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芄从未想到有一天, 自己竟成了剥松子的工具。
白嫩喷香的松子在武垣面前都堆成小山了,自己这边一颗没有,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你说你又不爱吃, 让我剥那么多干什么!
奈何自己心虚, 惹着别人了, 别人都给机会来要道歉了,还不用自己想办法哄,就这样吧。
跳跃烛光下,年轻郎君垂眸敛眉,认真剥松子, 衣襟一丝不苟, 气质润润如玉, 腰板细的跟小竹子似的, 修长指尖因为剥的太用力, 泛出淡淡的粉,与表情极为反差的,透出那么一点点可怜。
该!
武垣心里那叫一个解气,叫你不听话!
也来了这么久了, 长安城什么地方不知道?鱼龙混杂,权贵遍地,讨生活的底层人也遍地都是, 逐财,逐利,哪怕为了活的好点,也有人敢剑走偏锋, 不计一切手段, 到处都是有心眼的人, 你之所图,以为所有人都看不出来?
胆子倒是挺大,也不是不聪明,可再这样不管不顾下去,会死的知不知道!
我都伸大腿给你抱了,你还不矜持着不过来,蠢不蠢?
需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盯着他的人也多着,不知多少人等着抓到他把柄掀翻他呢,不趁现在把事办一,万一以后……这小竹子想过以后么!
虽然他也不会随便倒就是了。
不过……
武垣看了崔芄,年轻郎君始终安静,松子剥的不疾不徐,自有姿态,这人是不是都知道,所以才这般任性?
算了,不跟他计较。
不说就不说,总归他想知道的,都会知道。
“你——”
“我就知道头儿在这呢!”
窗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屠长蛮。
本来看到窗子上二人对座的剪影,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不用再操心,结果推门走进来,发现气氛还是有点不对劲,一个认真仔细的剥松子,一个指尖一下下点在桌面擎等着吃,两个人不对视,也不说话……
他本来想说点什么的,可桌上松子这么富裕,谁能忍住不抓一把?
手还没碰到,就被人拍了下去。
武垣眼梢斜过来:“是你该拿的东西么?”
屠长蛮:……
又不是什么机密,也不是什么难得之物,松子是稍稍贵了点,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买不起的,桌上这么多……
他有点委屈:“那我馋么。”
“想吃自己剥,”武垣指了指崔芄,“他剥的,都是我的。”
屠长蛮:……
他默默觑了一眼崔芄。
看不出来啊,你私底下这么惯着武垣呢?不怕把人惯出恃宠而骄的毛病?
崔芄默默阖眸,提醒自己不要生气:“我什么都不知道,要吃问他。”
屠长蛮又看向桌边放着的小酒坛,天香楼出品,价格和口味都不凡。
崔芄视线掠过:“酒也是。”
屠长蛮:……
松子松子不让碰,酒酒不让尝,十三郎今天干什么来了,专门气人么?
把别人都整幽怨了,武垣气顺了,指尖敲了敲桌面,严肃正经,可有气场了:“行了,先聊案子。”
屠长蛮也不敢要酒了,抓了一把没剥的松子,一边剥着玩,一边先汇报自己的思路:“杨成玉,皮承明,杨成安,三人的死是同一个人干的,我都回过神了,你俩应该有共识?”
武垣和崔芄都没说话,只都点了点头,后者在剥松子之余,给了一个赞赏目光。
屠长蛮满意的抛了颗松子,拿嘴接住:“杀机到现在很明显,必然是为了杨家财富,老爷子要传下来的那块牌子。杀杨成玉,肯定是这人作了点什么妖,皮承明是被卷进去的,他主动携细软逃跑,必然是知道点什么,自己也在防着,但还是被找到了……”
“若杀皮承明是灭口,那杀杨成安是为什么?莫非那块牌子到最后终于到了杨成安手里,凶手按耐不住?”
屠长蛮将自己所得所想全部汇报一遍,讲说自己的怀疑方向:“我感觉真正的嫌疑人就在三个人之中,庶长子杨成仁,他的妻子韦氏,还有杨成安的妻子,杨家宗妇郑氏。”
此三人皆卷在这个核心利益之中,其他人不管任何恩怨情仇,都不是优先级,于查案的他们来说,都是干扰项,至于口供,尤其小郑氏那边,人都是会撒谎的么……
崔芄:“那块牌子现在在何处,是否有人真切见过,知道落在谁手里?”
屠长蛮摇了摇头。
武垣却道:“我知道在哪。”
屠长蛮刷的看向他,十三郎又闷声干大事!还非憋着不说,等着他还是崔芄意外震惊的目光呢!他……就算了,肯定是等着崔郎夸呢。
崔芄果然很意外,剥松子的手都停了,眼睛亮亮的看着武垣:“杨家人还没拿到?”
武垣淡定极了:“没有。”
“但他们都很想!”屠长蛮也双眼放光,“那咱们岂不是可以钓个鱼?”
崔芄问屠长蛮:“皮承明去过大觉寺,可以查出更细节的东西?”
屠长蛮:“要不说还是得咱们十三郎呢,咱们此前不都逛过一回,没什么大发现么,十三郎觉得不行,让再去查,我这才查明白,皮承明不但做着寺里的生意,还在寺里长期包了个厢房,用的假名,租了,却并不住,只是非常偶尔的,会在那里和人见面……你猜猜这人是谁?”
崔芄眸底微动:“杨成安?”
屠长蛮:“对啊就是他!可他现在死了!”
崔芄想了想:“他们约在那里见面,绝非为了掩人耳目那么简单。”
“不错,”屠长蛮靠近桌子,低语,“大觉寺香火鼎盛,在长安城名声颇好,可能寺里的和尚不知道外头这点脏事,但借用他们的地方,的确可以掩人耳目,是极安全的,你知道皮承明的生意做的不简单,与杨家来财路子有暧昧不清楚之处,有些老爷子交代给杨成安做的事,会在那里通过皮承明的手,铺开做局……”
“而杨成仁,也去过那里,见过皮承明。”
这个就很重要了,崔芄剥开一颗松子:“老爷子雨露均沾呢。”
哪个儿子都给机会,哪个儿子都疼,可惜传家权柄这种事,不宜分散,养大了所有儿子的胃口,别人怎么可能不争抢?不兄弟相残?
所以当初皮承明失踪,杨家人都找他时,说什么是皮承明答应了给他们弄佛饼,其实佛饼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他们要找的,就是皮承明这个关键人。
屠长蛮:“皮承明帮杨家干脏活,杨家用得着他,他本不必死,但他应该是看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比如那牌子在哪?”
武垣:“或许凶手的杀人过程。”
崔芄:“或许即将被凶手安排顶锅。”
屠长蛮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十三郎和崔郎脑子默契,不是第一次见到,可这一次,两个人眼里有光,互相倒映着彼此的影子……
他的存在是不是多余了点?
而且他说的很多好像是废话诶,人家该知道的知道了,不能知道的也猜到了。
“咳咳——”
屠长蛮赶紧迅速汇报完自己搜索到的信息:“至于为何此人死在小郑氏的宅子,个中细节我已查清楚,那宅子虽然平时没人住,是姐姐大郑氏的人在负责打理,但就是因为没人住,看管并不严,既已过到小郑氏名下,小郑氏的人进出完全不是问题,两边下人彼此认识,小郑氏的人根本不用请托行个方便,大郑氏调教出来的人极有眼色,瞧着别人可能要用,自己干脆就带人避一段时间,不出现……”
“小郑氏和杨成安‘私交密切’,这咱们都知道了,那她知道点杨家的事,杨成安的事,是不是很正常?皮承明是个商人,脑子活,猜度到她的心思,也不难,皮承明发现自己陷入了危机,想要再看看,想知道杨成安什么意思,小郑氏也想借机会立个功,有个会办事的形象,在杨成安心里分量更重,两个人一拍即合……”
不管这中间谁主动,谁顺势而为,但最后结果明显是没成事,前方等待着皮承明的,是杀他的匕首。
原本杨成安是最可疑的人,但他死了,很明显就还有一个人隐在暗处,悄悄看着这一切发生……果断做决定达到自己的目的。
屠长蛮所有讲述的一切,都有证据,小郑氏和皮承明确有来往,宅子是小郑氏安排的,但杨成安去没去过,他没查到证据。
房间安静片刻,崔芄才出声问:“杨成安死时,上门要账的人是怎么回事?”
屠长蛮摇了摇头:“瞧不出是谁指示,但这笔账款确实存在,随便谁知道了,都可以利用。”
“匕首哪来的?”崔芄沉吟,“两个凶器都是匕首,来处应可查?”
武垣:“都是杨家的。”
大户人家都不缺这个,或是护院或是防身或是单纯买来鉴赏,并不难找。
“这两枚匕首,都是以往老爷子收藏的。”
也就是说,有人偷拿了老爷子的东西作案。
崔芄:“洋金花呢?有没有人认?”
屠长蛮摇头:“没听说谁认。”
“我先前在杨家转时,同那里的花仆聊过,花仆说家中多绿植,少有养花,因先前老辈的人闻到花香就不适,可能是一种花粉过敏症状,而这个特点有一定的遗传性……”
崔芄提醒:“症状可轻可重,可随着年纪减轻治愈,也可能一辈子不能摆脱,但不管轻重,年幼时一定最为严重——或许可调杨家人从小到大的脉案,看看谁有病史。”
武垣懂了:“你的意思是——”
崔芄:“洋金花有毒,但某种情况下,也是治病良药。”
一定有人认识。
认识,就会被提醒过用法禁忌,就知道怎么用。
武垣抬眉:“你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对么?”
崔芄捧着茶盏:“屠兵曹说的对,钓鱼之法大善——十三郎可不要舍不得消息。”
“走吧。”
武垣起身,顺便把还在剥松子的屠长蛮拎走:“好好睡觉,不许饮酒,乖一点,松子……吃几颗也行。”
说是允许崔芄吃几颗,其实一颗他都没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