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烟走的时候替我把账结了,我从那栋小洋楼出来,隔了条街的大摆钟恰好转到十二点。
“咚”的声音响完十二下,白鸽从钟楼的另一侧飞出来。
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突而有些不知该去往何处了。
我不晓得同阿烟的前尘往事,也无暇顾及,耳畔只单单回响着我同阿桃许下的誓言。
若非这铜镜无法映出我容颜是因那誓言?
但我并未脸上生麻,亦未脱发,甚至连变成老太的机会都没有。
难不成是因我死的太早,这誓言还没来得及应验?
正当我这么想着往外走时,不知怎得,抬脚竟没跨过那截门槛,一个踉跄,直直地就栽了下去。
得,现下跛脚也成真了。
我在周围人的惊异目光中摔了个难看,再胡乱爬起来,红着一张脸,一瘸一拐地拐进了一条小胡同。
自我回来已过了近一日,短短二十个小时,缺失的记忆一点点找回。
但我的心头始终闷胀,被情绪填充的感觉很差劲,没有前因后果,只有碎片。
好烦。
闷胀变成了烦躁,像一团火堵在胸口。
所以,当我跛着脚从胡同中出来,一头撞上个流浪汉时,实在没忍住,骂了他一声“滚开。”
他转过头来看我,消瘦的脸上两颊凹陷,嘴唇干裂往外渗着血珠,而那大大的眼眶之中,空无一物。
黑洞洞的,看着我。
愧疚又替代了烦躁,原来他看不见。
我张了张嘴,立时就想向他道个歉,话还没说出口,他先说道:“姑娘,算个命吗?”
一怔过后,我偏头看去,这才发现他还杵了根棍,上头挂了面旗子,三个大字,“神算子”。
鬼使神差的,出口的“对不住”变成了“能准吗?”
他哈哈一笑,将那棍子一挥,从左手换到右手,正好立在我面前,旗子角荡下来,覆在了我额头上。
“姑娘不是生人。”他顿了顿,“您看准吗?”
一时间,我只觉得贴着额角的那片布帛都变得滚烫了起来,许久说不出话。
他也不吭声了,一脸莫测笑意,还是那样空洞的眼眶,却好似长出了一双眼,正睁得大看我。
“张瞎子又在唬人了,天天招摇撞骗,怎么的没见有人揍他一顿啊。”
“你瞧瞧,现在还逮着个姑娘就说人家不是人,多冒昧。”
“哎,姑娘,姑娘!”
不远处细碎的议论声落入耳中,我按下脚底板升起来的寒气,顺声看去。
是几个端着簸箕择菜的大娘,其中一个见我看去,用手指指了指我跟前的神算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姑娘要算吗?”
神算子对身后的一切仿若未闻,只维持着杵着棍的姿势,再问了我一遍。
我向远处的大娘们颔首,复迎上他的视线,“算。”
“完了完了,又是个傻姑娘,这是张瞎子今儿做的第二门生意了吧。”
“是的嘞,刚才好像也有一个,算的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寻人。”
我跟着他从胡同口出来,沿着小街走了一段距离,最后竟是来到了主街人最多的地方。
“劳烦姑娘走这一段了。”
他走得很快,一下坐到了十字路口一块铺着布的地方,手脚麻利地将那写着“神算子”的旗子抽下来,卷巴卷巴揣起来。
转而捧起了地上的一个铜盆。
神算子就变成了叫花子。
“姑娘,坐啊。”他毫不在意地拍拍地,“坐这里。”
“……”
坐下的时候,我简直恨不得刨个坑将自己埋了,但好奇心还是战胜了羞耻心。
我刚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开口:“能算什么?”
“前尘往事,姻缘财富,生老病死。”他又摆出了那样的笑,“只要姑娘有东西来换,一切皆可知。”
“我没有钱。”
“我不要钱,要物件。”
“物件?”
静了一会,“我瞧着那铜镜就挺好。”
我猛然抬头去看他,下意识将铜镜往背后藏,但他好像真能看见我动作般,幽幽叹口气,继续道:“看来是姑娘心爱之物。”
他状似为难地皱了皱眉,“那用姑娘头上的簪子亦可,只是算不了太多,仅能问三个问题。”
三个问题,足矣。
我不再犹豫,抬手一抽,那根簪子转眼便到了他手上。
“姑娘问吧。”他笑着将簪子收到怀中,又竖起三根手指,再次叮嘱:“就三个。”
我略一思索,第一个问题便浮现脑海。
“我是如何死的?”
“姑娘是服毒——自杀。”
我立时愣住,落到嘴边的第二个问题都卡住了。
居然是自杀?为何?
“姑娘第二个问题要问是因为什么吗?”
“不。”我将满脑子疑惑暂时撇开,问道,“我有否负阿桃?”
他听完,一下将眉毛挑的老高,“阿桃?姑娘要将问题浪费在他人身上?”
我不赞同地蹙眉,“不是浪费。”
大概是听出我语气中的不满,他讪讪一笑,嘴皮子再一碰。
“没有,姑娘不论身心,皆未负她。”
闻言,我不自觉松了口气,良久才缓过来。
“第三个问题,为何我无法从镜中看见自己?”
他空洞的眼眶变得狭窄,像是眯起眼睛来在仔细思考。
过了许久,就在我以为这个问题他大概是不晓得答案了的时候,他终于舒展了眉头。
“姑娘能看见。”
我惊了一瞬,赶忙将铜镜拿起来,往里头看去。
但一如既往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我。
他应是察觉到了我的动作,“姑娘看见过,过去二十七年,日日能看见。”
铜镜被放下了,我瞪着眼看他,脑子被搅成一团乱麻。
日日能见?
怎么可能?
我想起了在奈何桥边晃荡的那些日子,见过的面孔数不胜数,没有一张脸出现过第二次,亦没有两张相同的脸出现,更何况他说的日日能见。
“先生说的可当真?”
“当真。”他笑起来,凹陷的面颊被扯开,“真的不能再真。”
我在他的地盘坐了很久,直到日头往西边偏移,酷暑开始褪去,我才背着夕阳,向他道别。
离去前,他突然一拍脑袋,从怀里掏出来条绢子递给我,说:“这是早前另个姑娘落下的,我看不见,不如你帮我去将它还了吧。”
我望着那条绢子,白底黄花,边边角角都起了毛边,是当年时兴的款式,看起来是贴身揣了多年,才能这般既新又旧。
我本想拒绝,但呼吸突然一窒,那绢子上,绣了小小一朵桃花,粉色的花瓣在一片黄白中格格不入。
“对了。”他又说,“那个姑娘说她在平安路住,离这儿就两条街,十七栋三户,你别找错了。”
我问着路找到平安路十七栋时,落日恰好藏了一半在地底下,剩的那一半像情人欲语还羞的眼珠子,散着光,将天边云彩都染得红火。
那是很普通的一栋小楼房,与左右两栋肩肘相碰,挤在一块。爬墙虎顺着墙根往上,绿成一大片,其中甚能看见几朵喇叭花。
我站在坝子的电灯底下,将那条绢子叠了又叠,一会嫌皱了,一会嫌卷边了,怎么都不满意。
好不容易叠了一次满意的,却又因为没由来的心慌,一下给抖落开了。
在我叠到第一百三十二次,头顶的电灯“扑哧”一声,亮了起来。
我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抬头望去,仅剩的几缕日光也在收束自己的裙摆了,一呼一吸间,天彻底地黑下来。
腿脚站得麻痹,我后知后觉地抬脚蹬了蹬,复转头去看那栋楼的顶楼三户。
小小的窗口,挂了三两件衣物,窗台边用铁架子支出来一小节,摆了一排绿植。
离得远了,我看不清是些什么,但这户的姑娘,应是个性情温和的。
里头没有亮灯,她还没有回来。
正这么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唤。
“阿绾?”
心脏缩了一下,我转身去看,黄浊的灯光透下丝丝缕缕的线。
在这些线中,我看见了她。
阿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