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潜淆的疑问后, 那恶魔瞬间变了脸色。
它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神明，确认了眼前这尊的确是当年的邪神。
“邪神真是贵神多忘事啊，”恶魔冷哼一声道, “我变成如今这个模样，还是拜你所赐。”
潜淆一愣，他有做过什么导致人类、甚至是神明堕魔的事吗？
如果真有的话……怎么就毫无印象呢？
邪神自主选择删除的记忆, 几乎都删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要回想, 也是徒劳。
除非, 要动用“那种”方式回忆起来。
不过那样的做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用不得的，眼下的情况或许还没那么糟糕, 毕竟对方成魔是早已为事实的事了。
“我, 可能忘记了很多事。”邪神坦率地说出了这一点。
他不知道对方是来做什么, 不过这架势可不像是“感谢”, 但要说“问责”又太迟了。
据对方那个咬牙切齿的“终于”和刚才有一瞬那不确定的打量，他推断就算和对方有所交集, 也是在许久以前了。
人类为了保护自身，会选择性地遗忘掉一些东西。
即便他们的“意识”不愿意忘却那些, 他们的“潜意识”也会在其中起到相应的作用。
这是前一段他在研究人类时发现, 看来人类的模式同样是神明值得借鉴的。
他有种预感, 未来的神明会越来越像人类，虽然不知道这究竟是好是坏, 但是他都会选择尽量保持开心快乐并做自己。
在神约法庭的约束下，能遵从本心的神明逐渐减少了, 几十年前确实有一批神明迫于压力堕魔。
要是面前的这只恶魔曾为他的“同事”, 那么会来找自己就解释得通了。
那群家伙，有时会把一些过错推到他的头上, 纯属无事生非。
但是，这只恶魔的情况应该不是那种。
他对它的熟悉感是真实存在的。
社恐不善交际，有一些被迫和同事相处的记忆也被自己删除地差不多了。
几十年前其实对他来说不算远，可是记不起来就是记不起来。
算了，直接问对方要做什么好了。
哪怕他想起来了，大概也跟对方的目的对不上。
“你问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那恶魔在客厅转了几圈，像是气到不行，“我还要问你呐，当初，当初要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潜淆沉默了。
有话直说不行吗？光在这边绕圈子他是不会做出回应的。
不过对方样子不像是在做戏，估计是发自内心的觉得他的话难以置信。
怎么突然有一种很对不住对方的感觉啊……
恶魔见神明无甚反应，给了点儿提示：“邪神，你好好想一想——‘神殿倒塌’。”
它的口中忽然蹦出了这几个字，令端坐在沙发上的神明一凛。
神殿倒塌，好熟悉的说法，但绝不是衰神的神殿塌了那么简单的事。
哦，想起来了。
其实，就算他自己记不起来，也是可以在网络上找寻到相关的记载的。
那可是一场大事件。
几十年前，出现了接连不断的神殿倒塌案，案发地点均无地震等天灾，也无人祸的证据。
当时这一连串事件惊动了三界，除了举杯庆祝的魔界，人神两界都对此表示悲痛和警惕。
虽无多少人员伤亡，但是多大数百起的神殿倒塌对经济和文化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当时，邪神殿是为数不多的没有倒塌的大神之神殿，邪神因此背负了不轻的嫌疑。
【祂不是很遭人恨的吗？为什么祂的神殿没有任何一座出问题？】
【是祂搞的鬼吧，那样的神明绝不可能无辜。】
【我信奉的神明的神殿塌了、塌了……为什么不是祂！为什么祂没事！】
【如果没有人为痕迹的话，那就极有可能是神明所为咯？】
【邪神大人不会做这种事的！你们这是诽谤！】
【在街头巷尾嚼舌根嚼多了吧，神明的闲话都敢将？不怕遭报应？】
【这事肯定是阴谋……我就说不要信什么神吧，连自己的神殿都保不住还指望着祂们能护佑你们？】
那时潜淆安抚好信徒之后，就被传唤到了神约法庭。
【邪神，我们知晓这次事件与你无关。】
真有这种“好事”吗？
他避开了任一一尊神明的对视，看着地砖，一言不发。
“定为”无关，就不必叫他来了。
【这几尊神明是有嫌疑的，你可以从中选取一神，祂将被以神约法庭的名义送往人间的机构进行调查。】
邪神难得抬头看向了发话者，露出了不解和嫌恶的眼神。
即便是社恐，在这种时候，也不会再考虑和谁对上目光是否会感到不安了。
他直视那神的双眼，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随后摇了摇头，再次垂下了目光。
不明其中原委的他，做不出这种选择。
若非要推一尊神出去“顶罪”，也不该是由他来决定。
握有实权者看出了移开目光的神明一刹笑意中的嘲讽，皱起了眉。
不，祂不该这样拒绝。
常常成为替罪羔羊的家伙，难道不是最该对迫害除自己以外的谁感到兴奋了吗？
原来，自己压根就不了解这尊神明。
邪神，莫不是尊心地善良的神明……
不管了，只要对外宣布祂们推下凡的神明是邪神挑中的就可以了。
本以为让祂做出选择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的，谁能想到这家伙居然这么无趣。
【邪神，你同‘祂’共同执行一周特派任务，可有异议？】
潜淆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应下了。
特派任务能赚的信仰值不少，就当是打了个零工。
不过这尊神明，是谁？
搭档……他喜欢独处，不需要什么搭档。
话说回来，“神殿倒塌”的事是解决了吗？怎么突然找他做这种事。
要知道，这种有点儿职位的神明才能接到的任务，一般是不会派给自己的。
而且，这尊神明看上去也如此陌生。
【您好，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搭档了！】
邪神看着干劲十足的对方，没有被祂的情绪感染到。
【仅此一周。】
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神明就是当时神约法庭给他的名单中的一尊。
也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祂们”选中的那一尊。
邪神不愿和祂们接触的一大原因，就是想离某些“恶意”远一些。
可是祂们的恶意并不只是向着身边亲近的同事，而是会扩散出去的。
祂们觉得这样做很“有趣”，便做了。
至于被送到人间的同事会怎样……这才不关祂们的事呢。
自己只不过是“按规章制度办事”罢了，没有任何“以公谋私”的意图。
对吧？
所谓的“特派任务”，实则是去到人间调查与“神殿倒塌”相关的事。
潜淆和临时“搭档”，甚至还通过一些特殊的渠道，调查了魔界的相关评价。
结果不能说是一无所获，也可以说是白费功夫了。
但令他意外的是，神约法庭并没有对自己的“任务成果”提出什么不满，而是将他和那尊神明夸了一通。
他开始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后来发生的事印证了他的预感，他的担心并非是多余的。
【邪神，你看到“祂”了吗？】
他看见他曾经短暂搭档过的神明，被丢下了神界。
丢。
那是一个令神生惧的动词。
相当于遭到了“天道”的舍弃。
只是，他仍不明吧，到底何为“天道”。
他不清楚众神在惧怕什么，他认为，唯一会刺痛他的心的，仅有他的信徒。
可是，那时的他，是不是也落泪了呢？
他忘记了，他已经彻底忘记了。
这些事，要不是有只恶魔在此后的某一天旧事重提，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了。
选择删除那一段记忆的他，是在后怕，还是出于“悲悯”？
或许都不是，他只是想要忘记，也忘记了自己因何而忘记。
“你后来，堕魔了？”他出于不知算什么的心情，轻声问出了这句太迟了的话。
他是邪神，是许多人认知中缺失情感的神明。
其实他只是不愿交流而已，并不是，什么感受都没有啊。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恶魔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来，只是来‘叙旧’的。”
潜淆不喜与谁“叙”，他对那些对话毫无兴趣。
但面对这只恶魔，他还是重新沏了一壶茶，用一次性纸杯招待了对方。
招待信徒的事他也做过，不过没有任何一次像这样。
一神一魔静静地品着自己杯中的茶，说好的“叙旧”似乎终止在了说明来意的那一句。
邪神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立场，没有劝说对方堕魔不好的立场，没有和对方追忆往事的立场，没有询问对方近况的立场。
他和对方，本来就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只是在神约法庭的恶意操作下，有了一周的联系罢了。
但是，他没想到，神约法庭会跟对方说，是自己在那一周之后，将对方推出去的。
被选为定罪者，可能不至于使一尊神明堕魔。
但是被“搭档”选中呢？
潜淆又给对方续了一杯茶。
他看着从茶杯上方腾起的白雾，觉得神界果然是糟糕透了。
如果没有信徒们，他或许也会走上另一条道路吧。
今天的邪神，也在为了信徒继续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