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安翻完最后一页医书,伸手准备去端茶盏,触手却是一片冰凉。他鲜见的蹙了蹙眉,对着外间唤了一声,“来人——”
却过了半晌也未有人应声,辰安抿了抿唇,阖上医书,站起身负手往外间走去。
外间杳无人声,他又走了几步踏出房门,触目便是满园的粉黛,桃花挂在枝头上,开得正好。
今日这个本就偏静的宫苑,相比平日,更是静得出奇。辰安面露疑色,抬步往偏厅后廊走去,这宫苑里的侍人,一向喜欢在那处躲懒。
静姝小殿下给他安排的人平日里对他算不上怠慢,但要说上心那也是够不上的。他一向对此也不太在乎,况且他也不会在此久住,想来那些侍人也是这般想的,因而也都只做到面上能过得去就罢了。而且说到侍奉人,也许辰安他自己才是个中高手。
不过,要做好这些事端看侍奉的人的那份心。对待旁人,辰安自然也做不到那地步。
辰安及至廊下,还不待他转过拐角,就听到那拐角后传出了声来,他瞬时顿下了脚步。
“听说永安城来人了?”一名专管洒扫的侍人说。
“可不是......”另一名侍人接话道:“要不是这样,这桃园今日也不会只有我们二人,那些上赶着的央着管事要去帮忙,说咱们这桃园清净,没什么活儿,闲着也是闲着。”
那名洒扫的侍人闻言冷“哼”了一声,“她们不就是看公子好说话,平日里也不苛责下人,可着他欺负吗?听说公子屋里经常热茶都喝不上一口。”
侍人“啧”了一声,“亏得公子不多话,这要是被咱们那小殿下知道了,这还不得闹起来?只不过先前咱都猜里头这位将来会一步登天,哪想不过数月,王上就下令给小殿下选夫......”
“唉,谁说不是呢......公子生得那般模样,性格又好,咱那小殿下的眼光还真是没得挑......只怕是出生不好,这才坐不上那正头的位置......”
南宫明赫不再打算继续听下去,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他不知道听过几次了,头先还解释几句,后来说的人多了也就由着去了,反正这话说也说不成真的,何必较真呢。在说,他的性格好……那只是没瞧见过他动手……
只是他听这两名侍人的对话,却是全副心思都在“永安城来人了”上面。沉寂了许久的心,仿佛在这一刻又鼎沸了起来,他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而后倏然转身往园外走去。
辰安心中明白,这一趟他不该去。不谈其它,只要让他听到关于那人的一星半点的消息他都会坐不住。但他虽心中清明,脚步却是无论如何也停不住,一口气直走到靠近王城九曲亭的拱门处。
九曲亭名为“亭”,实为三面环水的宴厅。这宴厅四面无遮挡,春赏花冬观雪,是颜国王城里少数不多见的雅致地儿,与雄伟壮阔的王城确也有些不搭边。
辰安停步的拱门处,离九曲亭不远不近,正能听到那宴厅说话,却又是个不细看不会被人发现的地儿。
今日陪宴的是关静姝,不过是些个使臣,确实也够不上女王亲自接见。况且现如今的静姝小殿下已经能独当一面,自她回来后,已经接下了大大小小不少朝事,仿佛一夕之间便成长了起来,这当然也是女王关山月喜闻乐见的。她对关静姝跟着南宫明赫出去这一趟回来的表现,很是满意,用她的话说倒好似给她这女儿伐筋洗髓了一般。
知道所有内情的秋澜和辰安,听进耳中看在眼里,心中各有各的起伏。
但总的来说,颜国自此也算得上后继有人,只等关静姝成了亲,女王就可全然放手颐养天年了。
如今颜国朝堂上,关静姝与秋澜就好似当年女王同丞相叶抒和一般默契,这在不久的将来又会是君圣臣贤的一段佳话。如此,颜国至少百年内都将在这片大地上屹立不倒。
......
辰安在拱门后静静的站了片刻,才听到静姝小殿下问其中一名使臣,“袁大人,陛下是本殿的义兄,不知你是否方便说说他的近况,本殿虽与明赫哥哥相隔甚远,却也是时时念着他的。”
关静姝本就生得娇俏,一双美眸好似会说话一般,这般盯着一个人,任是谁都招架不住。再说那袁大人,也喝得多了些,说话都有些打舌。但尽管如此,他也是等那宴厅中侍人皆退下后才对关静姝说道:“小殿下不知,咱那陛下近月来甚是荒唐......”这话说出口,袁大人瞬时清明了几分,他一个下官哪敢妄议天子,脸色显见的一变。
但看关静姝的神色并未有异样,反倒是因他,的话神色上多了几分忧虑,看得袁大人只叹了口气,“看来小殿下对陛下真是情意深重,与您念叨念叨也是不妨事的。陛下如今......唉,也不知他怎会如此?”
“怎么说?”关静姝问。
“前段时日,陛下生了场重病......”听到这话关静姝没什么反应,倒是站在拱门后的辰安生生刺破了指尖。“......是新上任的孙医正施针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闻言,辰安这才舒了口气。
只听袁大人又说,“将养了一阵,身体倒是还好,只是这性情变得......”袁大人“啧”了一声,好似不知道如何形容。
“具体如何?”关静姝追问道。
袁大人酒劲上头,他抬手揉了揉发涨的眉心,拧着眉开口:“陛下还是皇子时就勤勉,更别说先头那些日子,几乎是日日宿在宣德殿,就是面对月氏大军压境和蛮国的双重侵扰,也没让他乱了半分。只是他病愈后,搁置的朝事再未捡起来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竟成日酗酒,就连宫里的侍姬在这数月之中都不知道换了几批。天天沉溺于酒色,说是......也不为过。”他想说“荒、淫、无道”但到底还是把那几个字咽了下去。
“怎么如此?”关静姝喃喃道。
这话也是辰安想问的,他的明儿如何成了这般。只是这些都不及袁大人那句“......宫里的侍姬在这数月之中都不知道换了几批......”对辰安的冲击来得大。
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辰安的喉咙一般,他瞪视着九曲亭中说话的人,半晌都喘不过气来。好半晌,辰安才抬手扶着墙,略微垂了垂肩背,将哽在喉间的那股气吐出来后,面上的血色才慢慢的恢复了过来。
其实他早就想过,他的明儿是九五至尊,不可能也不会只有他一个。但是......
辰安闭了闭眼,压抑着心中那股毁天灭地的冲动,扶在墙上的手捏紧了拳。而后颓然的收回手,转身离开了此处。
关静姝在看到墙边那抹青影消失后,笑着朝袁大人敬了杯酒,结束了这个话题。她本意是想让这袁大人说点她那明赫哥哥的消息,以解那人的相思之苦,却不想她弄巧成拙,想那他极为心伤罢。只是,她现如今已没有理由再凑过去安慰,说好的放手,至少如今能还捞个“恩人”“知己”的名头,也是好的。
她看着青影消失的方向,抿着醇香的果酒,若有所思……
......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丝竹声不断,舞乐声不歇,胭脂和着酒气将整个大殿渲染得奢靡颓然。
正中得锦榻上斜倚着一人,他头枕在美姬的腹间,手里握着另一名美姬的柔荑。旁侧还有长相清秀的男侍执酒喂他,如此昏君模样的,正是南宫明赫。
这座宫殿本来本来是亟待修缮的废殿,被南宫明赫大手一挥,数日后便成了如今这般奢靡,供他温酒玩乐。
南宫明赫瞧着舞池中舞姬扭动的细腰,飞扬的轻纱,眸色恍惚。
他摩挲着手中那肤如凝脂的柔荑,尽管身处如此嘈杂哦的环境,他的心依旧空落落的,落不到实处。
恍惚间,南宫明赫好似看到一人一身青白的绸衫,黑白被一只简洁的木簪盘起,眉目舒展,唇角扬起一个温暖的笑意。他衣诀纷飞,温声唤道:“殿下——”
“辰安?!”南宫明赫抬手欲拉住来人,伸手一握,便皆化为泡影。
他抬眼望去,眼前的景象依旧纸醉金迷,哪还有方才那般仿若置身晨间竹林的沁人心腑。
南宫明赫眉心一凝,夺过侍人手中的酒杯,狠狠往地上一砸,“咵嚓——”一声,殿中丝丝弥耳的声音顿消,只听他怒喝道“滚!”
“都给朕滚出去!”
侍姬舞姬们闻声惊惶得鱼贯而出,不出片刻,方才奢靡过盛的大殿就安静了下来。随着消散的,还有那混着酒气的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脂粉味。
南宫明赫翻身躺在锦榻上大喘了一口气,顿时清明了几分。方才他恍惚间看到的那一幕,是他与辰安的初见。这一幕深深的印刻在他脑海里,从未忘记——这个他最重要的,也是他伤害得最深的人......
他从不否认,他对辰安动过杀心。但他庆幸的是,他没有真正对他动手。
南宫明赫想,若是......若是自己杀了他,这世间还有谁会那般对待自己,就连自己最敬重、最孺慕的父皇,都是......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的呢,除了辰安......
可辰安,也曾背叛过自己。
到头来,他所敬所爱之人,全都是伤害自己最深之人。
所以,死亡,会是真的解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