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助理的消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比起要求, 更像是通知。
顾青竹通知应许,所以她必须这样去做。
这趟航班与应许先前订的有时间冲突,她最终乘坐了Beta订下的航班。
闷热的炎夏,天气总是变幻无常。航班落地时, 暴雨如注, 无情冲洗着整座城市的暑气。
出机场时, 应许看见了许多人在等待自己, 穿着统一的服装,比起接机, 更像是在准备看守她, 以防她中途离开。
为首的,是陆助理, 女人神情倦怠,似乎是劳累过久, 有种透支的疲惫感。
应许将包放在其中一人手上, 问陆助理:“青竹在哪里?”
“她在等你。”陆助理松了口气,因为应许开口就问顾青竹,脸色和缓许多。
应许点头:“要去哪里?”
陆助理说:“顾家之前的院子。”
犹豫一会, 她还是开口:“青竹现在的情绪并不好,不仅几天没睡觉,还因为自残,终止了剧组的拍摄,最近都在修养。更重要的是, 有剧组的人看见了她的自残行为……”
“被爆料了吗?”应许问。
“……”陆助理一噎,没想过应许会问这个问题, 皱眉道:“发现的及时,已经花钱压下去了。应许, 我知道我说这些有些逾矩,但她的情况已经不容再等了。你应该知道,你在她心里有多少分量。”
她说的话依旧隐晦,应许却很快便领悟她的想法——
对方想要自己主动向顾青竹求和。
静了片刻,应许问:“自残是什么时候的事?”
“自从回剧组以后……”
应许说:“彻底结束和剧组的合作吧。”
陆助理一惊,第一时间没听懂她说的话:“什么?”
“青竹的心理医生告诉过我,应该让她远离容易刺激情绪的场地。”应许平静说,“或许是最新的布景让她感到不安了。比起她的健康,一部戏不算什么。”
陆助理张唇,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她不信以应许的情商,会听不懂自己的意思。
自从回剧组后,也就是说回来之前,顾青竹都从没有过类似倾向。
如若不是应许上次说的话,做的事,顾青竹怎么可能会变成现在这样?
尽管这个比喻不合时宜,但于顾青竹而言,应许已经成为她的空气与朝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陆助理先前一直以为,顾青竹在应许眼中也是这样的。但事实证明,alpha没什么不一样。
她对顾青竹的所有依附,似乎只是因为没有名利。得到了这些东西后,她依旧没有什么不同。
这或许就是AO本质的区别。
alpha永远无法与omega拥有同样分量的依赖与爱。
她竭力克制情绪:“应许——”
可应许却打断了她:“你知道,她叫司机偷拍我的行踪吗?”
Beta一窒,顿了几秒,才说:“青竹只是关心则乱,太想关心你,也……”
太想让应许关心她了。
尽管陆助理也清楚,在叫人偷拍这件事上,顾青竹也有错,但她只要一想到那天夜里,如果自己回去的迟一些……
女人眼中的不赞同如有实质。
应许终于静默,不再追问,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因为顾青竹与她身边的人都如出一辙。她们毫无道理可言,只因顾青竹的想法而行事。
两人在死寂中乘上车,此后一路里,陆助理简单为应许介绍了omega的病情。
睡眠障碍,自残,之后便是自杀倾向。
又或者顾青竹已经实施过,只是失败了。
这种事私密而‘晦气’,陆助理似乎并不想多提,只是告诉应许:“你哄她,她就会听。”
应许没有回答,只是看向窗外的街景。
成熟的玉兰花芳香满溢,又被暴雨淋的垂头丧气。
就在这种沉寂氛围内,车辆驶入别墅区。
这座宅子似乎荒废依旧,墙沿上到处都是枯死的藤蔓,车辆从后门驶入,可以清晰看见花园里秋千半倒塌在地上,许多家具与设施都用白布掩盖,像是被封存已久的旧址。
这里的布局与公关相似,却又有许多不同之处。
譬如墙壁上挂着许多中世纪的真品画技,却因为不经保养,早已覆上厚重沉灰。又譬如花瓶中明艳的花,距离近了才会发现,那都是假花,散发着塑胶气味。
应许到的时候,顾青竹正在一楼的画室内画油画。
这间房间没有窗帘,风雨敲打玻璃的声音格外刺耳,室内没有开灯,偶尔劈闪下的白光却能看清女人面颊。
与想象中情绪崩溃的模样截然不同,顾青竹除去脸色苍白外,神情格外平和。
她穿着长袖,手中拿着一只画笔,正沾染着颜料,不断涂抹、堆积,直到离她不远的模特被栩栩如生刻画在那张画纸上。
出乎应许意料的是,顾青竹的模特是林筝。
二人上一次见面,是顾青竹在病院接受治疗。
见到应许,alpha也是一怔,下意识露出一个笑。
应许正想回应,顾青竹却突然开口:“我说过,不要动。”
声音很低,似乎是发过烧,带着些许哑。
林筝当即规矩起来,可顾青竹也失去了继续绘画的性质,她丢下笔,上面的颜料随着动作四溅。在看向应许时,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青竹?”应许上前一步,顾青竹的手却下意识攥紧身侧的东西——直到手指被湿润的东西覆盖,她才意识到那是调色盘。
随着砰然一声巨响,调色盘被她摔到地面。
指尖沾满了不同颜色的色彩,顾青竹说:“你在骗我。”
“……”
只一句话,让应许顿住脚步。
林筝瞬间意识到什么,起身道:“那我先……”
门在沉闷之间被紧合,室内昏黑一片,谁也看不清楚对方的面貌,在这种时候,应许反倒可以放下心中所有的表情控制,神情冷漠,平静的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确和程映雪前几年有过来往,甚至今天还在福利院见了面。”顾青竹说,“但你骗我说,你和她没有关系。”
应许说:“她是福利院收养的孩子,今天的见面只是偶然。”
“偶然。”
顾青竹咀嚼着这两个字,感觉眼角干涩一片,低声问:“你信吗?”
从下午看见应许与程映雪的照片开始。
再到收到调查报告,发现两人先前的确有过往来——
那甚至不是照片,而是视频。
在街角,程映雪主动触碰了应许的后背,alpha驻足回头,下一秒,便被程映雪扑了个满怀。
那个视频里,清晰照出了应许的双眼。
顾青竹不会认错那双眼睛,一如她永远不会认错这张脸一样。
从顾青竹质问的第一句话起,应许就已经感到不知名的火在胸肺燃烧。
她不懂,为什么顾青竹想要定罪,自己就有罪。可顾青竹做错的事,却容不得丝毫指责。
“青竹都愿意相信那些莫须有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相信,程映雪出现在那里,就是一场意外?”
即使深吸一口气,顾青竹依旧阻止不了身体的颤抖:“你是觉得,只是一个程映雪,还不够是吗?”
下一秒,她突然从手边拿起一沓照片,砸在地上,声音里也带了几分歇斯底里:“程映雪是意外,这些呢?应许,你能和alpha恋爱,omega有染,和beta调情……事已至此,你还要反驳什么?”
雷光骤然闪过,照亮一刹室内,应许看见那些照片,每一张里,与自己有着相同长相的女人都在四处调情。或是手臂相挽,或是暧昧的亲吻,甚至还有出入酒店的照片。
应许摇头,下意识想反驳,顾青竹却继续道:“你想说这些照片不是你,是吗?”
“那你怎么解释这些?”
照片几乎被拍打到应许脸上,这一次,所有的照片都从监控中截取,时间跨度五年时间。
在《赎罪》剧场的每一天,应许与盛秋雨、与程筠、与任何一个同性出行在监控下的记录,都被顾青竹一一截取。
最后一张是照片,拍摄了几个小时前,福利院外的场景。
应许与程筠回头看向司机,易宁紧随二人身后——
拍这张照的是谁?
顾青竹又让多少人跟在她的身边?
应许不敢想象,只觉得后背发寒。
落地窗被风雨拍打,每一次轰隆作响,都让顾青竹的身体随之一颤。
耳边,除去自己的呼吸外,再无任何声音。
她低声问:“没有话要说了吗?这就是你的回答吗?应许?”
为什么?
时至今日,顾青竹依旧不懂,为什么?
看到那些照片第一瞬间,顾青竹的确质疑、愤恨,甚至是痛哭过。可随着她开始自残……开始学会释放自己的痛苦,让自己学会享受痛苦里的欢愉后,她想质问的东西已经少了很多。
今天叫应许来,顾青竹想质问的,也仅仅是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是那些人,而不是自己。
为什么宁愿标记那些人,也不愿意标记自己。
……
为什么宁愿爱一个没有出身、卑微的、低贱的、只能靠依附alpha求生的alpha。
应许也不愿意爱自己?
“那你呢?”
声音响起的时候,顾青竹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忘记喘气。泪水哽住喉咙与唇舌,她想要回应,却再次开始咳嗽,手指不自觉蜷缩。
身体像是破旧的管风琴,发出破碎的、让顾青竹感到耻辱的声音,她从未发出过这样大的声响,尤其此刻在应许眼前,情绪犹如跗骨刑枷,让她羞辱异常。
“你让人跟踪我,让骆珠监视我,好掌握我的一举一动。”
“你分明知道,我没有和……这些剧组里的人……发生过关系。分明看见,我和所有人的社交距离都在你的容忍线内。分明知道,我对你的包容已经远超常人,但你依然不满足。”
“你说我欺骗你,不信任你,因为以前的事憎恨你,想要借机报复你。”
“但你呢?”应许将那个木盒摔在地面,碎屑纷飞,连带玉也掉落出来,磕碰大半,“你又隐瞒了我什么?和我在一起,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你想找一个替代品?”
顾青竹怔怔看着眼前的alpha,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许多话语掩埋在唇齿下的时间久了,应许总以为自己要变成哑巴。她想到自己对顾青竹的回应,她对omgea说,她永远不会拒绝她。
应许永远不会拒绝顾青竹。
因为她永远没有能力去推拒。
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看似被尊重,实则只是被当作承载妄念的摆件。
“我不喜欢玫瑰。”应许声音开口,有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发抖,“但你依然要送给我玫瑰,甚至宁愿过敏,也要做出喜欢玫瑰的样子。”
“因为许应喜欢玫瑰,所以你和她一样喜欢,并理所当然的认为我也会喜欢它。”
“……你说你喜欢我,但在你身边,我连拥有一束花的自由都没有。”
应许凝视着眼前的人影,轻声说:“有时候,只是这样看着你,我都会想……”
“在你心中,我永远比不过一个死人。”
“滚。”顾青竹终于开口,声音剧烈颤抖,“滚出去——”
昏黑的沉夜被劈开一道缝隙,画室内的东西在瞬间被摔了个粉碎,那幅画被颜料盘彻底破坏,应许眼前有一瞬的惨白,她下意识闭上了眼,感觉到漫上心头的冷与呕吐欲,僵冷着她的四肢百骸。
耳边,系统不断提示着什么,警告的声音像是化为了实质,让应许眼前红黑一片,晕眩一场。
应许再次睁开眼,眸光像被揉皱的布,她依旧清晰看见坐在画布后的女人。
顾青竹依旧在尖叫,怒骂着什么,应许却有些听不清,她只觉得女人像拉锯提琴的提琴手,只是亲手将琴弓放在自己颈边,像是时刻都要割下自己的咽喉。
再一闭眼,睫羽微颤,视线被不断模糊。
浓稠的液体不断涌出眼眶,像是滚烫的岩浆,要将那些皮肉烫穿,紧随而来的,是不断在眼眶内扩散的痛感。
应许终于探手去摸。
紧随着,门被从外敲响,熟悉的声音不断响起,灯光骤然亮起,顾青竹在接受镇定剂注射前,抬头看了一眼应许。
女人伸手,神情几乎空白的抚摸上右眼。
血液浸透她的脸颊,滑落至脖颈,又被她掌心拢着,像是盛了一片小小的、只供一人饮用的湖。
而地上,掉落着一块还沾着笔屑的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