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逐渐进入荒山的坟堆之中, 无数座墓碑与山风相和,似乎能听到鬼泣的声音。
乐队又吹吹打打活泼起来,在这凄凉的景象中奏独一份的欢闹。
刁青畅和士文光身上的符纸已经急速烧起来, 而其它拿了符纸的人身上也开始冒出火光!
言祈灵却无动于衷。
他看上去有种恬然自得的感觉, 虽然没有贴符纸, 他却在侧耳倾听。
旋即,他又听到了那种断续的唱词。
过了会儿,不仅是他。
其它人也听到了。
“……娑罗……得藕……花……”
不等车上的另外两人询问,言祈灵已经将这段完整的唱词说出来:
“为看娑罗舞,相逢骑马郎, 寻荷终得藕, 池上白莲花。”
刁青畅又摸向脖颈间的蓝色优昙花,茫然问:
“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用金玉撞击般的清泠嗓音娓娓道来:
“还记得之前为槐安国公主选夫婿的琼英郡主吗?她携灵芝国嫂和上真仙姑前往孝感寺听经, 偶遇淳于棼。”
“这是淳于棼与此三女相遇之后的尾声诗, 暗示淳于棼此人好色多情, 实非良配。”
刁青畅完全发不出异议的声音, 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折服:
“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哈, 这东西别说背了, 我就是看都感觉好难……您平时都爱听戏吗?这也太专业了。”
言祈灵望向头顶珍珠大小的明月, 笑容并不似以往那样走心, 语调极淡:
“这些年已经不怎么听了。”
士文光更为务实, 他对现在的诡异情况已经感到格外焦虑了:
“这个唱词难道跟这个副本的背景故事有什么关系吗?会不会是这个白家和文家的联姻,也是跟南柯记一样……文家的儿子入赘白家?然后白家女儿病死,文家的儿子开始乱搞?”
刁青畅不断地往自己身上拍符纸:
“知道这个没用啊,跟出去的方法不搭边, 顶多补充一下信息,还有可能是错的。是吧言老师?”
言祈灵没搭腔, 只笑了笑。
刁青畅也不在意,转而催促士文光:
“你快先别想了,赶紧把符纸拍了,不要搞得阴气入体!不然到时候真的大罗神仙来都救不了你。”
士文光只能先忙手头的事情,把内心的疑虑暂时压下去。
自他们两人上车,牛车上因为符纸狂烧的缘故,火光就没断绝过,居然让走在前头的几人感觉到几分相对真实的安心。
饶是如此,士文光还是不可避免地接触着来自周遭的刺骨寒意。
言祈灵没什么感觉,因为那所谓的刺骨寒意,或许跟他的体温差不多,甚至不及他的体温冰寒。
阴风阵阵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坐在了旁边。
言祈灵神色未变,细长的眼睫顺着视线下敛。
他看到自己的腿侧抵着一截裸露的小臂。
地上还有双赤足小脚,这脚上的指甲,还漆着樱桃般的红。
但是看不到人。
或者说。
没有完整的人。
言祈灵不动如山,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乱一丝。
那股森寒呵气如兰,以一种隐秘的,妖娆的语调,在他耳侧呼出馨香的凉气:
“郎君乃至情至性之人,妾身在此唱南柯记已有百余年,未曾识得郎君这等妙人……郎君何不下车,妾身家中有戏本上万,足够你我日夜鉴赏……”
言祈灵没有应答。
女人出声的那刻,他周遭已经将近消退的密语重新燃起,形成细密的包围圈,覆盖了那女人言辞间的诱惑,却带来另一种烦人的苦恼。
纵使他已经习惯。
但这种临渊的精神险境,稍有不慎,就会给周围人带来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
女人见他不动,寒气愈发透出。
他体温本来就低,此刻手臂竟然凝结出细密霜华,在珍珠大小的月色下散发出细弱到几近于无的光,虽然不妨碍什么,瞧着却也多余。
言祈灵从怀中掏出月白色的丝质手帕,将凝结的霜连同女人似有若无的触碰一起挥开。
他鲜少以冰冷面目示人,此刻扭头看向虚空中的一片,面目却沉静得可怕,仿佛一樽无欲的神像。
那不完整的女人霎时间停止了挑逗,甚至踮着赤足,微微后退了些许,涂着丹蔻的脚趾开始紧张地蜷缩。
可言祈灵仍然没有说话,他别过头,恢复了安静祥和的状态,就像无事发生。
白家的大门逐渐可见,女人的身躯竟然逐渐透明起来。
这里于她而言,或许代表着不可触碰的禁区。
在消散的最末,她心有不甘,紧紧地环绕着这个令她惧怕的男人,窃窃低语:
“妾身无意冒犯郎君,只是妾身被困于方寸之地,唯有拿来合适的鞋子,才能在此世界行走自如……若郎君无意,倒也无妨。”
“只要郎君能送来一双他人穿过的鞋,妾身有一秘宝,能克此界妖魔。不仅此宝妾身可以拱手相让,此身亦甘愿为郎君驱使,保郎君平安。”
那截裸露的小臂和赤足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去。
言祈灵仍然无动于衷,周围忙着贴符的两人也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女人来无影去无踪,竟然能瞒过天师的眼睛。
而且怕成那样还敢同他做生意,倒是叫人忍不住有些在意……
两个女儿的喜轿从正门进,载着其它人员的牛车走侧门。
两拨人被彻底分开。
刁青畅总算不管身上的阴气了。
他是发现,这个世界阴气无处不在,想要避免除非停止呼吸,否则只能接受现状。
他于是没有再浪费符纸,开始摆烂。
三人刚坐着牛车进侧门,就感觉到一种阴沉的压抑。
零星孤灯散落在墙角。
深门大院,对着四方穹顶,身后小门吱呀关闭。
他们仿佛被封进纸盒里的蚂蚁,渺小得任由造物主拿捏。
前头来了个两个小厮,一席青衫褂子,戴着同色小帽,低头打灯笼。
年轻些的那个说:
“刁先生,前边老夫人等您过去细聊呢。”
刁青畅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人,露出灿烂笑容:
“细聊的话,我还是带上言先生和士先生吧,他们两个是账房,理应要一起的。”
年轻的小童只是垂着脑袋:
“老夫人只让您去,旁的任是谁,没有老夫人的话,咱们也是不能放过去的。刁先生,走吧。”
刁青畅有些无奈,士文光越发紧张。
但现在这个情况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当下他们也分开了,刁青畅跟着小童去往前厅,言祈灵和士文光则被另一个长得成熟的小厮带去账房查账。
小厮打着灯进了屋,屋里亮堂起来。
偌大的账房里堆积着各种账目,却只言祈灵和士文光两个人。
言祈灵喊住了转身要走的小厮:
“你们爷既然让你带路过来,理应说清楚我们要查的条目是什么,你连这话都不带,我们在这里查什么?”
小厮似乎没想到他会出声询问,顿了顿才转身过来,满脸讨好:
“言先生说得是,只是西乙管家说此事先前已与两位秘议过,只让小的带路,其中细节,小的实在不知。”
言祈灵的鸳鸯瞳冷得像两块带色的冰,可标准的笑容还挂在他嘴角,看起来竟比小厮渗人:
“若让我知道你知情不报,届时耽误小姐婚事,我必第一个上告,让老夫人拿你是问!”
小厮原本轻松的神情惊恐起来,双腿一软,竟然跪了下来!
他哆嗦不已,连连磕头:
“言先生明鉴,小的……小的的确没有任何隐瞒,该说的小的都已经说啦!”
男人却兀自寻了太师椅坐下,从袖中抽出一折白纸扇,双腿交叠,优雅至极:
“既如此,我问你答,旁的多余的话你不必说,只须回答是或不是。”
士文光看得目瞪口呆。
他本来以为过来白家之后只有到处躲死亡杀的份,没想到还有身份反转的一天,居然可以逼问这个世界里的小厮?!
不过这只是他能看到的。
如果明仪阳此时在这里,定然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
因为,言祈灵周身的红线正丝丝缕缕地渗入到小厮的体内,在他的脑袋和脊背处扎根,不断开出红莲般的花。
这方法乍看美丽,细想却极其残忍。
可被这样对待的人竟然并没有露出太大的痛苦之色,甚至是有些迷茫和顺从的。
于是旁观者看到的,就是男人以威慑的方式挟制了小厮,让人惊叹。
“白家是不是跟文家联姻?”
“是。”
“家里要把两个小姐都嫁给文家?”
“是。”
“分别嫁给两位公子?”
“不是。”
男人唇齿微顿:
“文家只有一位公子?”
“是。”
士文光听得露出愕然的表情,言祈灵依然冷静:
“白家和文家成婚的日期在明日?”
“不是。”
“后日?”
“是。”
“西乙管家吩咐你不用交代任何事情给我们?”
“不是。”
室内烛火微妙一顿。
言祈灵没有迟疑:
“白老夫人吩咐你不用交代任何事情给我们。”
“是。”
“你是白老夫人的人。”
“是。”
得到肯定答复后,言祈灵周身的红丝刹那间暴涨,几乎将跪在面前的人整个包裹起来。
这一切没有人能够觉察。
因为唯一能看到并说出异常的人,此刻已经抬着喜轿进了前门,并不在这里。
“我知道了。”
男人被烛火照亮的脸庞似冰似玉,隐没于阴影中的另半边脸像是在笑:
“你下去吧。”
小厮似乎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常,拾起脚边的灯笼就提着袍角匆匆离开,连多留一秒都不敢。
士文光陷入了关于琐事的沉思,他说:
“西乙和白老夫人,难道不是一边的吗?”
言祈灵走到书桌后,翻看上面摆着的杂乱物件:
“他们是一边的,只是白老夫人是主子,他是奴才。我现在大概想明白了,我们不是白家的账房先生,应该是文家特意派来的人。”
听到言祈灵这么说,士文光有些懵逼:
“白家怎么会允许文家派人来查自己的账目?”
“大抵是联姻需求,从宅邸规模而言,文家的宅邸看上去比白家足多一倍。”
“现下白家要把两个女儿都嫁去文家,还是二女共侍一夫,说明白家的财务出现了巨大问题,所以才会做出这种不顾脸面的事情。”
言祈灵对此倒是没有很惊讶,他把白纸扇收回袖中,随手拿起一卷账目翻看:
“文家想必也有所觉察,当然,他们肯定不会找自己的账房先生过来,这样未免太不留情面。所以找了第三方进行检查。”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西乙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客气,以及白老夫人为什么会特意吩咐小厮不要泄露给我们任何信息。”
士文光推了推镜片,陷入沉思的同时,手上也没闲着。
他平时也会陪朋友去密室逃脱,现在看到全都是书架的环境,立刻开始摸摸索索起来。
言祈灵余光瞥向他,这个年轻人解释说:
“按照我多年密室逃脱的经验,这种地方应该会有机关什么的出现才对……”
就在这时,士文光随意搭在博古架上的手摸到了一个可以下陷的血色花瓶。
他立刻回头,发现花瓶的底座有个可以沉压的开关!
士文光福至心灵,双手抓着花瓶,把它完全压了下去。
只听咔嚓一响,言祈灵背后骤然裂开个口子——
“咻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