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这是个修车厂，不如说是废车场。
艾斯卡把车停在堆积如山的破旧汽车前，抬头看时有点担心那堆破烂会轰然倒塌把他们连人带车一起砸扁。
车厂主人是个满身油腻的年轻人，穿着件防水连帽衣，帽子罩在头上，灯光照射下显得十分可疑。
罗克叫他“风眼”，艾斯卡偷偷查看他的资料，发现这个真名叫杰迪·福斯特的家伙有无数次被警方传唤调查的记录，却没有前科案底，不管被牵扯在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里，最后都能全身而退。杰迪弯腰查看罗克的车子时，艾斯卡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
他喝醉了？
“你要什么颜色？”
“普通一点，深蓝、银灰，都可以。”
“可你的车本来就是黑色，换成深蓝和银灰色变化很小。”
“我不喜欢白色，不过白色也没问题。”
杰迪抬腿踢了踢车牌：“我刚才看了新闻，布雷恩警官，处境不妙啊。”
“你要打电话报警吗？”
“我最讨厌警察了，只有他们打电话找我，我绝不打给他们。”杰迪说，“我情愿帮你。”
“帮我也不会有好处。”
“你不觉得这像电影里的情节吗？一个被自己人陷害冤枉的警察，逃亡时唯一愿意帮助他的人是警局的常客。”杰迪笑得脸色泛红，酒气沿着脖子一路爬到眼角，“没想到真会有这种事发生。”
罗克叹了口气，对艾斯卡说：“你有朋友了，这家伙和你一样爱看孤胆警探大逃亡的电影。”
“我很高兴能认识你的朋友。”艾斯卡说，“但他不是唯一愿意帮助你的人。”
“当然，他喝醉了。”
杰迪拍拍车盖问：“要不要干脆换一辆车，换车比喷漆快，这辆车的车载系统和车身雷达也过时了，发动机一听就是老古董，我刚好有一辆好车可以换给你。”
他的车停在同样摇摇欲坠的破车库里，盖着层脏兮兮的遮尘布。杰迪打开挂在头顶的白炽灯，拉开布罩，得意洋洋地向两人展示自己的爱车。
罗克从没见过一辆车上能有这么多颜色，像街头艺术家和三岁孩子们联手创作的怪诞作品，车头还站着个撅起屁股的天使玩偶。
“说说你的感想。”杰迪兴奋地说。
“十分惊人。”罗克坦言，“去参加花车巡游绰绰有余，不过你知道我是在逃避警方追捕吧，这样的车会不会太醒目？”
“也许没人想到你能开这么酷的车呢？”
“也许，但我不想冒这个险，有没有普通点的车？”
“别的车没这么好，你看了就知道了。”杰迪摇摇晃晃地带他们来到一片空地，不知从哪捡起一个手电筒照亮面前的黑影。那里并排着几辆车，新旧不一，颜色都很正常，罗克来回看了一遍，在其中一辆车前停下。这辆车就像杰迪说的，没那么好，外观是一种柔和的灰蓝色，不知道为什么让罗克产生了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他检查了一下发动机，对车载系统倒不是很在意，反正艾斯卡会按自己的需要修改程序。
“你喜欢这辆？”
“这车不错，我的车……”
“我替你保管，等你的麻烦解决了随时可以换回去。”
艾斯卡围着车绕了一圈，罗克知道他在扫描检查车辆的异常状况，还有十分多余地查看有没有炸弹、窃听器和追踪设备。他比任何人都谨慎、不厌其烦，做这些事对他来说花不了多少时间，所以才会一遍又一遍地严格执行。
“这车很好。”他对罗克说，“系统还在升级，可以下载最新插件，自动巡航也比你的车具备更多感应器。”
杰迪向他看了看，似乎刚发现还有第三个人在。
“这是你的朋友？”
“我的新搭档。”
“你们要一起逃亡？”杰迪难以置信地问，轻微醉意让他无意识地问出了不该问的问题，“难道你相信有人能放弃自己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只为了正义就陪着搭档一起亡命天涯？”
“这事用不着你操心，把车钥匙给我就行了。”
“布雷恩警官，你和其他警察不一样，我觉得你更像一个……一个……”杰迪搜肠刮肚，最后找到了让他自鸣得意的词，“一个游侠，有的人天生会受到打压，因为这个世界不正常。你还记得有一次我被抓进警局，他们指控我和一起抢劫杀人案有关吗？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是因为凶手的车在外面停了几分钟。是你抓住那家伙让我摆脱牢狱之灾。我进过很多次警局，这是最开心的一次，你对那些混蛋警察说，找不到凶手就去找啊，别把在局长那里受的气撒到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哇喔，真的好酷！”
罗克很想让这个喝醉的酒鬼闭嘴，他不习惯别人的夸奖，只是因为艾斯卡不吝直白赞美的“性格”，最近才开始无可奈何地适应。可杰迪是人，露骨的夸赞来自一个醉醺醺又滑头的人类更让人尴尬，尤其是罗克发现艾斯卡听到杰迪的胡言乱语时，嘴角露出亲热友好的微笑，尴尬中还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烦恼。
趁这家伙没有加入杰迪的“马屁”大会之前，罗克已经夺过车钥匙坐进车里。
“你是要留在这里聊天还是跟我走？”
艾斯卡向杰迪打了个招呼算作告别，很快也上了车。
“他是好人。”
“我猜你偷看了他的档案。”罗克打开发动机让引擎预热一下，杰迪正搬开挡在车前的杂物。
“他没有前科记录，只是一些行为经常处于违法边缘。”
“然后你就把他归到好人一类了？”
“我认为他对你的评价非常中肯。”
“哈哈。”罗克笑起来，“他喝醉了，只是在胡言乱语。”
“可他举了一个具体的例子，我查到那个案件的档案，杰迪被当成嫌犯关了两天，是你和米勒警官找到证明他无罪的证据。我不认为他是因为醉酒胡言乱语，而是真情流露。”
罗克不笑了，沉默一会儿说：“你每次把证据摆在我面前再开始反驳我，我真的无话可说，不过别学那家伙一样当着别人的面拍我马屁。”
“为什么？”
“我不喜欢那样。”
“好吧。”艾斯卡看着前方漆黑的路面说，“我也觉得你好酷啊！”
罗克瞪了他一眼，艾斯卡嘴角往上掀起，大概是个微笑。
通过下个路口后，他们下车交换位置。艾斯卡重新修改车载系统的程序代码，让二号继续接管导航和自动驾驶。新闻刚播出不久，人们正为警局内部发生的凶案议论纷纷，去旅店过夜可能被认出来，两人只能在车里度过逃亡的第一晚。
艾斯卡时刻在搜寻凶手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脱离伪装后，凶手可以是任何人，他的身份多半也是伪造的。罗克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股难以想象的势力，即便有艾斯卡的帮助在这股无形又强大的力量面前仍然显得渺小脆弱。
艾斯卡把车停在荒野中，关掉引擎和车灯，车里的温度渐渐降低，变得十分寒冷。即使如此，罗克还是睡着了，这一天的经历对他来说用翻天覆地形容也不为过。白天他还在为追寻真相忍耐痛苦和压力，强迫自己保持平时的从容冷静，夜幕降临才终于带着深深的倦意陷入沉睡。
艾斯卡坐在驾驶座上，体感系统很快也让他感到寒冷，他脱下外套盖在罗克身上。
罗克紧缩的身体在外套下渐渐放松，皱起的眉头也舒展了。艾斯卡侧着头默默看着，看到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一滴小小的眼泪挂在那里。奇怪的是，艾斯卡等待这滴难得一见的眼泪滑落，它却像它的主人一样倔强、坚忍。他在做梦吗？他梦见了什么，为什么如此悲伤？
艾斯卡伸出手指接住泪水，他可以精确地分析这滴液体的成分——水、盐、蛋白质、脂质，一些微量的维生素、矿物质、激素和酶。可除此之外呢？除了这些物质之外，眼泪还包含什么？为什么停留在指尖会让他感到触电般的刺痛？
艾斯卡把手指放进嘴里，尝到了泪的滋味。
咸涩，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苦味。
他该如何记住这种味道，既非食物也不是饮料，没有艾薇·克里塔送进他嘴里的糖那样包裹着甜蜜的毒素，只是一滴人类泪腺分泌的淡淡泪液，也许什么也不是，也许是寒冷、是风，是异物刺激、疲倦引起的基础性反射性眼泪。
艾斯卡对着罗克侧脸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悄悄在他的眼角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