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雾气弥漫, 恰好门没锁,沈霏微又懒得挪步, 就转身面对墙说:“那你拿进来。”
门打开,捧着托盘站在外边的少女,大概顿了有一分钟之久。
雾气也没到模糊视线的程度,不至于迈进一步就迷失方向。
但阮别愁还是站了很久才闯到雾气之中,轻手将托盘轻放在浴缸边上。
托盘不声不响,她也不声不响,但托盘是死物, 而她心如飞絮, 一被惊动,便起伏难安。
“怎么这么久。”沈霏微也等了一分多钟, 才听到对方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忘记拧开了。”
分明是谎言,毕竟刚才还在门外的人,可没有转头去拿启子。
好在小小谎言无伤大雅, 沈霏微也不会执意深究。
“那开了么?”
“开了。”
阮别愁没有看过那些春心萌动的影视剧或是小说, 也不曾留意过同龄人的亲昵暧昧, 她根本不曾好奇,爱会起始于内心的哪一个变化。
但她连一瞬的目光游离,都不敢落向沈霏微的肩背。这种困局蔓延至,就连无意间碰到浴缸外沿的水珠,她都要蓦地收拢手指。
为什么呢, 少女心想。
“放好了么, 我要转身了。”沈霏微看着墙, 湿发遮了大半的背, 肩背不羸弱,但是很白。
叮一声。
是阮别愁敲了下杯子, 用声音示意对方托盘所在。
“等会转,给你放地上了。”几乎是在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阮别愁退到了浴室门边,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沈霏微有点意外地回头,盯着关紧的门好一阵,才伏到浴缸边上,捞起酒瓶子看。
这天晚上她泡了很久,酒没喝几口,但硬是泡到水快凉透,才从浴缸离开。
外面的人还坐在床边,姿势一动不动,似乎是因为太困乏,不愿去做别的事消耗精力。
但她也不休息,固执地睁着眼等浴室里的人出来。
“怎么不睡。”沈霏微擦着头发问。
阮别愁终于能明目张胆地将目光投过去,这次无需回避。她拿起放在腿边的吹风筒说:“给你吹头发。”
这好像成了固定不变的环节,没有口头约定,也没有纸质协议进行束缚,自然而然地赓续至今。
沈霏微坐过去,把毛巾丢到一边,撩起水涔涔的头发说:“那吹吧。”
阮别愁吹得很仔细。
前面的两天里,云婷一直没有现身,只有舒以情会在饭点时分出现在两人面前。
舒以情一是来一同吃饭,二是来确认两人的安全,她越发惜字如金,说来说去只有那么几句说。
“吃什么。”
“自己点。”
“多吃。”
“别逼我喂你。”
“嗯?”
就连服务生弄错了餐,也没能令舒以情多动金嘴,她变得格外冷漠,越发没有人情味。
也或许是因为身处A国这个陌生之境,舒以情的注意力全被调度,她无心去理会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沈霏微和阮别愁跟着在酒店中寸步不离,连房间门都鲜少踏出,入住后见到的生面孔寥寥无几。
幸好这过于乏味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在约定的第三天,云婷带着拳击赛的票从外面回来了。
程锦桦和林曳大概到别的地方去了,回来的只有云婷一个人。
在看到云婷的一刻,沈霏微深觉陌生,因为从认识起,云婷就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服装。
版型很正的纯黑色战斗服,不宽松,衣摆挤在裤腰内,将她腰部线条勒得很分明。她脚下踩的是双马丁靴,鞋带看似系得尤其紧,显得很爽利。
但舒以情毫不意外,就跟看腻了一样,只是平平淡淡地扫了一眼,然后问:“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阿桦本来就打算扩宽市场,她和林曳合作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么,有那么点重温过去的感觉,演得挺过瘾。”云婷扯开领口,看向舒以情说:“还记得我们在P国重逢的那一次吗。”
舒以情很淡地哧笑一声,酝了两天的杀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云婷眯眼回忆,“那次我差点没认出你,我看了你很久,但你好像根本感受不到我的注视。”
舒以情走过去,把插在兜里的手拿了出来,按在云婷的座椅扶手上,弯下腰说:“我也差点没认出你,你太会演了,我当时在想,这个人真的有病。”
说完,舒以情就敛起了那点过于神经质的笑,她刚想退开,就被云婷抓住了手。
其实在这两个人刚刚靠近的时候,沈霏微就提高了警惕,她推推阮别愁的肩说:“出去透透气,婷姐身上有烟味,熏着我了。”
云婷听到,立刻向面前的人解释:“不是我,是在外面沾到的。”
也不知道舒以情是信还是不信,或许只是因为云婷突然将她拉近,她才猛地打在云婷的手背上。
打得很响。
沈霏微拽着阮别愁在走廊上透气,被路过的服务员问了一句,需不需要帮助。
好在这不是什么小众语言国家,沈霏微能很流利地予以回应,换作是在P国,她大概只能当对方是在叽里呱啦乱叫。
阮别愁摸出耳机,将其中一只塞到沈霏微耳边,语气淡淡地问:“真的是透气吗。”
“不是。”沈霏微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尤其身边少女面色平静,似乎只有她悄悄当了那起哄的看客。
她斟酌数秒,很委婉地说:“我看婷姐和十六好像有话要说。”
阮别愁嗯了一声,眼是沉黑的,目光是澄静的,显得恬静又乖巧。
沈霏微自己将单边耳机戴牢。
边上的少女就是用那样的神色,和波澜不惊的语气,描述起刚才那险些令沈霏微耳根燥红的一幕。
“我看十六差点扑到婷姐身上了,婷姐使坏。”
沈霏微的耳朵尖还是热起来了,所幸戴着耳机,又有头发遮掩,她还能装作漫不经心。
她在倏忽而过的念头间,出乎意料地发现,阮十一的接受能力,好像一直都比她想象中的强。
她总是很习惯的,把阮十一放在一个需要被好好照看的位置上,不由分说地给予很多冗余的关照,但其实,阮十一没那么脆弱。
A国入冬更早,从窗外刮进来的风料峭刺骨。
沈霏微的思绪还在百转千回之时,忽然听到身边人很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沈霏微转头去看,只见阮别愁若有所思地低着头,齐肩的短发被风扬得很高,因毫无表情,身上神秘感多添了几分,似乎和窗外的风一样冷漠。
她不由得想,还是脆弱的,这不就冻着了么。
“回去吧。”沈霏微说完便扯下耳机,全然未料,因为皮肤薄,被冻得眼梢和鼻尖齐齐发红的人,明明是她。
好在云婷和舒以情有分寸,没有进行更进一步的亲密接触。
云婷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舒以情却换到了窗边,两个人隔了有一丈远。
见到两人从外面回来,云婷边在裤子侧边的口袋里摸索,边说:“晚上带你们去长长见识。”
她摸了三四个口袋,最后才终于翻出几封带暗纹的烫金邀请函。
看似昂贵的邀请函没有受到妥善保管,被折得分界线明显,好像是从哪个垃圾箱里捡回来的。
云婷拿在手里抖了两下,把折起的邀请函抖开,说:“好不容易拿到的。”
“几点?”舒以情瞟了一眼。
“我们傍晚过去,八点入场。”云婷打开看了一眼,好确认时间。
沈霏微凑过去,愕然发现邀请函上写的是别人的名字,她不由得怀疑起这东西的来历。
“我买的,别慌。”云婷解释。
舒以情冷嗤一声。
拳赛按时开场,所幸验票入场并不严格,也可能云婷走了偏门,验票的人才没有阻拦。
沈霏微紧跟云婷和舒以情走入通道,一边将阮别愁的袖子捏得很紧,才刚踏进内场,就被格外奢华的装潢晃花了眼。
不像看拳,反倒像出席什么高端宴席,入目全是小桌和皮质沙发,有酒有瓜果,很有格调。
但这明显是举办方特意给众人营造的错觉,在此地举办的拳赛不同于春岗的拳击秀,它不掺任何表演成分,和格调二字根本不沾边。
在春岗呆了三年,沈霏微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那种拳拳到肉的搏斗,没想到比赛真正开始时,她竟还有些坐立不安。
不是无聊,是触目惊心。
沈霏微不问自取,直接从阮别愁的口袋里摸出耳机,闭起眼假装养神,不想多看。
阮别愁的歌单里原先全是舒缓老歌,其中夹带几首时下流行的小甜曲,可在沈霏微戴上耳机后,那些舒缓的,节奏轻快的,竟一首也听不到了。
沈霏微径自将阮别愁的手机拿过来看,才知道这是对方几天前新建的歌单,歌单里的歌曲,和她常听的列表竟能达到百分之九十的重合度。
调子吵吵嚷嚷,恰好能将周遭的呼喊压制少许。
个个音符紧凑而至,搭建出了一个仅属她们二人的场地。
划拉了一下对方新建的歌单,沈霏微忍不住笑,抬眉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听这些。”
“因为是你听的。”坐直身的少女极其坦然,不做诡辩。
沈霏微轻飘飘哦了一声,故意曲解:“你复制我的歌单了。”
“没有,是我手打搜索出来的。”阮别愁平静转头,很认真做解释。
沈霏微枕起对方的肩,点开别的歌单说:“我检查看看,别的是不是复制我的。”
阮别愁不作声地投以目光,在沈霏微点开埋藏在最末尾的那个歌单时,眼底闪过一瞬的慌张。
她撘在膝上的手很轻微地动弹了一下,幅度太小,无人觉察。
“从最底下开始检查。”沈霏微说。
于是阮别愁眼睁睁看着,那只好看的手悬在了一段未命名的录音上方。
沈霏微早些时候认定,这录音一定是某位老师的授课内容,但再次看到时,又隐约觉得不是。
以阮别愁的习惯,她或许是会将课上未听懂的内容录下重学,但绝不会多次都听不明白,以至要将录音留存至今。
所以沈霏微秉持着好奇之心,不在暗地里臆测,而打算当着对方的面点开。
她特地在这个分类上停顿了数秒,数秒里阮别愁没有做出任何打断行为,她便将之当成默许,继而才付诸行动。
录音前段是漫长的沉默,久到让沈霏微误以为,里面其实没有内容。
但近一分钟后,她听到耳机里传出自己的声音。
并非任课老师的倾情教学,而是她心不在焉地讲题。
听内容,讲的似乎还是一两年前的题。
熟悉的声音通过自身以外的介质传至耳边,一时间陌生感十足,沈霏微差点不敢相认。
沈霏微转而才想起,是了,有几次阮别愁问她题,她没什么教的心思,生怕被反复追问,干脆捏起对方手指,手把手教用语音备忘录。
只是她没想到,原该保存在备忘录里的东西,竟被转存到音乐播放器中,使之可以自动循环。
沈霏微没觉得羞臊,被发现秘密的人是阮别愁,而作为被优待的那个,她没必要羞臊。
她只是很意外,很惊奇。
荒谬的喜悦再次流淌到血液当中,这瞬息里,冬日严寒犹被轰赶。
“为什么还保留这个,十一?”沈霏微凝视起对方澄寂的眼。
少女坐得端正,可能因为目光比之刚才更为专注,她看起来就像是误入拳赛现场的好学者,只为解沈霏微口中的这道题。
沈霏微听不到满场的欢呼声,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这刻仿佛掉进对方眼底的黑洞世界,能感受到对方冷漠皮囊下的零星欢腾。
“是还不会解吗,我那时候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她故意问。
“不是的。”阮别愁视线下垂。
她明明,连自己胸口下的雀跃都还不能全懂,这刻却因为被勘破了心思而发窘。
“十一,你今天都不叫我姐姐了。”
“不是说不明白,只是我想听。”阮十一看向沈霏微,“姐姐。”
沈霏微打量对方,正欲收回目光的时候,觉察到远处镜头突然扫近。
两人来不及回避遮掩,凑得极近的脸被投映到大屏幕当中,幸好,镜头没有停留,只是一扫而过。
镜头只是很碰巧的,在转播观众席的时候,晃到了她们这一块。
沈霏微当即坐正了身,虽然只有一秒,但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下意识看向云婷和舒以情,见边上的两人没什么反应,也便安下了心。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主持人提到郑月疑俱乐部的名字,继而将那位新加入的成员请上了场。
卢森周身紧绷,目光很明显地扫向了观众席,不清楚是在找寻盟友,还是仇敌。
沈霏微勉为其难地看卢森打完了全场,想象中的闹剧没有出现,卢森竟从头到尾都占据上风,状态好得出奇。
在卢森和对手拼死厮杀下,郑月疑的面子最终得以保全。
不得不说,卢森也很给脸,他加入俱乐部本也不是为了挣这一笔亡命钱,偏半点不作假。
看到卢森下场,云婷侧过身在沈霏微耳边说:“走吧。”
舒以情拿开膝上的毯子,将杯中酒全部喝尽。
见状,沈霏微也摘掉耳机,跟着离开吵闹的观众席。
阮别愁紧走在沈霏微后边,将耳机线细心缠好。
从那喧哗场地离开,直至回到酒店,她们也没和卢森碰上面,两道轨迹诡异地交叉,又很自然地离远了。
期间云婷根本不提第二日的安排,还是在沈霏微回到房间,将门锁好后,才收到云婷发来的信息。
「明天,伊诺力。」
最简短的话语,激起最迅猛的浪潮。
如果不是遇到云婷和舒以情,沈霏微想,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隐藏在车祸最深处的阴暗秘密。
她也不会知道罪魁祸首远在伊诺力,更不会知道对方的名字。
沈霏微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目光从汇聚变作涣散,也没从门边离开。
这次见面,她必不能用自己想象过的众多方式,令那个人也堕入无尽黑暗,但如果不去看那一眼,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阮别愁摸到了沈霏微的手机侧边,将屏幕按熄了。
文字和光齐齐消失,沈霏微冷不丁和映在屏上的自己一个对视。她不生气,在这刻里她像被捞出骇浪。
“怎么了呢。”
阮别愁只是说:“你要先泡澡吗,我去给你蓄水。”
沈霏微想想便点了头,可是她现在周身疲顿,像真的在海里溺了良久,提不起一点劲。
“睡着了怎么办呢。”
“我在外面计时,如果你睡着了,我会喊醒你。”阮别愁做了最充足的准备。
她面面俱到,行事风格和她的相貌,及那一刀切的短发一样,总是利落漂亮。
沈霏微站在阮别愁身前,与对方沉默对视,她逐一找齐了上次发现的微小之处。
比如那颗浅浅的痣,比如那不太均匀的下睫毛,林林总总。
除此,她再找不到别的未知细节了,她自认足够了解阮别愁,可又莫名觉得,她已不能完全将眼前人的心思摸透。
为什么要导到音乐软件里循环播放,为什么百依百顺,为什么……不爱喊她姐姐了呢。
沈霏微有点患得患失了,又因为明天的出行略微不安。她以前总当阮别愁有分离焦虑,如今焦虑竟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她提起要求:“我要洗泡泡浴。”
阮别愁说好,然后听到对方提出第二个要求。
“多蓄点水,泡泡要够多。”
阮别愁问:“怎么算多?”
“两人份的那种多。”沈霏微不放过阮别愁眼里的丁点风吹草动,她想让阮别愁,将那些未曾明示的动机,全部放到她摆好的瓮中。
她觉得阮别愁不会拒绝。
后果就是,两人同样拘谨地坐在布满泡沫的浴缸中,连足趾都不曾相碰,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沈霏微抱着膝,肩头未能完全埋在泡沫中,周身被持续不降的室温蒸得发红。
她不看阮别愁,却听到哗啦一声响,坐在对面的人跨了出去。
花洒被拿走,水声淅沥。
阮别愁洗净了泡沫,裹上浴巾说:“我出去了。”
门再次关上,沈霏微掬起一捧泡沫吹散,不知道自己在折腾什么。
翌日前往伊诺力,四个人在渡口和戴着鸭舌帽的卢森碰了面,然后相继登船。
这艘船中途会经停其它岛屿,乘客不少,众人笑容可掬,唯独沈霏微这一行人没有笑意。
而又因伊诺力岛是其中最远的一座,沈霏微看着身边乘客逐渐减少,少到屈指可数,才得以下船。
上岛后,还得出示审批过的申请。
沈霏微想不通云婷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只是此时不便多问,她全程保持缄默,在跟着进行一通检查后,终于见到了会见室的门。
沉黑的门犹如磐石,压得沈霏微透不过气。
那高度隔音的镀膜玻璃内坐着一个人,他比名单上的那张照片衰老了很多,眼神也和卢森描述的不太一样。
阴冷中带着防范,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易怒。
奥莱曼看到了卢森,目光如毒蛇一般掠了过去。
卢森周身战栗,却死死与奥莱曼对视,仿佛在云婷同意联手之后,他便可以无所畏惧了。
将众人扫视一遍后,奥莱曼拿起听筒,抬手邀请云婷接听,他应当是认出了,这一行人由云婷领头。
但云婷回头朝沈霏微招了手,说:“你可以和他打一声招呼。”
沈霏微对着话筒,将所有情绪克制在胸腔最底下,扯出一个好似悠然的笑,说:“嗨。”
“你好。”
是录音里的那个声音,他的金流话没有生疏,依旧标准。
沈霏微也就只打了那一声招呼,然后便在云婷的示意下,拉着阮别愁走到了会见室外面。
身后的门一关,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静谧长廊上,无一人经过,悬得很高的窗被铁杆封死,隐隐能看到一角湛蓝的天。
沈霏微不知道该说什么,仰头说:“十一啊。”
“姐姐,在想什么。”
阮十一靠过去,很隐蔽地勾住了沈霏微的小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