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 言祈灵会容忍自己压抑的情绪外泄。
那也只是因为他足够自信,相信自己能够如常地控制情绪而已。
这份近乎自负的“可以收回”的底气,让他允许自己在安全范围内, 体验跌宕的情绪。
这仿佛一件无伤大雅的消遣。
但在情感上, 忍耐, 压抑,固执从不是美德。
而是让心与心之间生产出无数嫌隙,误会,乃至分裂的苗床。
言祈灵无比清楚,感情对大多数人都是一柄双刃剑, 但是对他来说, 朝向自己的那面总是尤为锋利。
爱意抑或是恨,既是人披坚执锐时坚实的铠甲, 又在铠甲下密藏无数锋利的倒刺, 就会把人划得伤痕累累, 血流不止。
他有成事的美德, 搭配多思的敏感, 在做事的时候着实好用。
可在乎一个人对他而言, 很多时候并不是一种上天的赐福, 而是噩梦般的诅咒。
尤其是爱这种东西。
最初总是看上去华美无比, 让人想要品尝, 想要拥有。
它被浓情包裹,以糖浆的口感滑入口中,可以让人原地成佛,世间万物都在此刻变得亲和美好, 再战乱的区域都能在瞬间抚平。
再吝啬的人这时候也忍不住充满了分享的欲望,想要感染周围所有人都来品尝品尝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妙滋味。
但很快, 糖浆融化,露出内里尖锐的腐烂物。
那些不合适的锋芒会悉数暴露。
而他所拥有的那些特质,无疑会让糖衣消融得更快,让腐烂物更锐利,更苦涩,同时还让它分泌出有毒的毒液,腐蚀内外,扒皮抽骨。
杀人无形。
他索性避免。
所以。
他比以往更希望倾听内心而不是外界的声音,凭借自己的目标行事而不再管其它人的目的。
假装亲和的同时保持各方面的疏离,就如他对待丁泰,盘瓠,池子鹤,乃至佘凌霜那样。
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是温文尔雅的“言先生”,是重江湖义气的“言老弟”,是行事靠谱的“言叔”。
不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是夺走明仪阳双目的“无间主”。
原本他不会为此有任何愧疚,这些人于他而言全都无足轻重。
可是直到现在。
他意识到,他竟然如此高看自己,甚至有几分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固执。
如果他真像自己以为的那样。
现下藏在心口的这三句话,就会如往常那样毫无顾忌地吐出,砸在明仪阳略显错愕的脸上,不去在乎青年的任何看法和情绪波澜。
对方的反应不会影响到他分毫的判断。
现在,他迟疑。
他慢慢地从这种迟疑中品味到,他在畏惧。
畏惧明仪阳对他露出厌恶的情绪。
不不不,这太粗略了,还需要想得更细一些。
言祈灵单手捧住面前的这张轮廓分明的脸。
端详这张被银发的光晕,渲染出几分天使意味的混血容颜。
他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心思反复琢磨,想象对方的表情变化,逐渐意识到。
他畏惧的不是明仪阳,也不是对方的厌恶。
他畏惧的是接收到这一信号的自己。
这信号能够轻松地摧毁他内心深处的某些坚持。
它将让计划偏移,让时间翻转,让所有原本可控的事物走向不可控的方向,而他将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杀念在刹那间上涌。
又在瞬息后浇灭。
按压进肌肤里的拇指用了不轻不重的力道,但这触感的变化显然被明仪阳接收到。
青年没有被死亡阴影掠过的烦恼,反而像个不知世事的小动物般,歪头让自己的脸颊努力贴近他冰冷的掌心,仿佛撒娇的小狗。
这是个带着依赖的讨好动作。
可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内心像被注入彩色的泡沫,快乐地膨胀起来。
如此鲜活的被需要的感觉。
让言祈灵又一次认识到,明仪阳的死亡对他而言,比接收到对方的厌恶信号这件事还要糟糕。
明仪阳对于自己差点要在呼吸间被对方结束掉小命这件事一无所知。
他呈现出放松的依赖姿态,内心充满巨大的满足感,很快消化了言祈灵总是带着玄意的话语。
不过这和之前对方警告他的内容没什么差别。
无非是表达自己是个非人且肮脏的不良对象,相当于重申一次警告。
明仪阳既然已经决心忽略这些警告,那么对方的重复对他而言就是无须再去听的东西。
他凝视这人的双瞳半晌,突然说:
“我想膝枕。”
言祈灵听闻回过神般把手抽离,青年却一把抓住,兴致突然地上来了:
“不让膝枕,那一起泡澡?难得度假。”
言祈灵多少觉得这提议荒唐得没边:
“你就不怕那里面藏着应付不了的东西吗?它看着是浅,但要是一瞬间变成深不见底的漩涡,谁都救不了你。”
“所以啊,言先生,一起吧。”
青年的状态看上去特别地松弛,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他手脚并用爬到言祈灵面前,看似是低姿态,可由于体型巨大,反而有种北极熊爬到旅人身边讨食物吃的奇怪感觉。
言祈灵加重语气,喊他:
“云衢。”
“什么云衢,这里没有云衢,只有一个泡温泉会害怕的小明同学。”
青年握着言祈灵的手腕,在他手背含笑轻吻,漆黑上挑的菱眼看向他:
“言祈灵,求你,我一个人泡害怕。”
言祈灵:“……”你真的很不要脸。
他当然不想满足对方心血来潮的任性要求,可面对这人如此渴望的眼瞳,他想起对方始终陪着自己在家里和片场到处转,完全失去自己生活重心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最后,他小小地首肯了:
“不能超过五分钟。”
“五分钟,我们是进去洗脚吗?”
明仪阳吐槽了一句,不过又在言祈灵发作之前快速地补充:
“不过,洗脚也比不泡好,人本来就不该在热水里呆太长,你真贴心。”
他顺势在男人脸侧快速一吻。
像完全忘记了两人之间曾经存在的种种嫌隙,毫无顾忌地把这人紧紧抱在怀里。
又在对方发火之前快速松开,狡黠得像山林间的狐狸,灵活地把握着两个人之间的界限。
言祈灵对他的灵活姿态无可奈何。
他索性装作什么都没有感知到,以无视的方式纵容着对方偶尔的“放肆”。
殊不知这看上去像是一种默许。
或许,他心底也清楚的。
但就如“心照不宣”这个词所代表的那样,有些事情,不非得分个清楚明白才能进行下去。
东方特有的默契文化,在此刻发挥着它应有的功用。
它允许人与人在某些无明文的灰色地带之间反复拉扯,并充当其中的润滑剂,让拉扯过程中的弹性大大提升,带来游玩高空项目般的刺激体验。
默认如同煮青蛙的温水,随着水温的升高,把不确定自己要不要逃的青蛙,煮成一堆确切无比的,美味的烂泥。
差别在于,有人不愿意变成烂泥,可是在犹豫中失去了机会。
有人分明可以跳出去,却情愿沉沦。
他们在浮游中逐渐失去该有的选择,被动地走向最终的结局。
在行事上,言祈灵与青蛙和温水毫无关系,非要扯上关系——他会是那个煮青蛙的人。
可在感情上,言祈灵的确是青蛙无疑。
无论什么年纪的人,遇到感情这回事,还是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其根源就在于……
感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所谓的“正确”与“不正确”。
言祈灵在放任中做了后者。
以耐心的姿态等待水温上升,等待蒸汽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只要觉察到水有冷下来的迹象,他随时都将跳出锅去逃生。
但如果水持续升温,那么他就在里边泡着,不在乎自己到底会不会变成一锅汤。
明仪阳没有做“感情厨师”的准备,但他实际上在把控着两人之间的火候。
青年是不会深想那么多的。
就算这时候挖出他的脑子剖开看,估计也只能看到“该怎么让言祈灵只穿裤子下水”的这样简单又现实的思考。
……简单到甚至有些单纯了。
明仪阳并不知道身边这个人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此刻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言祈灵的确下水陪他泡澡。
只是还穿着白衬衫。
明仪阳眼睁睁看着对方穿着白衬衫在洗浴间里冲淋,然后又穿着白衬衫踏入温泉之中。
男人坐在水雾朦胧中,搭着白毛巾,湿透的白衬衫几乎没什么遮挡的作用,显露出他布料下掩盖的强韧躯体。
这副躯体虽然白皙却并不瘦弱,肌肉匀称且不过分夸张,分布得非常完美,是很上镜的漂亮的体态。
对于明仪阳而言,这件碍眼的白衬衫完全加重了他此刻高涨的好奇心。
并着被点燃的欲望一起,在体内汹涌燃烧。
他们并肩而坐,中间隔着个漂浮托盘,以此作为缓冲地带。
喝着冰冷的梅子酒,明仪阳体内那种想要做点什么冲动并未褪去,而是随着温泉的水声逐渐上扬。
温泉的温度驱逐了漫天飞雪带来的含义,他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于是漫无目的地随便开启了一个话题:
“你解决完封狱列车的事情之后,想去哪里?”
“你就这么确定我能把这个事情解决。”
言祈灵转着手里的酒杯,狭长眼眸流转间望着他。
明仪阳手臂支在岸上,五指插入银色发丝,向来苍冷的面庞上染上桃花似的粉,以非常认真和笃定的方式说:
“因为你一旦决定做成某件事,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怎么阻碍,你都不会管。”
“只要你想赢,没人挡得住。”
言祈灵有些怔然,转杯子的指不由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