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生辰那日,我摸到了她的小布包,里面有两件衣裳,三吊子铜钱,还有几个碎的烙饼。
玉露她是为我拿生辰礼不假,但她想跑亦是真。
不仅想,还那么做了,只是阴差阳错地被我拦了下来。
我没有问她,也没有告诉她我知道了,只惶惶跟在她后头像个小尾巴一样晃荡了好几日,直到春云来告诉我,她将布包埋了。
似乎是将自己想走的念头也一起埋了。
那时,我真正地开始思考,对于她而言,我是否是个累赘,我该不该拖累她的脚步。
所以,我用了一年来考虑,到了现在,心中已有答案。
“玉露,我们逃吧,大夫人给的那处院子肯定是不能去了,我们可以北上,我就是从那边来的,路应该还记得一些。”
我从她怀中蹭着爬起来,翻身下床摸到妆屉边去翻我的钗环。
“一支,两支,啊,这里还有一对耳坠,都拿去换钱,你那儿大夫人给的不能用,上头刻了批号的,肯定会被查出来,我们把这些当了,有一点算一点。”
“还有,春云那里应该也有些首饰,我与她算得上几分交情,说说好话能讨来些。”我将钗环死死捏在手里,绞尽脑汁去想还有没有落下的。
“玉露,玉露!”我想起来了,“还有盒子,对了,盒子,在春云那里,我们待会去找她取。”
我叽里咕噜,劈里啪啦,很快就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大堆话,却迟迟没得到她半句回应,有些疑惑,偏着头往她那边去听,连动静都微不可察。
“玉露?你怎么不讲话?”
片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
“阿香,我又做错了。”
紧接着,低低的啜泣声响起。
“若是当年我听你的,不跟狗蛋学那什么偷鸡摸狗的东西,我娘也不用替我挨那几棍子,是我害死了她。”
“现在,还是因为偷东西,我又害了你。”
“阿香,我,我对不起你。”
我愣怔原地,到这时方才想起来,我与她在一起如此久,她总是喜欢听我讲以前的事,却对自己的经历绝口不提
我竟也忘了问她,她的爹娘去了哪里。
作为娘子,我真是失职了。
“你没有害我,也没有对不起我。”我走过去,将她的脸捧起,指肚抹去上头的泪珠,“我知道,你当年偷,肯定是为了想让你娘日子好过一些,对吗?”
“对……”
“如今偷,也是为了我,对吗?”
“阿香……”
我将指节抵上了她的唇瓣,止住她接下来的话,缓缓吐出一句。
“玉露,你哭得真丑。”
就如当初她对着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我冒出来的一句,我将这份蕴含着别扭的安慰,尽数奉还。
果然,哭声停住了,半晌,“陈阿香,你是真记仇。”
月黑风高,丑时三刻,应当是人瞌睡最浓的时候,不论是闹了一晚上想出去的宾客,还是在门廊下值守的官兵,都该眼皮打起架来了。
于是,我二人决定,今晚就走。
先是去星星房找了春云,不愧是跟着陈老爷那么久的女婢,掏出来的首饰比我的不知要珍贵多少。
“你平时都不戴吗?”我摸着一根冰凉凉的簪子,用牙咬了咬,“哇,金子啊!”
“小姐,你再大声点,就都知道了。”春云一把捂住我的嘴,“太招摇了,谁把金子戴头上啊,又重又丑。”
我立时屏气,赶忙“唔唔”两声,接着另一双手将我拉离了春云的捂嘴。
“春云,多谢。”
“谢我做什么,老实讲,我觉得你俩跑不出去的,小姐看不见,不方便,不如你一个人走,等安全了我再把她送出去。”
春云说话向来直接,也着实有道理。
我听见玉露一下噤声,似乎是在考虑,连忙说道:“不,不不,我跟你一起,我们从北门走,那边一直都没什么人去,应该值守的人不多的,你别丢下我。”
“我不会拖累你的!”我有些急了,上去拽她的衣袖。
“没有说你是拖累。”
“那走,我们一起走。”
说着,我顺势挽上她的胳膊,笑起来,若是此刻我能看见自己的神态,那应该是充满了无限憧憬与向往的。
玉露拉着我在黑暗中走得很快,却又很小心的会在台阶处停一瞬。
“抬脚。”“下。”“跨过去。”
简简单单的指令,经她用低沉的嗓音说出来,诱惑力十足,明明是在领路,偏让我想起了无数个夜里床榻上的翻云覆雨。
陈阿香,你脑子里真尽是些污秽之物。
我没忍住暗骂了自己一句,强行拉回思绪,跟上她的脚步。
但我仍不得不说,此刻的紧张刺激,与那时几乎一致,循着她的指引起起伏伏,心潮澎湃。
不过半刻钟,伴着玉露的一声“到了”,我摸到了一堵墙。
“这条廊过去就是小门。”她微微喘了两口气,“不能走门,我们翻墙。”
我轻“嗯”一声,听着她将一早备好的麻绳从包裹里抽出来,再拉我过去使我将双手抬平站好。
暖香袭来,腰间环上一双手,耳畔是压抑的喘息,她以拥抱的姿势将麻绳系在了我腰间,最后将长出来的部分递到我手中。
“抓好了。”
“好。”
我柔柔应话,在她收回手时,没由来心头一跳,随即蹙了蹙眉,忽略一阵阵扑来的慌张,只将这一跳视作终于将要迎来新生活的欣喜。
我静静站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时间犹如静止,但我的心狂跳不止,几乎到了要按捺不住的地步。
我不知道玉露是怎么做的,只能感觉到那条绳子逐渐收紧,而我,则死死抓住手中的那截,缓慢平稳地上升。
我开始想出去以后要做些什么来过活,不能光让玉露一个人去做工,我也得干个什么。
什么是瞎子可以做的?我思来想去,想起小时候娘亲曾想让我学琴,只不过那时候我觉得一块木板子上头几根线,一点都不好看,死活不愿意。
唉,早知道就学了,也不至于现在连门傍身的技艺都没有。
就是不晓得现在学还来不来得及。不过学那玩意儿应该很贵吧,不行不行,别到时候我三分钟热度,反而糟蹋了许多银子。
罢了,其实在家待着也挺好,买几只鸡来养着,做饭喂鸡打扫屋子,还能捡新鲜的鸡蛋来吃,嗯,挺不错。
有些担心玉露到时候嫌我懒呢,应该不会吧,毕竟她那么爱我,对,肯定不会。
我在无数纷杂的思绪中飞起来了,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发丝凌乱地随之起舞。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好想大喊一声。
然而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在那里!”
“快点,别让她们跑了!”
好多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清了,只能感觉到那根绳子停了一下,紧接着剧烈摇晃起来,我仍然在往上升,手探出去已经能摸到围墙上的瓦片。
“玉露,玉露,你在吗?”
我慌了,人声越来越近,像踏在我的心上,将希望踩得稀巴烂。
“我在。”她说,嗓音平静,音量不大,从我的下方传来。
她怎么还在底下?
我赶忙扒住瓦片往上翻,正正好坐到围墙上,忙不迭回身去拉绳子。
“你快上来!有人来了!”
我死命地往上拽,那头沉得很,我又急又气,早该让她少吃点,这要我怎么拉得动。
但人处于绝境之中,力气总是最大的,就像我一个久居深闺一天走不到半里路的柔弱女子,竟也真的将她拉起来了。
我将一切声音抛开,摈弃所有杂念,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
拉!
一下,两下,三下。
我估摸着刚才自己上来的距离,不过七下,现下快了快了。
四下,五下。
我感觉已经能摸到玉露的头发了。
我摸到了!
下一刻,绳子断了。
耳膜被震得生疼,却远不及手上的疼,更比不得心上的疼。
我听见了利箭的啸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与生辰宴上相同的兵甲碰撞声。
还有玉露的声音。
她说,陈阿香,活下去。
记忆里我捉到的第一只蝴蝶,是在五岁,好几个女婢给我打掩护,我拿着套网,小心翼翼地靠近,眼睛一瞬不眨,死咬着唇,誓要捉住才肯罢休。
忙活了一整个下午,我终于逮到一只,其实说是我抓的,倒不如说它是自己飞到了我的网里。
那时我兴高采烈地将它用罐子装了带去给娘亲看,娘亲听奶娘讲完经过,笑着刮我的鼻子,说大概是这蝴蝶看我累了一下午觉得我可怜,这才心甘情愿钻了我的网。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心甘情愿这个词。
后来,我将那只蝴蝶放了,它在我的身边翩翩飞了许久,最后一眨眼不见。
玉露是我捉到的第二只蝴蝶。
现在一眨眼,她也不见了。
蝴蝶是会飞的,但玉露怎么就折了翅膀呢?
啊,我想起来了,是我给掰折的。
然后她将我亲手掰下来的翅膀,安到了我的背上,再一把将我推出去。
说,陈阿香,飞吧,飞吧。
陈阿香,飞吧,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