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顾青竹才开口:“很好。”
或许是久别重逢,解决一桩心事后,她睡眠难得充足。
应许观察她的脸色,确认并没有说谎, 也并没有发烧的迹象后, 方才点头。
因为这突然的问询, 顾青竹难免心思游离, 觉得应许是关心自己的。
……她会不会也不想让自己离开?
静默片刻,她突然道:“雪还是很大。”
应许:“今天走不了了。”
顾青竹一顿:“意思是, 明天还是要走?”
应许莞尔:“这不是约定好的吗?青竹这么快就要出尔反尔?”
顾青竹没有回答, 应许以为她是被说中心事,有些羞恼, 做着自己的事。但没过多久,耳边又响起女人播报天气的声音, 字正腔圆。
她起初不解其意, 直到顾青竹强调数次“阵雪将持续一周”,方才叹了口气。
“你不想走吗?”
应许刚开口,顾青竹立即答道:“如果你想, 我可以推迟回去的时间。”
说完,她又补充道:“我已经联系盛秋雨了。”
应许:“……联系她做什么?”
顾青竹:“房产过户。”
她不能留在这里的原因,无非是应许不愿意,和这是盛秋雨的房子。
把后者解决,前者一定会有所松动。
应许哑然失笑:“她同意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认的。
盛秋雨早就把顾青竹拉黑, 她根本联系不到对方,盛秋雨却打游击战一般, 间隔数个小时就将她拉出黑名单,发来一篇满是谩骂的作文, 说顾青竹疯子,称她在拖累应许,要她离应许远一点。
她并没有将原文展示给应许看,应许却伸出手,迟疑好一会,顾青竹才将手机交到她手里。
而后,就在顾青竹眼前,应许将那些信息删除,亲自联系了盛秋雨。
“不要有下次了。”
语气平静,说这话的时候女人脸上没有笑。
盛秋雨回答了什么,顾青竹没有听清,应许却没有丝毫犹豫:“我知道。”
“但为我好的前提是尊重我,盛秋雨。”
电话挂断,注意到顾青竹的目光,应许随手拉黑了号码:“再有下次,直接拉黑她就好。”
顾青竹没想到应许会做到这个份上,事实上,她自己内心都在隐隐认同盛秋雨。
她张口,欲言又止,最终想到的,却是应许昨夜那句话。
你幸福,我才会幸福。
“应许。”
她开口,应许看向她。
“谢谢。”
这句道谢毫无理由,应许却没有追问,二人间的氛围越发和谐,平静度过数日后,雪停了。
它并没有如预报一样持续一周,顾青竹却遵守了与应许的约定,没有再滞留。雪停当天下午,接她的车便泊停于别墅外,来接她的是新聘用的向助理。
向助见到应许,先入为主,以为对方是盛家的仿生人,没有在意。
顾青竹听她汇报着公司的近况,目光却依旧落在不远处的应许脸上。她不知道这次分开后,两人时隔多久才会见面,但应许昨晚同意,会和她保持联系,不会没理由的失联。
这已经是应许能给予的最大承诺,顾青竹心满意足中,依旧有些怅然若失。
人永远是不知足的动物,得到了一点,就想索要更多。
再努力克制,欲望依旧存在。
顾青竹的心不在焉十分明显,频频回头,向助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最终还是没忍住好奇,回头看了一眼。
仿生人站在原地,注意到目光,她开口:“再见。”
只是平静一句告别,却让顾青竹得到承诺般,长松口气。
“下次见。”顾青竹说,“应许。”
山路的雪已经尽数融化成了水,路行至一半时,向助理仍走神于她适才的称呼。
应许已经死了,顾青竹依旧叫仿生人‘应许’,说明她精神状态大概率堪忧。
否则,怎么会给仿生人取这个名字?
她仔细斟酌着,怎样劝顾青竹去医院的话。可在那之前,顾青竹已经突然问询:“怎么追求人?”
向助理下意识抬头,从前视镜内看见顾青竹露出困惑的神情。她迟疑好一会,才确定对方问的是自己:“投其所好?”
但应许并没有特殊的偏好,这似乎是仿生人与人类最大的区别,她没有偏爱,对绝大部分事与人都一视同仁。
除了顾青竹。
也是这时候,顾青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在应许眼中,自己的确是不一样的。
但这种不同,并不是因为喜欢或爱,而是她们相识的时间太长,潜移默化中,彼此都在对方心中有了旁人抹消不去的一席之地。
她顿了顿,问:“还有呢?”
向助理从她反应中推断出几个可能,观察着她的脸色:“如果她不在乎物质,在乎的应该只有送礼人的心意。如果您有时间,可以尝试做一些手工制品。”
助理一连提出几个建议,顾青竹的脸色终于和缓不少,一一采用。
但她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等到她真正做完手工制品,想要邀约应许约会时,已经是近半个月后的事了。
这半个月里,二人断断续续,联系不算紧密,原因是应许格外忙碌,无法时刻回复。
顾青竹格外困惑,毕竟据她收到的消息,应许仍与严聆在一起,她理应没有那么忙才对。但她没有过多探寻,毕竟,闲谈次数再少,都比七年收不到一句回音好太多。
她在等待中学会了知足。
只是,处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在发送消息后,顾青竹依旧会间隔数分钟便看一眼屏幕。期待应许的回信,似乎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之一,一时难以改变。
她也不想轻易变化。
车再次上了山路,这次陪顾青竹来的,是陆助理。
陆助理第一次从顾青竹口中听见‘应许’这件事时,还以为是顾青竹思念成疾,同样迟疑。直到她亲自与应许交谈——人的声音可以模仿,但语气、断句,甚至是沟通时的思维难以复刻。
她终于敢相信,而后为顾青竹感到由衷的庆幸。
七年时间太长,当其余人或不甘,或被推着向前时,只有顾青竹执拗的留驻原地,等待应许。
好在,等待有所价值,流逝的时间也并非一场空花阳焰。
暖阳和煦,已近入春,多日阵雨后,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宋总已经同意了您的邀请,时间定在明晚八点。”车即将泊停前,陆助理收到消息,不忘提醒顾青竹。
顾青竹颔首。
“这是过几天生日宴的宾客名单,”陆助理说,“已经去除了盛秋雨、程筠程月渡、宋翡、许……”
为了不破坏氛围,每次顾青竹私人举办的聚会前,陆助理都会将与她关系不好的人从名单上去除。
她让顾青竹过目,Omega却说:“不用,除了宋翡,都邀请来。”
“一定要来。”顿了顿,顾青竹强调道。
陆助理心下不解,但没有问询,认真照做。
顾青竹望向窗外,想到等会便要见到应许,难免感到紧张,可视线接触的地方,却并非一望无际的云山,而是一辆红色的车。
车上喷涂张扬似火,绘着玫瑰,正停在花园外。
隔着一段距离,女人高挑的身影格外显眼。
“我都说了,她不在。”车门刚开,入耳便是程筠不耐烦的谩骂,“你为什么不信?你觉得我有能力把她藏起来?”
对面不知回答了什么,她皱起眉头:“神经病,挂了。”
说话间,程筠转身,看见了顾青竹。她随手关上车门,动作很快,顾青竹却还是看见了后座少女的身影。
“程以?”即使不想客套,但出于礼数,顾青竹还是随口问询。
程筠点头:“要让她跟你打个招呼吗?”
近几年,卫胥言名下的福利院被她陆续转手,不少孩子被收养,小一也是其中之一。她如今明面上的监护人是程家旁支,真正照顾她的却是程筠。
七年过去,女人依旧玩世不恭,看不出丝毫长辈的气度——如若她真的有心让程以和自己见面,适才就不会关车门。
但顾青竹也懒得追究,只问:“怎么不进去?”
“应许不在,怎么进去?”程筠玩笑般反问,眼前Omega的神情却骤然冷了下来:“她不在?那她去哪了?”
本还气定神闲的程筠怔住了:“你不知道?”
顾青竹却没再回答,径自往内走,门锁是指纹的,离开前,应许将顾青竹的指纹也一并录入。
门被打开,别墅已经空了,不止是应许,严聆同样不见了踪影。
客厅明净如洗,大片暖光洒入室内,程筠转了两圈,捏起花瓶里已经干枯的花。
显然,二人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白跑一趟。”她漫不经心说着,看了眼顾青竹,Omega脸色格外难看,指尖在屏幕上敲打,却始终没有发送,“你们不是又有了联系方式,为什么不知道她的近况?”
“她不主动告诉我,我为什么会知道?”顾青竹反问道。
程筠一噎,她对顾青竹的印象,仍停留在多年前偏执控制狂这一层面,从未想过数年过去,Omega居然真的有所变化,一时语气也缓和几分:“她不说,你就不会问吗?”
“我问,她会觉得我窥探欲太重。”顾青竹语气很冷,“你不是一直这样看我吗?”
程筠听出她语气里的迁怒,撇了撇唇:“盛秋雨说的,和我没关系。”
她不想正撞顾青竹的气口,女人却不知什么时候起呼吸急促、连指尖都变得颤抖,程筠顿住脚步,在日行一善和少管闲事间,还是选择了前者。
“小陆。”她开口,招呼的自然,“带了镇定剂吗?”
Beta一直等待在外,听见问询,立即皱眉走入。
顾青竹注射针剂时,程筠避开目光:“我认识几个被家里养废了的alpha,除去发热期,平时不用见面,找个房子关着,很好打发。”
“你把她们当宠物养吗?”顾青竹问。
“做你的宠物总比被家里放弃好。”程筠随口道,“很多人都甘之如饴。”
随着药水注入身体,顾青竹也感觉情绪平静起来,她摇头:“这和标记没有关系。”
“现在没关系,过几天呢?”程筠看她一眼,语带嘲弄,“你前几年的发热期还只是行动不便,最近半年来,连行动能力都丧失了。再拖下去,只有一条路。”
“你想应许看着你死?你舍得?”
“那也和你没关系。”顾青竹松出口气,最终还是发去了对话框那句【去了哪里?】的问询,“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是吗?”程筠点头,“那你能告诉我,你不想洗去标记,究竟是因为不愿意,还是因为应许在你眼前死过一次,所以你想用同样的手段报复她?”
顾青竹终于正眼看她,须臾,才说:“我已经联系医生,做剜除腺体的手术,无论结果怎样,都是我的选择。”
这种手术危险性极高,至少在程筠眼中,和送死没有区别。
可在顾青竹口中说出,语气却极其平静,仿若只是稀疏平常的小事。
她感到几分荒谬:“应许和你去?她知道吗?”
顾青竹垂下眼,没有回答。
“你要背着她去做?”
“我告不告诉她,她都会知道手术结果。”顾青竹说,“现在说又有什么意义?”
程筠凝视着她,一时无言。
沉默中,顾青竹收到了应许的回信,那是一张图片,拍下了包装在丝带中的一簇玫瑰,送花人格外用心,贺卡上写满了字,在日光下更显娇艳夺目。
她下意识放大,想得到更多线索,可画面除去花本身,再无任何细节。
……是别人送给应许的花?为什么?告白?
顾青竹知道,应许的皮相足够吸引人,即使是短短几日,也足够许多人为她倾心。
这种猜想让她无意识的攥紧了屏幕,指尖发白,还没有追问,新消息已经跃然于眼前。
【新学的包装方法,好看吗?】
应许……自己包的花?这是顾青竹从未想过的可能。
她轻舒出口气,开始问询,好在,应许没有隐瞒的想法,简短发来近况——
数周前,应许在严聆介绍下,辗转数座城市,成功入职一家花店,成了正式员工。
顾青竹匆促看完内容,确认应许平安后,下意识编辑文字,想要劝应许与自己一起。
她不懂应许为什么要去为旁人工作,分明应许什么都不做,自己都能轻松将一切给她。
为什么?
还没有问出,又一声提示音唤回了顾青竹的思绪。
【我现在觉得玫瑰也很好看。】
【谢谢青竹。】
盯着两行字,顾青竹哑然无声。
她送过应许很多次玫瑰,每一次都是自我独断的认为,应许会喜欢,直到应许亲口对她说——“我不喜欢。”
直到那一刻,平静和谐的假象,才终于有了被撕破的迹象。
她说不出话,只觉得心惊与怔然。
无论应许在做什么,都是她的选择,自己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插手。
应许的一切,理应都取决于她本身,而非旁人施加给她的想法。
【我知道了。】
顾青竹依旧在与自己的掌控欲做斗争,几个字回复的格外艰难。
但这一次,等待消息的,成了应许。
在消息发送不久,应许回讯。
【我现在过的很好。】
【希望你今天也能开心,青竹。】
下山的路上,顾青竹与程筠各怀心事,前者纯粹沉浸于应许的话,后者则是想起了七年前那个海夜。
海风拂面,在悠扬的乐声里,易宁的声音几乎被掩盖的听不清。但程筠还是听清了,听清女人代应许问询的那句:你觉得,我们是朋友吗?
很长一段时间,程筠都不解应许问询这句话的用意。
在她眼中,这种话本应由她开口。
她做的错事太多,欺瞒应许太多次,所以理所当然会对这段关系有所犹豫,想要从应许口中得到答案,以此决定是赦免自己,又或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罪感度过一生。
偏偏,主动想得到答案的,是应许。
如果不是自己骗了她,应许怎么可能对这段关系有所怀疑?
“已经有很多人骗过她了。”良久,程筠终于开口,“顾青竹,她不会希望你是其中之一的。”
“除非你想让她觉得,你说的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报复她曾经的所作所为。如果是这样,你就去做吧。”
直到程筠离开,顾青竹依旧难以回神。
她的初心,只是自己已经切身体会过爱人死在眼前的痛楚。她不舍,也不愿意让应许有相同的情绪——重来一次,应许的一切都该是美好的。所以,即使清楚隐瞒应许后,应许大概率会憎恨自己,顾青竹也愿意接受这种风险。
可程筠的话,却让顾青竹想到另一种可能。如若在她死后,应许没有恨她,而是愧疚于自己没有提前发现呢?她会不会后悔现在的离开,怀疑自己的选择?
而顾青竹是不是又用另一种方式,逼迫她做没有选择的选择?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顾青竹便感到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
“……联系宋怜珊。”许久,车内才响起她的声音,“现在去宋家。”
顾青竹与宋怜珊商谈了什么,陆助理不得而知,但自那天后,顾青竹明显看起来轻松许多。手术的事逐渐提上日程,她找的医生已是行内专家,成功率依旧不算太高,但极大概率避免了死亡的风险。
不过是手术就有失败的风险,顾青竹没有过多思考,签下了名。
生日当天,顾青竹去了应许所在的城市。
最近这段时间里,她总能收到应许发来的与花有关的照片。应许似乎是真的对花卉产生了兴趣,时常为她介绍花的习性,其中难免拍下一些带有地标信息的图片。
顾青竹不清楚,是应许对保护隐私这件事不关注,还是因为收信人是她,应许才这样随意。
但她喜欢应许对她的不设防,这让顾青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车停在名为‘小聆花店’不远处时,顾青竹正在与应许聊天。
应许饲养了一盆兰花,这类花娇嫩,极难饲养。顾青竹想直接送她一盆好的,却被应许拒绝:【没有那么难。】
似乎是在斟酌字句,隔了一会,女人又发来一句:【比青竹好养】
看着这个笑话,顾青竹哑然失笑。她能明显感觉到,应许相较起过去变化了许多,会开玩笑,甚至称的上是善谈。显然,在旁人的帮助下,她开始习惯人类社会,或许也学会了怎样成为一个……人类。
车窗降下大半,隔着一段距离,顾青竹只能看见花店内走动的身影,其中一道格外瞩目。即使是工作日,客流依旧不少,为的都是应许。
她的脸没有变化,在一个地方长时间生活,难免被旁人发现问题。
即使市面上已经有仿生人流通,但应许足够聪明,加上严聆刻意隐瞒,大部分人不会将应许与仿生人挂钩,只惊叹长相的相似,久而久之,自然有了一定知名度,吸引了不少应许曾经的粉丝。
“祝小姐在吗?”
黎越忙碌中抬起眼,入目是一个长相漂亮的Omega,心知大概率又是为应许而来,长叹口气:“她还在后面卸货,稍等。”
女人看了眼周遭,没有多言,拘谨在窗前坐下,便开始拍照——街景、花卉、桌面、祝映……祝映?
她讶然抬头,女人正在收银台前,用湿巾擦拭着指尖上的花泥,泥土分明腥臭而脏,她擦拭起时动作却格外美观,让人目光不自觉停留。
“货的数字不对。”应许开口,眼前黎越立即捂住了头,“少了几盆花。严聆呢?”
“怎么可能!”黎越不可置信,“我刚才才对过一遍,你数错了吧?”
但应许从未出错,黎越在碎碎念中走出收银台,应许接手她的工作,抬眼便与身后的人视线相撞。
“你、你——”
“你好。”她勾唇,笑了起来,“我是祝映,要喝点水吗?”
开始了新生活,名字自然也有所变化,应许对取什么样的名字没什么见地,‘祝映’还是严聆为她取的。
“可以跟我合张影吗?”
这种要求,近段时间也算司空见惯,应许习以为常的走近她,俯身与对方合影。
“可以再近一点吗?”女人期期艾艾道。
应许失笑道:“抱歉。”
她伸手,下一秒,女人看清她无名指上佩戴着的戒指,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应许并不在意,嘴上说着没有关系,抬起头时,看见了停驻于不远处的那辆车。车门紧合,仿佛主人早已离开,车窗开着的部分缝隙却暴露端倪。
她看在眼中,须臾便收回目光,状若无事。
将其余几位客人送走,黎越点货归来,查询起监控——她和应许清点的数字都没错,可花却不翼而飞,只说明中间有人偷走了花。
中途,严聆姗姗来迟,刚踏入店里,便听黎越止不住的抱怨。她边听边点头,附和道:“还有这种事?这人怎么这样?报警,一定要从重处理!”
她态度这样坚决,黎越反倒犹豫起来:“要不还是算了?也没多少钱,他要是找麻烦怎么办?”
严聆在脖子处摆了摆。
黎越:“杀人犯法吧。”
严聆:“……我说的是应、祝映会解决。”
黎越抬头,应许正在货架上挑选花束,细心包装着,越发忧心忡忡:“祝姐那么柔弱,怎么解决?还是算了吧。”
严聆不懂用铝合金锻造的仿生人身体和‘柔弱’有什么关系,显然,黎越对应许误解极多,但她也没有解释,只问:“不是没有订单了吗?”
应许随手取了张卡片,落下的字迹格外隽秀,宛若样本落拓:“下午要请假一趟。”
严聆:“……为什么?”
她凑近一看,贺卡上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谁生日?你朋友吗?”
应许点头又摇头。
严聆立即想到了某个不可言说的存在:“……嗯,替我向顾总问好。”
应许哑然失笑。
她走出店门时,车内,顾青竹已经将手机丢在一旁,满脑子都是适才应许与那个陌生女人合影时的样子。
冷眼注视数秒,顾青竹便不受控制的避开目光,店内氛围越和谐,车内氛围便越显得冷若冰霜。
直到司机的声音响起,顾青竹才骤然回神,发现应许抱着一簇花走出店外,视线似乎落在这辆车上。
某一瞬间,顾青竹以为应许发现了自己,可那道目光只停留一刹,便又移开,她这才想起车窗是单面镜,应许看不见她。
这个发现让顾青竹无意识抿住唇,心情低落起来。来之前,她想过许多种与应许见面的方式,或是装作客人,在只有两人时才暴露给应许看。又或是应许主动发现了她,即使这种可能微乎其微,顾青竹依旧有所期待。
她发现,自己似乎又弄糟了一切,说不出话来。
分明想好了,要包容尊重应许的一切,可看见她与旁人距离极近时,顾青竹依旧克制不了内心蔓延的嫉妒心。
应许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她垂着脸,沉浸在情绪中,又想到那个与应许交谈的店员。
顾青竹知道她,黎越。应许曾介绍过对方,称黎越性格极好,在这段时间给予了她许多帮助。二人似乎只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朋友,又是朋友。朋友都能那样坦然的站在她的身边,自己呢?
她想到这次的目的。
术前准备和术后恢复,整个过程至少需要半年时间。
想到手术,一切忧愁黏腻的爱恋情绪都被削减不少,顾青竹再次注射了一针镇定剂,放下车窗,想让司机驶离这里。
车窗刚降下些许,顾青竹的指尖已经顿在原地。
应许就站在不远处,手中捧着那簇花,当那块玻璃消失,她的目光准确无误的落在顾青竹脸上,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顾青竹看见她走向自己,隔着那扇门,将花递了过来。
“生日快乐,青竹。”
那双眼微微弯起,瞳孔宛若澄澈的明湖,顾青竹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耳边响起胸腔中泄露的心跳声。
“怎么突然来了。”应许温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
她说的是没有准备,神色却极其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顾青竹早晚会来找她。
这种问询,让顾青竹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她像是在一瞬间被夺去了语言能力,看着应许上车,并熟络与司机打起招呼时,才抿唇开口:“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应许莞尔:“陆助理和我说了你的行程。”
顾青竹没想过泄密原因是这个,一时无言,但看应许的脸色,女人应该不清楚手术的事,心下一松,便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为了方便见应许,七年来,顾青竹第一次没在顾家举办生日宴,而是临近选了个酒庄临时做聚会场地。
她这一年广发邀请,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先下车的,依旧是应许,她为顾青竹打开车门,甚至俯身解起了安全带。
这样近的距离,指尖难免触碰到腰间。应许像是在用手掌丈量着什么,尽管只有数秒时间,顾青竹耳根却依旧绯红起来。
“我自己解开就行。”
顾青竹的声音很闷,应许看她一眼,动作比回答更快:“抱歉。”
“下次吧。”
顾青竹不懂她道歉的原因,深吸一口气,正要回答,应许却再次开口:“突然见到你,有点紧张。”
一时间,所有的话术都化作烟雾四散。
顾青竹说不出话,只能回答:“是吗?哦……嗯。”
“……”
她想反驳什么,但抬起眼,便撞入应许带笑的眼里。
“走吧。”应许向她伸手,顾青竹犹豫许久,才搭上她的手,听见女人问,“都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顾青竹回神,犹疑片刻,摇了摇头。
应许问:“我的身份是什么?你买来用作应许替代品的仿生人吗?”
顾青竹看她一眼:“从谁那里学来的……不用这样介绍,你就是你。”
说这句话时,她身体似乎有些颤抖,应许察觉到了,以为顾青竹是有些紧张,握紧了她的手。
事实上,应许并没有做好与顾青竹一并参加生日宴会的准备,她同样迟疑于自己身份暴露后的种种隐患,但如果是顾青竹的想法,她也愿意尝试去做。
可顾青竹却并没有将应许带去人潮中心,而是走起侧门,一路向前,应许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
“要去哪里?”
下一秒,女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她不会不来了吧。”程筠将牌丢在桌面,“红桃6,有人接吗,没人我就出炸弹了。”
程月渡皱起眉,向宋怜珊道:“抱歉,宋总,她一直……”
“程小姐很可爱。”宋怜珊莞尔,在笑声交谈中输掉了这局牌,她看向另一侧,盛秋雨站在窗前,不知凝望着什么,“秋雨?过来吧。”
盛秋雨刚回头,便听程筠冷嗤一声,又侧过脸去。
程月渡说:“小孩子闹脾气。”
她年长不了程筠多少,程筠立即道:“被骗的不是你,你肯定大度。这么爱给她说话,姐姐,给点钱花啊?”
“你这种没有家教的样子,谁看了会觉得你是程家人?”程月渡骂的够狠,几人都停下手中动作,悄然投来视线,可无论是程月渡还是程筠都没有动怒的迹象,反倒数分钟后,程月渡又说:“回去叫周特助给你转账。”
众人:“……”
易宁张唇,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敢开口,死寂一般的诡异氛围里,女人的笑声很轻,却立即引来众人注意。
“好久不见。”应许站在门口,唇角上扬。
*
见应许一面,是宋怜珊为数不多的要求之一。
顾青竹一旦同意其中一人,其余人便如嗅到腥的猫,不断提出要见应许的要求。
最终,她将这些人一并邀请来这场聚会,如果应许不愿意,这就是她们最后一次见到应许,此后不会再有交集。
顾青竹在万众瞩目中切了蛋糕,吹过蜡烛,分明是聚光灯中心,却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宛若一潭死水,只有在应许身边时,她才能感觉到生命被惊动起波澜。
告别过众人,顾青竹没有去找应许,而是出了酒庄,在车边抽出镇定剂,想再注射一次,以此平复心情,好让自己在一会的交谈中不失控。
但在那之前,她看见了停靠在车座上的那簇花。指尖一顿,不自觉拂过娇弱的花蕊,下一秒,顾青竹拿起了那张卡片。
【青竹
生日快乐,万事顺遂】
顾青竹珍惜的看了数秒,放了回去。
她想到自己的手术,术前准备和术后恢复,期间至少要半年时间。
在此期间,她一定会消瘦的不成样子。顾青竹不想让应许看见自己不漂亮的样子,如果结局只有一种,她希望留在应许脑内有关顾青竹的记忆,都是年轻鲜活的。
就像被保存的花的标本一样,美丽而隽永。
月色夺目,顾青竹收回目光,取出针剂,正要推入,女声却突然响在耳边,让顾青竹一时间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现实发生的事——
“青竹?”
“……这是在做什么?”
她愕然抬头,应许站在不远处,目露不解。
顾青竹下意识想将针管收起,应许却已经从她手中拿过,认真注视字样,确认是顾青竹常用的镇定剂后,才问:“最近吃药了吗?为什么还要靠这个稳定情绪?”
顾青竹难以回答,只是出神的望着应许:“你怎么……就来了?”
宋怜珊分明向她保证过,会尽全力说服应许。
“人太多,吵起来了。”想到适才的状况,应许依旧哑然失笑。几人聚在一起,宛若小型的剧组。
程筠与盛秋雨的关系破裂后难以缓和,却也因为她的到来而大吵一架,旁人再一劝架,自然和应许本身没有多少关系。
顾青竹说:“宋怜珊呢?”
应许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和我说,可以为我换一副身体。是你安排的吗?青竹。”
顾青竹犹疑:“你同意了吗?”
“没有。”应许说。
“……为什么?”
“不是你说的吗?青竹。”应许温声道,“我就是我。”
顾青竹说不出话,好一会,才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下午吗?”应许说,“这辆车你开过很多次。”
顾青竹或许早已淡忘,但那些记忆却永远刻在应许脑海的某个角落,不会遗忘。
顾青竹没有说话,漫无边际的走着,月色柔和,远处是阑珊灯火,她比应许走的快,应许看着她的背影,问:“生气了吗?”
“没有。”
“没有生气,为什么不看我?”只靠一句话,应许已经下定结论,“为什么生气?”
顾青竹顿住脚步,应许伸出手,Omega却并没有牵。
她顿了顿,又问:“要猜一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吗?”
语气轻柔,带着某种哄劝,顾青竹意识到,再拖延下去,她一定会开始欺骗应许。
四目相对,在应许平静温和的目光里,她静了好一会,突兀开口:“你说得对,应许。”
“人不可能变成机器。”
感情和记忆的确可以塑造出一个仿生的‘顾青竹’,但她一生都只会是机器,变不成人类。
在之前,顾青竹对此毫无顾虑,她自大却又自轻,认为自己没有存在的价值,在应许眼中,她什么都不是。
但事实是,应许认为她是不同的。
顾青竹不懂这种‘不同’的来源,但并不妨碍她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么自私和偏执。
她自己都不愿意接受一个,永远不会变化的仿生人应许。
应许又怎么可能去爱一个……真正的同类?
想起自己当时毫不犹豫的提议,顾青竹垂下眼:“抱歉,当时那样和你说话。”
应许没有接受道歉,她凝视着顾青竹,平静说:“我不清楚我说的是否正确,你不用太听信我的意见。重要的,一直只有你想做什么选择。”
“我做什么选择,你都会同意吗?”
这一刻,应许从顾青竹眼中看清某种渴求,她想起Omega曾说过的话,温声道:“应该不会有选择,比让我看着你去死更好了。”
月光洒落庭院,顾青竹望着眼前的路,不知隔了多久,才有勇气组织好字句。
“我准备剜除腺体。”
“手术很危险,我不一定活着。”
应许和她一起往前,没有顿住脚步:“我和你一起。”
顾青竹却说:“不用。”
“我自己也可以,应许。”
顿了顿,顾青竹说:“程筠说,你被很多人骗过,不会希望我是其中之一。所以,我才来找你。”
尾音落下,应许还未回答,顾青竹已经陷入片刻怔然。如若手术失败,这就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这天之前,她自己都想象不到,某一天的自己不仅会拒绝应许的陪伴,还固执将对方推开。
但这是个对彼此都好的建议。
即使应许从不提及,但无论是她偶尔发出的照片、说出的话,与朋友的相处过程,顾青竹都能看出来,应许如今的生活十分平静顺遂。
她有了自己新的名字,有了新的朋友,即使没有曾经种种,依旧可以过的很好。
对比下,顾青竹反倒成为了突然闯入,扰乱她生活的人。
顾青竹为此感到失落,可事实是,应许不会永远只属于她。过分将期待与爱积压在一件事或人深山,只会收获成倍的绝望与痛苦。
即使顾青竹愿意承担风险与痛苦,应许也没有义务承受这一切。
顾青竹的爱经过太多次更迭,时至今日,她自己都难以说明,对应许的爱属于哪一种。
想要抓牢,又怕应许感到痛楚。想要松手,自己又不愿意舍弃。
但,无论是哪种,在应许能好好生活前,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我希望你认真考虑宋怜珊的建议。”她深吸口气开口,每句话都带上足够的认真,“更换身体的时间在我手术前,结束后,一切痕迹都会被删除。如果你想,我也不会知道任何信息。”
手术前为应许更换躯体,可以最大程度保证,宋怜珊不对她的芯片下手。
诚然,更换身体后,应许不再是应许。可她也彻底脱离了所有人的束缚,获得了真正意义的自由。
“如果你愿意,在我手术成功后,会主动来找你。”
“如果失败……你就当是和我断交了,忘记我,或者过几年再去看我。”
月光落在顾青竹的发梢,她掌心冰凉:“这种选择,你也愿意吗?”
应许凝视着她,顾青竹或许自己都不清楚,她的眼睛同样会说话。
当她说出各种将人推开的言论时,目光却带着说不尽道不明的难过,渴求一个拥抱。
但应许没有抱她,扬起唇,在顾青竹不自觉嘴唇颤动,露出期待目光时,轻轻点头,而后伸出手。
“离开前,把戒指还给我吧,青竹。”
二人佩戴的戒指,本该印刻着彼此名字。但葬礼后,随应许身体埋葬的那枚戒指,印刻的却是顾青竹的名字。
现如今佩戴在顾青竹手上的戒指,属于应许。
顾青竹想过很多种应许的回答,从未想过,对方不仅会平静接受,还向她索要戒指。
她一时间甚至没有追问应许是从哪知道戒指的事,只是怔怔看着应许,直到视线模糊,才有一只手轻柔为她擦去眼泪,戒指的触感明显,宛若一片树叶略过脸颊,让她眼眶愈发滚烫。
“为什么哭?”应许轻声问询,仿佛真的不理解。
“这是你唯一留给我的东西。”顾青竹说,“我不会给你。”
“又变了。”应许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你上次才说,标记是我唯一留给你的东西。”
顾青竹想推开她的手,应许却已经收回了手,这种被戏弄的感觉让顾青竹越发难以呼吸:“我恨你,应许。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可这一次迎接顾青竹的,却并非伤人的话语或要求,而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她不知渴求这道温度有多久,被拥入怀中的下一秒,所有声音骤然消失。
最终,只留下极低的泣音。
应许掌心抚摸着她的发丝,宛若梳顺爱宠的毛发一般,一路向下,直到落在过于瘦弱的肩胛,方才极轻的拍了拍。
“恨吧。”她想了许久,才给出这样的答复,“我也爱你。但你死了,我就没有可以憎恨的人了。”
“所以,活下去吧,青竹。”
“……就当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