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袍在风中振开, 丁凌泉踉跄奔至横栏边,看见的只有在眼中愈来愈远的一点蓝色。捂着仍在隐隐作痛的心口,丁凌泉用尽全身力气对左右的弟子说道:“派人去追—!”
御风楼离出城还有一段距离, 武林盟若是不能在这一段路中拦下秋望舒几人,那之后再想追上这几人,恐怕就要隔上不知多少座城了。
吩咐好持剑侍从后, 丁凌泉身形一晃,险些便要步了祝融潜的后尘。见状,紫云内门弟子纷纷着急地扶住她,关切问道:“盟主!你怎么样!”
中毒之人不在少数, 但是丁凌泉的脸色看起来显然要比其他人都糟糕。
固执地推开了搀扶自己的手, 丁凌泉白着一张脸推辞道:“我无碍,叫个大夫来给各位掌门和客人看看究竟中的是什么毒,然后吩咐下去, 好好照顾中毒之人。”
都什么时候了,丁凌泉还只顾着关照别的宾客, 心里越来越着急,紫云弟子纷纷急声道:“盟主,你也要看啊!”
踉跄地迈过了门槛,丁凌泉扶住门框,执意摆手道:“无碍,我要取纸笔来,给中原各派发去急报, 让他们拦下这叛道之人。”
扶住门框的手一顿, 似乎想起了什么人, 丁凌泉抬起了那张半边隐没在阴影中的脸,缓声道:“……顺便再给子璋去个信。”
紫云剑派首徒姚子璋, 天资聪颖,心性坚韧,不到十四便已参透紫云剑法,是众人心中一直期待的朝光魁首之选。
既得掌门悉心教导,又有过人天资,虽然在几大派中无人敢点破,但在江湖之上,早有传言将他比作了紫云剑派在十年之后的第二个“秋臻”。
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在领悟紫云剑法之后,姚子璋不顾其余长老反对,执意用当年紫云书阁中留下的只言片语,学会了秋臻的剑法。
眸中暗光深不见底,丁凌泉看着席间的满地狼藉,对众人道:“告诉子璋,剑法危急,速归。”
……
一支响箭自城门之上鸣啸而过,众人耳边也传来了惊澜台上的鼓声。
侍从的脚步声响彻街巷,这便是武林盟追缉反贼的信号了。
通往城门的街上,搜寻无果的侍从跃过檐顶,与前方在地面搜寻的侍从汇合。
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了这个平静的阴天,直到地面上那些迅疾的影子彻底消失在眼中,秋望舒才从潮湿的暗巷中探出了头。
“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谨慎地握住了更星剑,秋望舒压低声音对刚刚才碰头的几人道:“我们要换一条路了。”
大路走不了了,她们若要出城,只能找暂时还没人蹲守的土路。
但是出城的土路离这里还有一炷香的功夫。即便她们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她们也不能保证这一炷香的功夫里,中都的戒备会不会越来越严。
“我可以先去引开路上的侍从。”既然下定了和众人一起逃离中都的心,苏临镜便不再害怕与武林盟兵戎相见。
可是秋望舒却摇了摇头,“不必。”
转身看向几人,秋望舒笃定道:“我知道一条路。”
一条不会碰上武林盟侍从,又能让她们顺利出城的暗道。
这条路不是什么需要飞檐走壁的小路,而是她在第一次见泊西老头时发现的,通往中都城外的暗道。
一炷香的功夫后,秋望舒一行人出现在了南门外的柳林边。
泊西老头不知在弃月城落得了什么下场,他那院中萧条得很,秋望舒几人就这样顺利地走到了暗道尽头,从城门墙根处悄无声息地跑到了柳林之中。
耳边还能听到城内侍从的议论之声,几人顾不上尚在城中的马,身形如电般穿梭于柳林之中。
拼命追赶着秋望舒的步伐,玉小茶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我们逃是逃出来了,可现在我们又,又要去哪儿啊!”
秋望舒还没说话,林恣慕先开口道:“千苍谷如今已经没活人了,你们要实在没去路的话,也不是不能去我千苍谷。”
千苍谷现在还算个清净之处,但是再过几日就不好说了。
摇了摇头,易君笙反驳道:“不可,千苍谷离中都不远,一路又是坦途大路,中原各派若是顺路集结攻山,只怕我们也不好应对。”
赞同地点了点头,苏临镜也接着易君笙的话道:“是,而且去往千苍谷的路上江湖门派众多,一旦他们收到盟主令,那我们这一路只怕也不会顺利。”
这可是林恣慕头一回主动要带人前往千苍谷,但这提议却还是被几人驳回了。虽然心中有不悦,但考虑到目前的状况紧急,林恣慕也只是冷哼了一声,随后边跑边问道:“那你们说说还能去哪里?”
面上的神色被风吹冷,易君笙头也不回地答道:“去继明山庄。”
“啊?”
“继明山庄”四字一出,玉小茶吃惊得差点咽下一大口冷风。
好不容易才忘了这茬,易君笙这话又让玉小茶想起了方才的席间的变故。反应不过来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花又宵,玉小茶结结巴巴地问出声:“等等,我们,我们这,这还没乱明白呢,你,你和继明山庄到底,到底怎么回事!”
继明山庄明明有李砚青这个庄主,怎么现在她们好好的少庄主,竟也成了继明山庄那正邪不定的庄主了呢?
玉小茶这一句话同样也提醒了心中有怀疑的苏临镜。
因为不认同正道做法而毅然离开而是一回事,但信任的同伴隐瞒身份牵涉其中又是另一回事。疑问的话语在口中斟酌了十几遍,苏临镜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少庄主,我只想问一句”
看向易君笙的背影,苏临镜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和李砚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她并没有像秋望舒一样,在合虚幻阵中看见易君笙被种下同心蛊子蛊的过去,但这并不影响她将从前的真相拼凑出个七八分。
也许在当年青临门灭门和云照雪消失在西疆之时,易君笙便遇上了李砚青,并帮她躲过了丁凌泉的追查。
然后,再在丁凌泉渐渐放松警惕之时,和李砚青一起收留了被业海尘背叛的万骨枯四人,一边探查真相,一边建起了引丁凌泉步步入局的继明山庄。
诚然,这一路的艰难相携让她清楚易君笙并无害她们之心。易君笙来时的目的可能是假,易君笙在继明山庄的种种表现可能是假,但这一路上她们五人的同甘共苦却并不假。
“方才我想了一路,李砚青的理由是替母寻仇,我想……你的理由,应该也和当年的云师君被陷害一事分不开。”
不用再问易君笙和继明山庄有什么关系,她很清楚,继明山庄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易君笙和李砚青设下的局。
她不清楚的只是在这局中,易君笙和李砚青追逐的究竟是不是另有他物。
冷风擦过锐利的眸光,易君笙听到苏临镜问自己:“所以我想知道,你和李砚青的目的当真只关乎复仇,无关《息缘剑法》么?”
此话一出,几人之间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尤其是跟在最后的花又宵,看了看苏临镜又看了看易君笙,脸上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苏临镜的话问出了被众人抛在脑后的担忧。如果为的同样是被掩盖的真相,那她们可以接受易君笙的隐瞒甚至是顺水推舟的利用。但如果她为的是霸占剑法的私欲,那也许这片柳林就是几人分道扬镳之处。
她们不需要自己的同伴是光风霁月、毫无私欲的圣人,可是,她们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同伴是背离这一路初衷之人。
知道众人都在等待自己的回答,易君笙的眼中情绪有一瞬的凝滞。早在她想替秋望舒先站出来的时候,她就想好了后果。无论她有没有利用过秋望舒几人,从继明山庄出现的那一天起,从苏临镜她们站上惊澜台那天起,她们就注定被自己牵连其中。
易君笙一向善于言辞,只是这次,对着身后那几道仍然选择保留信任的目光,她不想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到嘴边又咽下的话被风吹得消散在喉间,她那紧握的手异常得僵硬。但是在呼啸而过的冷风中却有一点温热,化解了自己手边的冰冷。
迟疑地看向了碰过自己手心的秋望舒,易君笙愣了一愣,脚步也慢了下来。
她看见秋望舒平静的眼神,也看出了那眼神背后无言却汹涌的情愫。
那双眼中没有迟疑和介意,也没有掩藏在爱意之下的责怪,有的只是从她猜到自己的身份后仍然决定不会放手的决心。
那不是盲目的信任,而是在告诉自己,她不介意,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本心和本意。所以她愿意站在自己的身边,也相信大家愿意站在自己的身边。
四目相对,两人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决心。
于是,在这样平静而坚定的目光之下,易君笙松开了手,没有再犹豫地回答了苏临镜:“无关。”
“我从未想要过剑法,从始至终我想做的就只是为我的师君,也为告水山庄正名。”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回避,和当日她在惊澜台上所说的话相吻合。在短暂的思索和愣怔过后,苏临镜终于渐渐松开了眉头,也放下了一颗悬起的心。
如果说离开中都,离开潜龙门是出于本心,那么在这一刻,她的选择便是出于她想给予同伴的信任。
“算了,现在我们五个彻彻底底成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当初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八人要怎么去继明山庄?”打断了仍然有些僵硬的气氛,林恣慕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与心怀大义而有所纠结的苏临镜不同,林恣慕早已失去了想要去往的前路和想要守护的本心,所以此刻她在意的,也只是同伴们又要如何走过这一程。
闻言,许久为出声的秋望舒却蓦然出声。她们已经穿过了那片萧条的柳林,已经听不见中都的鼓声,她就这样回过头,对身后几人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八人一起还是太过显眼了。”
“丁凌泉的掌门急信一定已经发出,这一路上江湖门派众多,到了平雨镇我们恐怕就得分两路而行了。”
秋望舒的语气镇定淡然,似乎已经将自己从丁凌泉的影响之中完全抽出,可是苏临镜心里却有隐隐的不安。
现在能去往继明山庄的路线有二,一是绕弃月城而下,而其二,却叫她有些难以开口。
“若要避开大小门派,我们可以绕过弃月城,从界岭南下至南溪镇。”
看着秋望舒的眼睛,苏临镜斟酌道:“可是……另一路呢?”
另一条路,是可以跑马的旷野之路,却也是对秋望舒而言最为坎坷崎岖的回头之路。
眼中并没有出现苏临镜担忧的情绪,秋望舒抬头对上苏临镜的眼睛,坚定地回答道:“另一条路,便是从荆州翻山入濮州,然后再到南溪镇。”
从荆州翻山而下,可以绕过人多眼杂的伏春城,但是濮州毕竟是秋望舒十年未回的故地,所以苏临镜也不知道在她平静地提出这条路来时,心中究竟又作何感想。
隐隐意识到了秋望舒的选择,易君笙转头,神色复杂地问道:“……所以你要选的是”
没有让易君笙说完,秋望舒便沉声道:“濮州的路我熟,我可以保证不被任何人发现。”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确了,无需为她担心,她可以再次面对那条不敢回看的路了。
既然秋望舒已经做好了决定,易君笙便不会再多言语。
秋望舒有要自己面对的故人故地,而她也有要先走一步去会一会的人。
深深地看了一眼秋望舒后 ,易君笙回头看向身后的花又宵一行人。没有犹豫,她遵从了秋望舒的选择,“好,那我带着她们从弃月城绕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