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如若不是眼前这人的眉眼轮廓间还能隐约看出几分画像上的影子, 姜木几乎要质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楚霁对于桐昌城一事亦有颇多怀疑,所以在二人出发之前便将钱庄中的线人、管事、护卫统领的模样画像交与了他们。

  原先二人不曾在院墙下的护卫中看见统领的身影,这才没有立时出声亮明身份。现在想来应当时也染上了时疫的缘故。

  医者看人看骨, 眼前这人虽形容憔悴几近瘦骨嶙峋,全然不复画像上的从容不迫,但姜木可以肯定, 这人不曾做过易容,当是钱庄管事无疑。

  姜木悬着的心陡然落下,将手中印信随即抛下。

  他倒不是因着先前之事觉得冒犯才如此,而是他们虽认定了钱庄中人的身份, 可他们目前尚且处于“身份不明”的阶段。

  此举不过是叫钱庄中人安心罢了。

  他可不想一脚跳下去,人还没落地就被那些明晃晃的矛尖戳得前胸贴后背。

  单启旁边的护卫虽非统领,但其身手亦是不俗, 一个闪身来到了单启身前, 伸手抓住印信,也挡住了可能随那印信而来的暗器。

  仔细检查并无可疑后,护卫将印信呈上。

  印信之上的错金工艺展露无遗,雕刻的阳刻徽记与管事腰间的那一块贴合地严丝合缝。

  单启顺了一下自己斑白的长髯,随即正起神色, 拱手恭敬道:“二位请至东二院侧门处, 我等迎贵人们进来。”

  听到这一句,姜木不由得有些侧目。

  不愧是楚霁手底下的亲信, 这单启的警惕性还真是不错。

  哪怕已然验过了印信却还是要再诈他们一句。

  楚霁给他们俩的分布图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东二门靠近钱库所在, 也是守卫最密集之处。

  那门平日里几乎保持紧闭, 并非可供人员往来之所。

  大雍以东为尊,若不是当真见过钱庄的分布图, 任谁都会相信管事所言。

  薛正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个,他随即朗声一笑:“何必麻烦?”

  话音落下,他便发现单启的眸光果然更加和善。

  随即,他和姜木相视一笑,一起翻身,极为利落地进入了院中。

  见二人直接从此处进入院中,单启心下大定,这两人果真是主子派来的。

  “属下多有得罪,还请二位见谅。实在是,”说到这里,单启原本放松的神情又不由得紧绷起来:“多事之秋,我们不得不防。”

  单启的话让薛正陡然想起了院墙外的那些尸体:“此事稍后你再与我详说,我和姜先生在院外发现了十数具尸体,你命人速去将尸体搬回来,或许能查一查背后之人。”

  单启自无不从,连忙就命身边的几个护卫去照做。

  墙外的尸体他如何不知?近日来总是有人想要突破钱庄的防线,其意图并不难猜。

  看着几个护卫离开的背影,单启面色凝重地叹了一口气。

  因着两人的主要目的是来探查时疫的,所以便直截了当地来到染病最严重的患者所在的东厢。

  厅堂之中,一道屏风将其一分为二。

  屏风之内,姜木正凝神静气地给里头的病患悬丝诊脉。

  如此便可不接触患者而探出其脉象,也亏得姜木医术造诣极高,换了寻常医师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屏风外头,单启正在给薛正汇报着钱庄这几日的情况。

  正如薛正所猜想的那样,自从桐昌城封城之后,这三日来每日都会有人夜探钱庄。

  是以,今日他们爬上墙头之时才会引起护卫十二分的警觉和攻击。

  单启并非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他原是楚霁开设的第一批钱庄的管事之一。

  只是楚霁对于胶州早有打算,这才在自己到沧州上任之时一并将单启调到了与沧州一江之隔的桐昌城。

  若是在平时,这些小卒单启全然不会放在眼里。毕竟在他看来,这些人还不足钱庄初立时那些死士十分之一的疯狂。

  但奈何,近日钱庄中的大半护卫都染上了时疫,就连护卫统领也不例外。

  由此,庄中可用的巡逻人手大减,管事也只能将重病的护卫换下,由尚有力气的伙计抵上。

  昨夜甚至已然有人误打误撞,几乎上了院墙。

  不得已,单启只得让人守在唯一的安全入口下,防止有人真的摸进来。

  护卫不认得薛正和姜木,这才有了先前不由分说的打斗。

  薛正此刻心里更为沉重。

  这些人为何而来是再明显不过了,钱庄汇集天下之财,如何能不引人注目?更何况是这样的世道。

  也正是因此,楚霁才会在一开始便狠下了心,以雷霆手段将所有心存歹念之人震慑住。

  可以说,钱庄能有今日之盛,是用流血漂橹换来的。

  如今风云再起,他们又该如何才能应对呢?

  还不等薛正理清思绪,姜木便一脸凝重地走了出来。

  “温湿浊气

  入体,确是时疫之症。”

  单启想起桐昌城捏今日的惨况,颇为悲怆道:“属下听闻,这时疫一人传一室,一室传一乡、一邑,才致桐昌城今日之大祸。”【1】

  这话说得不错,可姜木总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温湿之气多产于炎夏,可此时才刚刚开春,天气乍暖还寒,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浊气呢?

  “你可知晓这时疫是从何处开始的?”姜木按下心中疑惑问道。

  钱庄的存在便是为了给楚霁提供消息的,这等大事单启自然处处留心着。

  “早先便有传闻,是西北一地,有人不知是吃了什么便突发恶疾,随后便传给了一整个村子的人。属下派人前去探查时,全村已然无一活口。”

  西北?

  今日那穿着夜行衣的人所去的方向便是西北!

  姜木直觉这其中必有关联,可一时之间又理不出什么头绪。

  薛正只觉得懊悔,今日因害怕打草惊蛇这才没有贸然出手,早知如此便将人抓回来算了,总有办法撬开他的嘴。

  一时之间,三人都不出声,兀自沉思着。

  “药来了,我给统领送过去。”伙计匆忙的声音打破室内的宁静。

  单启也无暇顾及旁的,连声让伙计送进去。

  方才姜木悬丝诊脉的正是钱庄的护卫统领曾宽,他武艺最为高强,却也染病染得最厉害。

  两人本就是多年的交情,再加上曾宽倒下了,钱庄守卫力量大减,这叫单启如何能不着急?

  伙计应声便要进去,却被姜木拦下。

  “且慢。”说着,姜木把药碗接过,放在鼻尖轻嗅。

  这举动让在场的几人都不由得提起了心。

  “可是这药有什么不妥?”薛正最先沉不住气,忙不迭地问道。

  实在是不怪他多心,今日这种种都昭示了桐昌城中的不太平。

  姜木笑着摇摇头:“原先我也怀疑着呢。但现在看来却没什么不好,反而这药开得不错,医术很高明嘛。”

  随即,他又问单启:“这药是什么人开的?”

  能想到以绵马贯众入药,以毒攻毒,确实是一记高招。

  “姜先生有所不知,是胶州牧从胶州城派来的医师。”说起这位胶州牧,单启还是颇为钦佩的。

  “月前桐昌城突发时疫,太守便立即上报给了州牧大人。这位胶州牧倒是个心怀百姓的,不仅没有放弃桐昌城,反而送了大量粮草药材来,还派了许多医术高明的医师来。”

  原先桐昌城的局势并不像现在这样,反而在胶州牧的全力支援下有了好转的迹象。

  虽时疫来势汹汹,但城内的救援井井有条。

  每日太守府便熬好了药,在府衙和城门口施药。凡是家中有人染疾的,都能过去领上一碗。

  诚如姜木所言,胶州城派来的医师医术很高明,不过半月桐昌城的局势都有了控制。

  单启的病症便是喝了药之后好的,今日姜木替他把脉时也发现他已然康复。

  只是后来时疫难以控制,医师这才公布了药方,让患病者自行抓药熬药。

  薛正听到这便觉得糊涂了:“这药不是很有效吗?时疫怎么会变得难以控制?”

  “还不都是因为咱们那位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帝!非要收什么青黄税!”单启还未开口,一旁的伙计便满怀恨意地开了口。

  “青黄税?”姜木跟着楚霁多年,虽听说过不少巧立名目的朝廷税收,但这么个名字还真是少见。

  “莫说是二位了,便是我也没听过。”单启安抚了一下情绪激动的小伙计,叹了口气继续道,

  “据说这是皇上今年新颁的圣旨。所谓青黄,指的便是陈粮吃完,新粮未熟的时候。可咱们这桐昌城自古便是平原沃野,粮食产出极盛,所以皇上便以救天下青黄为名,要收胶州的青黄税,十税一,和去岁已经收过粮食税持平了。”

  “咱们这本就是这么个自顾不暇的情况,哪怕州牧和太守有心救桐昌城,也不能违抗皇上的旨意啊。一时之间,这时疫一事便耽搁了下来,家家户户都忙着筹青黄税,人心惶惶,乱得厉害,哪里有时间给自己看病?谁又想到,这疫病竟如此厉害?”

  “皇帝竟然这样不管不顾吗?他难道不知桐昌城突发时疫?”

  薛正拧起一双剑眉,声音里带着恨意。

  自家蒙受的冤屈薛正一刻不曾忘却,现在听闻皇帝又这般荒唐,叫他怎么能坐得住?

  “皇帝又怎么会在乎我们这些贱民的命?”小伙计瘪着嘴,忽地又落下泪来:“听说青州牧和云州牧都不愿意救咱们,听说大人又去求沧州牧了,估摸着也就同那些黑心贪官一样……”

  “胡说什么!”单启连忙喝止住小伙计的话,一边小心地去看薛正和姜木的脸色。

  小伙计不知这钱庄主人的真正身份,会如此说也是顺心而为。

  桐昌城内有这样想法的人绝非少数。

  薛正闻言面色忽的沉了下去,但也不好发作。

  可即便如此,他在军中练出的杀伐之气还是让瞥见他脸色的小伙计吓了一跳,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姜木摇了摇头,将手中药碗交给小伙计道:“好了,这药还是先给轻症的人吃吧,他们几个我另开一副药。”

  绵马贯众药效虽好,但终究含有毒性。

  给轻中症的病患服用药效斐然,可对于曾宽他们几个重症的,药性便猛烈了些,反而不好。

  姜木便着意给其中替换了几味药,吩咐厨房重新煎了。

  桐昌城内浪潮涌动,洵州城的夜幕下亦风波迭起。

  秦纵一行人其貌不扬,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就进了洵州城。

  几人一进了城便直奔霁月钱庄而去。

  不多时,待几人离开后,钱庄中便有人步履匆匆地赶往了洵州兵曹蔡旷的府第。

  是夜,洪瑞按照秦纵的吩咐,一身夜行衣,覆着面,身轻如燕地翻进了驿站。

  卓询之是朝廷钦差,按理说便应当休息在驿站之中才是。

  可洪瑞将将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就发现自己扑了个空。

  房间内豆大的灯油摇曳着,照亮一小片昏暗。

  可除此以为,室内没有一丝一毫生活的痕迹。

  桌椅一尘不染,榻上却空空如也。

  “咻——”

  长箭破空而出,洪瑞灵巧闪身,随即那箭矢钉在了洪瑞身后的墙壁上。

  其力道之大,使箭完全没入墙壁,箭羽嗡嗡作响。

  好险!

  可还没等洪瑞歇一口气,帘后便走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那一个中年男人身材壮硕,目光阴鸷,透出一股上位者的气势。

  这便是洵州兵曹蔡旷。

  “敢搅我的事?我叫你有来无回。”

  随着蔡旷的声音落下,两旁的弓箭手一齐搭弓射箭,颇有些万箭齐发之势。

  洪瑞闪躲不及,只得拿起武器抵御。

  纵使他把手中短剑舞出来花来,还是抵不过箭矢如雨一般袭来。

  终于,“砰——”的一声,洪瑞的衣袖被箭矢穿透,钉在了墙面之上。

  蔡旷轻蔑一笑,随手止住了身旁弓箭手的动作,自己反而一步步逼近。

  眼看着在劫难逃,洪瑞的脸上出现痛苦挣扎的神情,叫看着这一幕的蔡旷愈发得意。

  忽的,洪瑞面色发狠,提起短剑将被钉住的衣袖斩断一截。

  箭矢划破布帛的瞬间,洪瑞又撒出一把石灰,迷住了众人的眼睛。

  等到蔡旷再睁开眼时,只余下一扇被打开的窗子,在晚风中孤零零地摇。

  蔡旷满目狰狞地奔到窗边,便要跳下。

  “大人且慢,穷寇莫追。”他身旁一人忽地出声。

  正是白日里前往蔡府之人。

  话落,这人摩挲着洪瑞留下的半截衣袖,笃定道:“此人来自南奚,这是南奚独有的南奚帛。”

  蔡旷对他显然是极为信任的,闻言怒道:“好个萧彦,我欲与他结盟,却不想他阳奉阴违,竟暗中与我作对!”

  跳下窗的洪瑞已然趁着这个时机与下属汇合,撕下脸上的伪装,又随意套上件长袍,倒半点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将军那里可得手了?”危机解除,洪瑞赶紧询问情况。

  “校尉放心,将军出手哪有不成的?就是苦了于校尉,要在那牢里替卓大人呆上几天。”

  洪瑞闻言松了一口气,不枉他今日配合着蔡旷演了这么一场戏。

  “那便快给大人传信吧。”

  小兵嘿嘿一笑:“将军正写着呢,哪儿轮得到咱们。”

  ***

  桐昌城的霁月钱庄内,众人终于结束了忙碌,除了巡夜的护卫还未曾歇息外,大家都进入了梦乡。

  “姜先生,您快

  去看看吧,统领突然吐了好多血!”

  伙计的敲门声混杂着呜咽的喊叫声将姜木吵醒。

  深夜被从睡梦中惊呼着叫醒是姜木许久不曾经历过的事情了。

  至少从秦纵照顾楚霁的身体起,他就再也不必担这份苦差事了,自有人巴巴儿地赶上去。

  他猛然惊醒,脑子里还糊涂着,以为是楚霁又病了,也顾不及什么,趿了个鞋子便往外走。

  拉开门的瞬间,寒凉晚风猛然的侵袭才叫姜木反应过来。

  这是在钱庄里。

  “别急,你方才说什么?”

  姜木揉了揉生疼的脑门,一边安抚着惊慌失措的小伙计。

  “姜先生,统领他们几人服了药后突然吐了血!全是黑的血!”

  姜木被这话吓了一跳,在伙计惊异的眼神里,全凭本能地折回屋内,迅疾抓起银针包。

  “带路!”

  东厢厅堂里,薛正和单启都已经等在了那里。

  顾不上二人的阻拦,姜木直接冲进室内。

  在路上他便听伙计说了,曾宽他们几人从前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其他轻中症的也没有吐血。

  唯独这几个吃了他新开的药的人吐血了。

  这叫姜木怎么能不着急?

  医师的直觉告诉他,这是揭开桐昌城时疫的关键。

  眼瞧着姜木冲进了房间,薛正也管不了旁的,也拔腿冲了进去。

  这可把单启急得直跺脚。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但这两人都冲了进去,他把心一横,长叹一口气后也跟了上去。

  房内,曾宽形容枯槁地躺倒在床上,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姜木此时已然恢复了理智。

  指挥着薛正将病人扶正后,他探上了曾宽的脉搏。

  竟与他先前悬丝诊脉是别无二致,依旧是一池静水般的宁静,仿佛这次剧烈的吐血没有引起丝毫的变化。

  可越是如此才越不对劲。

  “看出什么了?”薛正问道。

  姜木摇摇头,却冷哼一声。

  旋即,他取出一根银针,刺入曾宽手部的脓疮中。

  此针名为铍针,不同于巉针的形如箭头,这针得名于剑锋,形如宝剑,广二寸半,长四寸,主用于刺破痈疽毒疮,排出脓血。【2】

  不多时,腥臭发黑的脓血流出,姜木以布帛擦拭针头。

  烛光之下,银针明晃晃地发着黑。

  “他中毒了,桐昌城里不是时疫。”姜木下定结论。

  薛正倏然站起:“那些药有问题!”

  姜木却摇了摇头:“那只是寻常治疗时疫的方子,况且你没听管事说,城内有不少人是服了药才好的。”

  单启此时也迷糊了,这一波三折的,他实在是想不通。但听见姜木的话,他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桐昌城内的时疫不是从胶州城内的医师来了之后才有的,反而那些医师施的药救了不少人。

  姜木挫败地抓了抓头发:“给楚霁传信吧,咱俩这脑子能想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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