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强身健体。”
问荇和柳连鹊错开目光,依旧拒不承认。
柳连鹊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挪了个地。
没等问荇松懈,他利落跪在问荇身侧:“你不愿说,我便陪你跪。”
“你起来,地上凉。”
问荇和他只有半寸之隔,手肘轻轻拱了下柳连鹊。
“你方才还说久跪能强身健体。”
问荇刚刚那下压根没使劲,柳连鹊纹丝不动。
柳连鹊比他更加油盐不进,见实在是瞒不下去,问荇只得从实招来:“你娘喊我去柳家,我是在跪祠堂。”
“估计是睡着的时候还在跪,所以动弹不得了。”
问荇身上穿着白衣,就差头缠白绫,无疑是侧面证实自己所言非虚。
柳连鹊讶异片刻:“是过母亲的四十生辰宴?”
“是,夫郎记性可真好。”问荇拽了拽他衣角,声音软下去些,“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快起来吧。”
“让你睡在祠堂,他们肯定是为难你了。”
听到缘由后,柳连鹊脸色并没转好:“我已经死了半年有余,按理不该再让你披孝衣跪祠堂。”
“当时没把我埋了配冥婚都是我运气好。”
问荇不甚在意:“权当给你祈福了,总比把我软禁在屋里头派人盯着我强。”
他压根就没认真跪柳家先祖,若是柳家人的刻意刁难还能让他梦里见着柳连鹊,问荇倒觉得遇着好事一桩。
柳连鹊欲言又止,往他身边略微挪了半寸,心疼道:“既然起不来,你靠我身上。”
问荇略微怔了半刻,空落落的右边抵上瘦削的肩,柳连鹊一动不动维持着跪的姿势。
“那你盘坐就好,何必陪我一起跪。”
两人放着椅子和床沿不坐,非要争着跪在地上,场面略微有些滑稽。问荇身子微侧,不遂柳连鹊的愿靠在他身畔:“是柳家人觉得你没了让我替你祈福,你跪着也不能替我祈福,我还没死呢。”
柳连鹊抿着嘴,束起的长发垂落几缕:“莫说瞎话。”
“好吧。”问荇靠回柳连鹊的肩头,他长得高些,身子倾斜刚好能让两人肩碰到一起。
感受到衣料摩擦,柳连鹊的肩不自觉地在颤栗。
问荇眼中闪过丝玩味,分明是柳连鹊提出要让他倚靠,实际上也就只是瞧着淡定,心底紧张得不得了:“夫郎乐意陪我跪,我求之不得。”
“你知道我们现在这样像在干什么吗?”
白衣少年一只手虚挽上柳连鹊的胳膊,弄得他刚刚定住的心神再起波澜。
愈发大胆的触碰让柳连鹊的肩略微歪了歪。
问荇自顾自往下说:“我前边现在就是你家的列祖列宗,我们并排跪着,很像拜天……”
他讲话的速度越来越慢,故意咬着最后一个字不往外说。
终于,问荇的肩头一沉,柳连鹊板着脸换了个姿势,耳根已经通红。
“你说得有理,我坐下才能让你靠得更稳。”
目的达成,问荇心满意足靠在他肩头,本就没什么跪相的跪姿惨不忍睹,但柳连鹊半分也不想责怪他。
都是因为他,问荇才会被柳家掣肘。柳连鹊知道柳携鹰不喜欢自己,非常担心问荇在柳家被使绊子。
他收起心里纷乱的心思:“我也不清楚还能见你多久,需得告诉你些柳家的事,你也早早做好防备。”
“好,我听夫郎说。”
“柳家很大,但家中能说上话的长辈除去几个叔伯,就是我的母亲。”
柳夫人姓鲁,名灼衣,来自百里外的另一户大户人家,十六岁依照父母之命嫁给柳培承,拢共生了三个孩子。
柳培承性子懦弱,身子骨也不好,但柳夫人强势地不光管好家宅,甚至能插手到柳家生意。
她三十五时柳培承出去谈生意走水路遇着匪徒,人当场没死,但受伤太重苟延残喘几个月后还是没留住。
柳夫人带着柳连鹊、柳携鹰和尚在襁褓里的柳随鸥,撑起当时群龙无首的柳家。
“我母亲不让父亲纳妾,但父亲在外有外室和私生子,我一直都清楚。”
柳连鹊沉默片刻,接着往下说:“是他亏欠了母亲,父亲死后,母亲立刻派人把外室驱赶,我也权当不知情。”
说来轻巧,可谁也不知道十几岁的柳连鹊面对这些污糟事是何种心情。
问荇安静听着,握住柳连鹊的手。
“我小弟随鸥岁数还小,只是话少了些,本身品性不差。”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人,柳连鹊深吸一口气,忍不住语调又冷下三分:“我二……柳携鹰的手段阴毒,谁要是让他不顺遂,他会闹到自己称心为止。”
提起柳携鹰,柳连鹊下意识感觉到疲惫:“是我没本事,约束不来他,也管教不好他。”
柳夫人偏心柳二,导致连能把柳家所有下人管得心服口服的柳连鹊遇到柳携鹰,也只能疲于奔命地阻止他酿成大祸。
他就像缕分明脆弱无力的丝,缝缝补补将千疮百孔的家拼凑成外人眼中的完美模样。
但千疮百孔终究还是千疮百孔,柳连鹊现在回头去看,惊觉当时的他身心俱疲到麻木,现在才能体会积压在骨髓里的痛楚。
一句所谓的血脉相连,就能逼得柳连鹊整日为柳携鹰担惊受怕。
“读书人遇着无赖,有理也说不清。”
“你放心,我不是读书人,我有办法治得了他。”问荇轻轻按压他的手心,笑道,“别生气,黄叔是真和我说过压手心对身子好,能让人心情缓下来,这回真没诓你。”
柳连鹊罕见地没怨他岔开话题,而是也轻轻摁了下问荇的手心:“我信你。”
“你刚刚提到不让进的屋子,大宅里的确有间不能进的屋子,不在祠堂,在更西边,连我也没进去过。”
“那间屋门上常年落锁,想过去还是得小心。”
柳连鹊收敛低落的情绪,从家里布局说到旁支的叔伯,原本蒙着雾般神秘的柳家逐渐揭开面纱,露出里面真实露骨的关系网来。
问荇越听越心底发凉,柳连鹊分明什么都知道,不管是污糟事,还是表亲们市侩的嘴脸。可他只是默默看着,拖着病体闷声做自己能做的是。
柳连鹊连着说了很久,他也听了很久。
青衣公子的语速渐渐慢下去,已经说无可说的境遇,话题又难免绕回到他的父母和两个弟弟上,可柳连鹊却不说了。
“问荇,我有些累。”他叹。
倚靠着能够依靠的人,他每每逼迫着自己想到不愿想的事,就如同见惯晴日的人遇着雨天,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在一阵阵发疼。
他想到柳携鹰冷漠的嘴脸,狠狠拍开他手的模样。
他把柳携鹰做的混账事告诉娘,娘也只会面上说严惩,后头又是罚跪半时辰了事。
“那就不说了。”
问荇靠着他,两人贴得愈发紧。
柳连鹊刚才说了太多,就差把柳家的坏账都扒出来,对性子内敛温和的他来说已经是极限。
再去拼了命想细枝末节,只是在折磨柳连鹊,磋磨他们能相见的时光。
“过会我醒来,又不知怎么才能见着你了。”
问荇的腿跪得失了知觉,他将脸埋在柳连鹊肩头,拥住柳连鹊:“连鹊,再多陪我待会。”
柳连鹊单手回抱他,另只手替他摁着掌心,声音很轻,笨拙地安慰问荇:“我会来想办法见你。”
他只是混沌地沉睡了一觉,可外头的问荇已经等了很久。
“我其实有办法。”
“听道长说得我身上沾了你的祟气,才能梦到你。”
问荇心念一动,哄诱道:“只要你能落个吻在我脸上,我就能沾上祟气。”
“胡闹!”
柳连鹊脑子嗡嗡响,甚至忘了推开问荇:“哪有这种偏门的方法。”
“怎么没有,话本里都知道写鬼半夜压床吸……唔唔!”
问荇眨了眨眼,小心挣开柳连鹊慌忙压在他唇下的手,语调有些委屈:“那我不说了。”
“你信我,我是真没骗你。”
只是他没告诉柳连鹊,其实他亲柳连鹊也可以,更没告诉柳连鹊,这法子眼下未必凑效。
“夫郎不想和我拜堂,只是亲在脸上也不行吗?”
“我并未不想和你……”
柳连鹊局促地说不下去。
他手无足措,干脆破罐子破摔闭上眼睛,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问荇会意凑上前去,两人挨得本就进,柳连鹊的唇堪堪擦过他的脸颊便立马错开。
柳连鹊低下头,脸颊上染了红色,由于紧张脸上本没多余表情,反倒让羞赧显得更加明显。
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平息后时间又似凝滞住了。
“不是不愿和你拜堂,只是应当有更好的时候。”柳连鹊轻声道。
问荇摸过脸颊上唇瓣刚刚蹭过的地方。
“夫郎说得对,我们会等到更好的时候。”
他们能在敞亮的屋里穿着红衣,对着红烛。
拜天地,拜彼此,不拜高堂。
眼前景象渐渐模糊,问荇发觉僵硬的腿恰在此时能够挪动。
“我该走了。”
脑海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惹人厌烦的熟悉声音,柳连鹊的面庞模糊得愈发明显,但问荇面上依旧带着笑意。
“下回再见。”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拥抱不期而至。
这是个对柳连鹊来说极其用力的拥抱,带着眷恋与不舍。
“下回见……”
柳连鹊如松风般悦耳的声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嘈杂人声。
疼痛愈发明显。
问荇睁开眼,反应极快地侧腿堪堪躲过一脚。
久跪的腿酸麻,他借着倚靠的柱子缓缓起身:“二少爷。”
他眼中惊恐:“您,您怎么来了?”
一场梦让他睁眼便是清晨,眼前跋扈的柳二少爷恐怕是被叫得太早晨起不快,来找他的麻烦。
问荇眸色微动。
他好像知道是谁使绊子让他跪通宵了。
“哼!我不来怎么知道你替我们家祈福还能睡着。”
柳携鹰收回脚还有些不满意:“要不是我喊你,你肯定还要偷懒睡觉。”
“你说说,是不是该谢谢本少爷?”
要不是问荇醒得快,怎么也得让他踹两下解解气。
问荇脸色微僵露出屈辱模样,他无可奈何把头垂到最低,声音不住地发颤:“是,谢谢二少爷。”
“还算识相。”柳携鹰哼笑,“你就继续在这跪下去吧,我瞧这地方同你还挺相配。”
“走了,陪我玩蹴鞠去。”他狠狠瞪了眼旁边的小厮。
肯定是因为他们发出声音,才让这下贱的穷鬼醒过来,搞得他心情没意想中的好。
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问荇缓缓起身,拂去衣裤布料沾染的灰尘。
作者有话要说:
柳二:还不谢谢我!
小问:谢你送我整晚和我夫郎约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