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人骂骂咧咧离去的背影, 潜淆觉得人类果然是难以捉摸的。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虽说人与人之间有共性，但有时候却更容易看到差异。
他是神明, 他看待人类的视角是不同于人类看待同类的角度。
邪神不明白从自己的眼中看到的人类，是否会更加真实。
就算在人间待的时间再长，他也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地方。
他其实是很没用归属感的神明, 无论是神界还是人间他都觉得不是自己的归处。
好像只有自己的封印结界, 是真正能够容纳他的地方。
与信徒继续走了一段路之后, 潜淆看到了一个正在乞讨的人。
那个人年纪不大, 苦着一张脸坐在路边，盯着空无一物的碗发呆。
“邪神大人, 我能过去看看吗？”做惯了慈善家的信徒不忍心看到这一幕, 便想上去帮助对方。
可是此人忘记了, 今天的自己并不是可以随意伸出援手慷慨他人的富豪, 而是身无分文的贫穷者。
别说是帮助那个乞讨者了，就连自己的生存都成问题。
不过一天不吃饭也是能活得下去的, 就是会稍痛苦一些。
潜淆不会让信徒在自己身边忍受痛苦，但也不会毫无缘由地就出手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个世界上出于苦难之中的人是恒河沙数, 那么多的人不可能都靠他这么一尊邪神来帮、来救。
只要那个人没有求神求到他身上, 他就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坐视不管的。
可是谁叫他的这名信徒是如此的好心, 非要前去一探究竟。
邪神也就只好同意，并与信徒一起走到了那个碗前。
碗中没有钱, 不过贴着一张二维码。
有几分无奈的神明在信徒期待的目光下拿出手机扫了码，做好了付款的准备。
自己的这名信徒哪怕自己一贫如洗, 也放不下助人情节。
但是很快, 他就明白为什么这个“乞讨者”会一脸绝望地坐在这里了。
不是因为没有讨要到钱财，而是被迫坐在这里进行着一场“行为艺术”。
看着二维码扫描出来的结果, 他将手机屏幕转向信徒，希望对方能看清这个世界。
“社会实践作业……”信徒惊愕道，“这居然只是一场观察作业？甚至我们还要填个调查问卷！”
自己的善心，好像被当成了笑话。
即使那是研究，即使那是作业，但那也是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的。
信徒看着神明手机界面上的调查问卷，觉得这和自己曾经接受到的教育差很远。
是自己家的教育跟不上时代了吗？
那些要行善的原则，在一些人眼中，是要用这种钓鱼般的行为来进行调查的吗？
“这个问卷，你要不要填一下？”潜淆见信徒像是要将那上面的文字研究透彻的目光，顺势将手机交给了对方。
让对方看看也好，做善事，可不能单纯怀着善心。
那是容易被利用的。
或者说，本来就是在被一部分人利用。
邪神感受过的恶意，说是这个世界最多的也不为过。
因此，纯粹的善在祂眼中，不是应该追求的。
祂在人间听过一句话，叫做“人善被人欺”，他不希望自己的这名信徒因此受到伤害。
只要清楚对方可能是别有用心，也许就不会那么容易被伤害到了。
【你为什么扫描这个二维码？】
那肯定是因为想要帮助你啊。
空空如也的破旧的碗，摆在路边的乞人身前，会去花时间扫码的人，都是想为这个人做些什么的吧？
【扫描二维码后，你觉得会出现什么？】
支付界面——这不是符合常理的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不要现金，但可能是现在拿了现金也不方便消费。
有手机的乞讨者，也可以是乞讨者——说不定就是想讨要个花费？
不对，这说不通。
很荒唐，可还是要尝试一下。
【如果是付款界面，你会输入多大的金额？】
金额吗？几块钱可能只能表表善心，证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实际作用估计不大。
几十块，大概可以让对方还算不错地度过这一天了吧？
几百块就是一周甚至一个月？
没有真正经历过这种生活的自己，果真还是想不明白啊。
至于几千块……要是乞讨者能从一个好心人那里一次性得到这个数额，那这个社会绝对会出问题的。
即便那些钱对自己而言不算什么，可也是能改变对方的。
【遇到乞讨者，你总是会想要帮助对方吗？】
应该算是吧，自己被称作“慈善家”就能证明这一点吧。
但是，真的有必要帮助每一个乞讨的人吗？
不追究原因，无论对方是为何踏上这条道路，也要将自己的钱财放入对方的兜中吗？
以前的自己会认为这样做的正确的，不过在看到这份调查问卷后，好像又不是那么确定了。
【你为什么会想帮助乞讨者？】
是因为自幼受到的教育？
还是被吹捧为全市最有影响力的慈善家？
或者说，自己本就是会这样去做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确切的原因呢？
【看到这个结果，你意外吗？】
怎么可能不意外。
简直就是被耍了。
而且是在自己信奉的神明面前被耍了，甚至扫码的还是神明本尊。
【你对这个结果，有什么想法？未来遇到乞讨者，你还会想要伸出援手吗？】
潜淆见信徒没有动作了。
但是，调查问卷还没有填写完成。
人类没有再点击屏幕，息屏时间到了之后，那光亮也便消失了。
映在黑色的屏幕中的，是一双失去了光芒的眼。
邪神将自己的手机从对方快要握不住的手中抽出。
这打击，似乎对这名信徒来说有点儿大了。
“乞讨者”依旧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好像自己不是在扮演一个乞人，而是雕塑。
这将近一周的时间下来，扫码扫出了这个结果的人，要不就是暗骂几声后扬长而去，要不就是嬉笑着填写了调查问卷，再不然还有关心自己学业的。
可是这种情况，自己还是头一回见，感觉还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比较好。
此人无意之中做了最为明智的选择。
在不知道眼前两位是谁的前提下，能够不经意地做出了对自己影响最小的选择，或许是一种幸运。
暂且不论这份倒霉的作业降临到头上是否能算作幸运，但是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此人没有如往常一样跟扫码者搭话。
要知道，作业可不只有调查问卷这一环，对话也是能给作业增色不少的加分点。
潜淆和信徒继续走着，他心里清楚走下去可能会更糟，但是也只能走下去了。
这名信徒一天的体验里，确实体验到了不少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的另一面。
邪神认为这对于此人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但绝对不是坏事。
有一回，他也接到了类似的祈愿。
那名信徒，也说自己想要体验不同的人生。
不过那名信徒与这名信徒正相反，本身的日子就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贫穷。
他帮助对方打扮成了所谓“上流社会人士”的模样，靠着法术混进了一场宴会。
那名信徒原本以为这就是自己向往的生活，是自己奋斗的目标。
但是，打扮的光鲜亮丽的自己，却因为一问三不知，而受到了嘲笑。
这本来会成为学习的动力，可是一想到那些的嫌弃的表情和嘲讽的语气，那些动力好像也跟着消失了。
这个地方，真的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吗？
听着周围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遵守着自己看不懂的礼节，信徒尴尬地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最终，还是带着自己进入的神明又带着自己出去了，而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的离场，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今天的体验，你满意吗？】
【邪神大人，谢谢您，但我觉得，自己不适合这样的生活。】
【那只是现在，将来你可能会成为有底气站在宴会厅中心受人尊敬。】
【谢谢您的鼓励，但我觉得就算有朝一日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会因为今天的经历而失去勇气——这当然不是在怪您，可我也不觉得是我自己的错。】
【这只是一场体验，或者，我可以为你消除今天的部分记忆，只留下美好的回忆。】
【不了，还是不了，我想记住，记住这种难堪的感觉。】
邪神不理解为何人类会刻意去记住糟糕的回忆。
他经常看到有人说什么“被死去的回忆攻击了”。
身为神明，他可以很轻易地删去自己不需要的记忆。
他知道这不是人类可以随意做到的，但那些时常将过去的苦难回想起来警醒自己的人，也许会一直沉于痛苦之中。
就想是那名信徒，对方现在已经事业有成，但一些重要的场合还是频频缺席。
这些，都是他在个神网站的留言上看到的。
那名信徒，还是在不断想起十数年前的那一天。
而现在正走在他身边的这名信徒，也正在苦恼着。
潜淆能感受到那种苦恼和迷茫，但他无法说出什么有效的话来。
语言在这种时候，是最苍白无力的。
今天的邪神，也不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