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蹲在墙角,听她絮絮叨叨与我的朝夕相处,向另一个人诉说对我的情难自已。
栗花骂她:“傻子,你是真傻。”
我却觉得,心里的欢喜满得要溢出来。
我的玉露,一点也不傻,她是最有一颗玲珑剔透心的。
再往后,我先一步回了房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等她推门而入,再迎上去,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
我说:“玉露,有你真好。”
她似乎是被我吓着了,着急忙慌地想将我推开,嘴上不断喃喃着:“不,不,不,阿香你别这样。”
她字句间皆是恐慌,无措,像做错事了的小孩。
我突而想起那年,她将鸡腿递给我时,说要我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说了什么错话,都不要觉得她恶心。
原来是那么早的时候吗。
我感受着她身躯的颤抖,更紧地拥住了她,犹如落水的人扒住一杆浮木般,牢牢不撒手。
喜欢,原来是这种感觉。
我想开口告诉她,我亦喜欢她。
然而,寒意迟钝地从脚底漫上来,在穿过浑身经络之后,我晕过去了。
这虚弱的身体,总是在这样的要紧关头不顶用,待到我一连发了三日高烧,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时,却没了说情话的机会。
但来日方长,我自认为与她已经心意相通,便不急于一时。
凛冬过去,又是一年春季,日月更迭,我越发关注玉露对我的特别,哪怕是一块蜜饯,她将果肉剥下给我,自己嗦核这样的小事。
都能让我心中滚着蜜糖一般的甜,含着品尝数日,不愿将其忘记。
若是现在我能用纸笔,定是要桩桩件件都记下来的。
不过无妨,我可以每日睡前将这些记忆翻出来默一遍,再珍重地搁回去藏好。
心里是甜的,日子也就没有那么苦了。
甚而这日子还真的自那过后在一日一日地好起来。
年后陈老爷病重,二少爷去侍疾,恰逢大少爷外出行市,一切都在变好。
元熙十三年年初,春云回来了。
她带回来了我作为小姐的尊严。
相见第一日,她如几年前一般唤我“小姐”,连音调都未曾变过,我鼻头发酸,上去牵她的手,接过她递来的玉佩。
那是当日奶娘拼了命塞我怀里的信物,得以让我顺利入陈府。
死去的记忆悉数返回来,将充盈脑海里的玉露短暂地挤了出去。
于是,在我听见她拖着扫帚冲过来之时,没控制住脾性,凶了她。
“玉露,不得无礼!”
待我平复心情去向她道歉时,难得地吃了闭门羹,只能透过门缝,听见里头隐隐传来一句“我没有生气。”
假话。
我想起曾经爹爹惹娘亲生气,是会亲自下厨做一大桌子菜的。
说的再多远不如做事来得好,于是我思忱半晌,想起她曾说没吃过酥饼,若有机会希望能尝一尝。
之前没有条件,如今春云回来了,或许可以有,于是我转身就走。
“酥饼?”
春云尚还在收拾打点星星房,准备将遣走的女婢都叫回来,灰尘满天,我一进去就被呛了气。
“我记得你不爱这种糕点,嫌腻。”春云过来将我带出屋子,疑道,“是许久没吃,竟有些想了?”
其实我爱吃的,只是那几年一旦闻到味儿,便能想起布满血腥的场面,频频作呕,这才给她留下了个不喜的印象。
“不是我吃。”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掖了掖袖口,“是玉露,我方才对她态度不好了,想向她道歉。”
“玉露?刚刚那个要拿扫帚打我的女婢?”
“嗯……”
“小姐。”她喊了我一声,沉默会儿,“是真的吗?”
我愣了须臾,反应过来她是指府中传了许久,现在都算不得新鲜事的闲言碎语。
“是。”我说。
“你,你,你。”她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半天才蹦出来个“你的清白不要啦?”
我被她逗住,捂着唇乐了半天,直到她嗔怒着道一句“小姐!我说正经的呢!”这才停住笑。
“酥饼呢?有没有?”
“没有。”她听出我是决意不要多说了,语气都变得生硬,“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少爷他们都是看在我在陈老爷身边待了多年,这才卖我个面子。”
“能让你吃饱穿暖都不错了,还要什么酥饼。”
“你这是太小看自己了。”
“没有就是没有。”
“春云。”我换了个话题,“陈老爷好些了吗?”
安静半晌,“好多了,不然我怎么会回来?”
嗓音平平,我听不出其中情绪。
若是真好,照春云的性子,肯定是兴高采烈的,现下我听不出半点欣喜,那便是坏。
她不愿意告诉我,估计是陈老爷的嘱托。
罢了,罢了。
尽管陈老爷待我好,但我现在自身难保,还带着一个玉露,管不了其他多的了。
想着,我不想再站在这里吹冷风,念及刚才过来时似乎没告诉玉露一声,她莫不是要觉得我哄她一会就不耐烦地跑了吧,于是转身欲回。
“哎,你等会。”春云拉住我,支吾一会道,“酥饼没有,但我带了点云片糕回来。”
那当然是好,我笑着颔首,“嗯!”
我觉得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用的餐食终于不再是馊的,偶尔还能见到点荤腥。府中家仆也能卖春云几个面子,不再喊我“瞎子”,而是“小姐”。
就连我爱的诗词话本,春云都能给我弄来,闲暇时念给我听。
苦难惯了,乍一下过上舒坦日子,很容易忽视曾经珍之重之,视作浮木的人。
就像书生中举离开发妻,穷人暴富抛弃老母。
我亦不能免俗。
我忽略了玉露的心情,起初只是答允她不用再为我守夜,接着是不再同桌而食,到了后头,连一日见面说话的机会都变得少之又少。
她有意远离我,而我亦忽略了她。
待到我发现,我们二人开始背道而驰之时,悔之莫及。
我害怕了,连忙让春云去弄来酥饼,虽然花了我好几个月的例银,但当我听见她小口小口吃下肚,并久违地笑出声时。
我觉得她应当是原谅我了,那都是值得的。
三月廿四。
又到了这个日子,集合双亲忌日与我生辰的日子。
早晨是由春云端来的一碗汤圆开启的,过生辰本该吃长寿面,但我嫌面食噎人,只想吃点甜的,这才换成了汤圆。
一个个圆滚滚热乎乎,糯米的粘软裹着芝麻流心,一口咬下去,口腔内盈满香甜,只觉得浑身都舒展开来。
我两口一个,很快碗中只剩三个。
“玉露,玉露。”
我坐在桌边,往以往她爱坐着的凳子方向招手,但喊了好几声,听不见一句回应,我有些困惑地偏头听了半晌,直到听见我声响的春云进屋来。
“小姐,玉露她不在这儿。”
“去哪里了?”
“我早起见她,是往北门去了,好像还背着个小布包。”
北门?背包?
我心中咯噔一跳,一股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就像以往许多次冬日苦等她归来时一样,患得患失,害怕至极。
我忙不迭站起来,拔腿就往外跑,险些被门槛绊得倒下,幸而春云扶了我一把,我顺势在她胳膊上捏了两下。
“汤圆留着,等我回来。”
这可是我给玉露留的,她可千万要回来吃掉呀。
不过片刻,我便顺着墙根绕到了北门小亭。
那个我与玉露缘分开启的地方,此时早已不是杂草丛生,而被简单收拾了一番,在万物复苏的春日里,野花满园,青翠郁郁。
我看不见,这些是玉露讲给我听的,我便在脑海中构想出一幅画面。
“玉露。”我摸索着到了小亭口,手边扶着个什么东西才好放置我的不安。
“玉露,玉露。”我又喊了两声,这次带着些哭腔。
没有回应,就连风吹树叶声都没有。
“玉露。”我仍然不死心,边喊着边决定绕过小亭往门廊去。
那边我没有踏足过,眼瞎前不必来,眼瞎后也只止步于小亭。
青石板路踩在脚下很凉硬,前方一片黑暗,绕过去后,我连可以辨别方向的墙壁都摸不到了。
是恐慌的,不仅对于玉露可能离开了的这个结果,还有对于未知的前路。
以前有她搀着我走过那么多的日子,现在她走了,只剩我一人。
我平静接受了许多年的眼盲,如今却恨不得将眼睛抠出来洗刷干净再安上去,这样我就能看见玉露到底还在不在了。
我突而又想起,记忆中那个七八岁的孩童如今已经十五了,但她的面容在我脑中仍然停留在当年,就连鸡窝头和满脸血污也定格在那儿。
委屈,很委屈,有些想哭。
我吸了吸鼻子,鼓足勇气迈出没有支撑的第一步。
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我不知道方向对不对,但应该差不多,于是我提起裙摆,决定再走快些。
第五步,第六步,第七步。
很好,陈阿香很棒。
我感觉距离北门更近了,心中不免有些雀跃,不禁屏气凝神,还有些紧张。
风声起了,我寂静黑暗的世界里终于有了些声响,与我杂乱的心跳作伴。
就在我将抬腿迈出第八步时,一道极细极轻的声音响在我左后方。
像咳嗽又像闷哼,一声过后戛然而止,恢复了死寂。
我不会听错,那边有人!
是玉露!
但她不想让我察觉?
我将抬起的脚放下,一步变作半步,脚尖便恰好抵住一处硬物。
是石头?还是围栏?
是什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确信了出声叫停我的人就是玉露。
她没有离开!
但想明白之后,我的心里除却惊喜,又多了几分酸楚。
她一直在那里?就这么看着我两眼一抹黑瞎走?不应我的话,也不来扶我一下。
好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