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出殡

  柔娘子的手札并非事无巨细, 什么都记录,也不会长篇累牍,繁杂冗长, 她只是随手记录自己的心情, 困惑或遗憾, 讨厌或尊重,每次只有两三行字,至多不过五行,非常精简。

  但从字里行间解读她的经历,并不难, 尤其时间具有连贯性的时候。

  崔芄很轻易就能给这些事件排序, 看到柔娘子在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 有着怎样的不安和难过, 她努力抛却自己身上胆小怯懦的那部分, 逼着自己面对形形色色的陌生人,逼着自己成为灼娘子那样明艳大方,聪明勇敢,人情练达于心, 对所有事务游刃有余,在别人眼里永远不会被事情难倒的姑娘。

  她欣赏喜欢,钦佩向往, 想要做一辈子朋友的可爱姑娘。

  屠长蛮手里的饼都不香了:“原来女人之间,也能有这样的情分……”

  “都是人,为什么不能有?”

  崔芄垂眸,至此, 柔娘子与灼娘子的故事已然明晰, 可惜柔娘子之前的经历仍不清楚, 他看向屠长蛮:“想杀她的人是谁?你去路州,真的查不到?”

  屠长蛮摊手:“事情过去太久,当真难查,当时的情形和现在很像,明面上娶妻的是皮承明,但他行商,常不在家,查问就有清楚的不在场证明,真正娶妻的是李闲,李闲又从头到尾隐身,查不到半点明面上的行动痕迹,更何况当时宅子里还传言有一个野男人奸夫,说是花仆,可我去问,半点行迹都没有,连名字都不知道,像是这人干完坏事,凭空消失了一般,具体是谁买凶追杀柔娘子……真的很难确定。”

  他找到的东西不算少,奈何证据不足,无法锁定到个人。

  崔芄沉吟:“枫娘子呢?她的事我有进展?”

  “那进展就大了——”

  见武垣没说话,上来就抢了块酱牛肉裹饼,像是没吃晚饭,饿的狠了,屠长蛮就替他说,反正自己被交代的那些活儿,自己都知道:“杀人现场就在枫娘子卧房外的茶厅,她当时不是掉了只簪子么,还是你提醒的,那簪子就落在凶手身上,跟他的衣服一起被转移了,哦,那件衣服上还有枫娘子指上蔻丹,你不是说颜色特殊?衣服后肩上有蔻丹蹭下去的颜色,还有一点残缺的指甲痕迹,跟枫娘子的手正好能对上,还有一样也能对上,你猜猜是什么?”

  崔芄:“枫娘子死时手里攥着的翡翠袢扣。”

  “没错就是这个!扣子和这衣服还真就是配套的!”屠长蛮鼓掌,“当时咱们为什么没找着呢,因为这些东西通过密道转移了,而密道咱们又不知道,是以直到现在才……”

  崔芄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武垣。

  未必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密道的存在,只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某人没动。

  屠长蛮还在继续说:“……枫娘子的动线也非常明确了,野男人,她肯定是有一个的,她房间里还藏有与这男人的信,奇怪的是,保密做得很好,别人都只是传言,没谁亲眼见过,她没有手札,心里怎么想,外人不得而知,但与凌永见过后,可能听过柔娘子的故事,或者本就知道自己行为是飞蛾扑火,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开始准备动作,告别的纸扎有些突兀,看起来不像给自己准备的,与对‘遗物’的处理相比,透着那么一股子嘲讽感觉,感觉像是给男人留的,或是丈夫或是野男人,她自己喜欢积攒的小玩意,辛苦周转好几道,送出去不为钱,只为了给真正喜欢的人,这似乎才是她原本的告别本意……”

  “她应该是想杀人的,要么就是杀了这个野男人,把过往事平了,要么是杀了丈夫,从此跟野男人不再有束缚,但她好像被对方预判到,反手杀了她,这个时间感觉有点仓促,但凶手感觉游刃有余,似乎很熟练做这种事的样子……”

  重点嫌疑人,仍然是皮宅这几个,皮承明,申伯,李闲,还有那个失了踪的马夫。

  前三者在十年前路州,柔娘子事件里同样都存在,后者和当年那个花仆一样,凭空消失,无有音信。若按时间线排查,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有人的不在场证明‘十分明确’,有人基本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最后所有证据只能扣到失踪了的马夫身上。

  崔芄:“让我猜猜,找出来的这些证物,是不是被安到了不知道在哪里的马夫身上?”

  屠长蛮伸大拇指:“要不说得是我们崔郎呢,活儿跟自己亲自干过似的,猜的真准。”

  崔芄:……

  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武垣:“安过去没用,我知道是谁干的。”

  屠长蛮眼睛立刻睁大:“谁?”

  武垣没继续:“他招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屠长蛮:……

  不是,到这个时候了还瞒有意思么?咱们大家齐聚一堂,为的不就是分享线索,共同破案,谁都藏着,案子怎么破?

  崔芄倒是若有所思,没再追问,从袖间取一张纸条:“这几个人,你们可以去查查。”

  怜娘,亭娘,淑娘……

  都是姑娘,死亡时年龄特点都有。

  现在这个时候,给出这样一个名单,绝不是无意义的事,必与本案有关。

  武垣挑眉:“怎么知道的?”

  崔芄已经把《往生录》收了起来:“偶然得知,并不确定,盼十三郎详查。”

  不想说啊。

  行,先放过你。

  “小王爷李闲那边……”崔芄似乎非常关切,“十三郎问的怎么样?”

  武垣垂眸饮茶:“预期结果。”

  “预期结果啊……”

  崔芄眉心微蹙,那就有点不妙了。

  屠长蛮没懂,眨眨眼:“别人交代了,难道不好?”

  崔芄:“交代当然好,不好的是,对方太配合。”

  屠长蛮:“配合难道不——”

  “当然不好,”武垣膝盖一抬,大长腿搭到崔芄的矮榻边,“话说的那么快,那么乖顺,我还没问呢,自己就都交代了,是不是很像——怕我试出别的东西?”

  李闲,必有秘密。

  屠长蛮:“皮承明也说谎了,他嘴里简直没一句实话……那个申伯也是,看起来稳重能办事,实则更会骗人,杀人的会是他么?”

  想了想,他又摇头:“还是这个失踪的马夫嫌疑更大,没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敲门?如果是被灭口被当成替罪羊了,那也该有痕迹才对啊……”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人找不到——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烛影跳动,将崔芄眉眼映的朦胧,如有暗潮涌动:“如果没有这个人呢,如果一切,都是有人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呢?”

  屠长蛮懵了:“没有……怎么可能呢?我亲眼见过这个马夫,问过话的,虽然他自卑瑟缩,一直耸着肩,垂着头,看不大清脸,但我记得很清楚,他皮肤总是脏脏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像是马粪,这个味道密道也里有,他必然走过这条路,密道这么机密的事,私会这么隐秘的关系,他一个马夫怎么可能靠的近,必是有人告诉他,除了枫娘子还能是谁?”

  说着他又想起了一个人:“还有那个凌永,真的不是他?他看起来是招供了,奔着柔娘子来的,可他无法否认和枫娘子接触过吧,万一他说谎了呢,万一他其实才是隐在背后的人呢?你想想之前那一幕,他冲动到要杀皮承明,为柔娘子报仇,可他千里迢迢送尸骨过来,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见表妹最后一面?如果他杀了皮承明,关进了大牢,怎么见表妹最后一面,柔娘子对他来说,是真正的意义所有,还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这个倒不难。”

  崔芄视线掠过放在外间的尸骨……已经不能叫尸骨,该叫遗体了:“我可再行试探确定。”

  屠长蛮:“啊?”

  这也行?

  崔芄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当然行。

  今夜三人碰头,整合了现有线索,清晰列出所有时间线,人物关系,证据指向,大概锁定的嫌疑人,接下来的具体展开方向,不同分工……进程可谓丝滑,如拼图一角一角逐渐嵌人,案子肉眼可见的清晰,想来很快,就可以缉凶认罪了。

  之后大家各自安寝,各忙各的事。

  崔芄要做的仍然是那具尚未完成的遗体,接下来的是没有在自己家,而是去了姜宅。

  柔娘子和灼娘子的友谊,与破案关系不算太大,除了一些关键性的信息,倒是没必要瞒着亲属,且康氏本就有所猜测,姜家丧仪做的真诚隆重,凌永也有所感,知道了两个姑娘的交往,更为唏嘘,商量着葬礼要不要一起办。

  她们两个活着时做了朋友,却没能长久相伴,现在共赴黄泉,若知道对方就在身边,定然欢喜。

  柔娘子在姜家十年,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姜家女儿,她自己也喜欢在这里的日子,凌永不忍心将她接走,康氏和姜年也舍不得,可另一头的灼娘子也是亲人,如何能放得下,崔芄说在这里做灼娘子最后的遗体整理,她们眼泪掉个不停,直说欢迎。

  崔芄整理观感不太好的遗体过程,是不怎么提倡亲属参与的,因为一定会伤心哀恸,到现在这个阶段,反而不需要那么紧张,他真就在姜家准备好的院子安顿好,活做累了,还可以休息一下。

  虽然只剩最后的面部整理工作,可这个工作也是最细致最庞大的,同样需要时间,他做的很细致,也不介意任何人过来看。

  已经入殓纳棺的柔娘子他也看过了,凌永财大气粗,已经用上了冰,且他当时在处理遗体的时候,就用了一定的防腐手段,遗体保持完好,不用担心,遂他整个过程都很平静,不骄不躁,不疾不徐。

  傍晚时,姜年来了。

  没有打扰崔芄,就默默蹲在一边,看崔芄做事,看着他手下女子的脸,一点点丰盈起来,轮廓线条柔和,眉弓鼻尖又撑出气势,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姐姐长的,同娘亲很像。”他声音微哑,慢慢的,“家中长辈以前总说,姐姐长的像娘,我从没这么觉得,今日方知,是我错了。”

  崔芄手中动作轻柔:“额头脸型像你娘亲,眉弓和鼻高,却是同你很像。”

  亲姐弟,一母同胞,哪有不像的。

  姜年眼角有点红:“我总是陪着柔姐姐,我姐姐……会不会难过啊。”

  崔芄手停下,看向他。

  姜年眼角有点红:“我小时候对姐姐没什么印象,回家的是柔姐姐,陪我长大,教我东西,同我拌嘴,会教训我,也会心疼我的,都是柔姐姐,我不知道她不是我姐姐,我以为我只有这一个姐姐,姐姐带我长大,我怎么尊敬心疼都是应该,可谁知我的亲姐姐并没有回来……”

  “我听娘亲说过亲姐姐的事,也知道亲姐姐和柔姐姐的来往,柔姐姐是带着亲姐姐的遗愿,过来照顾我和娘亲的,柔姐姐是真心,亲姐姐也是真心记挂着我和娘的,她也很疼我,很关心我,牵挂我是不是过的好,能不能快乐长大,会不会好好成家立业……若是有机会,她一定会和柔姐姐一样,对我这么好,可我却没那么心疼她……”

  他很愧疚。

  一直陪伴他,疼爱他的姐姐去世了,他想陪在姐姐身边,可这边这个,才是他的亲姐姐,他不该厚此薄彼……

  崔芄:“我想,你姐姐并不介意。”

  灼娘子在十年前作出决定时,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为了平息柔娘子的麻烦,她的尸骨不会回到长安,她会在陌生的地方很久很久,直到柔娘子平安顺遂走完一生……她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快回来,对于预料中的结果,她并不在意。

  “你们和柔娘子情感至此,是灼娘子的心愿。”

  她本就希望柔娘子能有一个家,有家人陪伴,有温暖的情感牵绊。

  姜年:“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为什么就……”

  “对不起,”话说了半截,姜年停下,袖子擦过眼睛,“柔姐姐说过,已经过去的事改不了,与其难过当下,不若抬眼看未来……灼姐姐你放心,我会好好孝顺娘亲,好好成家立业,生几个儿女,热热闹闹的过一辈子,你……你也好好的,下十八层地狱的都是坏人,你和柔姐姐一定都会顺顺利利,能结伴一起走,一起聊天一起玩,缺什么一定要给我托梦,我给你烧……”

  少年人情感真挚,倔强的忍着不哭,却又忍不住,想多留一会儿,又恐打扰了崔芄做事,没待多久就跑了。

  他离开后,一道更为高大的身影出现,与青涩少年不同,肩膀更宽,气势更强。

  是凌永。

  那日棺前失仪后,他恢复了以往的样子,虽着素麻,戒餐水,仍不掩相貌俊秀,气质优雅,行商之人中,少有他这样的气派,比起商人,他更像一个君子。

  但他本人的情感牵挂是柔娘,对灼娘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我只是想,我该来谢谢她,”凌永看着一点点丰盈鲜活起来的姑娘,“谢谢她照顾我的柔娘,让柔娘有了一个家,有了可以依靠依恋的家人……这原本,该是我来做的。”

  崔芄:“两位娘子的墓地,可安排好了?”

  凌永:“安排好了,依山靠水,紧挨着的两块风水宝地,她们俩感情好,挤一块睡,应该会很开心。”

  崔芄:“什么时候下葬?”

  凌永看着板子上的灼娘子:“你今晨说晚上能好……遂,后日。”

  崔芄:“入土为安啊。”

  凌永视线移开,看向姜宅主厅的位置:“怕再久了,我舍不得。”

  默了片刻,他又问崔芄:“案子,快能结了么?”

  崔芄:“快了吧,大约后日?”

  凌永怔了一下:“后日?”

  “嗯,大概,”崔芄看着他,“你要来么?”

  凌永轻轻摇了摇头:“虽很想见证大快人心的时刻,但我的柔娘更重要……真的不能再多等一日?”

  崔芄:“我也只是自己估量,并非得到官府提前通知,或许,能有幸都参与见证迟到的正义也不一定。”

  “正义……呵,庶民,有何正义可言?只盼天没那么黑罢了。”

  凌永并未多留,转身离开。

  屠长蛮不知什么时候猫在墙头,这时翻身下来:“你不是说试探凌永么,怎么没质问他,到底是报仇杀人重要,还是见柔娘子的最后一面重要?”

  崔芄活已经干完,起身收拾工具:“他不是已经给了答案?”

  “什么答案?”屠长蛮想了想,“他没说啊。”

  崔芄:“他说庶民身份,难得公平,没有正义。”

  “所以他大概认为,无法为表妹寻回公道,只能亲自下手?”屠长蛮想着,“可他也没真正杀了人啊……”

  崔芄:“他当时与皮承明对话,提到了‘没时间’,恐他知道我们疑他了,无法自行申辩,不如趁此机会帮官府找一个突破口——而他本身就很怀疑皮承明,若能亲自问出点什么,一举两得。”

  但今日,随着官府动作,他似乎看懂了武垣带领下内卫的决心,就更放心了。

  屠长蛮:“所以他当时并不介意自己是否真的找对了凶手,只要能逼出点什么,都是自己赢,就算用性命拼一把,也不是不值?”

  崔芄已经收拾完白箱子,拎起转身:“大概吧。”

  屠长蛮抢过来,背在自己身上:“你自己瞧瞧你这小身板,还想熬呢?眼底都青黑了,再不好好睡睡补补,走方郎中都该卖你补肾丸了。”

  崔芄:“他呢?”

  屠长蛮不用问,就知道他问的是谁:“你还想跟十三郎比?他是跟你一样,没白天没晚上的,忙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但他比你强点,好歹有武功,就算连轴转,看上去也精神奕奕,有空找茬,不是把自己累死,而是要把别人气死。”

  “那就好。”

  崔芄的话融在风里,淡淡的,像这夜的烛光。

  很快,一日过去,又是新的一天。

  这日天阴,有风,黄历上说,宜会友,祈福,祭祀,安葬,诉讼。

  崔芄准备好了路祭的东西,走出坊门,还未等到柔娘子灼娘子的丧仪队伍,先看到了枫娘子出殡的队伍。

  好巧……竟然都安排在这天?

  案子尚未了结,官府未公布细节,别人不明就里,也就没什么人质疑,带头打幡,为枫娘子送葬的,竟然是没什么实际关系的皮承明。

  另一侧,是枫娘子的父亲代志行。

  别人什么都不知道,作为死者父亲的人不可能半点没察觉,没意见,没说话,甚至乖乖的跟着队伍送葬女儿,显然是得到的好处足够多,真相是什么,女儿的丈夫到底是谁,都不重要。

  哀乐奏响,队伍沉默,漫天洒出的白纸,像冬天的雪。

  人群外,屠长蛮粗鲁的推了下小王爷李闲:“您可是枫娘子真正的丈夫,你妻下葬,你就不送一下?”

  李闲被推的一个趔趄,好悬没站住,眼角都立了起来:“你敢!”

  屠长蛮啧了一块:“又不是我把你弄这来的,你冲我吼什么,有本事找十三郎啊。”

  李闲磨牙:“他在哪儿!”

  屠长蛮腿一叉:“我哪儿知道,那可是我的上峰,你见天没事跑去问圣人太后在哪干什么么?”

  李闲:……

  本来好好在家呆着,突然被捂了嘴劫持,扔到大街上,他真的很想找武垣算账,奈何人家会武,一溜烟跑的不见人影,谁都没看到,要不是他没失忆,还真会以为一切都是自己想象的错觉。

  他有点慌,不知道武垣此举何意,还命令屠长蛮看着他,但他四下环视,很快看到了同样隐藏在人群里左骁卫李骞……慢慢就稳住了心神。

  内卫行事向来不守规矩,但玩的再花又如何,能奈他何?案子跟他没关系,他是苦主,都没在杀人现场出现过,他还是板上钉钉的乐康王,无论圣人还是太后都关爱纵容的存在,谁敢给他扣帽子欺负他?

  武十三郎再厉害,再胆大敢干,不也得靠太后的恩宠活着?真看不清太后的心,坏了太后的事,太后还会保他?

  想来他这么大年纪,一定能想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李闲越想,越有信心,看向屠长蛮的眼神越来越蔑视,可怜这个黑脸大块头还不知道,他或许就是武垣推出来背锅的,稍后出了什么事,都得他扛。

  屠长蛮:……

  莫名其妙,你那什么眼神?

  李闲不但怜悯屠长蛮,有心情了,四下一望,还看到了崔芄,没办法,崔芄相貌过于出众,在哪儿都很显眼,根本挡不住。

  “这就是你们找的那个会帮人入殓画脸的崔郎君?”他啧了一声,“长的也不怎么样嘛,就这都能被你们捧上天夸?”

  周遭陡然安静。

  不仅离的最近的屠长蛮,稍微离远一点,刚好听到他所言内容的百姓,都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你是以什么心态,说出这样的狗屁话的?

  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对面的崔郎,一个丑的特色,一个美的出奇,对比如此惨烈,你还瞧不起别人的相貌气质,认为不怎么样,那你觉得你自己呢?你是真的审美有异,觉得丑就是美,美就是丑,长成这样还自恋,还是羡慕嫉妒别人又不肯承认,直接打压拉踩?

  你难道觉得别人会跟着你的话,点头赞同崔郎长相真的不怎么样?

  李闲:……

  这群人怎么回事,不知道他是谁么!

  一群肤浅的人,看人只知道看脸,不知道看出身,有你们吃苦的时候!

  他将唯一赞赏的眼神,投给了人群中的左骁卫中郎将李骞。

  李骞却没有看李闲,他觉得有点不对劲。

  今天街上这么热闹,据他所知,会有三女出殡,皆与案件有关,长安百姓都忍不住出门围观了,街上家丁护院内卫左骁卫各路衙门包括那个崔郎,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连李闲都到现场凑热闹了,为什么武十三不在?

  这种大热闹,他能错过?

  李骞感觉不对劲,注意力从哀乐棺材中调开,四外留意观察,退到更为不显眼的地方,下了个指令。

  很快,派出去的人就来回来报告了。

  武十三的确贼,哪里是不想看热闹,是不能,他趁着所有人在这的工夫,偷圣人丢的那枚玉珏去了!他果然知道在哪!他定然要进行说不得的栽赃之举,让太后疑心圣人并打压!

  “我就知道……”

  什么破案扬名,真相大白,哪里有战斗的胜利,上位者的爱宠,权力的偏移重要!

  李骞必不可能让他得逞。

  “给我追!”

  现场这点热闹不重要,或许就是专门留给他,制约他,绊着他的,武十三故意要算计他!这些破事根本不值当管,圣人丢的玉珏才是头等大事!

  左骁卫的人跟着李骞,很快全部消失,专注看热闹的人没察觉,崔芄却看得很清楚。

  武垣的行事方法,总是这么简单粗暴,但有用。

  人对恶意实现都是很敏感的,崔芄蹙眉,直直对上了李闲,他并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小王爷,但不妨碍能认出来。

  李闲一看这视线就怒了,这个下九流干白事行的小子竟敢挑衅他!

  刚想骂人,想起刚刚周遭震耳欲聋的沉默,不怎么甘心的憋了回去,眼睛四处找李骞,左骁卫中郎将在,他的底气就在,只要李骞冲他礼貌客气,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会拜服——

  李骞竟然不见了!

  这么重要的时候,他去哪了!不是说好这几天力挺他,支持他保护他么!圣人的事不办了么!

  李闲气的磨牙,阴着眼环看四周,行,无所谓,光天化日,这么多人,谁还敢动他不成!

  哀乐声近,棺材在漫天纸钱中,缓缓靠近。

  “听说这枫娘子可怜啊,从小日子就过得苦,早早没了娘,爹是个不干人事的,卖了她一回又一回,只为还赌债,要不是她自己机灵,回回都能自己跑回来,早教人蹉磨没了……”

  “长大了日子也没过得多好,长得太好看了,再聪明,没人护着,没钱傍身,就是艰难,嫁人都身不由己……”

  “这个姓皮的商人瞧着有点钱,但日日不着家的,这一年,他压根就没怎么待在长安,娘子有没有被欺负,日子过得好不好,他怕是丁点不知道……”

  “怪不得这小娘子要偷人……”

  “听说她死的不怎么好看,就是被这奸夫杀的……”

  “我倒是离得近,听说了点内幕消息,说这个奸夫衣服穿的不错,还挺有钱的……”

  “嘶……你说他图什么?这么有钱,平康坊都不够他造么,勾搭别人家的妻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偷来的多刺激?”

  人们窃窃私语,聊的热闹,白事队伍已然离得很近,不可能丁点听不到,最前面的皮承明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作为丈夫,对这些事好像全然不在意一样。

  屠长蛮看着气氛烘托到位,李骞走了一会儿了,有人远远来了,拽了把试图保持距离的李闲:“小王爷离那么远干什么?看到眼前这一幕,就没点什么感想?”

  李闲皱眉:“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有感想!”

  “这些,是你的吧。”

  突然一个包袱甩到他面前,神隐很久的武垣随之出现。

  包袱扔在地上的力道太大,绑系扣结直接崩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枫娘子丢失的簪子,临死前握在手里的翡翠袢扣,和翡翠袢扣正好搭配的男人圆领长袍……

  李闲:“你怎么会有——”

  “怎么会找到这些?”武垣拍拍手,好整以暇站着,慢条斯理,“你以为申伯帮你处理了?不,没有,他其实只是藏了起来,并不想去处理,变态主子有个变态世仆,不是正好搭配?你的那些事他全看着,你用过的东西他全收着——只能看着你玩,自己又不能说,不能参与,多无趣,总得留点纪念品,丰富一下想象空间不是?”

  李闲眼瞳颤动,脸色铁青。

  武垣:“不仅仅是这回哦。”

  随着他手指往前滑的指令,屠长蛮走近白事队伍,直接把申伯给踹了出来。

  申伯是紧挨着皮承明,作为管家为女主人送葬的,非常显眼,这么一踹,哀乐停了,送葬队伍也停下来了,周遭寂静无声,怎么看怎么不吉利。

  李闲:“荒唐!你难道要在大街上审案不成!”

  “为什么不行?”武垣环视四周,扬声问,“我可以在这里审案么?”

  周遭安静无声,围观百姓一时不敢答话,这可是鬼见愁,武十三郎,万一说错了话,往后可没好果子吃……

  崔芄站在人群里:“枫娘子大概也不想稀里糊涂的入土为安。”

  有勇士带头,百姓们纷纷跟上——

  “对啊,谁想死不瞑目,冤枉没处说!”

  “枫娘子活着时,身边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都没有,死了也没人为她仗义执言,多可怜!”

  “今日出殡,是要入土为安的,真相都没有,怎么安得了!”

  围观人群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方才大家聊着,就觉得这姑娘可怜,现在一看更是,丈夫没丈夫样子,听到什么话都不难过,不关心妻子,也没有保护意愿,当爹的一脸无所谓,就好像捞够了钱,竟然还要走这最后一遭路,早点走完早点完事的不耐烦……

  被踹出来的管家申伯就更可恶了,听十三郎那意思,没干过好事?再看看一脸铁青,脸色都藏不住,明显有问题的李闲……

  已经有人认出来,这位是那个乐康王府那个,因为丑的别具一格,朝廷都有点不太想封世子,至今只能悄悄被称为小王爷的李闲!

  竟然牵扯了这么多人?那这案子必须得破啊,不管在哪都得破!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武垣。

  十三郎虽然性子傲,喜怒不定惹不起,很多时候办事没什么规矩,全凭心情,但破案抓人,他倒是从来没冤枉过无辜,这案子莫非……

  “这丑东西不对劲,干他!”

  “丑人多作怪,以为骂了别人,自己就不丢人现眼了,什么玩意!”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还没封世子的庶子!”

  一下子群情有点激愤。

  李闲有点慌,眼瞳乱颤,到处找李骞的影子,找不到。

  关键时候这混蛋去哪了,为什么不在这里!

  再看到好整以暇,站在对面的武垣,李闲眼底狠狠一震,明白了:“是你做的对不对,你故意——”

  武垣:“我什么?”

  慢条斯理,一脸泰然,明明只三个字,却说出了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气势。

  李骞当然是他引开的,他早就知道圣人玉珏在哪,一直引而不发,就为这种关键时候扔出去,叫别人咬钩——

  这东西对他不重要,对某些人,至关重要。

  别人管了那头,这头当然就顾不上,也分不出身管了。

  李闲:……

  他心情很不好,但很快镇定了下来。

  李骞不在又如何,他有的是倚仗,不差这一个。

  他瞪着地上散开的包袱:“这些东西你从哪找的,找谁去,同我没关系,不是我的!”

  武垣便看向申伯:“你主子说不是他的,你呢,你怎么说?”

  围观人群哗然。

  到底谁是谁的主子,谁是谁的下人!娘喂,皮承明这是偷了别人的家,还是被人偷了家!这么刺激的么!

  武垣提醒:“你置的秘宅,亲自收在箱柜里的藏物,因为丢失,今天一大早就神情不安直至现在——你可别说没见过这些东西,不知道,不认识。”

  申伯往日挺拔笔直的背,这一刻佝偻了下去。

  “……是我的。”

  武垣:“做件袍子都得配翡翠袢扣,凭你的月钱,可负担不起,偷的主子的?”

  申伯看了眼皮承明:“也不用偷,家主有钱,偶有赏赐,我手并不紧。”

  武垣:“哦,得了赏钱,就能消费起了。”

  申伯垂头:“是。”

  武垣:“那你穿上给我看。”

  申伯:……

  没办法,只能往身上穿,这一穿,问题就大了。

  “哦豁,衣服小了啊。”

  “在哪找的绣娘,手艺不行啊!”

  “可别丢人现眼了,再使劲套袖子就绷了!”

  围观百姓都瞧出来了,这衣服明显不合适,穿在他身上太窄。

  申伯盯着武垣,与其说慌张恐惧,倒不如说愤怒难堪:“都是我捡的东西,看着挺贵,应该能卖不少钱,就悄悄留下了,我要脸,不想被嘲笑就没说,十三郎应该可以理解?”

  武垣:“哪捡的?”

  申伯:“皮宅墙外。”

  武垣:“什么时候?”

  申伯:“枫娘子去世当天——也因时间地点过于敏感,担心说不清,这才没同任何人说。”

  武垣:“为何不报官?”

  申伯:“报官了,东西充公,我哪还有悄悄卖出得钱的机会?”

  武垣:“哦,你在乎钱。”

  申伯:“是。”

  “那刚刚还说主家时有赏赐,连加翡翠袢扣的衣服都穿的起,手不紧?”武垣指了指皮承明,“你要不要帮你这位世仆证明一下?当时你也看到了不是?枫娘子是被谁杀的?”

  皮承盯着地上的袍子,明头皮发紧:“我……”

  武垣:“你就不用试了,穿不上的。”

  皮承明:……

  “我不知道。”

  “现在说,举报有功,待我都问清楚了,你才跟着交代,”武垣上前两步,唇角弯出弧度,“那就是从犯了。”

  李闲在前头,申伯在身侧,皮承明谁都没敢看,嘴唇翕动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说。

  “行,你们都不说,我说。”

  武垣眼神突然锋利:“枫娘子成亲已有一年,婚书上写的是你皮承明的名字,娶亲时是你皮承明亲自接的亲,拜的堂,你是商人,生意忙碌,时常不能归家,我很理解,但你偶尔归家,在枫娘子面前却自称走商,而非夫君,却是为何?”

  皮承明:“……夫妻情趣而已。”

  武垣:“到底是情趣,还是事实,需要我把宅中下人全请过来问一遍么?世间金钱好使,有时候也没那么好使。”

  皮承明没说话,头都没敢抬。

  武垣:“夫妻成亲前,的确有不能见面的规矩,成亲时女方要凤冠霞帔,看不清夫君的脸,我都能理解,可都已经入过洞房,枫娘子却仍然不识得你,以为你是经常来往家中的走商,是怎么回事?”

  皮承明快速看了眼李闲,李闲别开了头,没跟他视线撞上。

  武垣:“看他干什么,他都招了,你这个妻子,并不是为自己娶的不是?别说情趣,你连靠近她,都不被允许,是不是?”

  皮承明:……

  他都招了,你还问我这些废话!

  但听到周围围观百姓的抽气声,他明白,这话不是武垣不知道,是问给不知情的人听的。

  他只能认了:“枫娘子是我替小王爷娶的女人,又不是我的妻,自然要避嫌,平时不能见面。”

  武垣:“不方便见面啊……那你可心仪她?”

  皮承明抖了一下,对上李闲阴寒的目光,更加瑟缩:“不……不敢。”

  不是没有,是不敢。

  武垣:“但你也瞧不起她,她的确与外男有染,对么?”

  皮承明这次点头很痛快:“是,我见过的,一个离开很快的男人背影,枫娘子对着那个背影,表情很不一样,有平日难见的娇羞明媚,也有隐在眉眼里实实切切的担忧和恐惧……她在偷人。所以我才……”

  武垣:“所以你才觉得,别的男人可以,你也可以试试,是这女子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你甚至可以以此为威胁,让她从你,但她拒绝了你?”

  “你怎么……”皮承明没想到武垣连这么私密的事都知道。

  武垣当然知道,一切证据成链,有些事实顺利就能推出来:“为何没向小王爷有告发她?”

  皮承明:“告发她,还得解释我怎么就注意到了,是不是回宅子次数太多,看到过她太多次——我不想要麻烦。”

  武垣:“你可曾见过那个奸夫的脸?”

  “没有。”皮承明摇头,“对方很谨慎,我只见过那一次背影。”

  武垣:“你怀疑谁,申伯?”

  皮承明原本是真的怀疑:“他染头发,别人都是把白发染黑,显年轻,他却要把黑发染白显老练,每天装腔作势,傲慢充高贵,他还经常背着人收集乱七八糟的东西……的确很像不甘居于人下,想要侵占享受主子级别待遇的样子。”

  现在感觉不对劲了,难道真不是他?

  武垣看向申伯:“你想替代你的主子?内心觉得……擦屁股的事能干,享受的事为什么不可以?”

  申伯没否认,只是闭了眼:“我不是奸夫。”

  武垣:“但你知道是谁,让我猜一猜——马夫?”

  申伯表情一滞,快速看了眼李闲,李闲叹息一声,在别人察觉不到的角度,缓缓点了点头。

  申伯:“枫娘子总有出行需求,马夫近水楼台,二人总有交流,丈夫久不在家,日常只有书信,枫娘子许是孤单寂寞,不知何时,就跟着马夫勾搭上了……我亲眼看到过他们抱在一起,奸夫就是马夫。”

  “这样啊。”

  武垣顿了下,又道:“马夫不过一个下人,日常起居在皮宅,并不起眼,两人要暗通曲款,走什么路不行,好像没必要用密道?”

  现场一静。

  “哇……贵圈真会玩,家里还有密道呢。”

  “藏污纳垢,玩的够花啊。”

  申伯听着窃窃私语:“我没说过他会用密道。”

  武垣:“他没用过?”

  申伯:“没有。”

  “没有,为何密道中有马夫来往的痕迹?”武垣声声数着,“鞋底的马毛,不小心挂撕的粗布衣角,不怎么愉悦的马粪味道……不是他进出,是你跑去马圈里滚了一圈,替他走这一趟?”

  申伯:……

  武垣:“你是忠仆,替主子看着这个宅子,监视枫娘子,并宅子里所有人,所有动作,皮承明见不得人的心思你都能察觉到,马夫干了这么多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不但知道,你还亲眼看着这些事发生,为什么不阻止?因为那个马夫,也是你管不了的人,对么?”

  申伯表情一僵。

  武垣看向李闲:“小王爷,我说的可对?”

  李闲咬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受害者!”

  武垣拿出两张纸条:“这个,小王爷应该认识?”

  澄金纸,傲慢的姿态,居高临下的字眼。

  ——恭喜你,我可以允许你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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