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茶馆内，卢照水与楚闲面对面端坐。
一个香炉摆于正中，香炉里的白烟袅袅升起。
帘后，林中鹤坐定。
素白的指尖抚上琴弦。
卢照水隔着纱帘，连他的身形也看不太清楚，他手中端着茶，却不喝，身体微微仰着，略显迫切地盯着纱帘。
楚闲抬眼看他，抿了一口茶水，又放下。
清脆婉转的琴声是渐次延展开的，似乎有一条河流的水顺着弹琴者的指尖流出，缠绕在听者的周围，满堂鸦雀无声，一忽地，转了调子，巫山夜雨似于弦中起，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风雨骤起，如泣如诉。
任卢照水这样的不通乐曲的人也听懂了，这该是首与爱情有关的曲子。
初时美好，最后却归于夜雨中，一抹痕无踪，徒留黑夜茫茫。
卢照水看着帘子内的身影，只能看到人已然坐正，看不清其他的动作。
四座的掌声都已散去时，林中鹤依旧没出来。
也没人去寻那帘中人。
楚闲感叹道：“没想到林庄主对待感情的态度竟然如此悲观！”
卢照水看楚闲一眼，往他那凑了凑，“何解？”
楚闲瞥他一眼，“你听不出来吗？”
不通音律的卢照水摇摇头。
楚闲撇撇嘴，“那就算了吧。”
过了一会儿，林中鹤才从那帘中出来。
依旧是那淡然温润的气质，卢照水却觉得此刻他的眉宇间多了些冷清。
林中鹤坐定，喝了一口茶。
他微微摇摇头，道：“弹得不好。”
卢照水不同意他，明明茶馆中这么多人都在为他鼓掌，怎么就不好了？
林中鹤垂眸道：“代入自己的情绪了，这首曲子按理说不该这么弹。”
楚闲也点点头，但还是道：“林庄主琴技无可挑剔，只是…这琴中意与那天帘后弹琴的人，确实是十分不同。”
卢照水这才明白了楚闲刚刚的那句，“没想到林庄主对待感情的态度竟然如此悲观！”
琴声中藏的原来是林中鹤的感情。林中鹤对待感情是悲观的态度吗？
卢照水这才喝了口手中凉透的茶。
没有人来询问，那么林中鹤这几天还要继续来弹琴，直到那天那个弹着相同曲子的人出现。
他们临走时问这家茶馆的馆主，这首曲子是否有人弹过？
馆主思考了一下，点点头，“确实有。但我忘了那人什么样，似乎是个清秀的男子，他一般坐在雅间里，总是在等人。”
“那他等来的人什么样？”
“也挺俊朗的……公子，我是真不太记得了，那人已经有段时间不来了。”
卢照水问：“弹琴这人常来吗？”
馆主道：“算…常来，七天这样来一次。不过，他也弹过别的曲子。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这首曲子我从没听过，还以为是他自己写的！”
馆主答应了林中鹤每日下午来草木茶馆弹琴的事，这么好的一个琴师，不要钱白来，他们求之不得。
三人出了茶馆。
街道上正是烟火气正浓的时刻。
已近傍晚，姑娘小子们都溜出来玩了，也有好些大人们在街道上找吃食了。
旁边一屉包子出了笼，一揭开，白烟直冒，卢照水不禁往后一退。
卢照水与楚闲谈论着一些高家那块地的事，楚闲诧异道：“你才知道吗？你早来找我，我就告诉你了！”
卢照水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楚闲道：“高家突然拿下这块地，我们自然也是要探查一番的，以防万一，这地来路不正什么的。”
卢照水心痛道：“白费了我四吊钱！”
楚闲看他那小气吧啦的样子，忍不住出声道：“你跟着林庄主，还怕没钱花？”
卢照水立时不说话了。
楚闲这话一出口也后悔了，他看了眼林中鹤，但林中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这句话。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林中鹤已由方才的中间位置挪到了一旁。
卢照水也看了林中鹤一眼。
心想我总不能每次都花林中鹤的吧，林中鹤虽然家大业大，但他卢照水虽然身为一个穷人，但也是有尊严的。
见林中鹤正专心走路，他凑到楚闲跟前，问了一个他近来纠结了许久的事，“那…云霞天宫来了几个人？”
楚闲不知他为何问，但还是如实答道：“两个。”
“就两个？”
楚闲点点头，“对，就两个。”
太好了，几率小点了。
于是他暗戳戳又问：“那两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楚闲仔细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了句，“我记得…好像是名字里有水的。”
卢照水皱眉。
废话！那云霞天宫这一辈的名字里不都是有水的？！
但他暂且按下将这句话说出去的心。
他刚想再仔细形容一下，让楚闲想想有没有这么个人，就只见楚闲目视远处，向一个方向指了指，“喏，你要找的那两个姑娘，就在那。”
卢照水顺着楚闲的手指看去。
一个穿着桃粉衣裳的姑娘正在一个摊子上挑簪子，只见她拿起簪子，在自己头上比比划划，转头，冲她身边站着的高挑女子笑。
那是春水和沉水。
沉水警觉性强，她抬眼，眼神在看到卢照水的一瞬间冷下来，更是在看到林中鹤的一瞬间冰封住。
她歪了歪头。
看着她的春水似乎也感受到了自己师姐忽然移开的目光，她转头，与沉水相反的，她的眼神在看到卢照水的那一刻虽还是茫然的，却在看到林中鹤的一瞬间突然亮了起来。
夕阳的光如金，柔柔撒下，美好的姑娘整个人像是被镀了层金光，卢照水看到春水的笑容逐渐绽开，发带飘舞，似乎要往这里来了。
卢照水常和女人打交道，所以他能看出，春水姑娘是个极单纯极可爱的姑娘。
他于是十分不合时宜地想，林中鹤若是能看到这么清新自然的一幕，他会喜欢上这么明媚可爱的女子吗？
心情忽然就有些黯淡。
春水姑娘拉着沉水姑娘小跑到他们跟前时，他笑着与她们问好。
林中鹤也十分得体地回了礼。
“竟然能在这里碰到林庄主和卢大侠，这一趟真没白来！”
春水脸转向自己冷着脸的师姐，眼神却是在林中鹤身上。
若是卢照水站在沉水的角度仔细看，还能看到小姑娘脸上微微的酡红，那可比现在天上的霞好看多了。
沉水偏过头，“嗯”了一声。
沉水与卢照水不对付，这是大半个江湖上人都知道的。
按沉水的话来说，那就是“全江湖还有点良知的人都不可能与卢照水那样的人对付。”
春水看着这二人间气氛尴尬，她笑着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小瓷瓶。
她对林中鹤道：“林庄主，这是我与师姐去赏花大会，明月姑娘给我们的，正是这次赏花大会夺魁的天香菊花的花露。我想着您喜欢花，就想着借花献个佛。”
卢照水盯着林中鹤。
林中鹤很自然地接了过来，客气地道了声“多谢”。
春水姑娘抿了抿唇，脸色更有些红了。
却只听林中鹤温声道：“我那里也有些不错的花露，改天带给姑娘，就算我对姑娘的谢礼。”
春水姑娘这朵花，刚刚还开的正盛呢，这句话，却像个骤雨一样，一下子将这朵花打蔫了。
她很聪明，她明白，这又是种委婉的拒绝。
林中鹤收她的礼，是怕她丢面子，林中鹤要回她的礼，是怕她误会。
卢照水却不然，似乎他在感情方面就是迟钝些的，他只瞧见这二人要互换信物了。
楚闲永远在状况外，他看不出其中的暗流涌动，看到云霞天宫的二人，还在想着怎么与她们商谈上次没谈妥的、分药材的事。
沉水只看出了自己的师妹不开心了。
她阴沉着脸，尽管不知道林中鹤那句话惹了自己的师妹，但她还是怼道：“花露算什么，我们这有的是，无须你……”
“师姐！”
春水叫了她一声，她这才闷闷地停下。
春水是个机灵的姑娘，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她对着卢照水道：“我此次与师姐去赏花大会，碰着了明月姑娘，明月姑娘得知我去过千盟大会，还向我问起您呢。她还说，若我有机会得见您，一定要向您问不去她赏花大会的责。”
这些话，春水是笑着说的，像一个小姑娘为自己的小姐妹打抱不平，听着并不让人不舒服，反而让人感受到小姑娘的娇俏，莫名叫人亲近。
可意识到她与自己是竞争关系的卢照水却没心思与她亲近，春水越娇俏、越聪明、越可爱，他便越觉得她危险系数极大。
春水与沉水二人并没有在这里多待，春水怕自己的师姐又语出惊人，于是自己找了个理由，要离开。
沉水自然求之不得。
二人在回去的路上。
沉水似乎在自说自话，“这长白公子，有什么好的？不就皮囊好些，脑子好些，武功好些，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
春水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想到刚刚林中鹤客气疏离的拒绝，垂下眸子，盯着自己桃红色的裙子。
沉水只当她还不开心，于是语气更有些冲了，“我们云霞天宫最漂亮的小师妹，他还不喜欢？我看啊，他活该看不见，有眼无珠！”
谁知，这话一下子触中了春水，她忽然发了话，还发了火，“师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一向脾气好的小师妹生了气，怒气正盛，直直地朝着前面快步走去。
沉水没有料到，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追上去。
怎么哄？
一向冷脸的大师姐犯了难。
她赶上去，抓住小师妹的衣角。
春水算是沉水师姐带大的，与她感情极好，沉水抓了她两次衣角，她就心软了，停了下来。
她回头，满脸的泪，“师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林庄主呢，他又不是故意要眼盲的，他那么可怜，你却要取笑他的缺陷。”
沉水知道自己这下闯了大祸。
她踟蹰了半天，看着师妹哭花了的脸， 长叹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道：“抱歉。”
接着，她从袖子中，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根簪子。
这正是她刚刚在摊子上拿在手里时间最长，却因为急着去见林中鹤而放下的那根。
“喜欢吗？”
春水看着一向冷脸的师姐勉强挤出来的、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终于破涕为笑。
她拿下师姐手中的簪子，“喜欢。”
看到小师妹终于笑了，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为了博美人一笑，大师姐信口开河，“等师姐有钱了，给你包下整条街的簪子。”
春水玩笑道：“师姐，名利皆是锢身锁。”
这是她们云霞天宫宫训中的一条，意在告诫小辈，勿要被名利所惑。
眼下，轮到她这个小师妹来“规训”自己的师姐了。
二人对视一笑。
落日余晖撒下。
长街跃金，人影错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