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阿香在这样的苦难日子里,噙着血泪含着怨恨过了三年。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心有怨怼的,其实也只有我一个。
陈阿香依旧清风柔和,似乎岁月磋磨在她水一般的身躯性情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我常常佩服她的心性,也曾问过她是如何不生气伤情。
而她只淡淡笑过,告诉我:“人生来就是要吃苦的。”
我对这句话很不赞同,我不理解为何人生来就要吃苦,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王公贵族,他们吃什么苦了?就连喝的第一口奶水都是甜的。
我很是焦躁地把这些想法告诉了陈阿香,想要她跟我一块愤愤世道无常。
但陈阿香仍然是笑,拉过我的手,换了一句:“玉露,活着就好。”
为何要这样活着?
我不甘如此,但当我无数次和衣躺在陈阿香身旁入眠时,突然又觉得,这样活着也还行。
第一年,陈阿香院子里的女婢尽数被调走,二少爷说,我一个傻子就够了。
第二年,陈阿香的衣食用度缩减成下人份额,我心里发笑,原来以前是小姐份额吗,不也吃不饱穿不暖,没有任何变化。
第三年,庄户传来消息,说陈老爷旧病复发,二少爷赶去侍疾,恰逢大少爷整年外出行市,少了这两位少爷时不时的找茬,我和阿香的日子好过许多。
今年是第四年,二少爷回来了,当天就面色不善地来院子里骂了一通,但没有动手。
还带过来了一个姑娘,看着跟陈阿香一般大,过来就喊小姐,说自己是从陈老爷那里来,专为照顾陈阿香的饮食起居。
我根本不信,拿着扫帚就要将她打出去,心里想着没准是那个天杀的二少爷送过来害陈阿香的。
但她拿出来了一块玉佩,递到陈阿香手上。
那次,是陈阿香第一次吼我,她说:“玉露,不得无礼!”
我不喜欢那个姑娘,整天眯着眼笑,跟谁都聊得很好的样子。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她来后,陈阿香的日子确实是一天好过一天。
降下去的份额补了起来,缺的衣食成套成新的送过来,就连遣出去的女婢,也都被那姑娘说道几句,尽数讨了回来。
我看着往日只有我和陈阿香二人的小院子,逐渐热闹起来,心里说不出的酸涩,那些刻意被我遗忘的尊卑有别,身份地位,像猛兽爪牙一般攥紧了心脏,有些喘不过气来。
也对,我只是陈阿香的女婢,甚至三年过后,与她的亲近程度,比不上这从天而降的“春云姐姐”。
那个姑娘叫春云,我听过这个名字。
当日,陈阿香醒来喊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我竟不知,我这傻子的记性,竟好到能记住陈阿香只喊过一次的名字。
“玉露,你瞧瞧这匹,怎么样?”
春云特有的上扬声调像极了报喜的雀鸟,从门口飘进来,叫停了准备转身走开的我。
我不想跟她面对面,那样会让我自惭形秽,但她似乎察觉到了这事,总是主动与我讲话。
而今日,则是又找了个挑布料的由头,来寻我。
“我看不懂这个。”我转身看她,“我是傻子,春云姐姐来问我还不如去问其他人。”
春云皱着眉头过来:“你不是傻子。”
她是第二个以如此肯定的语气说这话的,但我却一点都不欣喜,道:“我是,她们都这么说的。”
“你不是。”春云再次肯定道,见我转身又想走,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你跟了小姐三年,应该晓得她喜欢什么料子,帮我看看吧。”
她叫陈阿香小姐。
我突然又有些开心了,转头去看她,发现竟也能看顺眼些。
毕竟,她叫她小姐,但我可以叫阿香。这一点上,我还是比得过她的。
想着,我不自觉将紧绷的脊背松了松,她一眼看见,拉着我就往旁侧星星房走。
“阿香喜欢云白色,缎面绸子。”我被她拉着坐下,接过那匹料子看看,柔顺的触感让我不禁想起阿香滑而无骨的手,“红色不好看,要换。”
“啊?”春云满脸古怪地跟我对视,好半天才说,“小姐还有喜欢的颜色?”
她一说完,我立刻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是陈阿香分明看不见,如何会有喜欢的颜色。
我气极了,将那匹布料丢回给她,道:“既如此,那你回去自己选吧,反正阿香也看不见,你来问我做什么?”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胡话,看着我顿时怒起的面容,解释道:“我不是这意思,怪我怪我,说错话了,是我太久没回来,忘记了,其实小姐先前确实有喜欢的颜色,好像是云白色没错。”
陈阿香满衣柜全是云白色,怎可能不喜欢?我心里怪她的粗心。
不过,为什么说先前有喜欢的颜色?先前有?
我捕捉到这句话的意味不明,心里有了个猜测,立刻跟上一句问道:“阿香以前能看见?”
“对啊。”春云说,“她没告诉你吗?”
没有。
我咬唇梗着脖子不回答,开始胡思乱想为什么整整三年陈阿香都没说这件事。
春云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手捂住嘴,带着慌张看向我:“啊,我不知道她没说,我以为你知道。”
她说的话像刀子一样,我阴暗地想,她是否是在隐射我与陈阿香只是表面亲昵,而涉及隐秘的私事,绝口不提。
想着,我越来越恼,恼了半天又觉得自己没立场,顿时泄气,瘫坐凳上不吭声。
春云安静了一会,说话道:“玉露,你生气了?”
“没有。”我说。
“那就好。”她叹口气,结束这个话题。
我不禁瞥一眼她,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六年前。”春云说完这句,就抬起了手做出停止姿态,“我不能再说多了,你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她。”
我越过她的指缝观察她的神色,确定是再听不到多的故事,又垂下了头,道:“我就是她的一个女婢,不对,连女婢都算不上,我就是个傻子,她哪里会告诉我这些事。”
“可是就是你这样一个别人口中的傻子,带着她撑过了这三年。”春云说,“小姐她从来没有把你当傻子看过,甚至,也没将你看作女婢。”
那把我当作什么?
我心里突然起了丝丝期望,但这期望,却在走马灯闪过的一幕幕跪地求饶,为那些吃食说出糟蹋陈阿香的话的景象中,瞬间消散。
“我就是个傻子,傻子说的话都是假的。”我说。
说完,我也不管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春云是如何疑惑的,逃也似的快速出了门。
我不敢承认,其实那些话是我发自内心,真的不能再真。
但它们全在错误的时间地点,以一种怪异的姿态从我嘴里跑了出来。
就像我对陈阿香的感情,也是荒诞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我变成傻子那一刻,真的也变成假的了。
后来很多天,春云都没有再来找过我,我想她终于是推翻了心中认定我正常的念头,决意不再与我多费口舌了。
我乐得自在,每日大半时间赖在陈阿香房中,看她时而静坐听鸟叫,时而叫春云给她念书。
我就仿佛透明一般,坐在离她两尺距离的凳子上,一瞬不眨地盯着她看。
谁知道还能看多久呢?能看一天是一天吧。
因为我决定逃了。
陈阿香越来越顺畅的日子,还有她身边本属于我,如今却逐渐被春云占住的位置,都在告诉我。
陈阿香不用我了,我该为自己努力了。
我是陈阿香救下来的,于是我担着傻子的名头,拼了命也要让她活下去。
在这三年里,我无数个夜晚啃噬着仇恨入梦,我其实是怨她的,若不是她从二少爷手中救下我,我此时应该脱离这恼人的一切,重新转世投胎。
但我又是爱她的,爱她给了深渊中的我一束光,爱她做我的太阳,一次次将我拉出仇恨,告诉我“玉露,你要活着”。
爱恨交织本以一种微妙的界限保持着平衡,但春云来了,我不受控制地想,陈阿香是否只把我当作她苦难生活中能利用的一个傻女婢。
傻到为她心甘情愿受尽唾骂,只为得到她几句夸奖,傻到一旦有人解救她,就能一脚把我踢开。
我知道我不该如此以恶意去揣测她,但我做不到。
或许我跟我那个坏蛋爹一般,血脉传承的无情阴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