玦颓势已定,身上激发的戾气逐渐吓人。
但夏繁书不是他能吓到的人,“哦,我说得不对。说‘下场’显得是我动的手,她明明是……”
怀着最后一点女人对女人的同情,她将“咎由自取”四个字咽回去。
“算了。方玦,你跟你爸有一点倒是像的。”夏繁书放下筷子起身,“说痴情种子算抬举你们。用情惑人这一点,你们父子是一脉相承。凝凝,你也别太傻了。”
钟凝起身送夏繁书出去,回身看到方玦重新开了窗子。
他点了根烟,婉转曲调灌入耳中,平息了气躁。
“钟凝,我从没隐瞒过,我喜欢的是她。”
“我知道啊,也……不介意,”钟凝忽然觉得不相爱倒不如互相伤害,“但你跟她隐瞒过我吧?她以为我是你的什么人?你觉得她会介意吗?”
烟灰掉落,他沉默。
“她知道你抽烟是我教的吗?她知道你写给她的信我都看过吗?她知道她在南极时你在跟我上床吗!”
“够了!”
钟凝红了眼,“方玦,你也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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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小杏厅,柳垂园的老板带着两个人进来,打断了里面的聊天。
屋内屋外四人齐惊喜,不过有人真情实感,有人是在作假。
“阿姐?”纪幼蓝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缪蓝,更没想到她是和宗霁一起来的。
老板见状也明白了:“哟,我以为你们约好的,就带上来了。”
宗雪把戏演完:“没约好这才叫缘分。”
左右四个人都认识,便决定在一处用餐。
不大的圆桌,摆了四把椅子。
宗雪和纪幼蓝原本相邻坐着,对面各有一个空位。
大概姐弟总是互相嫌弃,宗雪将宗霁发配到纪幼蓝右手边的位置,“你坐那儿,离我远点。”
缪蓝坐到纪幼蓝对面,在宗雪左手边。
两位姐姐没什么私交,工作上有过往来。
缪家有一个公益基金,二十年来捐助了无数患白血病的儿童。
宗雪去市立医院走访时了解到这件事,做成了宣传典型,号召企业学习。
去年年度慈善企业颁奖的时候,亲手把奖杯交到了缪蓝手上。
乍一见面,聊的还是这件事。
纪幼蓝听到白血病相关,心中隐隐有些难过。
自动屏蔽掉这些内容,视线落到室内的第四人身上。
宗霁把搭在小臂的西装外套交给服务生挂好,白衬衫袖口向上挽了两截。
整个人映在背后的金箔布圆形屏风上,有种古典的贵气。
他的手指修长顺直,皮肤白皙平滑,做这个动作观赏性十足。
纪幼蓝脑袋里自动连接到这双手的其他使用场景。
玩儿魔方、切牌、写书法、摸方向盘。
高中时她全都见过。
他这人技能天赋蛮多的,不管正经不正经有用没用的,感兴趣就能学个精通。
盲拧魔方比赛拿过奖;
扑克在他手里变得好听话,能飞出去又飞回来,他想要哪张就能弹出哪张;
书法大家临遍,控笔能力神乎其神,炫技时印刷体都能写;
开车更不用说,一搭上方向盘他就是车神。
纪幼蓝想,大概是以前年纪小,审美还没到那份儿上,一句好看加厉害概括一切。
忽略了实现所有操作的这双手。
是有点性感在的。
此刻他用湿纸巾擦拭手指的动作,让她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她愿意付费让他给自己服务一下。
宗霁在纪幼蓝旁边坐下,察觉到她盯着自己出神,“想什么呢?”
“我也想擦……擦手。”
擦手就擦手,被她说得跟擦边一样。
没想通她害哪门子羞,水灵灵的眼睛眨出图谋不轨的感觉。
这是突然觉得他好了?
宗霁从桌上拿了一片新的纸巾,撕开递过去。
纪幼蓝回过神来,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湿巾她也没好意思接,手忙脚乱端起旁边的茶杯。
宗霁的手晾在那儿,被她一系列的古怪操作迷惑住。
少爷也有脾气,气中好笑:“怎么着,还要我给你擦?”
这一回被口里的茶水实打实地呛到,纪幼蓝猛咳了几声,脸都憋红。
缪蓝起身过来拍拍她的背,“多大人了,喝口水还呛着。”
丢了半分钟的人方渐渐止住,纪幼蓝直起腰来:“阿姐,我没事了。”
宗雪圆了场:“是不是喝不惯碧螺春?我让他们换壶茶来。”
又对宗霁道:“纸巾给我吧。”
纪幼蓝完全不敢再跟宗霁有视线交流,只是“阿姐”“姐姐”地叫着,跟缪蓝和宗雪说话。
说起宗霁和缪蓝到柳垂园来,是为了谈工作。
北宁这些家族,千丝万缕的生意往来盘成了巨大的网,甚至为了利益将婚姻当作筹码也是常见的事。
纪幼蓝家里确实够宠她的,从没要求她做这方面的牺牲。
否则她会跟她阿姐一样,大学读完就订婚,正式工作就结婚。
绝不会有她和方玦的事儿。
在座都不算外人,工作的事照谈不误。
纪幼蓝不怎么听得懂,并不多嘴。
起身又把窗户打开,楼下的曲子婉转绕进来。
视线在楼上楼下环视一圈,没再看到方玦。
隐约听到楼下似乎有人在吵架,琵琶声中辨不真切。
宗雪正好也有件公事,市财政前几年通过银行发的债券今年年底到期,目前看偿还有些吃力。
问问他们有什么建议。
宗霁太清楚他姐打的算盘:“银行不也你们控股?就跟我欠你钱一样,我不还你好意思几次三番要?”
缪蓝在场,倒不能跟他似的这么讲,“话是这么说,到底不好看。上面追究的话,总得有人负责。”
“阿姐……”宗霁话吐到一半,很意识到不对,囫囵吞回去。
不过一桌人都听得清楚,宗雪乐了:“你叫我,还是叫缪总?”
宗霁难得有哑口无言的时候,他确实被纪幼蓝满场的“阿姐”带跑了。
小时候因为身体差,纪幼蓝养在南方外婆的老家,到六岁才回北宁读书。
一应称呼都从当地的习惯,叫阿公阿婆阿姐,亲近朋友间也常唤“阿”加名字里的单字。
北宁少见这样的叫法。
缪蓝当然还轮不到宗霁叫姐,他很快就找补回来,喝了口茶,气定不慌:“我是说,阿雪。”
宗雪隔空要打他,“没大没小的。”
“看你们有什么企业,或者承包权,能出手的抓紧出手。我们家,缪家,还有她家,”宗霁轻抬下巴指着纪幼蓝,“不管公司还是个人,牵扯进去就是麻烦,不可能给你借款。姐夫的主意你更打不了。”
宗雪心下有了盘算,不再谈这些。
纪幼蓝这么多年处在学术环境中,其实相对单纯,日常最操心的,可能就是论文发不上或者挨导师骂。
最辛苦的在南极八个多月,也受过颇多照顾。
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
看宗雪、缪蓝,包括纪云晔,他们才是大人。
有纪家庇佑,她确实也有不长大的资本。
但宗霁,明明跟她一天生日,怎么大人气质强她好多倍?
餐品陆续上来,有一道熟醉虾,宗霁戴上手套剥了壳,虾肉分给三位女士。
三三四的分法,四在纪幼蓝盘子里。
席间给她们添茶,也很周到。
缪蓝以往跟他打交道都是在公事场合,直白的印象是他沉稳矜贵,游刃有余。
似乎宗家养出来的小孩就该这样。
今天用这一餐,相对私人。
他是少见的弟弟形象,进退有礼。
有点无伤大雅的脾气,不死板,挺直率,挺招人喜欢。
本来他们约见面的地方不是柳垂园,临时改地点很不像他的作风。
缪蓝倒不认为他费些周章是想见自己的姐姐,琢磨来琢磨去,更像是为了纪幼蓝。
宗雪大概率也知情。
而纪幼蓝看起来,真就是来吃饭的。
“跟小宗比起来,感觉我们小九还是个孩子。”
纪幼蓝自己也这么想,可听别人说总不太服气。
“阿姐,我跟他一样大的。”
“那人家还知道照顾你,给你剥虾。”
宗雪道:“他应该的。”
宗霁这时候像个听话的弟弟,乖巧附和:“我应该的。”
纪幼蓝:“绅士是这样的。”
缪蓝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她的傻妹妹跟人家不在一个频道。
饭毕一齐走到停车场,只纪幼蓝没有车。
宗雪支使宗霁:“你顺路把小九送回家。”
“我跟她非顺路吗?”
宗雪:“不顺路也给我送。”
三个人的车没停在一处,纪幼蓝跟着宗霁走。
车灯闪了两下,宗霁服务到位,车门都给她开好,肢体语言和神态都在说心情很好。
“请吧,九小姐。”
纪幼蓝拿起款儿:“表现不错,小费加倍。”
上车前一秒,看到了朝这边走来的方玦。
“宗霁,我自己回去,你先走吧。”
宗霁的好心情被她一起带走。
她从他身边跑掉,头也不回,奔向了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