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眼前的旧物, 潜淆大致想起来了。
这不是信徒供奉之物，而是他自己买的。
虽说换作人间金钱的信仰值也是由信徒供奉而来的，但这在他的观念中却是不同的。
信徒的供品不能转赠, 不过自己买的就可以。
不然他也不好给信徒送些什么——放到现在，就是给神职人员们发的“年终奖”之类的。
这是一样不起眼的小玩意儿，那时候应该是极为普通的, 街市上有的是。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会出现在博物馆里, 可能是人类认为古时的物件都能作为“文物”而展览, 而其本身价值也是有后人定义的了。
在他眼中, 这物实在平平。
可那时，有一名信徒就是被此物“救下”的。
他记得, 那是在一个雨天。
这样的天气被召唤, 他心里也不是很愿意。
但信徒的祈愿也许是非常紧急的事, 他还是要不顾风雨赶去的。
赶到的时候, 他看到信徒蜷缩在雨里。
是的，不是缩在没有雨的角落, 而是雨中。
他用术法为信徒挡住了雨，问对方是因何召唤他。
这是十分普通的开场白, 可当他说出第一个字时, 信徒就落泪了。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从信徒的脸上淌下。
他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不过邪神从储物空间内取出了一块手帕, 递给了信徒。
这种情况常有，他见过太多信徒的泪水了, 总是常备许多条全新的手帕。
信徒看着飘到自己手中的帕子, 有点儿犹豫。
如此干净的帕子，能用在脏污的自己脸上吗？
神明没有催促信徒, 而是看着对方。
算了，光是挡雨也不顶用，对方早就被淋湿了。
他又施展了一个术法，用温热的风烘干了对方的身体和衣物。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人类是特别脆弱的，风寒可能会使人失去生命。
他不希望自己的信徒因为淋了一场雨就丧生了，这听上去有些惨。
【邪神大人，让您操心了。】
【无事，说出你的祈愿。】
那名信徒忐忑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邪神大人，如果我说我活不下去了，您会不会觉得我矫情？】
【不会，有的神明也会这样，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绪了。】
其实，潜淆也说不上来这是否算“正常”。
只是这样的事他见多了，神界的同僚也有自行选择踏入轮回的。
放弃生命这种事，他是不会轻易去做的。
可又有谁能说，做出了这种决定的轻生者，是“随意”决定了自己的生死呢？
他认为自己无权干涉，但只要信徒愿意被救，他就会尽力去救。
邪神不是什么拯救神，不过信徒有求生的意识、找到了他，他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活下去，或许能遇到更好的事。
也可能会更糟。
这是他无法替信徒做出的决定，他能做到的仅是帮助信徒达成祈愿。
若是信徒愿意继续留在这世上，他是会伸出援手的。
【邪神大人，我能活下去吗？】
【只要你想，我能帮你——不过不可能在你每一次这样想的时候，都到你身边帮助你。】
潜淆的回答很现实。
他是一尊神明，但不会专门为一名信徒而存在的神明。
邪神的信徒遍布世界各地，他不可能为了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去损害更多人实现愿望的机会。
【我不知道，我应该是想的，但那样好像没有用……不是生命没有用，是我……】
信徒说到这里又哭了。
潜淆不是很理解人类为何会哭泣，他常见到这种事，就更不理解了。
不同的场合——甚至是不同的情绪，最终表达出来的方式，竟然都是落泪。
那条手帕是不会湿的，只会越擦越干。
因此他没有再给信徒帕子，而是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了另一样物件。
在买帕子的时候，店家见他买的多，就说要是家中小孩爱哭，可以再买这个回去。
小孩？信徒中也许会有，那就买下收着吧。
他给帕子施完法之后，没有对那小物件再施法。
说是可以止小儿哭闹，真有那么神奇？
这回他有机会验证其“功效”了。
他将那小物件取出后不急着给信徒，而是自己摆弄了两下。
没有什么危险，不会刺激到情绪，可以给。
现在这名信徒的精神状态不是特别好，要多注意些。
在邪神的印象中，人类是可能因为一句话说的不对就自尽了。
要细心呵护才是，一些细节也得照顾到。
潜淆不认为这是一件麻烦事，毕竟有了信徒的信仰他才能站在这里，他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
他将小物件用神力送到了信徒的另一只手中。
【邪神大人，这是何意？】
【我希望你能不再哭，人生若是苦，哭一阵能不觉得苦，可哭得多了，只会再品出些苦味来。】
其实不仅是人，有思想的存在几乎都是这样的。
不过他是神明，不能跟人类说太多离“人间”较远些的事。
哪怕其中的一些“存在”也是在人间出没的，他也不能挑明。
让人类的世界里只有人类，也是一件难事。
至少这一回对方就见到了神明，确认了他这尊邪神的存在是真实的。
【邪神大人，谢谢您。我忽然，又有希望了。】
潜淆没有问对方是什么希望，这种概念是不好说清的。
有的人需要一束光，有的人仅需一缕光，有的人则需铺天盖地的光。
每个人的需求是不同的，但他们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做出那种选择的人，那种最没得选的选择的人，也是可以入轮回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就可以令对方产生“希望”，不过结果是好的就好。
信徒没有说出自己的祈愿，就离开了。
这种情况相当少见，他多看了几眼对方的背影，也就化作黑雾飘走了。
怎知几天后，他收到了还愿的供品。
他本想说自己没帮信徒达成祈愿，这供奉是收不得的。
但是那名信徒像是早就猜到了他会这样觉得，就附上了一封信。
信中说，虽然祈愿没有说出口，但最终也是实现了的。
那名信徒，就是想要找到一个足以支撑自己继续在人世间活下去的点，在收到那份“礼物”后，便找到了。
潜淆看着博物馆展柜里的旧物，觉得自己好像在无意中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那名信徒，需要的不是有谁为其遮风挡雨，也不是在浑身湿透时能脱离狼狈的窘境。
他对人类不够了解，远远不够。
只有在一次又一次跟信徒的接触中，他才能渐渐更懂人类。
博物馆非常大，可也不是走不完的。
有同事招呼他转场，他清楚那又是团建后的宴会。
他不喜欢宴会，可有许多信徒也是在为了生活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
为了能让信徒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还是去宴会了。
不过这次很意外，没有三三两两聊天的神明，众神都如开会时一般，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看着面前精致的餐食，有几分怀念。
这种分餐制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神明的宴会中了，就算有些用神界的食材做成的食品，也是自助形式摆在那儿供神选取。
要知道，某尊社恐神明接受不了点餐式自助以外的自助。
需要自己去挑选食物，这是对社恐的极大挑战。
他不认为这样无聊的聚会值得他这样去做，毕竟有没什么珍馐美味。
那样的场合有的几乎都是酒，祂们也愿意举着酒杯聊些什么，而不是埋头苦吃。
看着分好的食物，邪神是有点儿感动的。
这不像会议有座位的要求，他坐在光线最暗、最少神靠近的边角处，整张圆桌只有他一尊神明。
好了，这次的宴会应该能舒心一些了。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餐前水果，这味道的确是产自神界的。
这种蕴含灵力的果子，他已经许久未品尝到了。
如今人间的水果，都没有这样的，不过品种繁多，品相和口味也更好了。
就是会被认为“对修行无益”，可谁吃水果是为了在这方面获益？
他不理解同事们的想法，或许是因为祂们中的部分是修士出身吧。
修真似乎是有辟谷的传统，祂们也有说过为人时顶多能吃一两口灵果的。
真惨，但不值得他同情。
要知道，祂们中可是有家伙想要在他家门口栽树的。
祂们说，有一些灵果就是喜欢生长在无光的暗处，在神界的邪神殿旁划出一块果园正好。
好？
这好在哪里？
他的第一个家是在神界唯一的黑暗角落没错，但这也不是将他的地盘用来栽果树的理由。
只要祂们想，大可以同人类在大棚里装灯一样，将果树生长区域的圣光遮盖住。
可祂们没有那样做，而是提议占领他的专属空间。
潜淆是边界感非常强的神明，不可能容许祂们做出这样的事。
他也清楚，祂们并不是对这件事有多迫切，几次三番提出也仅是想让他妥协退让。
邪神是不会为了这些事而让步的。
因为这件事，他跟那些同事闹得很不愉快。
不过他与神界的众神相处，就鲜少有“愉快”的时候。
今天的邪神，也不想接触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