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终是一同坐进了马车里。
李临伏在裴醉的膝盖上睡得很香,裴醉也头靠着马车,有些疲惫地抱臂睡了。
李昀试探地一点点向裴醉的身边坐得近了些。
又近了些。
两人从相对而坐到并肩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李昀抿了抿唇,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替他拨开挡住侧脸的一绺碎发。
那人一贯警醒,连睡梦中也留了三分清醒,从不让人近身,今日却毫无察觉。
是很累了吗?
李昀又凑近了些,尽力从马蹄踩石板道的喧闹声中分辨出那人的呼吸。
虽然忘归方才一直撑着说笑,可那苍白的脸色和他时不时抬手按揉胸口的动作,根本就是因为疼痛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否则他绝不会让人察觉到自己身体不适。
李昀轻轻地用手探上了那紧紧抱着的双臂,意料之中的无法撼动,是在用力压制着胸腹处的疼痛。
这么难受吗?
李昀咬了咬唇,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替他用手暖一下痛处。
“又想吃为兄豆腐?”
李昀一愣,抬眼对上裴醉微微掀了一道缝的眼眸,眼中含着戏谑的笑意。
他本能地想要回话,却在那人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一丝试探与不安。
电光火石间,李昀收拾好心上一团乱麻,清冷抬眼,淡淡回道:“兄长胡言乱语,我何时有过失礼举动?”
裴醉微不可见地松了眉头。
看来小云片儿真不记得那晚的事了。
“这怎么能叫失礼?”裴醉干脆长臂一揽,将李昀抱在怀里,满足地喟叹,“我们元晦真暖和。”
“你冷?”李昀抬手去握着裴醉的双手,果然如冰寒凉,他抬手覆上那人的额头,担忧道,“是又要发热了?”
“...”
裴醉没听到意料之中的嗔怒,微微地皱了眉。
他用手轻轻捏着李昀的肩,再不隐瞒双眸中的试探。
“元晦,你怎么了?”
李昀压着喉咙间的酸涩,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愤怒:“我看到地上一滩血迹,你是不是,又毒发了?”
裴醉缓缓凑近,那好看又俊朗的五官在李昀面前慢慢放大,一双乌黑如墨的幽深瞳孔静静地看着李昀。
李昀并不躲闪,眼中的心疼与愤怒皆不是伪装。
他是真的要疯了。
裴醉微微叹了口气,将他轻轻搂到肩上。
“还好,就是有点累。”
李昀缓缓呼了两口气,努力将今夜那关心则乱的失态从自己头脑中丢了出去。
既然他想瞒着,便瞒吧。
“想聊天吗?”
李昀再抬头时,那一贯如清溪澄澈的眸子罩了一层雾,在夜色里竟然还能看出水光潋滟的光晕。
李昀的双眼本就很好看。
眼角微圆而眼尾微微上挑,微笑时瞳孔中流转着温润,严肃时又带上了点清冷疏离的威严。
今夜,那双眼睛却雾蒙蒙的,仿佛那小云片儿裹挟着软软的水雾,一个劲儿往裴醉心上滴雨。
裴醉本如湖水平缓的心境硬生生被那人砸出了沸腾的水花,压都压不住。
若不是知道李昀清醒时正经如君子的不动如山,裴醉甚至都觉得,那人是在刻意借月色勾引诱惑他。
这还聊什么天。
裴醉喉结微微颤了颤,恨不得把那双眼睛严严实实地捂上,不许别人看到。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李昀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还有那冰冰凉凉的掌心,让他先是一怔,后是无语:“裴忘归。”
“嗯,就这么聊。”
裴醉懒散的声音在李昀耳边响起,反磨得后者耳根一红。
“能把手放下来好好说话吗?”李昀咬了咬牙。
“不能。”
“为什么?”
“今晚的圆月太亮了,容易伤眼睛,为兄替你挡挡。”
“...”
论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裴家忘归当属第一人。
在李昀炸毛前,裴醉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掌。
“为什么要带着小五去皇庄?”李昀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之前,我跟子奉提及,要带小五参阅京营训练。本想着明年春日猎上带他一同参加,中间有些意外,我便只能提前让他尽快熟悉三大营。今夜住在皇庄里,顺便也要看看,崔家是怎么管理皇庄土地的。”
李昀乌黑的长睫毛一颤。
只是意外,而已吗。
裴醉没留意李昀的神色波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大庆武将凋零,小五为君,若仍是以文臣为先,那么国门恐怕难守,乱世之下,不求大庆重武抑文,可至少要文武不偏不倚,方是长久之计。我物色了几人,可护大庆边疆,其中大多数你都见过了。甘信水军,贾厄走后,我会让宣承野接手;望台粮储,陈琛至今做得都不错,我也算放心;京营有子奉和子昭,虽然申行是个麻烦,但也并非不可解决。现在,唯有赤凤营我放心不下。兰泞的火器进展实在太快,大庆若无对敌之策,迟早要败。我只能寄希望于神火营,希望明鸿争点气,至少别浪费户部的银两铜铁。”
李昀越听,越觉得窒息。
他轻轻敲了敲胸口,仿佛晕马车一般,捂着唇,竟忍不住腹内翻江倒海的难受,喉结上下滑了滑,眼中溢出了星点水光。
“怎么会晕车?你不是只晕船吗?”裴醉看见那人脸色惨白惨白的,立刻拉起他的袖口,替他按摩着手腕处的穴位。
李昀忍着眼泪,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脊背不由自主地发颤。
“要停车休息一会儿吗?”
裴醉用手顺着李昀的背,便要出声唤侍卫停车。
“...没事。”李昀声音有些闷,“让我靠一会儿就不晕了。”
胸口真的堵得太难受了。
李昀呼吸急促又迫切,犹如溺水一般窒息。
他只能死死地攥着裴醉身上的披风,只有这刚刚好的温度和独属于那人的味道才能救他出这冰冷如寒潭的噩梦。
这个温度,表示他还在身边。
“元晦?”裴醉用手轻轻扶住李昀的侧脸,看见那人眼角的泪光和苍白的脸色,心疼道,“这么难受?都晕哭了?”
“嗯,难受。”李昀抚着胸口,声音好像罩了一层布,憋闷不清,“所以,别说了,让我睡一会儿。”
裴醉看着李昀乖顺地垂着长睫毛,裹着披风靠在自己肩上,眸色微微柔和了下来。
李元晦难得这般依恋地主动靠近自己怀里。
看来真是难受得受不了了。
裴醉揽着他的腰,用低沉醇厚的嗓音在他耳边安慰着:“不用忍,就算吐了也没关系,为兄不怕脏。”
李昀装作没听见,鼻尖却微微红了。
马车一路疾驰,从中城驶出南城门,朝着南郊的皇家私庄而行。
从出了城门开始,那繁华的景象一下子便消失了。
那些勾栏楚馆,酒肆饭庄,仿佛烟雨一般,被田野的风吹散,如一场华丽的幻梦。
田间的地十分泥泞,马蹄子踏进泥沼里再拔出来都费劲,那马蹄闷响隔着马车壁传到车内,李临皱了皱小眉头,睡眼惺忪地从裴醉膝盖上爬了起来。
他发现,这里不是他熟悉的龙床,而是他裴皇兄的怀里。
“皇兄,咱们去哪?”
裴醉温声道:“陛下,咱们去找木头。”
李临还没清醒过来,反应了一会儿,小胖手抓住裴醉的衣袖,高兴地笑了:“真的?”
“嗯。”
正说着,马车缓缓停了。
李临被裴醉抱着下了车,却发现面前那光秃秃的庄子上哪有什么带着异香的檀香树。
那枯藤老树劈了叉,篱笆栅栏上都是乌鸦。
田地里面歪七扭八地插了麦子梗,旁边有几根烧得无精打采的火把,将里面层层叠叠的麦杆吹得幽深晦暗,仿佛会吞吃人的夜幕海浪,瑟瑟作响。
那田埂间仿佛还埋了别的东西。
比如森白尸骨,比如暗绿荧光,还有,人的眼睛。
许许多多呆滞的灰白色眼睛,映着瑟瑟火光,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皇庄门口的三人。
那些眼睛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像是田里的蝗虫过境,压抑而密集地向着一个方向移动。
李临没见过饿得骨瘦嶙峋的人形骨架子,只以为他们是什么野兽。
“皇兄,书上说,野兽怕火,我们要不要燃篝火啊?”
裴醉眼眸微微眯起。
他握着腰间的佩刀,抬手慢慢地护着李昀和李临后退。
那远远跟着的天威卫也现身,将两人密不透风地护了起来。
那些眼睛渐渐从麦田里走了出来。
那些眼睛镶嵌在头骨上,那些皮肤松散地挂在骨架上。
嘴里还塞着干瘪的小麦皮。
他们饿了。
而眼前,有食物。
那新鲜的血肉。
可以吃。
比小麦皮更好吃一点。
人是不会吃人的。
在尚有选择的情况下。
他们是饥荒流民,却被这个世道,逼成了畜生。
李临吓坏了,抖着右手,抓住李昀的左手,然后两只手都死死地抓牢了,生怕李昀把他丢下。
“带他们走,去京营。”裴醉朝着天威卫吩咐着,然后慢慢地抽刀出鞘,右手从车厢底板抽出一把纹龙玄铁宝剑,塞进了李昀的手里。
裴醉回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梁王,替陛下拿着,请他亲率京营平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