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鹿呦呦带着母亲的骨灰盒从殡仪馆回家的时候, 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因为鹿萍是在家里自杀的, 所以办理死亡证明的时候浪费了很多时间,幸好北京的丧葬产业很发达,没过几天,一切的事情都料理完了。

  她将母亲的骨灰放在茶几上, 坐在沙发里,从两点多发呆到了晚上七八点,太阳渐渐下沉, 她也没有开灯, 任凭屋子里的黑暗将自己吞没。

  放在身边的手机一直都在响,不用看都知道,这样急着联系她的人,只能是顾盼升了。

  她丝毫没有理会响个不停的手机,任凭它不停地响着, 但就是不接电话。

  鹿呦呦想了很多, 上午在殡仪馆时,看到母亲的棺材被缓缓推入火化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顾盼升早就知道母亲的抑郁症,或者说, 他早就知道母亲有自杀的倾向,但是却没有告诉她,而且还再三劝阻她回北京。

  不过,这件事最重要的错还是出在她自己的身上。

  是她自己耳根子太软, 又觉得那天母亲拿着刀指着他,是自己和家人对不住他,所以他再三恳求自己留在上海的时候,鹿呦呦就放弃回北京了。

  归根结底,母亲的死就是她自己的问题。

  明知道母亲不想让她和顾盼升在一起,明知道母亲反对的态度多么坚决、多么激烈,但她还是任性地离开了母亲。

  鹿呦呦看了看她坛骨灰,又看了看沙发上响个不停的手机,最终,她拿起手机,按下了接通键。

  “你回北京了?”

  顾盼升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了几分焦急和惊恐。

  听到他的声音,鹿呦呦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她发现自己有些不敢面对他——哪怕只是声音。

  “呦呦?”

  手机另一面的男人又唤了她一声。

  鹿呦呦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告诉我实话么?”

  顾盼升:“你问。”

  鹿呦呦:“我妈的抑郁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顾盼升:“嗯,这个冰时告诉过我。”

  鹿呦呦:“那……我妈没了,你知道么?”

  顾盼升:“什么?”

  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演戏,但鹿呦呦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也不知道是该相信自己的直觉,还是该相信自己的分析。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妈……走了。”

  无论多么痛苦,无论多么疑惑,她都没有直白地问他,是否对自己隐瞒了母亲的死。

  从小时起,母亲就一直在教育她,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而是要率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但是,就算她没有开口问出来,顾盼升听着她抽噎的声音,也能隐隐猜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可他没办法说,这件事和他无关。

  因为鹿呦呦没有问出口,如果他冒然为自己解释,反倒显得心虚了似的。

  对话就僵在了这里,手机的两端都沉默了好久,最终鹿呦呦打断了这段静默,她说:“先挂了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

  鹿萍平时的生活很低调,葬礼上根本就没有人来,这也给鹿呦呦节省了好多时间。

  她联系了中介,准备卖掉北京的这栋小房子,带着鹿萍的骨灰,买了开往厦门的飞机票,最后又去了一次学校。

  大四本来就没什么课程了,鹿呦呦的学分早就修够了,索性去辅导员那里请了个长假,等毕业答辩的时候再专程回来两天就可以了。

  学校的事情处理好了之后,她又去星灵把辞职信交给了人事部的部长。

  顾灵耶这两天忙着《水月》的事情,也没怎么理会她,但鹿呦呦还是给她发了一条长长的微信消息,又把精修过的分镜剧本发给了顾灵耶,就准备离开了。

  没想到,临走之前,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拦住了。

  鹿呦呦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有些好奇地喊了一声:“赵导……?”

  赵林松面色不佳,眸色阴沉,缓缓问道:“鹿萍是你什么人?”

  鹿呦呦一顿,更是疑惑,但想不到他这是为了什么,于是说道:“她是我妈,赵导?有事吗?”

  赵林松呼吸一滞,然后盯着她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然后对她说:“你跟我出去一下,有点事想问你。”

  说完,他似乎是想到了自己曾经对鹿呦呦做过的事情,不免有些心虚,所以又补了一句:“你……别多想,顾总现在不在北京,我害你也没有意义。”

  鹿呦呦闻言,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但还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跟着他走到了星灵办公楼的前面,站在车流不息的马路旁,等着他说话。

  赵林松皱着眉,沉默了好久,最终却并没有解释什么,反而问她:“你订了去厦门的机票?”

  鹿呦呦点了点头。

  赵林松继续说:“你傻吗?想躲顾总还订飞机票,生怕他查不到你去了哪里?”

  鹿呦呦的脸色顿时白了好几分,连声音也有些发抖:“您、您怎么知道……我在躲他?”

  赵林松不理会她的问题,继续对她说:“从这里上公交车,坐到终点站,然后买大巴的车票,不要去一线城市,不要住旅店,不要使用身份证,记住了吗?”

  鹿呦呦没说话,疑惑的神色越来越深。

  赵林松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别这么看着我,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也算是你的堂哥,你以前也姓过赵。”

  鹿萍从新加坡回国之后,没过多久就嫁了人,那人和赵林松的父亲是兄弟,虽然鹿呦呦是抱养的孩子,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也算是兄妹一场。

  回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助纣为虐的缺德事,赵林松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自己。

  人活一世,果然不能作恶太多,否则,真不知道会不会坑到自己家人身上。

  他目送着鹿呦呦上了公交车,看到女孩用那双清纯而明亮的小鹿眼睛,隔着车窗看着他,又朝他挥了挥手,赵林松不由得回想起二十年前的光景。

  那时他只有十五岁,某天刚一回家,就看到一个明艳动人的二十三岁女人跟在他的小叔身后,浅浅地笑着,温柔得像一汪水,一双清明透亮的小鹿眼睛含着笑,竟生出了一种夺人心魄的魅力。

  那时互联网刚刚起步,国内的电脑设备并不发达,家里没人知道鹿萍的过去,但是赵林松知道。

  他一直都很喜欢电影,所以总会去关注这些东西,就连小众的新加坡国际电影节他也有所了解。

  如果说,他的爱好和天赋让他对电影这个行业感兴趣,那么鹿萍的存在就坚定了他进入这个行业的决心。

  高考时,赵林松不顾全家人的反对,去学了导演,支撑着他如此叛逆的动力,就是想再现那一届新加坡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的锋芒。

  只可惜,时移世易,美人迟暮。

  他偶然间从陈冰时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便马不停蹄地扔掉所有的工作,赶回星灵,谢天谢地,他终于见到了鹿呦呦。

  赵林松眯了眯眼睛,看着公交车渐渐远去,然后给梁宇堂打了个电话。

  至少,让他帮助她的女儿,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吧,这也是鹿萍生前最后的遗愿。

  ……

  鹿呦呦排队买票的时候,遇见了梁宇堂。

  她看到这个年轻的男孩子轻装简行的模样,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梁宇堂没有解释,鹿呦呦也没有问他。

  她任凭梁宇堂跟她买了同一辆大巴车的票,任凭梁宇堂帮她拎着行李箱上了车。

  鹿呦呦没有去厦门,因为她真的很怕顾盼升会找到她。

  她和梁宇堂一起买了去秦皇岛的大巴车票。

  同行的男孩子很温柔,什么都没有问她,鹿呦呦也什么都没有说。

  他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一个单人间,然后把两个人的行李放在旅店里,就带着鹿呦呦去找房子租了。

  鹿萍生前喜欢海,为了让鹿呦呦接受更好的教育,鹿萍还是带着她留在了北京。

  那个年代的北京户口管得不如现在严格,鹿萍嫁人之后,就有了北京户口,鹿呦呦也因为这个户口,所以高考的分数也不算是特别优秀,但是却顺利地进入了全国最好的电影学院念导演系。

  鹿呦呦想着,母亲生前没有机会,那么她死后也该享受一下住在海边的日子吧。

  她这样想,所以才首选了厦门,后来去不了厦门,才选择了秦皇岛。

  这种旅游城市很容易找到临时的工作,鹿呦呦在海边的景区附近租了间一居室的小平房,每天都在海边的炒面摊打零工,小城市消费水平不高,鹿呦呦又是习惯了节俭日子的人,所以生活得很滋润。

  每天在工作结束之后,她都会坐在海边,看夕阳将云朵映出璀璨的颜色,海风卷着湿咸的味道侵入她的肺腑,才让她有一种切实活着的感觉。

  秦皇岛真的是个适合与世隔绝隐居起来的美丽小城。

  梁宇堂似乎在某家小的广告公司里实习,鹿呦呦没有问他住在哪里,梁宇堂也没有告诉她,只不过他每天晚上都会来海边找鹿呦呦。

  有人曾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没有“我喜欢你”,但却时时刻刻都在身边的感觉,是鹿呦呦从未体验过的。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或许故事就会走向另一个算得上是美好的结局。

  可惜,这世上的事情大多都是不如意、不圆满的,就像《镜花》里所描述的那样,完美的恋情注定是存在于人类编造的故事里。

  鹿呦呦在学校结束了毕业答辩之后,再回到海边的那个小平房时,就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串红色的碧玺手钏。

  阳光透过窗子映在那红色的珠子上面,反射出比鲜血还有红的颜色。

  这串碧玺原本被鹿萍强行收了起来,自那之后鹿呦呦便再也没有找到过,有一次鹿呦呦趁着鹿萍心情好时曾经问过她,鹿萍只是冷着脸说了一句,踏青时随手扔在凤凰岭上了,便不再说话。

  后来鹿呦呦曾经不经意间跟顾盼升提过一次,没想到他真的找到了。

  凤凰岭跟天下五岳相比,肯定算不上雄伟,但也绝对不算小山坡,想要在那样宽广的山岭中找到这样小的东西,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简直不敢想象。

  可是,这件事越是困难,现在顾盼升办到了,鹿呦呦就越是害怕。

  顾盼升似乎是在告诉她,凤凰岭之大,他还是找到了遗失的碧玺,同理,世界之大,他还是能找到鹿呦呦。

  思及此,鹿呦呦不由得渗出了一头的冷汗。

  她想把那串碧玺扔出去,但是却又不敢,只能将它藏在日历后面,眼不见为净。

  这件事她没有对任何人说,梁宇堂那个性格,就算是看出她有些不对劲,却也没有问她,仍是像往常一样,陪她聊天,陪她看夕阳,逗她开心。

  只不过,自这件事之后,鹿呦呦却再也笑不起来了。

  和顾盼升这个人交往,感觉很微妙。

  就像晚上在院子里吹凉时,楼上突然掉下来一只拖鞋,原本是静着心纳凉,可出了这件事之后,总是忍不住吊起心来,想着另一只拖鞋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她就这样等啊等啊……

  等了好几天。

  直到一个静谧的傍晚,她赤着脚走在沙滩边,泛着白沫的浪花一浪又一浪地拍过她的脚踝。

  她跟在梁宇堂的身后,踩着他踩出来的脚印,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走。

  看着他的背影,踩着他的脚印,鹿呦呦突然就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

  然后,她看到走在她前面的男孩子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海风把他身上的T恤吹得鼓鼓的,那双不算惊艳但却无比清秀温和的眉眼,染上了带了丝暗色的夕阳。

  夕阳渐渐消失,路灯也缓缓亮起,海滩上的游人也逐渐离开,那些小店也熄灯打烊,不再营业了。

  过了好一阵,鹿呦呦才听到站在她前面的男孩子对她说:“呦呦,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朝她伸出了手,手掌宽而不厚,手指修长白皙,是一只惯于调理摄影机这种精密仪器的手,灵活而赏心悦目。

  没由来地,就让鹿呦呦想起了另一个有着同样漂亮的双手的男人。

  只不过,那个人的手掌似乎更厚一些,手上的力气应该也更大才对。

  就在鹿呦呦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的一个刺耳的枪声。

  她来不及回头,也来不及给梁宇堂回应,就看到男生腰侧的白色T恤突然就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红色。

  梁宇堂捂住腰侧的伤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鹿呦呦的身后。

  鹿呦呦见他目光越过了自己,于是也下意识地转身去看。

  这一看,她怕得连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夜风吹起男人额发,他穿着黑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与渐渐变得浓郁的夜色融为一体。

  只不过,他握着枪的右手却异常醒目,那双手肤色白皙,袖口上的蓝宝石袖扣,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熠熠生辉。

  他看了看鹿呦呦,又看了看她身后的男生,顿觉妒火中烧。

  虽然鹿萍的死他并不知情,但耽误了鹿呦呦好多天都没有回北京,也确实是他的过错,所以他可以忍受鹿呦呦躲着他。

  所以,在赵林松告诉他,鹿呦呦是带着鹿萍的骨灰,去了有海的城市之后,也收起了掘地三尺也要找回她的念头。

  他不杀鹿萍,鹿萍却因他而死。

  顾盼升深知,他没有立场去强迫鹿呦呦回来,日日面对着一个间接逼死自己母亲的男人,他只要确定她是安全的,就足够了。

  从下属的报告中,知道她在秦皇岛很安全,所以也就放任她一直在外面流浪。

  他愿意用等待来赎罪,希望有一天她能原谅他,自愿地回来。

  但是,当她回学校答辩时,顾盼升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她,哪怕是远远看她一眼也好,却不料,他不仅看到了鹿呦呦,也看到了那个一直阴魂不散缠着她的男生。

  顾盼升所有的人性都是有前提的,那就是鹿呦呦。

  他可以忍受鹿呦呦不喜欢自己,却不能忍受鹿呦呦喜欢别人。

  就像现在,他可以忍受鹿呦呦没有陪在自己身边,却不能忍受在她身边的人不是自己。

  这样自私而执拗的想法,侵占了他全部的思想。

  他不再有理智,也不再有容忍,他什么也不要,只想要她。

  鹿呦呦看到男人的脸色越来越差,眸色也越来越沉,再加上他慢慢逼近自己,一种冰凉的温度瞬间涌了上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用丝毫不容她拒绝的力度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扣在自己怀里。

  紧接着,她就看到那柄手/枪直直地抵着梁宇堂的额头。

  但是,他却没有看对面的男生一眼,而是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怀里的女孩。

  枪/口沿着梁宇堂的发际线慢慢你移动着,就像头顶悬着一把铡刀,明知一死再所难免,却不知这铡刀何时落下,悬得人头皮发麻。

  顾盼升的枪/法很准,说是擦伤就只是擦伤,说是要命就不会留着人多浪费一口氧气。

  他将下意识去推他的手的女孩狠狠地拉进了怀里,然后用没有拿枪的那只手,细致地摩擦着她蜷缩在身后的小手。

  女孩的手心很软,有点像某种幼小猫咪的肉垫,但是又比猫咪的触感更加细腻,带了丝棉花糖般的轻柔。

  他忍不住低下头,嗅着她的发香,轻声对她说:“跟我走,嗯?”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是却带着不容任何人拒绝的强势,因为,他的目光甚至比那柄手/枪更吓人。

  鹿呦呦抬起头,脸上全都是眼泪。

  这时,她听到了心底突然“咯噔”一声。

  另一只拖鞋,终于掉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个事解释一下,修文之后,小温和小关都没有死,死的只有鹿妈妈,因为出版编辑说死太多人不正能量,社审可能会卡_(:з」∠)_关于赵导和呦呦的关系,很久之前文里就给两次伏笔了,第一次写呦呦最开始姓赵,陈冰时在母亲离婚前也姓赵,又和赵导是堂兄弟关系。

  如果问我为什么要屈服于出版改变原有的剧情和设定,我只能说……是需要认同感吧。这篇文是我从写现言这半年多来,数据最差、留言最少的一篇,虽然说是放飞自我,但是后台的数据差那么大,怎么可能不怀疑人生。知道能出版时,让我得到了很强烈的认同感,所以我愿意为了这份认同感,来改变自己——如果觉得修改之前好,为什么有那么多潜水党在修文之前不给我评论和鼓励,不给我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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