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收敛了幽蓝光华, 池子鹤慢悠悠地说:
“十分钟内,他会出现在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
明仪阳踩灭脚下的烟蒂,抽走自己的木刀, 跨过脚边的尸体, 慢吞吞地往楼上走。
吃了药的姒姝好情绪稳定:
“我们也一起等吧。”
“不行, 先去开门,开门也要时间。”
池子鹤没有忽略躺在沙发上的帕特兰,他把晕过去的帕特兰扶起来,发现这少年还有热乎气,没有被冻死。
他看向艾达:
“我们先走, 开了门之后等他们开雪地车来接, 你可以吗?”
艾达微微点头,没有异议。
池子鹤于是对往楼上走的明仪阳喊:
“阳阳, 我们徒步过去, 你要是接到言祈灵, 就赶紧开雪地车来救我们!”
青年背影微顿, 答:
“好。”
-
从双瞳解除封印开始, 明仪阳觉得自己脑子乱糟糟的。
诚然,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
言祈灵是无间主。
这样的念头以往只停留在猜测的阶段, 可等他真的看到, 那就成了另一回事。
池子鹤问那个问题的时候, 他其实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之所以快速否认,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自从遇到言祈灵以后,他简直一团糟。
但是这种糟糕是否值得埋怨, 连明仪阳自己都不确定。
他很少因为某些事情纯粹地感到开心或者有趣。
这个世界大部分时候带给他的体验都是无聊,但是去死又不太甘心。
可是言祈灵, 一个既让他讨厌又让他喜欢的人,时而古板无聊时而又魅力无限,与这个人有关的所有事情,回想起来,全都鲜明得可怕。
明仪阳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对方用嘴灭烟的固执样子。
他当时就应该觉得不对的。
哪有人用嘴灭烟了以后还能这么流畅地说话?
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微弱脚步声。
明仪阳的双目重新绽放了那种钻石的华光。
剧痛和鲜血涌动,他浑然不觉般注视着面前那副沉默的黑色画像。
苍白的手从画框里伸出,明仪阳走过去,展开双臂。
但那冰冷的手却捂住了他的双眼,一股清凉的气息安抚了他使用过度的眼珠,让不断渗出的血逐渐止住。
残余的血珠犹如液体的红宝石从那苍白的指缝间滑落。
他听到那个人说:
“不要命了。”
明仪阳从指缝里窥见了自画框中心裂开的,隐藏在裂缝后的汹涌星海。
星海带起吸取的涌动的风,连同他垂在额前的刘海。
“闭眼。”
对方这么说着,用暗金色的丝帕系住了他的眼睛。
他从未在无间世界里主动投入这样的黑暗中,男人冰冷如鱼的手牵住了他。
明仪阳随着言祈灵的步伐而行动,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黑暗对于他来说从不是障碍,即使不借助眼睛,他凭着自己对地图的记忆也不会有所阻碍。
他听到言祈灵沙沙的脚步声,然后他被牵到了雪地车的旁边。
男人打开车门,轻笑着说:
“上车,让我试试新拿的驾照。”
-
咆哮的雪地车接上所有人的时候,坐在车里的人全都胆战心惊。
除了还在昏迷的帕特兰,蒙住眼睛的明仪阳,和司机本人言祈灵。
姒姝好在后座和艾达手拉手,还得护着怀里的帕特兰不被开得歪七扭八的车甩出去。
而池子鹤在中排死死地握着安全带,用颤抖的声音问:
“祈灵,你考了驾照没?”
“半年前刚到手,问题不大。”
“我靠啊!”
问题大了去了好吗?!
开足马力的雪地车冲进冰雪之中,原本防滑的履带轮胎应对这种情况还算有余力。
虽然整个轮胎的气已经被放得差不多了,但还能靠发动机的马力硬上。
铁质大门已经敞开,雪地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冲进了雪道。
到了有坡度的地方,车的动力明显不足。
姒姝好被这个蜗牛爬的动力吓到了:
“我超,这个速度,我们得开到明年才能到山顶吧。”
言祈灵放档熄火,用清越的嗓音喊:
“坐好。”
其它人:熄火了?!?!
车开始缓慢往雪道下退,然后突然开始加速!
“救救啊!言祈灵你在干什么!”
池子鹤真的绝了,他觉得让言祈灵开车的自己就是傻逼。
瞳中的恶趣味一闪而过,袖中缚灵索蛇般窜出,那是远比视线还长的距离!
下滑的雪地车被这根绳子系住了车后的金属保险杠!
雪地车在这根绳子的拉伸下停止了滑动,顺着惯性飞速转向!整个车体大幅倾斜,几乎要翻过来!
疯狂打着方向盘的男人面不改色。
雪地车在雪地中留下一个夸张的巨大半弧,以车头朝下的方式诡异地稳定在了坡道中段。
池子鹤忽然涌起不妙的预感。
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响指声!
一股巨力从车后涌来,庞大的雪地车以头朝下的方式,开始往雪道上的方向驶去!
“这也能行?!”
姒姝好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了眼,那根绷紧的银色绳索似乎系在某棵冷杉树的上面,正快速把他们往那个方向拉去。
当他们离那棵冷杉树还有三十米左右,缚灵索突然松开,绕上了另一棵更远的冷杉树!
而雪地车也因为这个变化,车头朝下地冲了一小段,随后又被拉力扯向雪道的尽头!
“我要吐了。”
姒姝好捂住嘴,这种车技虽然能让他们成功到达顶峰,但真的很容易晕车。
池子鹤吓得魂飞魄散:
“我靠你赶紧忍住,我不想被你吐一身,你这刚吐出来估计得在我身上结冰!”
言祈灵半途重新打燃了雪地车的火,主要是为了让车内保持合适的温度,避免他们在车上体力流失。
原本以为要走半天的山路在这样的效率下,被压缩到了两小时。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距离列车进站,还有三小时。
顶峰触手可及,姒姝好已经眼尖地看到了那个特别的“睁眼”标志。
“在那里啊!我看到出口了!!!”
但这次前方没有可以供拉扯的树木了,雪地车只能被迫停在半空。
“没事没事,我们应该只剩下十分钟的路程了,明仪阳是不是?”
始终蒙着眼的明仪阳淡淡地“嗯”了声,他摘下暗金色的丝帕,转头看向那个坐在驾驶室的男人,怔愣一秒,突然暴怒大喊:
“下车!马上!”
后面三人被他吓了一跳,池子鹤抱着帕特兰连忙下车,两个女孩也连忙跳下雪地车,然后就看到明仪阳也跳了下来!
原本固定不动的雪地车开始缓慢地下滑。
“言祈灵还在里面!”
姒姝好尖叫,口中的雾气化作暴风雪里裹挟的烟。
明仪阳下车就冲去握冰冷的缚灵索!
他似乎控制得极其艰难,原本下滑的雪地车稳定了一小会儿,又开始艰难地继续下滑。
“池子鹤!”
这样的叫喊几乎是青年咬着牙说出来的。
池子鹤连忙把怀里的帕特兰塞给艾达和姒姝好,往雪地车的方向追去。
他绕到驾驶室附近,在追赶中啪地打开了驾驶室的门,不等他说话,驾驶室里就倒下来个黑影!
他赶忙伸手去接,然后就被对方一百多斤的体重直接砸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雪地车彻底失去控制,加速滑出雪道之外,直接陷入深达几十米的雪崖中,无声无息中不见了踪影。
池子鹤顾不得呛了满嘴的雪沫子,赶紧把旁边的言祈灵翻过来,吓得失语。
男人完美的面庞上渗出艳红的五道鲜血,此刻它们还在争先恐后地往外涌。
零下的温度很快就让血变成了鲜艳的冰渣。
池子鹤还在发呆,明仪阳已经跑过来把言祈灵抱进怀里。
他用手帕擦掉对方脸上不断渗出的血,不仅是五官,还有左右耳,也在往外渗血。
池子鹤以为明仪阳会很着急,但对方只是清理了那些血迹,然后解开自己的围巾绕在男人的脸上,接着对池子鹤说:
“搭把手。”
把人扶到青年的肩头,他们开始在雪地里跋涉。
明仪阳羽绒服是白色的,在这种地方与雪地融为一体,凑近了看可能会让人以为是弓起背行走的北极熊。
他的体温始终维持着比较高的一个程度,伏在他肩头的男人只余微弱的喘息,呼出来的气无论怎么暖也都是冷的,但那冻鱼般的面颊也因为在他身上靠得够久,而产生出些许错觉般的暖意。
明仪阳低头看着脚下不断被踩塌陷入的雪,靴子一步步跨过或深或浅的距离。
晶莹的雪,冷得就像他背后的这个人。
但又不像背后的这个人。
言祈灵是风中摇曳的蔓珠华沙,他不是转瞬即逝的雪。
他可以长久地存活在阴阳两界之中,这样的认知竟然让明仪阳得到片刻难言的心安。
这种平静的心境,是他常年可望而不可即的状态。
无论游离在人群之外,还是进入人群之中,他总是处在易怒易躁动的状态里。
即使再冷静,也总会做出些友邻惊诧的事,说出一些令人不安的话。
唯有被烟雾熏染包围的时刻,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他曾经抱怨过人为什么只有两个肺,如果他五脏六腑都是肺,那么他可以抽烟到死,直到被永恒的宁静包围。
刚遇到言祈灵时,他是如此躁动,如此厌恶在人群里看到这个人。
但见证这人一次又一次的死而复生,望着他从容抑或求知的神情,触碰他冰冷或温热的体温。
明仪阳开始希望对方和自己一样,会在人群中捕捉彼此的存在。
他现在有点意识到。
他想在这个人无垠的世界里留下独属于自己的痕迹,何种方式都可以。
因为。
他想在言祈灵的心底,他是特别的。
-
咯吱咯吱的雪踩在脚下。
原本十分钟的路程他们走了半小时,姒姝好开始出现失温症的状况,好在山上的缆车亭还能用。
明仪阳暴/力开锁,让所有人进去之后,手动关门,点燃了壁炉。
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
透过缆车亭的玻璃,他们能看到酒店附近聚集了铺天盖地的,比夜色还深的庞大乌云。
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撕碎成不同的碎片,朝乌云之上的裂隙飞去。
那些裂隙之中,有星海转动。
就连风也为它改变了方向。
池子鹤看着把人紧紧塞在怀里抱着的明仪阳,忍不住示意他去看那个仿佛深渊巨口般的裂隙:
“这就是他让这个世界崩溃的方法。”
明仪阳半点害怕的情绪都没有,反而问:
“他把这里全部吃掉,不会消化不良?”
池子鹤:“……”你他娘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毛病?
他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可能适得其反,只能憋屈地说:
“这个就不是你我能考虑的事情了。”
言祈灵的口鼻没有再流血了,但同样也没有苏醒的意思。
终于,列车从云雾中驶来。
最后几小时,居然没有发生半点幺蛾子。
姒姝好都惊了。
几人匆匆进入了温暖的列车里。
明仪阳把言祈灵放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池子鹤坐他们对面,突然问:
“……他是不是没呼吸了?”
明仪阳伸手就去探——言祈灵平时的呼吸就跟没有一样,还冷冰冰的,丢进暴风雪里完全就是块冰坨子。
但现在,他确实没有感觉到任何呼吸。
他又去触摸对方的心跳,脉搏。
完全的静止。
明仪阳感觉自己的呼吸也静止了。
但他的嗓音还是平静沉稳得厉害:
“这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池子鹤愕然:
“之前没见他伤得这么重过……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啊。”
就在这时,仿佛要把所有的血流干净似的,言祈灵的五官开始疯狂往外淌血,几乎是“以血洗面”的程度,明仪阳擦都擦不过来!
他正努力地给言祈灵擦脸,列车员已经顶着那个“?”号来到了他们面前。
它一把抓起言祈灵的车票扫过,男人化作流光消失在他们面前。
只留下一滩凌空滴落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