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搬回H市后, 拍戏节奏比之前更为紧凑。
半个月的时间,即将完成所有的拍摄收尾工作。
这会儿沈卿之刚结束风雅颂的最后一场戏份,脸上伤妆未卸,正蹲在监视镜头前观赏自己刚才的精彩表演。
源族少女一身红衣似血, 于层层包围间, 看向人群中的白影, 笑容凄美又决绝。
“我从不信命运天定, 不信苍天, 不信鬼神,我只信你。”
这是她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所有人都只能瞧见一片残阳如血,定格在少女十七岁生日的前一天。
当然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 不过沈卿之的戏份是杀青了。
这场戏有八个摄像机在不同机位拍摄,360度完美还原风雅颂的战损现场,就连树上的枫叶都给了好几个特写。
别说, 拍得还挺唯美。
沈卿之看着镜头点了点头,对自己刚才的表现予以肯定。
薛导乜了一眼沈卿之自恋的模样, 没有吱声。
记得这小姑娘刚来剧组的时候,自尊心强得很。
她但凡知道自己哪里表现得不好,都会默默跟自己较劲半天, 平时拍戏也总是很小心。
如今快四个月过去, 随着拍摄进度渐入佳境, 她也逐渐开始解放天性。
状态松弛些,对演员而言倒是件好事,希望她将来能一直保持这个状态。
薛导的有感而发并未持续太久, 毕竟她的工作还没有结束,还有《神明》的最后一场戏等着她去拍摄。
沈卿之这会儿没活儿一身轻, 也跟在薛导旁边占据了VIP观众位。
剧情进展到风雅颂只身约谈孟西风,假意答应他的威胁,与之虚与委蛇,为同伴们赶来朝云城争取时间。
孟西风自不是省油的灯,在风雅颂身上下了多重禁制,如果她不乖乖配合,只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千算万算,却低估了这个十六岁少女的超强意志力,更没有想到有人会真的做到视死如归。
在敬神大典的关键时刻,风雅颂顶着蛊虫反噬之痛揭穿了孟西风的阴谋,给了对方始料未及的背刺,自然,她也没能讨得便宜。
周围百姓及武林人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眼,而沧行云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在自己眼前倒下,红着眼提起剑与伙伴们冲上了祭台。
主角团取得了最终的胜利,群众也终于看穿孟西风的阴谋不再愚信,一场险些席卷的武林浩劫就此消弭。
反派被正法,主角团在十字路口告别,从此天各一方。
江湖恢复了海晏河清,镜头一转,便已是十年后。
《神明》第二百五十场,最后一镜
朝云城大战后,沧行云并没有重新掌管乘风山庄,而是在一个小镇子上教起了书。
她这会儿一身素色长袍,眉眼间都是一派学者模样,除了气质更清冷些,与旁的夫子也无甚差别。
“老师老师,我今日功课已经完成了,你再给我讲讲红衣娘娘的故事吧。”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小跑着冲到沧行云跟前。
“我也要听,我也要听。”一旁还有五六只小麻雀也跟着叽叽喳喳的叫嚷。
“那你们坐好。”沧行云抚了抚小姑娘的羊角辫,回忆着往昔。
“话说当年朝云城中,各方武林人士齐聚……”
这个故事沧行云已经讲了无数次,每一届的学童都对此兴致不减。
她曾经是个不喜欢重复的人,唯有在这件事上,永远不会厌烦。
她想在这世上留下更多关于那个明艳如朝阳的女孩子的印记,这样即使有一天自己老了,记忆衰退了,这世上依然有人记得她活过一朝的痕迹。
十六年的光阴,作为人的一辈子来说,还是太短了。
她在十年前就在各处教书,最早那批学生如今已长大成人。
他们心念着风雅颂当年舍生取义保世道太平的义举,还给她塑了个像,尊为红衣娘娘,敬若神明。
沧行云一开始对此是不认可的,当年大家付出那般大的代价,才消弭了人们心中的迷信。
如今孟西风经营的那些假神已被尽数毁去,可这些百姓竟然还主动自个儿造一个出来。
可是后来,她亲眼瞧见,有科举落榜者,拜完红衣娘娘后,重振信心,来年再战;
有父女不睦者,拜完红衣娘娘后,敛了脾气,好生沟通;
有几受挫败着,拜完红衣娘娘后,憋着口气,不甘屈服。
……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这世间本不存在万能的神明,但有的人心中需要信仰。
信仰本是好的,错的是利用别人的信仰来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沧行云告别了学生,不觉间竟走到了红衣娘娘庙前。
她看着前来拜祭之人陆续离开,直到整个庙中只剩下一人一像。
她款步上前,姿态一如当年初见,神情却再不负少年意气。
她在石像前驻足许久,开口道。
“记得有一次你问我说,在我心目中,可有什么能比御剑之术、比乘风山庄、比武林大义更让我在意。
“那时我没来得及告诉你答案,如今特来回答,有的。
“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沧行云说完这句话,眼中缱绻有之,怅然有之,最后只落下一滴泪,承载了所有。
***
剧里演戏的顾锦容落泪隐忍深情,剧外看戏的沈卿之倒是哭得稀里哗啦,毫不遮掩。
顾锦容下了戏,第一眼捕捉过去,险些吓了一跳。
她顶着一脸沧桑的妆容,来到沈卿之身旁,故意玩笑道:“怎么,卿卿这是被我精湛的演技打动了?”
所谓近墨者黑,她跟沈卿之这样爱嘴里跑火车的人待一块儿久了,也学会了开玩笑。
沈卿之朝她脸上瞧了一眼,眉眼依旧,意气不在。
于是更难过了,鼻子一抽一抽的。
沈卿之这人泪点低,之前拍摄虐戏名场面的时候,也眼睛红过好几次。
但是像如今反应这般大的模样,倒是十分罕见。
顾锦容见玩笑非但没能将人逗好,反而让人越哭越伤心。
怎么回事?
顾锦容一脸懵逼地环顾四周,却见周围工作人员像没瞧见一般,各忙各的。
肖凌原本想要上前,却被李茜拉住,在那儿收拾装零食的盘子,一共五个盘子,反反复复地叠。
薛导坐在监视器前,看似专心盯着刚才的拍摄镜头,眼神中竟然带着两分嫌弃,可不久前还是她亲自发话说的“过了”。
这剧组气氛属实诡异,好歹现在是主演杀青,都没人上来递捧花。
不过现在不是分析诡异源头的时机,顾锦容最怕见着沈卿之的眼泪,这会儿人哭得这样伤心,她不能不管。
“卿卿,是我惹着你了吗,要不你掐我一下消消气,别哭了。”
顾锦容仗着这会儿反正没人看她,连装样子都省了,二话不说便将一条雪白的胳膊横到沈卿之眼前。
要是这会儿她头上有对耳朵,估计都能竖起来。
沈卿之虽然看完现场拍摄心中怅然难消,但也记得这是公共场合,多少还是有些羞耻心的。
她一把将顾锦容白.花花的胳膊按下,转了个身子,拿纸巾捂着脸,继续哭。
顾锦容:……
“老板,你要不先去把脸上的妆给卸了。”在一旁叠了不下十次盘子的肖凌,终于听不下去了,好心提醒道。
顾锦容恍然大悟:这一脸丧丧的妆容瞧着确实挺影响情绪的。
她连忙去寻化妆师,临走前不忘叮嘱,“那你先替我照顾下她。”
肖凌看着自家老板匆匆离去的背影,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救了没救了,以前老板多精明一人啊,现在沈小姐不过就是哭一哭,她整个人智商就下降成这样了。
沈卿之这个人,多少有点窝里横,比如刚刚她在顾锦容面前哭得那样伤心。
但现在人一离开,她立马就不哭了。
她倒也不是故作伤心为博同情,只是有时候人这情绪,一上头便很难控制住。
剧本的结局她其实早就已经知道,只是刚刚现场瞧见顾锦容化上十年后的妆容,心中突然就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不长嘴的主角,到死都没能互相表明心意。之前有多少美好回忆,结局就有多少意难平。
十八岁的沧行云,与二十八岁的沧行云,似乎中间被横上一条永远跨越不过的星河。
便如同二十一岁的顾锦容,与三十岁的顾锦容;
又或是十四岁的沈卿之,与二十三岁的沈卿之。
近十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太多太多。
原本一切都可以好好的,所以她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得那样决绝?
沈卿之觉得自己再次钻进了死胡同里,这个胡同困了她许多年。
她闭着眼睛往前一直走,直到看不见胡同的踪迹,便以为自己已经走了出来。
如今发现,并非如此,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只一些若有似无的关联,又将她重新拽进了胡同里。
她刚刚所哭的,并非只为了剧里的沧行云,也为了自己人生中逝去的那九年。
那携带着无数辗转、难免、不甘,直至看淡一切的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