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开门吗?”有人弱声弱气地问。
距离门口最近的是管家, 他沟壑纵横的脸逐渐爬上惊恐和不安,他颤抖着声音低声问身边的小厮:“确定发了请帖的都来了吗?”
小厮确认了好几遍:“都到了。”
管家咽了口唾沫,他在心底思索, 既然外面那人还来敲门, 总不会是来找茬的。他这样想着,沉声对小厮说:“开。”
小厮瑟缩了一下,不太敢去。
管家瞪了他一眼,手掸了掸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转瞬间已经满脸堆笑,他到了门口, 深吸两口气,这才开了门。
厚重的黑门微微错开了一条缝, 管家一只眼睛往外看, 只看见外面无边的细雨。
他心底松一口气,正想把门合上, 下一秒, 他却感觉门在外面被拉住了, 他当即顿在了原地。
一把黑色雨伞的伞尖直勾勾地伸进来, 戳着管家的脖子。
管家被那伞尖戳得生疼, 大气也不敢喘, 然而低头去看雨伞时,伞尖上又没有一点锐器, 圆润古朴。
外面的人影闪进来, 顷刻间抓住了管家的脖子, 他一身黑, 头上带着兜帽, 看不见五官, 只能看见利落的下颌,他只开口说了一句:“麻烦了。”
说完,掐着管家的脖子径直穿过庭院。
院子里没人敢吭声,无论男女老少,都上下牙打架地看着那人往堂屋走,茫茫细雨落在院子里,打湿了那人的衣襟,他却丝毫不在意,雨伞松松地提在手里。
“谁啊?”有好事的人在下面悄悄地问。
“温家的冤家?温家向来和善,怎么可能会有冤家?”
“偏偏在这大喜的时候来,温家大儿子的婚事,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一次是非要娶一个不该娶的女人,这次是有人闹事。”
“可别提上次的事了,温家老爷夫人都快气死了。”
不知道有人看见了什么,大喊了一声:“鬼、鬼啊!”
酒杯被人掀翻在地,劈里啪啦一阵乱响之后,才终于有人回过神,吊着嗓子哭丧似的喊:“老爷!”
堂屋内的人听到这一嗓子,正想出门,然而一股阴风已经卷了进来,温家老爷啪得一掌拍向椅子,正欲站起来。
他看到来人,又重重跌坐下去,不敢置信道:“岚洲?”
阿瑞斯穿着一身雪白寿衣,在这份喜庆的环境里格外格格不入,他偏头睨了一眼地上的公鸡。
在阿瑞斯进来之前,这公鸡还趾高气昂地到处踱步,时不时扑扇两下翅膀。但现在见了阿瑞斯,缩头缩脑地蜷在地上,像个鹌鹑。
阿瑞斯蹲下身,手指夹住公鸡一只翅膀,手腕用力往外一甩,就把扔出了屋。
公鸡扑腾出屋,打了个大大鸣。
“你!”温家老爷气得捏紧了扶手。
阿瑞斯没看他,转头看向旁边安静站立着的新娘。
楚寻的脸和脖颈都被红盖头遮住,因为喜服修身,他腰细腿长的身材更加明显。
阿瑞斯看着那红盖头,眸光变换,最后走近,似乎是想牵上楚寻的手。
楚寻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悄声道:“是阿瑞斯吗?”
阿瑞斯看着他后腿半步的动作,默默收回手,低低嗯了一声。
楚寻眼前一片黑暗,他勾起唇角,“你这时候不应该出现吧,最起码也要等到拜完堂。”
阿瑞斯皱皱眉,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转头看向门口。
“这个又是谁?!”温家老爷一口老血气得差点吐出来。
黑衣人活动了一下手腕,接着摘下兜帽。
是池逸!
池逸没看他们,一双眼睛黏在站在旁边的人身上,他径直拉过楚寻的手腕,正要往外走。
楚寻什么也看不见,他下意识挣了一下:“等一下。”
他以为还是阿瑞斯。
阿瑞斯和整个温家都没想让池逸轻易带走楚寻,阿瑞斯率伸出手挡在他面前,沉静地看着他。
池逸笑了一下,作势放下手,下一瞬间,一张扑克牌就朝阿瑞斯飞了过来,那是一张红桃,卡牌最后嵌在温家的柱子里,熊熊烧了起来。
楚寻感觉到打起来了,他有意想掀开盖头,但是手和脚却好像被捆住了,怎么都动不了。
他不动声色地叹口气,如果阿瑞斯不突然出现,就以他现在的情况,绝对没办法脱身。
温家老爷凶狠地对阿瑞斯说:“你先给我滚出去!”他说着,站起身,几乎是一抬手,门就顷刻间被人撞破。
外面酒席的客人不论是男是女,都变成了一架内里燃着绿灯芯的纸人——这就是他们本来的模样,现在这些纸人都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想要攀咬住池逸的裤脚。
楚寻听着战况愈发复杂,忍不住问:“怎么了?”
池逸一直护在他旁边,因为动作过大,他声音有些低和喘,听起来跟阿瑞斯莫名相像:“没怎么。”
楚寻眉头皱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阿瑞斯躲过几个纸人,他看似站在原地没动,但池逸注意到,周围已经有不少黑影漫了上来,恰巧就出现在纸人的脚底,沿着躯干一点点攀附上去。
阿瑞斯淡漠地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朝后招了招手,刹那间,所有纸人都被阿瑞斯占为己有。
温家老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正欲冲下去,椅子后面的一只鬼影就攀了他,他刹那间被拿住脖子,使不上力气,只能重新跌坐回椅子。
黑影控制下的纸人攻击速度更快,他们将池逸团团围住,并且见缝插针地隔开了池逸和楚寻之间的距离。
池逸倒是不担心阿瑞斯会伤害楚寻,但是现在的情况,跟刚才比说不上谁好谁坏。
阿瑞斯压低了声音:“你来不来都不重要,我都会把他带走,但是没有你比较重要。”
池逸似乎是笑了一下,他散漫地朝周遭的黑影瞥了一眼。黑影散发的黑气如同沸腾的水汽一团团地往外滚,池逸盯着那股黑雾,熟悉的感觉一点点涌上他心头。
他好像见过这个黑影。
不对。这么形容不太贴切,他是见过这个人,成为黑影之前的人。
他见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只有白色的宿舍内放置着许多上下铺,那时候池逸还小,甚至都数不清楚。每张床都有属于自己的主人,但是接下来的每一天,有人出了宿舍,就再也没有回来。
池逸皱了皱眉,强迫自己冷静。
那是什么时候?是小时候缺失的记忆?
池逸眯着眼睛看向阿瑞斯,他想起阿瑞斯之前说过的话,于是又回头看了一眼楚寻。
池逸盯着他看了一会,最后低下头笑了,笑得很开心,肩膀都跟着颤抖起来。
等他再抬起头时,他看向阿瑞斯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敌意,反而带着几分浅笑,他伸手打了个响指,周围的黑影刹那间停了。
池逸没说话,冲他挑挑眉。
阿瑞斯诧异地看他一眼,片刻后他点点头,沉吟道:“懂了。”说完,他放松了紧绷的身体,斜斜靠上那根被池逸卡牌摧残过的柱子,眼尾朝门口一挑。
池逸拉上楚寻就踏出了门槛。
温家老爷挣脱了黑影的控制,几乎是从台子上滚下来,阿瑞斯站直了身体,挡在他面前。
“你……你!”温家老爷恨不得指着温岚洲的鼻子破口大骂。
阿瑞斯却好像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自言自语道:“另一份意识么?”
——
楚寻被池逸牵着出了门,外面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一地狼藉的酒宴。但是蒙蒙的细雨还在下,路并不好走。
楚寻脚上转的鞋子不好走路,雨天更是路滑,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池逸让他牵住自己的臂弯,如同真正结亲那般,慢慢踱过庭院。
楚寻在盖头底下皱了皱眉:“你要带我去哪?”
池逸没说话,撑开那把雨伞,伞几乎全靠向楚寻,自己这边露出大半个肩膀。
楚寻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雨滴没了,也不知道是进了屋还是怎么回事,既然外面那人不肯说话,他也就沉默地跟着他。
远处的山上起了一层薄雾,昏黄的天光从薄雾中间透出来,照在两人的身上。两人在雨中穿行,即使有伞,身上也都带了湿意。
路好像绵延得没有尽头,两个人就得永远这么走下去似的。
最后池逸还是走到了地方,他打开吱呀吱呀响的木门,先把楚寻安置好,然后才转身去关风雨飘摇的门。
楚寻摸着身下的凳子,疑问道:“这哪?”
凳子腿有格外明显的雕刻,肯定是个大户人家,难不成还在温家?可是走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还是在温家?阿瑞斯不会总不能是在带着他兜圈子。
楚寻没想明白,静静听着那人的答案。
池逸走到楚寻身边蹲下,眸色极深地看着楚寻,似乎是想把楚寻穿喜服的样子刻在脑子里,他看了许久,终于到眼底似乎都染上了红,才缓缓掀开了盖头。
放在以前,掀盖头那都是新郎见到新娘第一眼。池逸可能是被房间中的红烛蛊惑,他屏住呼吸,掀得格外小心翼翼。楚寻那张艳丽到极致的脸逐渐映进池逸瞳孔。
先是白皙的脖颈,然后是嘴唇,最后是眼睛。
让池逸没想到的是,他彻底把盖头掀开,楚寻眼睛上还蒙着一层红纱。红纱松松地系在楚寻眼睛上,尾端垂落到锁骨处,在锁骨的窝里卷成一团。
楚寻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扬了扬头,迷茫且微弱地“嗯”了一声。
池逸心跳漏跳一拍。
……好漂亮。
他忍不住用手掐住楚寻的下巴,迫使他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然后弯腰靠了上去。
楚寻:“……”
他脑子懵了。
楚寻伸手推向池逸的肩膀,他艰难地从那一方空间中错出来,边喘边说:“等会。”
池逸手抚上他头发后面系着的红纱,哑着声音在他耳边说:“是我。”
楚寻:“……”
这个声音???
他脑子懵得更严重了。
楚寻尝试着问:“池逸?”
池逸亲了一下他的耳朵,算是回应。
楚寻呼吸却骤然急促起来,他抓着池逸的衣服,肩膀垮塌下来,一字一顿地说:“村民说村东有尸体,我以为是你。”
他尽可能让语气平静,但是尾音还是止不住发颤。
池逸停下动作,揽住他肩膀:“我在这。”
楚寻抬起头,隔着迷蒙的红纱看他——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他质问道:“为什么一路上都不告诉我。”
池逸看着那张脸,喉结滚动一下,过了许久才开口:“想逗逗你。”
池逸附身重新吻了上去,他把所有急躁都压下来,带着别样的安抚意味。
他顺手扣上楚寻的后脑勺,仅用一只手解开了缠绕在楚寻脑后的红纱。
红纱在两人中间掉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楚寻觉得继续下去自己会率先背过气。
他睁开眼睛,先是被屋内的大红喜烛灼了眼,接着是池逸吸满了光的眼睛。
楚寻似乎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有点难堪,他别过头,错开池逸的目光,转头去打量屋内。
桌子,床,梳妆台……
除了没有棺材,这几乎和他出发前那间屋子一模一样。
不对,这根本就是那间房!
楚寻在桌子下面踢了池逸一脚:“怎么找到这的。”
池逸笑说:“某人路上珍珠首饰撒了一大把,找不到多亏。”
楚寻白他一眼:“那是给我指路的,便宜你了。”
他白完这一眼,目光幽幽转向那个梳妆镜,他其实很想过去照一下镜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腿脚一直没动。
他就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问池逸话:“你去哪了?”
池逸目光没有一点错开的意思:“去找你了,在村东碰见了人想从窗户翻进那两间草房,我跟了过去,发生点摩擦,人跑了。”
楚寻了然地点点头:“所以就是在那个时候,人跑了之后晕倒在外面,被当成了尸体?”
池逸点点头:“可能吧。”
楚寻:“看清是谁了吗?”
池逸:“刘庆吧,没看清脸,但是手比较像。”
池逸说完,又补了一句:“可能就是他不想让我们查。”
楚寻点头,下一秒转头恶狠狠地冲池逸说:“你单独行动能不能跟我说一声?”
池逸:“……”
他心底火苗蹿起来一点点,又被他压下去,抬眼看着楚寻:“谁先跑出去的?在别院门口,为什么躲我?”
楚寻目光躲闪一下,艰难扯起一张笑脸:“那是我神志不清醒,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之前那些也是特殊情况,一次两次,你是不是都习惯了。”池逸语气平静,但话并不是那么好听。
楚寻保持据理力争的优良传统,轻易不肯服软:“这次真不一样,万一把你扔进花轿里,现在穿这身衣裳的就是你。”
池逸脱口而出:“好啊,那你娶我。”
楚寻:“……”
池逸:“……”
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这句话,两人微妙地错了一下视线,周遭的气氛因为红烛的映衬更加焦灼。
楚寻觉得满眼的红都烫人,自己身上的衣服尤甚,他正欲站起来,池逸却比他速度还要快,一把把住他手腕。
两人相对而坐,再次沉默了许久。
最后是池逸缓缓抬起头,看向楚寻眼睛。
“我认真的……”池逸说,“戒指没有准备,可以以后补上么?”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