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仪阳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言祈灵的答案。
男人只是再次给自己倒了杯茶, 望着落地窗外被微风爱抚的花园,明媚的阳光别在他轮廓凸显的一侧,照亮他的半只眼瞳, 使他像油画里的人一般。
最后, 他说:
“这不是什么好事, 明仪阳。”
“对一个无间主形成吸引力,无论是哪方面,都意味着你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即使有共生符,这也不代表你是安全的。”
男人直视阳光,并不惧它本身给自己带来的刺激:
“有时候, 无间主对于‘欲’的追求, 远胜于‘生’,尽管祂们大部分时间里为了存活可以不顾一切, 但执念的力量可以让祂们对生死置之度外。”
“警惕野兽的欲念, 否则只会玩火自焚。”
青年眼睫在暖光里颤动, 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看不出听进去了多少。
不过他知道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或许会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假装无事发生地转移了话题:
“我来得比较急, 衣服和洗漱品都没拿过来。”
言祈灵也从深沉的情绪中拔出来, 微微偏头, 但并没有看他:
“那你回去拿?”
“嗯。”
明仪阳应了一声, 拿起盘瓠拆下的粉色碎花围裙,自己围上,语气里带着种无须解释的理所当然:
“吃过午饭陪我一起去。”
言祈灵完全回过头来,脸上神情虽然淡漠, 但桃花眼底分明展露困惑情绪,似乎在问为什么拿个东西还要自己作陪。
明仪阳没让他的困惑持续太久, 系好了围裙带子:
“别想跑。”
他扭头进了厨房,只留下言祈灵一人在客厅回味这句话里隐藏的韵味。
关于“跟着”这个词的定义,明仪阳似乎很认真地在执行着,认真到甚至有几分刻板,仿佛这词已经变成了他不可动摇的底线。
言祈灵缓慢地闭上双目,在茶气清香中试图通过共生符的力量去感知明仪阳的情绪。
但那里只是一片空茫,充满味如嚼蜡的乏味感。
他张开眼眸,放射的暖光穿透睫毛刺入眼底,没入纯黑的瞳孔中,犹如被黑洞吞噬的元素,困在其中,无法逃逸。
明仪阳对共生符做过手脚。
这个孩子不仅拥有强大的体魄和非常敏感的运动神经,还对理论知识很有自己的想法,不过理工科好的人确实对学习符篆和阵法都有优势,倒也不令人意外。
言祈灵没有立刻设法去刺探共生符的运转原理。
明仪阳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姿态了,如果他的刻意试探被对方发现,真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与其惹来一堆不必要的麻烦,还不如少一事,假装不知道好了。
他重新拾起放在桌上的相机,抱着去了后院。
正在他重新调试光圈的时候,门铃响起。
言祈灵抱着相机走上露台,隔着玻璃,他看到从厨房里擦手出来的明仪阳,沉着脸进了走廊。
开门的声音遥远地传来,几乎要湮灭在植物晃动的沙沙声里。
他以为明仪阳是放人进来,因为这时候在门外摁门铃的大概率是去送丁泰的盘瓠。
刚好他可以问一问盘瓠丁泰的状态。
事实上,他猜得没错。来者的确是盘瓠。
但是明仪阳没有让他进来。
青年借着高大的身材优势堵在门口,断绝了盘瓠直接进门的可能性。
他面色就和他的发色一样淡:
“不需要你过来做饭了,我这边已经开始做,回去吧。”
盘瓠没有放弃进门的权利,墨镜下的眼一直往走廊里扫,试图确认言祈灵的安危:
“我得做家务,还有……”
“不需要。”
明仪阳直接打断:
“这些现在都不需要你了。”
盘瓠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你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独占先生?明仪阳,我放你进来是因为先生的确拿走了你的眼睛……但是,我忍了上次,不代表我会忍这次!”
明仪阳丝毫不惧,嘴角噙起略带冷酷的笑容:
“如果你想让你家先生难做,你现在就可以闹大,要试试吗?最后会发生什么,是你能控制的吗?”
被拿捏住的盘瓠呲出锋利的犬牙,明仪阳则握住门把手,语气凉薄:
“我建议你先回家找找老婆,给自己放个小假,这样对我们都好。”
盘瓠怒气勃发,想要从人变身为兽的征兆刚刚露出,就忽然如泄气的皮球般恢复了人的形态,深吸一口气后,露出妥协的表情:
“……你,好好照顾先生。我会再过来的,如果你照顾不好先生……”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青年冷冷地把话丢回去,嘭地关门,直接送客。
转身,他就看到站在走廊里的言祈灵。
男人穿着昨晚换上的居家服,松松垮垮的棉质衬衣有一种难言的柔软,米色的长裤耷拉在脚踝处,惨白的脚与地上的深色木板形成鲜明对比。
光倾斜着从他背后的地板照亮脚踝处,使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灰蒙蒙的亮色阴影里。
不知道把刚才的对话听进去了多少。
明仪阳下意识想要说点什么,可真要开口了,他却觉得一点都没有什么好辩解的,无论对方听到的是多还是少,反正对方已经没有办法摆脱自己了。
他没有解释的意思,直接把对方当成雕塑般,快速路过。
快要进厨房的时候,他听到男人在背后问:
“中午吃什么?”
脚步微顿,他说:
“黄酒红烧肉。”
心底忍不住就此涌上点不自知的在意,他动了点小心思,想让对方帮自己重新系下围裙腰带。
但转身的时候,走了已经空无一人。
青年独自站在走廊里,忍不住浮现出一点自嘲的笑意,又很快抚平下去。
默不作声地进了厨房,明仪阳看着这个宽敞明亮唯独装修复古的屋子,内心塞满了蘸满水的棉花,这些棉花堵在胸口,重得晃荡起来。
这也正常。
他只能这么告诉自己。
毕竟比起他,肯定是盘瓠跟言祈灵的年月更长,现在他这样强势地把盘瓠赶走,就算是言祈灵那种八风不动的个性,也很难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但没关系。
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够了。
无间主没有感情,他也不需要对方有感情,他只是……单纯的满足自己就够了。
如果有一天他不想再这样强求下去,大不了与言祈灵一拍两散,反正这个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的。
难受的只有作为人类的他而已。
把案板上切好的肉放进碗里,明仪阳刚打算热锅,身后的厨房门就被人打开了,男人清透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这是之前朋友送的五十年的窖藏黄酒,女儿红,用这个烧红烧肉是最好的,你试试。”
原本沉郁的心情在瞬间腾云驾雾,进入天堂之中。
明仪阳想要遏制这种飘飘然的活跃心情,但实在没有办法抑制,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转身去看言祈灵的动作。
在脑子发出指令之前,他的手就已经接过了那一支装着女儿红的酒瓶。
翻过来把瓶子看了一眼,他看向面前含笑的男人,故意问:
“这么好的酒拿来给我糟蹋?”
“做菜怎么算糟蹋。”
言祈灵有些诧异,仍然是笑着的,好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酒是用来喝的,倒进杯子里是一种喝法,放进菜里也是。况且你是个有谱的人,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糟蹋。”
明仪阳顿了顿,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转过去很轻很轻地叹气:
“……你要是一直这样,我也认了。”
“认什么?”
罕见的,言祈灵突然抓住他话语里含糊不清的部分反问。
明仪阳没有说话。
男人却自下而上地仰头,特意绕到他的侧面,报以专注的目光:
“你我之间,没有认或不认,我们都只是做出了一种选择。你做了,我也能做。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承担后果,无论这后果是甜是苦,该是我们的,就该认。”
“是。”
明仪阳同样回以不曾偏移的注视,说:
“今天的红烧肉不会让你失望。”
言祈灵微微一笑:
“太好了,好久没吃这道菜了,尝尝明师傅的手艺。”
“叫明哥。”
青年显出几分轻松的
楠諷
自得笑意。
言祈灵并没有满足他这个荒诞的提议:
“让我叫这个也不怕折寿,还是叫你小明好了。”
他说完后又陷入思忖:
“小明似乎有些太大众了,你有小字没有?”
“没有,现代人谁取那个名。”
言祈灵倚靠在流理台旁,望着青年忙碌的背影,念念有词: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叫你云衢如何?”
“哪个衢?问渠那得清如许的‘渠’?”
“行中有翟的衢,云衢乃指云中月的轨迹,‘长伴云衢千里明’颇有寓意,恰好你的姓氏是明,与此句呼应甚佳。”
“你喜欢就好。”
明仪阳没有什么意见:
“你如果高兴叫我小明也行,我又不在意。”
言祈灵置之一笑。
窖藏的女儿红在塞子拔开之后,酒香满溢整个屋子。
于言祈灵而言,他是自有了这具身体之后才有了属于人的所有体感,对于能品尝到食物味道这件事,他向来珍惜。
明仪阳的手艺的确也不负他拿出的那瓶女儿红。
五花肉入口即化,涌出的汁水夹着黄酒特有的甜香味在口腔中爆开,和着软糯的肉一起流进喉咙里,以温暖的姿态进入胃中。
浓浓的酒香味直到菜吃完了还没有散去。
于是原本明仪阳要开车回家的计划搁浅了,广市的交警严厉,他虽然是尝了酒做的菜,但万一路上遇到交警要求吹气还是有些难以应付。
两人磨蹭到傍晚才堪堪出门,恰好遇上晚高峰,一路堵车才终于驶入大平层的地下停车场。
作为司机,明仪阳骂骂咧咧了占车道和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其它司机一路,而言祈灵始终噙着笑意听他抱怨,似乎这里面有什么寻常接触不到的趣味,只由他才能品鉴出来。
摘下遮阳的墨镜,明仪阳领着言祈灵进了电梯。
他的家不常欢迎客人,上次来人还是池子鹤把突然看不见的他送去医院的时候。
情绪在熟悉的环境里起起伏伏,不过他面上没有显露出分毫异样,让人看不透他实际上的心情。
他们走进楼道,明仪阳直接指纹解锁。
门刚推开,下意识要去摸灯的开关的明仪阳蓦然发现客厅里光芒大盛,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