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人是你。”
这句话像炸弹一样在她耳边炸开,脑子直接下线,过了好一会儿,虞幼真才勉强回过神来。她忘了哭,缓慢地眨了眨眼,眼泪挂在眼睫上,脸上还有些茫然,显得有点不可置信。
温恂之轻柔地揩去她眼角的眼泪,“怎么还哭了呢?”
这回虞幼真没有躲开他,内里心情却很复杂。
难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她抱着一个盲盒,在漆黑的夜里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她无时无刻不在揣测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会是她喜欢的东西,还是她害怕的东西?
当然,她也曾不止一次的许愿过,希望这里面装着是她所喜欢的,期待的结果。
可当真等这一天真正到来,揭晓了结果,她却感觉有些不真实,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她眼睫湿湿的,盯着温恂之看了会,确定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这才小声问道:“真的吗?”
温恂之被她这反应逗笑了,轻轻捏捏她的脸颊,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到这个,虞幼真瘪瘪嘴巴,觉得更委屈了。
是的,他确实没有骗过她,所以她就更不明白了,为什么他说他爱她,却打算跟她离婚。
明明爱是亲密,是承诺,是占有。他们现在却与这些准则背道而驰。
他们曾在法律面前宣誓,不论发生什么都会对彼此不离不弃,她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事实上,从答应他与他结婚那一天起,她就没有想过会和他分开,但他却好像时刻准备与她别离。
——只要有过分开这种撕毁承诺的念头,哪怕只有一秒钟,都是伤人的。
她好像又想哭了,有点哽咽,“那你,那你既然说爱我,又为什么想跟我离婚?”
温恂之抚着她脸颊的手停住了,他沉默了,眉眼低垂,浓黑的眼睫盖住了他眼底的思绪。
半晌,他终于开口: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虞幼真:“……什么地方?”
他回头对她笑笑:“跟我来就是了。”
他带她走进他的房间的更衣室里,在更衣室的隐蔽处放着一个保险箱,他扭开那个保险箱。虞幼真隐约看到里面放了许多零零散散的小东西,但被他的身形挡住了,她看得并不真切,只见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枚钥匙。
然后,他牵起她的手,穿过长长的连廊,走到了侧翼偏厅的一个小房间前,并在那紧闭的门口前停住了脚。
这是她曾经想进来,却没有钥匙的那个小房间。管家告诉他钥匙在温恂之那里,她想过要去找他要钥匙,后来不了了之了。
也是没想到,他会带她走到在这扇门前。
她看看那枚钥匙,又抬眼望望他,心里隐隐有一些预感。
“这是……?”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来。”
莫名其妙的,她有些紧张。
钥匙旋转,发出“咔哒”一声响,他拧开门把。
门后是一间幽暗的房间,窗帘被拉上了,仅有一丝日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能看见起伏的微尘在阳光下漫飞,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墙上和地上的物件上。这些物件全用布蒙上了,勾勒出四四方方的轮廓。角落处还有一个落了灰的画架。
虞幼真的脚步微顿,下意识转头看他——她感觉自己似乎接触到了一个封锁区,原属于他的,很禁忌的领域。
她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继续往前走会看到什么。
见她犹豫不前,他似乎看出来了什么,垂下眼来望着她,手贴在她的背上,很温暖,力道也很轻柔,就像是在鼓励她那样。
“去看看吧。”
她还在犹疑,他眼角微微一弯,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别怕。”
她怔怔地望着他,而后用力抿一抿唇。
很奇怪,他这句话好像有力量的那样,她好像不太怕了。
于是她缓步向前,伸出手触碰到她面前的那张布。那张布料上落了灰,她能感觉到,她屏住呼吸,手腕轻轻一动,布料滑落,终于露出了后面物件的真容。
这是一副人物肖像画,整幅画面的色彩明亮,笔触朦胧而温柔。画面上,一个少女趴在窗边的书桌上熟睡,她身侧的窗外是一汪小池塘,水面上漂浮着半开半合的睡莲,粉紫色的,被清晨的雾气笼罩着,一切都那么梦幻迷离,而画面正中的少女眉目清丽秀致,眼睫卷翘。她睡得很熟,清晨和煦的阳光落在她的脸颊上,透出一点点健康的肉粉色。
虞幼真慢慢睁大眼睛,这画里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她。
或者说是,几年前的她。
尽管这幅肖像画人物身后的背景都做了虚化的处理,但她一眼便看出来,这是她在伦敦念书时居住的房间的摆设。
她上大学时,他来过伦敦几次。
一次是她刚到学校念书,他因差来伦敦,他们见了一面;再后面是她爸爸去世后,赵瑞心分身乏术,他可能是担心她的情况吧,来看过她几次。
她仔细辨认了一下画作上署名下方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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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15
落款是六七年前了,在她爸爸去世之前。
那时候,她十八九岁,还在念大学,他二十四五岁,正在初创期,声名鹊起,忙成陀螺。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来一件陈年往事。在她生日前一天,他很突兀地来了伦敦,并联系了她。她以为他飞机刚落地,还说开车去机场接他,却没想到他说已经到她家门口了。
那天下了雪,风很大。
她打开门时,他就站在台阶下,听见开门的响动后,他抬起头看她。他本就白,那天脸色更白,眼下有一层薄薄的乌青色,鼻尖被冻红了,头发、围巾和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看起来就像一座易碎的玉人。
她连忙让他进来,屋内烧了壁炉,很暖。他们围坐在壁炉前,膝上披着毛毯,手里捧着热姜汤。
她问他,怎么突然来了伦敦?
他没回答,只是望着她笑了笑,过了会才说:“公事。”
话音才落,恰巧过了午夜十二点,屋内的钟声敲响。
在声声叮铃中,他很温和地对她说:
“幼真,生日快乐。”
后来,他说他行程很赶,她本来计划着第二天和他一起去吃个饭,但是她起来后,他已经悄然走了。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就好像他没来过,就好像昨晚的围炉夜谈是她的一场梦,但他在桌子上留下的小首饰盒,和下面压着一张折好的小纸条提醒她这不是一场梦。
她打开那个首饰盒,里面是一枚粉钻的项链。她从小在珠宝堆里长大,有很多比这更漂亮更稀少的珠宝,但他当时状况不算太好,属于他的东西都没有拿回来,还一直被他的叔叔针对,哪里有钱买钻石呢?
他什么也没说,留下的纸条上只有四个字:“生日礼物。”
后来回了港城,大家一起吃晚饭,她把这枚粉钻拿出来,打算还给他,免得他资金周转不济。可听完她的来意后,他不肯收,望着她的眼神深深的,说:“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她只好收起,回去后她从自己的账上划了几百万给他,也不知道够不够,应该是够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日晚上,他望向她的眼里分明包含了很多话。
她眼睫微动,似乎明白了什么,猛然回头看向他。心跳渐渐加快了,声音也微微颤抖,她征询他的意见:“我还能看看其他的吗?”
而他只是眼尾微微一弯,笑意温润:“当然。”
她长长的吸气,咬着唇,一口气将屋内那些物件上盖着的布全部掀开来。
然后她愣住了。
全是画。
墙上挂着的画,地上靠墙立着的画……到处都是画。
此时此刻,她仿佛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回溯了她每一个细小的片段——有风吹乱她头发的小像,有她侧身绑头发的速写,有她午后小憩的画像,还有她睡醒后睡眼蒙眬的肖像画……
全都是他画的,全部都关于她。
四面八方的画围绕着她,画中人的一颦一笑,是他用笔触一笔一画描摹下来的她。
笔触细腻,爱意汹涌。
虞幼真怔怔地回过头去望他。
他个高腿长,半倚在门框边上。外面的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在墙壁上映照出色彩斑斓的光影,还有一块浅红色的浮光堪堪停留在他的眼尾,看起来就像是他的眼尾泛了一层薄薄的、惹眼的红。
就好像是……他哭了一样。
直到此刻,他仍是缄默的,只是很温和地笑着望着她,而她终于穿过漫长的时光,望见他眼里盛满的、隐秘的爱。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但她是想哭了。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内心五味杂陈,是甜蜜的,是酸涩的,是轻飘飘的,却同时又是沉甸甸的,她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了,喉头动了动,千言万语只问出了一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的语气中有怀念的意味:“好久了。”
望着她的眼睛里仍含着笑意,“久到好像成了习惯。”
泪水潸然而下,她低下头,泣不成声。她哭得这样失态,他眼里流露出疼惜的意色,连忙抱她入怀里,手掌托着她的脸颊,拇指一遍又一遍地帮她揩去泪水,笨拙地低声哄她:“别哭了,哭得脸都花了。”
她攥着他的衣襟,不肯抬头。
等情绪稳定一些后,她闷声问:“所以,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
他沉默了许久,她也不催促他,只是静静等着。等他再度开口时,低醇的嗓音有些哑。
“因为我想要得更多。”
“……什么意思?”
虞幼真愣了愣,抬头看去,他的下颌线流畅而优美。
他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也低下头,他们视线相对时,他低笑了一声,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怎么办,要给你看到我卑劣的一面了。”
虞幼真细细的眉毛拧了起来。
到底是什么情况,能让他用上“卑劣”这两个字?
他深吸一口气,缓声道:“我骗了你。”
“什么?”她眼睛微微睁大。
“向你求婚那天,我说我需要一个太太来堵住悠悠之口。这事情是假的,没人敢催我。”他眼睫低垂,声音低沉,“我只是,随便找了一个正大光明的,可以跟你提亲的理由。”
“我对你隐瞒了很多事情。坦白说,哪怕你不会和我结婚,我也一样会帮你,正如虞叔叔当年帮我那样,但我趁人之危,以此为筹码,向你提出了联姻这个为难人的请求。”
他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你很单纯,可能以为我们真的只是政治联姻,并没有发现我真正的企图,但虞爷爷发现了,他把我叫了过去,我们聊了很久。”
仍记得那是个暮霭四合的傍晚,虞老爷子和他对面坐着。
煮沸的茶水咕噜咕噜的,水气升腾,隔着氤氲的水雾,老爷子的视线依旧是锐利的,他温声问他,和幼真联姻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温恂之一早就知道瞒不过老爷子,也没想过要瞒他,所以他很端正地坐着,目光不避不让地回答说:
“她。”
老爷子皱了皱眉,似乎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他重复了一遍。
今日如同昨日情形重现,他望着她的眼睛,像把一颗心都剖出来那样认真。
“我说,‘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虞幼真眼睫微颤,只听见他轻声说:
“起初,我想的是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很好了,但到了后来我又不满足了。”
他低笑一声,叹息道:
“……我想你能爱我。”
“我多么想你的眼睛只看我,想你会爱我,会一直、一直爱我。”
他笑了笑,像在忍耐着什么,过了会,才又轻声说道:“老爷子真的是很有智慧的老人,他仿佛提前预知了我贪心的变化。他曾和我说,两人结合最好是出于内心的选择,如果因为披着一层谎言,或是掺杂了利益的考量,那样绝不会长久的,但他很慷慨,同意让我试一试能不能让你爱上我。不过,有一个前置要求,他要我们签下这份协议,也好给彼此留下一些回旋的余地。”
“后来,我曾经试探过你,我发现你似乎并不知道有这份协议的存在。我当然也有想过,要不算了,就这样过吧,哪怕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或迟或早,我也会是你最亲密的人……只要我不出错,你肯定会在我身边陪着我,一直陪我到最后。只是日子一天天逼近,我越来越明了,我不能这样做,不仅是因为要尊重这份契约,也不止是我渴求你明明白白地爱我……”
“更重要是,我没有资格替你做选择——你是自由的。”
他现在的笑有些不由衷,苦涩至极,当初怀抱着不可言说的心思做出来的事情,时过境迁,终于到了买单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像罪人等候她的审判。
“我说完了。”
虞幼真咬紧唇,眼中又泛起了泪,说不动容是假的,但还是忍不住愠怒。
她深吸一口气,说:“我很生气。”
他老实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虞幼真觑他一眼:“你错哪儿了?”
温恂之默了两秒,道:“我错在不应该骗你,对你隐瞒。”
虞幼真:“……还有!”
温恂之又想了想,歪歪头试探道:“是我不应该提离婚?”
虞幼真:“不止!”
温恂之想了半天,投降了:“……您说,还有什么?”
虞幼真攥着他衣领的手收紧了,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声线都在颤抖:“白痴——我们的问题明明出现在沟通上!你为什么不和我沟通?你以为你让我做这个选择是爱我吗?可是你真的让我做选择了吗?如果你真的爱我,尊重我,为什么要这样单方面仓促地拟定了离婚协议?假如我真的签了呢?你怎么办?如果你早告诉我你爱我——”
“那你会被吓到的,然后再也不理我。”他苦笑道,“我想过,很早之前就想过,如果我们做不了伴侣,能当你一世的哥哥,能一直一直看着你,也是我的福气……你还记得吗?你早前念书时有个男孩同你表白,想追你,不过你不喜欢他,拉黑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后来在学校远远看到他,掉头就走。”
“幼真,你从不给不喜欢的人留余地。”
她迅速反驳道:“我不可能会那样对你!”
他深深望着她:“是,你当然不会,但我不想我们相处时会尴尬难堪,也不想令你为难。”
这句实话像一枚针一样,一下子就戳破了她的鼓胀的怒气,就如同漏气的气球,一下子被放了个精光。
是啊。
她明明也是出于同样的顾虑才一直闭口不言,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呢?
她低着头沉默,盯着自己的脚尖,过了许久,她放在身侧的手掌慢慢握成拳,像下定决心般,她轻声说:“其实,当初我同意和你结婚,不全是为了利益。”
他有一瞬的怔忪,好像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什么?”
她抿了一抿唇,抬起头来,琉璃般又透又亮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如果只是利益,并不能让我做出搭上自己婚姻的选择。”
“你还记得,我答应你结婚那晚发生过的事情吗?”
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已然有了哭腔:“温越之走了之后,我看见你在那儿抽烟,看起来好孤独。”
温伯伯出事后,月贞阿姨和他相依为命,在局势稍微好了些之后,月贞阿姨又出了事。月贞阿姨出事那天,真心或假意的大人们围在病房外等待医生出来宣布抢救结果。
结果当然是不好的。
得到结果后,来的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只剩下几人,她爸爸妈妈在跟医生询问和确定相关的事宜,他就靠在一边的墙上,神情茫然,像丢了魂一样。
第二年春节,她家邀请他来过春节,酒过三巡,他可能是有点醉了,看着她家里人忙碌的身影,笑着,叹息着,低声呢喃了一句:“有家真好啊。”
她听见了,也记住了。
虞幼真吸吸鼻子,“那时候,我就……我就想,我是不是可以陪陪你?”
温恂之的喉结滑动了一下,难得艰涩:“所以,你那时候就对我……”
“那没有。”虞幼真小心看他一眼,“那个时候……嗯,我还把你当哥哥看待。”
温恂之无奈地闭了闭眼,大起大落莫过于此。他眼睫微动,紧紧追问道:“那现在呢?”
“现在……”她声音变小了,轻轻软软的声音像春天柔软的蒲公英。
他抬眼看过去,她的脸颊微红,眼神有些躲闪。
“现在,当然就,就不是了。”
她声音很小,但他听得分明,他笑了起来,那笑越来越大,像水波荡漾开那样。
“所以,”他噙着笑,轻声问,“还离婚吗?”
虞幼真听到“离婚”两个字,就有点创伤后应激反应,她一把拉住温恂之的领带,用力往下拽了拽,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温恂之,颇有几分“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你好看”的意思在。
温恂之被飞了一记眼刀,但他却毫不在意,心情轻飘得像飘上天的氢气球,他的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愉悦的笑意。许久过后,他珍而重之地唤了她一声:
“虞幼真。”
他握住她的手,手指摸索着,圈住了她的无名指,上面有一枚闪亮的素净的婚戒,“我想和你长长久久。”
“如果你同意呢,你就点点头,不同意呢……我也不会放你走。”
虞幼真哼了一声,还要阴阳他两句:“怎么了?现在不说给我选择的权利了?”
温恂之笑着摊手,“我很独/裁的。”
她瘪瘪嘴,小声嘟囔:“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我只是想再次确认一下——你的心意。”
温恂之望着她,唇角微微翘着。他的唇形很好看,上唇正中有一粒微微凸起的唇珠。
她的眼睛在那粒唇珠上停了几秒,拽着他领带的手指动了动:“你过来点,我告诉你。”
他听话地俯下身。
她心跳如鼓,伸手盖住他的眉眼,就着拽着他领带的姿势,微微偏过头,踮起脚。
温热柔嫩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贴在他的唇角上。
就像春天开放的第一支玫瑰,颤巍巍地绽开花苞,跟他打了一个招呼。
他的眼睫在她的手心扫动。
她退开了点,然后扬起下巴,重新吻了上去,并很轻很轻地,咬了一下那粒可爱的、她觊觎已久的唇珠。
柔软的、湿润的。
他的唇是真的……很适合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