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阑珊。
车辆飞驰于公路, 直到地平线泛起朦胧光亮,后窗才被动作极小的推开一条缝隙。
雨后土地的腥气混杂着工业药剂的味道扑鼻而来,应许不喜欢这种味道,却觉得湿冷的空气比车内虚构的温暖更让她向往。
眸光凝视了片刻窗外, 耳边, 顾青竹的电联也到了尾声。
“……非常感谢。”
她以这句话做结尾, 态度是前所未有的诚恳。
应许偶尔会想, 如果顾青竹能将这些面对外人时的礼貌克制稍稍分一些给原主,对方的生活是否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但世界没有如果, 应许天生爱顾青竹, 似乎就是她存在的意义。
因此,尽管应许再觉得荒谬、可笑, 她依旧在顾青竹联系许家人时,做了自我介绍。
只是一句“我是应许”, 电话那边的男人态度变得松动, 没过多久,顾家的私车抵达程家酒店前。
这种急迫感让应许无所适从,她听着顾青竹游刃有余安排着一切, 自己跟在对方身后,不被关注、不被在乎,就像一道影子。
除去实在无聊的时候……谁会在乎影子呢?
顾青竹要处理的事很多。
调整未来的行程、为许家准备礼物、更要敷衍适才见到她的一众客人。
连夜辗转,她格外疲惫,只以一种自己都恍神的态度处理一切。
等到终于安排好一切后, 顾青竹口干舌燥,她下意识道:“应许——”
应许有着远超于常人的敏锐, 过往,连顾青竹都未曾察觉到自己声音沙哑时, 女人却会直接递来一瓶水,用行动提醒她,该休息片刻。
纵然顾青竹总会毫无犹豫的无视她,继续做自己的事,应许却依旧会在下一次重复这种动作。
直到顾青竹彻底厌烦,怒骂她一顿,对方才会停止。
叫Alpha的名字似乎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
尾音飘落在逼仄的空间,静谧一片,除去窗外簌簌飘来的风声外,没有任何回应。
顾青竹怔然数秒,骤然别过脸。
Alpha望着窗外,似是没有听见,可她细长的睫羽却扑闪着,那双湛蓝的双眼被灰影掩盖,似乎是湖水停止了涌动,死寂、灰败。
应许是故意没有回应自己。
这个想法骤然于心中升起,顾青竹略一张唇,一时间竟然有些失语。
她突然发现,应许变了很多。
Alpha不再像往日一样沉闷,她开始逐渐有了自己的社交,在面对自己时,笑的频率也比过往多太多。就像一个死寂的人,逐渐变得鲜活。
这种生气让顾青竹抗拒,极少数的时间,她甚至希望应许永远和之前一样,做一个不会哭、不会动摇,她说什么就听什么的人。
可当应许真的沉默,顾青竹却又有些不清楚该怎样面对她。
静默之中,顾青竹下意识将原因归咎于,应许抗拒与许家接触。
在车祸这件事上,许家与顾青竹持截然不同的态度。
顾青竹希望找到真相,许家却抗拒一切调查,一心希望许应早日入土为安。
因为这件事,顾青竹曾与卫胥言当面争执过。
印象中素来温柔的女人难得翻了脸,冷冷告诉她:“如果不是你,小许不会出事——”
被人戳中痛点指责,却又无法反驳。
曾与许应那样亲密的应许,似乎只会受到比这更多的指责。
长久的静默后,顾青竹开口:“我不清楚你和许家的关系怎样,我只知道,我承诺的事永远不会反悔。”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依旧没有回应。
顾青竹不再开口,疲倦的合上眼,也只数秒,又因突然到来的消息而忙碌。
凌晨六点,车辆抵达主城。
新年历第二天,城市却不再庆祝新年的到来,恢复了往日的秩序,行人依旧庸碌。
也是在酒店前,应许第一次见到顾青竹的经纪人,单巧云。
女人打扮的格外保守,眼中满是担忧。几乎是在看见顾青竹的第一秒,便开口道:“青竹,你该去休息了。”
是顾青竹会喜欢的模样,没有攻击性,格外温和。
应许在内心下了定义,听见顾青竹回答:“我已经和许若约好时间。”
“只是推迟半个小时而已。”单巧云的目光略过顾青竹,落在应许脸上,“她不会多说什么。”
顾青竹终于松口,应许也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与她有着相同心情的,似乎还有前座的陆助理。她们似乎都是一样的人,只有在顾青竹休息时能得到片刻自由的时光。
可陆助理是顾青竹的下属,她为对方工作,纵然疲惫,却也是平等的关系。
应许与顾青竹,是什么?
答案荒诞的应许只想逃离。
手机早在上车前便被关机。
此时再被打开,留言早已突破百余条,出乎意料的是,只有少部分源于盛秋雨。
对方在被挂断电话后,瞬间意识到应许似乎当下状况不太好,一连发送许多消息。
最后一条,是一段几秒的语音:“是顾青竹来了吗?我——”
“小雨?”
男声紧随响起,隔着一段距离,却瞬间让盛秋雨收了声,足以说明对方身份的特别。
……是盛昌明吗?
应许退出界面,才发现程筠发来的消息更多。几十条时间不一的留言,也完整诠释了Alpha剧烈起伏的内心活动。对方显然已经清楚了程菲的所作所为,最后一条是道歉。
【我会尽快处理,让她当面向你道歉。】
“处理”,如果真的想要处理,怎么可能这么久没有结果?
不过是无能为力。
应许并不在意,因为她似乎比程筠更无能。
为了防止多生事端,应许谁都没有回复。
刚熄灭屏幕,耳边,却骤然响起一道女声。
“刚才说话的……是盛小姐吗?”
应许指节微顿,抬起脸,单巧云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
“是不是打扰到你了?不好意思。”
女人笑意柔和,极具迷惑性。
应许不喜欢这种刻意讨好的笑,垂下眼,不看她,摇头便算作回应。
单巧云并没有贸然落座她身旁,而是静静盯了应许数秒,方才开口:“每次看见你,我都有种错觉,就像许应还没有离开,她正站在我的眼前。”
说起这话时,她眸中的情绪格外复杂,仿佛真的透过应许,看见了许应。
应许一路上,本就因为许应而情绪低落,此时听见“相似”两个字,也只觉得讽刺,近乎尖锐的回复道:“但她已经死了。”
单巧云眉梢微挑,似乎是对这句回应感到讶然。
但她很快想通,这样才对,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永远只愿意做一个配角?
就算是影子,也要暴露在阳光之下。
“的确,斯人已逝,我劝过青竹很多次,太过偏执,结果只会让人失望。”单巧云格外坦然,“她不听、不信,固执己见。”
“在遇见许应之前,因为感知不到Alpha的信息素,寻常的抑制剂于她而言不起作用。她只能注射特定的针剂,每一针都有远超常人想象的痛苦。”
“你曾经见过她发病的样子,所以更应该理解——”
“理解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理解?
应许不清楚顾青竹发病时有多痛苦。
但窒息的痛,单巧云应该没有承受过。
因为从未体会,所以永远那样坦然、无畏——
又愚蠢的自大。
“我清楚一个人的想法不是一成不变的。”单巧云温和道,“但无论青竹答应了你什么,我都以个人的名义希望你,至少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和她寸步不离。”
“为什么?”应许再听不下去眼前女人的废话,开口反问,“我同样有我自己的工作。”
“每次见许应后,她的情绪都会失控。”
单巧云静了数秒,似乎不想多提有关顾青竹疾病的问题:“至于应小姐口中的工作……即使耽误,青虹也会帮您付清违约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或事比青竹重要。”
“顾家有个很大的地下室。”说到这,女人唇角又带起了星星点点的笑,“如果应小姐真的那样抗拒我的提议,大概就要有段时间见不到太阳了。”
从开口第一句,单巧云便稳占上风。她主动提及盛秋雨,意味着她清楚二人的关系。
几乎是瞬间,应许想到那声语音里的“小雨”,后背发寒。
那真的是偶然遇见吗?又或者是故意为之?
而程筠甚至连程菲都无法处理,更不可能帮助应许。
风声凛冽,应许裸露的手心格外的冷。
“青竹现在还在车里,去给她披件外套吧。”
单巧云的语气格外无奈,像是母亲面对青春期难以管教的女儿,颇为头痛。
应许深深看了一眼Beta,起身,往车的方向走。
耳边,仿若还残留着单巧云的规劝。
“在遇见许应前,青竹的情绪一直格外低落,她是帮她重新找到快乐的人。”
“但应许,你也不差。你要知道,青竹或许也动摇过。”
“但她需要你。”
车门被打开了。
冷风灌入,女人阖着眼,尽管疲倦早已席卷全身,可真正入睡时,顾青竹却依旧睡得不安稳,眉头皱起,看起来有种格外的可怜感。
应许拿起座位上的外套,那显然是单巧云先前放好的。
她撑开外套,放轻动作,刚要披到女人身上,可只是刚垂下首,却听见女人近乎呢喃的叫了一声——
“小许。”
“……”
或许是听见程筠也这样叫过她,应许动作一怔,下意识还以为顾青竹是在叫自己。
但只是一瞬的愣神里,顾青竹再次开口,她剧烈喘息着,像是突然感到了窒息感,无法呼吸,连带着声音也一顿一顿,宛若坏掉的留声机。
纵然如此,她依旧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许应——”
应许的视线,自她的脸,滑落于自己的手。
这是难得的独处空间。
如果她就在这里——
【警告!警告!】
【请宿主切勿产生伤害女主的想法!】
【警告!警告!此行为将严重违反系统准则——】
*
蝉鸣聒噪。
顾青竹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做与夏天有关的梦。似乎自从远离主城,过往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模糊。
可她依旧记得与许应的第一次见面,那是一个格外漫长的夏天。
因为患有信息素排斥症,顾青竹厌恶学校、厌恶身为Alpha的父亲,厌恶周遭的一切。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待在家中,待在自己家的后院里。
仲夏正好,她坐在秋千上,粉色的短裙随着威风摆动,腿上放着一本蓝色的书,绘画着一只羽翼未满的鸟,凶狠盯着眼前的山谷。扉页讲述了它试图飞越山谷、却又因一场飓风,摔碎于山石之间的故事。
只是读了个开头,顾青竹的眉头便不自觉皱起。似乎是因为情绪的骤然变化,连带眼前耳边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模糊,像是故意与她对抗一般。
阳光太过滚烫、书是她最讨厌的紫色、裙摆也有些过长,为什么只是走几步就会将她绊倒?
顾青竹跳下秋千,膝盖传来熟悉的疼痛,她随手一抹,腥气蔓延在鼻尖。
一切都是那样的寡淡无味,让人厌烦。
不知什么时候,她才站了起来,略略抬起脸,看向秋千。
日光被分割成无数块,散落在纯白的高架上。它曾经远比现在漂亮,长绳上覆满了紫藤兰,华美异常。可在经由修缮后,它变得平平无奇,只剩下绳索与一块木板。
真没有意思,顾青竹看着绳索。
为什么挂在上面的只能是绳子?而非别的东西?譬如一本书、一条裙子、一只——
一只什么?
顾青竹突然有些想不起来,但这个念头骤然开拓了她的思绪。
她费了一番力气找到剪刀,偌大的花园之中,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适合她够到高架的椅子。
顾青竹爬了上去,伸出剪刀,毫无犹豫的将绳索剪断。
一声巨响,木板掉落,而后,一圈一圈、就像记忆中曾目睹的那样,她缠紧绳索。
白皙的脸陷在粗糙的绳索上,顾青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她居然将自己吊在了秋千上!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成就,母亲应该为她感到自豪!!!
兴奋感让顾青竹睁大了眼,她指尖颤抖,尖叫一声——
要飞啦!!!!!!
但想象中的快乐并没有到来。
不知何时,有一双手抢在那之前抱紧了她的腰,强行将她拽了下去。
神晕目眩里,顾青竹抬起头,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只愤怒开口:“滚!滚——”
少女却丝毫不为她的情绪而触动。
她远比顾青竹高太多,垂着头,遮挡着树荫的光。
发丝微乱,呼吸却格外的平静,朦胧里,顾青竹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有人笑着问:
“从今天起,许应就是你的新朋友了。”
“为什么不和她打个招呼?”
窗户在这一刻被骤然拉开,车辆因为这突然的剧烈巨响,猛然一声刹停于半路。
没有人开口,所有人却都一致的,在这一刻望向前视镜里、那张满含恐惧的、苍白的脸。
寒雪簌簌,湿冷的空气在这一刻骤然灌入肺中,顾青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恶心感。
她突然开始剧烈咳嗽,浑身颤抖。
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可看又有什么关系?她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一个垃圾、恶心——
“青竹。”
一道女声却突然于此刻响起,打断了她的一切想法。
顾青竹骤然侧过脸,对上的,却只有一双湛蓝的眼。
眸中满怀担忧,就在她身前,应许很轻的问:
“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