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航愕然,眼前这个唐宁可比他印象中的会说话多了，那个需要在人后练习说话，人前内敛回避的唐宁去哪里了？
唐宁将那段被扯出来的线顺整齐后,将竽筒套在了自己的机器上。
摇起转轮时，一旁的童航还在心底念叨着唐宁刚刚的那句话。
许是太过于惊讶于唐宁竟然是这样的性格，又将眼神黏在了对方身上。
唐宁有些不适，回望童航,见童航半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又咽回肚里的模样，收回了目光,专注盯着自己的摇线机。
如果朱设没有拜托唐宁去指导童航,可能唐宁也不会将这有些偏执追求完美状态的执着放在对童航的要求上。
这也是唐宁刚开学就选择搬出去的原因。
他知晓自己在一些事上有着怎样偏执的执着，他也一直避免着自己的这种情况对别人产生影响。
唐宁很珍惜和秦施彰他们的关系,不想因为自己的性格原因与他们产生矛盾,因此他需要在属于他的个人空间内，消耗掉偏执,而不是将偏执暴露在他珍惜的人面前。
在家里的时候父母即便再包容,也仍旧会有因为他的偏执而发怒的时候,在外面可不会有人像父母一样包容他。
唐宁有些后悔刚刚的那句话,但话已经说出口了,他总不能拍拍童航的脑子，跟对方说：你把刚才那句话忘掉。
只是一个摇线的步骤，童航一个从来就没有接触过缂丝的人,唐宁这样确实显得有些过分严苛了,即便童航在心底这般想着,却不好真开口反驳唐宁什么。
二人沉默着,继续完成着手里的工作,唐宁有些心神不宁，手下动作加快，将剩下的色线摇绕好，装梭后，站起身将梭子拿去了待会儿要使用的缂丝机旁。
童航的摇线机运转着，他的速度和熟练度比之前好了不少，因为唐宁的严苛，现在童航也会特别注意竽筒上摇饶的线的规整程度。
当他终于将所有竽筒装梭后，拿着梭子想要问唐宁下一步的操作时，就看到唐宁不知何时走出了工作间，正在和朱设谈论着什么。
童航没有刻意偷听，只不过工作间隔音效果并不好。
朱设刚解决完手底下带的小设那边的问题，回到工作间这边，还没进门，就看到唐宁推开门走了出来。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
唐宁摇头。
“小航不配合你的教学？”
唐宁又摇头。
朱设摘下帽子，挠了挠没剩几根头发的脑袋，又将帽子戴了回去。
“我怎么不知道学缂丝还黏嘴啊？还能说话不？”
唐宁终于点头了。
“我会影响他。”
唐宁将嘴边的‘他影响我’改成了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有些费劲儿，但好在准确无误地表达了出来。
“小航跟你说了他觉得你影响他了？”
朱设看着唐宁有些为难的神情询问道。
唐宁否认了朱设的话语。
“既然没有，你就不要在乎那么多，如果你察觉自己影响到了对方，那么就跟对方解释一下，说不清就再说一遍，总比你一个人在这心里琢磨要好。”
童航看到朱设要推门进来，迅速跑回自己的位置上，朱设进来时，童航刚刚坐下。
唐宁跟在朱设身后，看到童航的动作有些奇怪，但也没有主动开口询问。
朱设朝童航招了招手。
“小航，来，今天我给你们讲短戗，待会儿你们自己练习一下，不会就问唐宁。”
童航爽快应下，但唐宁却是皱眉，有些为难。
短戗一般用于缂丝中对细节、紧凑部分的晕色处理，操作不算特别复杂。
唐宁的为难在于他不想让童航再一次被他那种完美主义者一般的口吻伤害。
童航刚刚凑在门口那会儿，听到了唐宁的那句话，现在也差不多明白了先前的那句“影响我的心情”是怎么一回事。
过阵子就是订货会，这阵子朱设一直很忙，平时待在自己的工作间的时间并不多，如果不是因为要教授唐宁和童航缂丝，这会儿他应该跟楼下的小设一起检查工艺单。
“看明白了吗？我得下去一趟，你俩先练着。”
朱设离开后，唐宁便开始在缂丝机上实践刚刚朱设所教授的技法。
唐宁的手十分灵巧，远没有童航所想象的因为刚刚学习，所以对于工具还存在着磨合期。
“你真的只学了半个月吗？”
童航出声，见唐宁没有回答，继续说道：“抱歉，刚刚你跟朱设在外面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部分。”
唐宁耳朵上泛起绯色，没有什么比话题的当事人亲自提起话题更尴尬的了。
“你可以跟我多解释一下，确实要比你选择回避我，以及让我因为你的那句话去质疑你是否性子恶劣要好得多。”
童航说着说着又想起自己当时听见那句话时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并且质问唐宁是什么意思的状态，顿了顿，询问道：“唐宁，一直以来你都是因为害怕看到对方因为你的话语的负面状态，才逃避交流的吗？可越逃避岂不是越缺少对话的机会，越难掌握沟通状态的平衡？”
童航认为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其实现在的唐宁已经比刚入学那会儿要好太多了，有秦施彰他们这样的固定交流对象，也有付泽等老师与学姐的引导，唐宁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抗拒交流，和他们也愿意主动去交流。
如果童航接触的是那时候的唐宁，可就不是一句“影响的是我的心情”之后，还能听到唐宁在背后偷偷满怀歉意地后悔这句话会不会给他造成伤害了。
童航现在大概是摸清了唐宁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不好接触，松懈下来后，一个人说了好些话，多是让唐宁放下芥蒂，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意思表达的不对，就多解释一下，他不嫌烦。
可没想到，说着说着竟是提到了当时他听到了唐宁在空教室练习回击陆仁的那句话的事情。
童航意识到这件事时，他已经将话说出口了，喉间发干，心下暗道不妙。
唐宁的动作停住了，耳朵已经变得通红，他侧过脸，盯着童航看了好些时候，没说话。
童航有些慌：“你别想着灭口啊，这儿可有监控。”
唐宁放下了手中的梭子，站了起来，径直走向工作间的大门。
“喂，你去哪儿？”
童航慌忙两步跟上，然后被唐宁关在了屋内，隔着门，他听见唐宁说了个“你”字，还没搞明白唐宁想表达什么，紧接着听见对方用比刚才这个字更小的声音说道：“别跟别人说。”
话毕唐宁转身离开，乘上了下行的电梯。
童航不用多想唐宁到底去了哪儿，这哪里还想不明白？
他这是直接给人气跑了！
童航本想追上去，结果等电梯的功夫碰上了朱设。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他……”
“什么你你你，他他他的，你俩一个学缂丝黏嘴，一个学缂丝结巴，不愧是同学。”
朱设拍了一把童航的后背，继续说道：“别想着跑，你妈妈特意让我多关照你，说你坐不住、没耐心，今天不说多的，至少做完三个技法练习才能走。”
童航解释道：“我没想跑，唐宁跑了。”
“怎么可能，就算唐宁已经离开公司了，那也叫做工作内容完成，合理休息。”
童航一口气哽在喉间，加快了回工作间的脚步，他要向朱设证明，唐宁是真跑了。
朱设不紧不慢地跟在童航身后，感慨着年轻人就是体力好，走路都带风。
童航走到唐宁的那台缂丝机前，准备叫朱设来看看唐宁根本没有完成今天的任务就溜走的证据，结果细细一看，无话可说。
朱设缓步走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儿，细致打量着唐宁的缂丝半成品。
今天学习的短戗唐宁掌握得很不错，前几日所学的技法也能在作品上看到唐宁对其的熟练度。
唐宁的细节观察能力非常强，细微色彩的变化的把控也和朱设曾经所带过的弟子不同，因此唐宁的作品经得起长久细看，越细越能感受到其中的美感与魅力。
朱设没有见过唐宁其他的创作作品，但他见过唐宁完成的小幅基础缂丝，以及现在的这幅半成品，已经不是第一次感慨唐宁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怎么不说话了？我就说嘛，唐宁怎么可能跑。”
童航哑口无言，比起之前看到唐宁的高考成绩、联考分数和服装设计赛事的成就更为震惊，毕竟今天他可是更直观地感受到唐宁的优秀。
他不懂缂丝，但他有审美。童航或许目前还无法从工艺上去评判唐宁的这个半成品缂丝的水平，但基本对美的欣赏，他是有的。
更何况，他只不过是说话那会儿的功夫，唐宁就完成了这部分的缂丝，这速度也太快了。
“朱设，唐宁缂丝的速度是不是很快？”
“比起我们的熟练工，其实不算快，但比起初学者，这速度实在了不起。”
“那也不至于，就我说话的时间，完成了这么多吧，您看您今天才教的短戗，这得有半寸了吧，我来之前专门查了资料，说熟练工一天也就只能完成几寸的长度。”
朱设琢磨过来了童航的意思，扶了下因为低头凑近唐宁的缂丝半成品有些下滑的眼镜儿说道：“也许是他提前就做了，昨晚他过来的时候，因为我有事没时间做示范，就大概讲了一下短戗的技法，他可能昨晚已经练习过了。”
“……没看示范，光听描述他就会了？”
童航不可置信。
“对了，你刚刚为什么要说他跑了？”朱设瞄了一眼童航的缂丝机，竟是发现一点儿进度都没有。“你一点儿都没做不说，还想举报同伴偷懒，让我说你什么好？”
“字面意思，他真的是跑走的。”
童航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坐在自己的那台缂丝机前。
“为何？”
“可能是……被我气跑的吧。”
离开公司的唐宁打了个喷嚏，看了眼时间，还来得及赶去简智的画室授课。
【作者有话说】
童航：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叽里咕噜……我看到你偷偷练习对话了
唐宁（心下大惊，面上无异，心里奔腾过无数想法，自己安抚自己许久并且劝说：没关系，谁没有社死的时候，早死玩死都得死。找不到地缝钻，我就直接逃跑！）用自以为威胁，实际上没有任何语气变化的状态对童航说道：你，不许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