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四合, 应许站在窗前,身后的雪早已被暖阳融化大半。
她看着眼前低着头,态度相较起过往和缓不知多少倍的单巧云,眉梢略挑。
Beta身后, 林筝表情格外的难看, 似乎在思考什么事, 看上。
自从回到病房, 她便一直是这副模样,似乎只是见面的一小会, 顾青竹已经在她心中留下深刻的阴影。
应许重复了单巧云适才的话。
“单女士是说, 想带我去见青竹。”
“……是的。”
单巧云尽力避免与应许有视线接触。
究竟是谁告诉顾青竹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应许不能在现在与顾青竹见面。
的确,像顾青竹说的, 没有她, 单巧云什么都不是。
“应小姐,我知道你很担心青竹,她同样也很关心你……”
眼前, Beta脸色极差,偏偏还尽量委婉着语气,想显得自己真诚一些。
这一幕,落在应许眼中,格外滑稽。她只觉莞尔, 不给对方继续废话的机会,开口便是:“我拒绝。”
三个字, 轻飘飘的尾音落下时,单巧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好几秒, 她才睁大了眼:“应小姐——”
“我已经说过了,我会在事情结束后,离开青竹。”
“就像单女士希望的那样。”
“我以为,这是我们都理解并认同的,对青竹好的方式。”应许眸中带上了些许困惑,宛若真的不解,“为什么又要突然变卦?”
应许开口,慢条斯理。
对比之下,Beta满脸急促,对比之下,落了下风。
她显然也有自觉,努力维持平静,却还是因为应许的讲述,脸色越来越差——
过往说过的所有话,在这一刻都变成回旋镖,扎在了她的身上。
这与单巧云想象中的谈话截然不同,她以为自己还像上次一样占据上风,失控感让她越发焦躁:“那已经是之前的事了,应小姐,青竹她现在情况很糟糕……”
顾青竹状态糟不糟糕,应许不清楚。
但眼前的单巧云再继续废话下去,显然会比顾青竹更早崩溃。
应许乐得欣赏她的丑态,观摩了一会,方才学起单巧云平日惯用的笑:“无论如何,我都会践行我的承诺。我想,如果青竹真的像单小姐说的那样,状态不好,她大概也不想在这种时候看到我。”
“骄傲如她,怎么会想让人看见自己的丑态?”应许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单女士,你比我更了解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几句话里,应许重新获得主控权。
单巧云听出来了,她瞬间静默,深吸一口气,还要再说,铃声却在这一刻骤然响起。
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Beta手指发抖,屏幕上,一通五分钟的电话已经结束。
看清新来电人的名字后,单巧云脸色一变。
门在数秒后被重重合上,动静太大,还惊落了墙檐的雪。
暮光落了满室,直到这个时候,林筝方才回神。
耳边,仿若还残留着二人适才的争执。
她格外紧张,略一张口:“我……”
“小筝没事的话,也回去吧。”应许淡声道。
应许拒绝单巧云的原因很简单。
她不信任对方。
女人能将她关进这所医院,谁能保证,离开这间病房后,她会不会又被关进了另一个牢笼?
顾青竹要见,但不是现在见。
当下的当务之急,仍旧是离开这座医院。
应许联络的护士只值夜班,再等几分钟,对方便会轮班来为她换药,告知她与程筠的联络情况。
计划还在继续,就算程筠行不通,也有旁人可以帮助她。
单巧云无论如何,都不是最优解。
她语气温和,脸上尚存着些许笑意,可态度却格外坚定,不容拒绝。
林筝看在眼中,抿起嘴唇。
早在病房里,从顾青竹与单巧云的对话间,她迅速猜到了应许与Omega的关系,也终于清楚,为什么明明那样和善的应许,舆论会糟糕到这种地步——
林筝想安慰应许,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立场。
毕竟,她当下站在应许眼前,本身就是对对方最大的伤害。
“抱歉,应许。”
林筝最终只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应许听在耳里,格外动容。不是为道歉动容,而是连一个陌生人都会感到愧疚,真正该道歉的人,却依旧不知去向,傲慢无比。
真是让人恶心。
应许闭了闭眼睛。
但好在,马上就要结束了——
在开门声响起前,她抬眼看去,走进来的,却并非护士。
而是脸色比适才更差的单巧云。
“青竹想要见你。”她声音干涩。
应许一怔,刚要否决,一道女声落在了耳边。
“应许,过来。”顾青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不掺杂任何情绪,与单巧云适才说的“想念”搭不上丝毫边,“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宛若某种咒言。
应许注视着屏幕,电话被就此挂断。
她看向Beta,后者露出一个生硬的笑,似乎在告诉她——
这一次,不是谎话。
*
走廊静谧一片。
陆助理守在门外,不时望向病房内的目光格外急切。
在她身旁,盛昌明依旧西装革履,看见她这副模样,笑的认真:“青竹只是服药而已,不用这么着急。”
陆助理满身寒意。
从顾青竹入院第一天开始,她每隔几天,便会在傍晚服药。药物具体是什么,陆助理不清楚,还是某次看医生神情紧张,偷偷拍下药物查询,才发现那是治疗幻觉的药物。
她陪在顾青竹身边多年,十分清楚,顾青竹虽然情绪不稳定,可从未在现实中有过类似的症状。
没有病,吃治疗这种病的药物,这算什么?
她试图告诉顾青竹,可每次与Omega见面,身边都会有其他人,阻拦二人真正交流。
为了方便“照顾”顾青竹,陆助理同样生活在医院里,同样无法联系到外界。
就像一座监狱。
每天在冰冷的床上醒来,陆助理脑内都会想起这句话,浑身颤抖。
她只能亲眼看着顾青竹的变化。
尽管只服药了几次,女人的状况却肉眼可见的差了起来。
相较起刚清醒那天,Omega越发敏感多疑,格外易怒,任何一点小事都有可能引起不满,惹来轩然大波。
今天的单巧云,便是如此。
过去的顾青竹,绝对不会这样对待身边的人。
……除了应许。
Alpha就像个例外,独特的难以言喻。
她垂下头,不敢去想,如果顾青竹状况都糟糕成这个模样,应许又会被怎样对待。
眼前,盛昌明却还在言语:“说起来,你在青竹身边工作多久了?三年?”
“……两年。”她轻声回应。
“两年,的确够久了。她上一个助理,才在身边待了几个月。”
顾青竹的上任助理手有残疾,在剧组被顾青竹不明原因的怒骂一顿后,在星网控诉起顾青竹平日的表里不一。这件事曾霸占多日热榜,是Omega难得显现于人前的黑点之一。
传闻里,她最终是收了青虹的钱,与顾青竹和解。但自从删除所有帖子后,前任助理也彻底在网络世界没了音讯……
这是威胁吗?是威胁吧?!
陆助理感觉身体更抖了,她竭力咽下恐惧,轻声道:“我曾经答应过青竹,会一直当她的助理。”
“哦?青竹主动提的吗?”
顾青竹怎么可能会提这种事。
平日里,除去工作,她唯一关注过的,似乎只有应许。
陆助理正想硬着头皮回应,身后脚步阵阵,在她眼前,盛昌明的视线落到了另一处。
她顺着目光看去,多日不见的应许裹着大衣,纯白的布料穿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女人容颜昳丽。除去唇色有些别样的苍白外,一切都与先前无异。
“这就是应许小姐吧?”在陆助理说话前,盛昌明已经笑着开口,“小雨常常和我提起你。”
盛昌明一开口,系统便为应许显示了身份介绍,文字与网络能搜索到的信息一致,不惧任何参考价值。
应许回以一个勉强的笑。
她还没忘记自己当下的设定,是焦急来看望喜欢对象的痴情Alpha,这种人设,怎么可能会对社交有兴趣。
盛昌明眼中流露出一抹赞叹,却很快被掩藏好,轻叹了一口气:“青竹的事,小单应该和你说过了吧?她太年轻气盛,过去或许有很多冒犯你的地方,如果有需要改的地方,你随时告诉我就好。”
“青竹是个很恋旧的人,喜欢旧事物,也喜欢旧人。”
一句“年轻气盛”,将单巧云做的所有都一笔带过。一句“旧人”,既指单巧云,也在提醒应许,她也只是因为许应,才会留在顾青竹身边。
应许平静道:“单女士做的好不好,我只是个旁观者,无从置喙。”
“是吗?”盛昌明有些惊讶,却不为所动。
下一秒,病房门被从内打开,医生摘下口罩,下意识先看向盛昌明。
应许将这幕收入眼中,不自觉皱起眉。
她以为顾青竹在病房,只是临时来了一趟。
为什么真的有医生?对方还第一时间想和盛昌明交流?
顾青竹怎么了?
一众问题于心中徘徊,她张口想问时,盛昌明却已经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你和青竹叙旧了。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盛氏很期待与应小姐的合作。”
他说的是盛氏,而非青虹,似乎是他主动想要与应许拉近关系。
应许没有言语。
很快,她也没有更多心思分给这件事。
就在应许眼前,门被陆助理抖着手打开了。
她从没想过,再与顾青竹见面,会是在这样的场合,用这种方式。
适才发泄过一顿,服过药的顾青竹格外安静。墨发如瀑,女人的脸色相较起那天在浴室里更差了,几乎没什么血色,却显得五官越发昳丽。病气满身,宛若一副被打湿的山水画。
那双眼注视着窗外,瞳里满是铅灰的色彩。
直到听见声音,她方才缓慢的侧过脸来,而后,睫羽微抬。
数秒后,顾青竹注视着应许那张脸。
服药后,她的大脑格外活跃,仿若整个人都漂浮在云间,轻盈无比。
可在当下,她下意识想伸出手,学潜意识里曾坐过的动作时,才发现身体格外的沉重。
她动不了一丝一毫,于是只能看着,静静注视,似乎要将这张脸与拥有它的主人牢牢记住。
记住之后,为了什么?
思绪一片空白,顾青竹想不起来,不想去想。
在她眼前,Alpha却再一次露出了她熟悉的表情。
略略皱着眉,眼角下垂,看上去格外的难过。
应许开口,说:“抱歉。”
顾青竹想,应许抱歉什么?该说这句话的,似乎是她。如果不是自己,应许也不会出现在公馆,不会被刺激的旧病复发。
一定是单巧云安排的吧?离开这里以后,她一定要让单巧云滚的越远越好。
“每次听你说抱歉,我都觉得很恶心。”顾青竹终于开口,说的话却让应许一顿,脸上露出些无所适从。
“你很恨我吧。”顾青竹道。
她当下思绪并不顺畅,字斟句酌,每个字都说的轻而慢,逐字逐句由女人好听的声音念出来,宛若正在吟诵一首缱绻的诗。
然而,这首诗却并非为了夸赞或赞颂谁。
它就像一道箭矢,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将“应许”这个人,以及她的一切想法,都一箭穿心,钉死在无人问津的地方。
“你看着我,说抱歉的时候,是不是一直在想。”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某种意义上,顾青竹对应许的认知非常清晰。
她恨她。
没有人会在经历那些事后还会心甘情愿有所留恋,应许的确如顾青竹所想的那样,戴着假面接近她,满心阴谋算计。
可就算知道……那又怎么样?
这不都是顾青竹自己的选择吗?
静默之中,应许勾起一个勉强的笑容。
她轻声道:“我从没有这样想过青竹。”
巧言令色。
只是话术,不是真心。
可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却还是宛若一块落石,径自砸落池内,激起阵阵涟漪。
人人都爱巧言令色,顾青竹曾以为自己是个例外。如今看来,她也没什么不同。
她在心内讥讽着自己,视线却还停落在Alpha脸上,试图在这短短的几秒里找到任何对方心虚的痕迹。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应许只是那样静静注视着她,眼中倒映的,只有她的身影。
顾青竹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和剧组的合约依旧保留,没有解约,也不会解约。”
“这个角色只属于你。”
“……回去吧。”
近几年里,顾青竹很少示弱,也极少去妥协什么。
应许,是唯一的例外。
她曾以为说出这番话,需要承受的,是不亚于剥肤的痛苦。就像初知道许应的死讯时,她站在手术室外,任何一道目光都像利刃,一寸一寸剥落她的一切,直到只剩淋漓鲜血。
但或许是药效发作,她说出这句话时,只觉得格外平静。
仿若,这只是一句普通的问候。
说了就是说了,她转头就可以忘,听见这句话的应许也一样。
可应许却依旧没有反应。
她只是注视顾青竹,眼中有Omega无法理解的情绪。
直到如今,顾青竹也不清楚,应许到底在想什么。
“不愿意吗?”顾青竹再次开口,这一次,却比先前语速更加的慢,“没有关系,违约金你赔付不起,走投无路的时候,你还是会来找我。”
依旧是沉默,没有回应。
就像面对空旷的山谷,她丢下石头,却没有得到回应。
这种死寂,让顾青竹由衷的厌烦。
她想到一种可能,看应许的目光带上几分嘲笑:“你不会以为,这个时候了,还会有别人管你的死活?谁?盛秋雨?”
在顾青竹眼中,盛秋雨什么都不是。一朵菟丝花,若非身世,她根本不可能有当下的一切。
只有顾青竹。
除了顾青竹,没有任何人能帮应许。
应许只能选择自己。
顾青竹冷眼旁观着,不住思考。
Alpha会因为她这样诋毁盛秋雨愤怒?又或者再次向她表忠心,试图证明自己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还是,她会干脆一走了之,彻底拒绝?
那样多的如果在眼前闪过,顾青竹却说不出,自己想看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应许。
顾青竹突然感到了强烈的反胃感,她大半身体靠在病床,剧烈咳嗽着,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剩眼前雾蒙蒙一片,她感觉到了莫大的狼狈感。
不管是这具身体,还是她的想法。
她为什么想要看见应许?
她为什么要在应许眼前示弱?
她到底在做什么?
顾青竹深吸一口气,再不想要求应许做选择。
她想去擦拭那层雾雾气,却毫无成效。
直到眼前出现模糊的影子。
眼角被纸张很轻的覆盖着,宛若为画着色一般,每一次都极其小心。
“抱歉,”在顾青竹眼前,应许终于开口,女人的眸光第一次躲闪起她的视线,她听见她轻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现在的想法……单女士说你很想我,我以为这是她为了让我开心,刻意编造的谎话。”
“对不起,苡華青竹。”
“如果我早来一点,你是不是……”
“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难过?顾青竹想,应许到底在说什么蠢话。
只是吃药,只是活着,只是开口挽留而已。
为什么会难过?这不是她本来就该做的吗?
顾青竹几乎失声,不清楚该怎样回答,只察觉出应许的语气满含克制。
她抬起脸,对上一双满含水雾的眼。
应许又一次说了“对不起”。
顾青竹第一次分不清楚,一道声音,究竟是来自耳边,还是她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