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点。”
空旷的田野,天际亮起一抹极淡的光,撞进浓稠的黑夜。
竟然过了一整夜,已经快天亮了。
灵体轻飘飘,可耐不住进宝醒得很快,挣扎得又厉害,拖慢了问荇脚步。
问荇不得不给他后颈又来下。
等到彻底天亮,不管是什么鬼都得暂时消散,可进宝身上的麻烦事并不能随着天亮解决。
他也不能随意把进宝拖进鬼宅里,鬼宅绑定进宝的能力,也是让柳连鹊都顾忌进宝的源头。
问荇相信进宝没有坏心眼,可现在他无法对进宝放松警惕。
草木招阴,他将进宝摆在光秃的地皮上,随后掸掉身上的灰尘。
“他这是咋了?”
郑旺还跟在后边,刚刚进宝爆发的威压突如其来,四个鬼里只有他还能撑住甚至跑过来看究竟。
可他明明记得进宝挺弱,应当没这种本事。
“叫乱坟岗那边的鬼能躲躲下,别靠近我家宅子。”
问荇专注地盯着地平线,等待旭日升起。
影响进宝的是怨气,他要试试能不能靠昼夜替换削弱怨气,再从短暂恢复理智的进宝那问出线索。
这方法对鬼略有残忍,却也是当下最好的办法。
“我和他们试着说说。”
郑旺不明所以,还是点点头消失在朝阳中。
随着天色渐渐变亮,问荇感觉到乱葬岗方向鬼的气息也一点点变淡,直到几乎消弭不见。
他身上柳连鹊的能力也只剩下了三四成,可进宝既没有消失,也没有转醒。
难道是下手太重了?
问荇试着碾断一根落在地上的树枝,本来需要上七分力道,现在只需要三分。
他对于这份陌生能力的控制还需增加。
“唔……大人?”
脚边传来微弱的声音,进宝缓缓转醒。
他的瞳孔已经变回黑色,只是边缘处还有淡淡的银光。
一缕朝阳降下,鬼对阳光的恐惧本能让进宝下意识朝着墙根缓缓挪动,那点淡淡的银光也被压制下去。
“别…别让我回家。”
没等问荇开口,他就急不可耐拽着问荇衣角:“我会控制不住我自己!”
转醒的懵懂过后,巨大的痛苦使得他边说边哽咽,一个邪祟居然要靠阳光来维系理智。
“我不想这样……对不起,我一直都不想这样……”他似乎意有所指,断断续续道着歉,也不知是和谁在道歉。
离彻底日出最多还有一刻钟,留给问荇的时间不多了:“宅子里的往事。”
他怕先问进宝来历死因太敏感,进宝干脆崩溃的说不出来,就先从宅院往事提问。
“家主养鬼求兴旺,举家搬到这里,是看上了这里的风水。”
“有个灰白头发的道士,帮他们养鬼。”
进宝闭了闭眼睛,一滴虚无的泪从他眼角落下,男孩声音很低,却能听出极力压着痛苦。
“大人是对的…有些大户人家那,所有人的命都可以不是命,下人的命更是这样。”
灰白头发?问荇脑子里瞬间出现了一个人。
长生。
“……可他们拿来养鬼的人,是自家的少爷小姐。”进宝声音突然变大,几乎是惨叫着出声。
“他们自家的血脉!!!”
问荇呼吸一滞,宅院情况比他想得更复杂,而且几乎在同一瞬间,又让他突然联想到另个大户人家。
柳家。
“那群养鬼的人死了吗?”
由于身上带着祟气,问荇能感觉到进宝巨大的悲伤,他手指掐入掌心,让自己情绪不会被进宝带走,让邪祟同化。
“死了?”进宝呆呆看了眼问荇,眼底失控的银色想要汇聚,却被刺目的阳光狠狠逼退。
他痛苦地攥住手,疯狂咳嗽着,嘴角一抽一抽无法控制。
“咳咳咳…当然死了。”
“三小姐被埋在树下,二少爷葬在大火里,都死了。”进宝眼中翻涌着恨意,可他不知道自己仇恨的目标在哪里。
树下的骨灰罐子,乱葬岗里被烧死的男童。
时间不够了,问荇咬着牙狠心问出下个问题:“那我现在怎么做,才能让你不怨?”
“不可能了。”
进宝没有正面回答问荇,现在是他消散前的最后时光,也是他最清醒的时候。
正因如此,恢复九成记忆的他清楚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
他永远都会恨,都会怨,再也回不去从前,永远都是毫无理智的邪祟。
他的力量依托这深宅大院,这也是这宅院深深赋予的诅咒。
无解。
“我该恨的人都死了,该怨的事也无法挽回了,可我全都忘不掉,这怎么解?”
“大人,杀了我吧。”
进宝想起什么,突然扬起个苦笑。
这表情在他身上实在少见,这刻才能感觉到,他身体里装着的灵魂千疮百孔,已近百岁。
他短短的人生荒唐,冗长的鬼生糊涂,死亡是最好的解脱。可他不后悔了,至少在彻底魂飞魄散前,他终于勉强拼凑起了他支离破碎的灵魂。
“柳大人比我强…咳咳咳…大人别担心,现在往我喉咙上戳,我就没啦。”进宝点了点自己的咽喉,胡言乱语着,双目已然无光。
“我一个下人,主子都死了,我活着干嘛呢……”
可问荇手上没动作,好似没听到进宝的话,继续追问着他:“你是谁?”
进宝瞪大了眼,一时间想不起来。
“我,我就是二少爷的小厮。”
大人这是在问什么,他刚刚不就说了么?
他还能是谁啊?
“是吗?”问荇好似在问他,又好似喃喃自语。
“是,我不能是其他人了。”进宝喉咙里发出嗬声,他无法再维持身形。
“快杀了我!!!”
凶狠的邪祟已经露出最致命的弱点,简直是将胜利拱手让给问荇。
问荇只需要用柳连鹊剩下那点力量轻轻一掐,从此后这座充满秘密的宅院就将彻底属于他,秘密也将不再重要。
过了现在,下个时机又要等到今天晚上,明明当下是问荇最好的动手时机了。
问大人一直都很聪明,应该明白这道理。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问荇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进宝。
“你还没记起全部事情,死得不明不白,当真不遗憾?”
他看着在阳光中渐渐消散,声音也逐渐变小的进宝。
“谁说你家主子死了。”问荇轻笑。
“我才是这宅子现在的主人。”
进宝红着眼圈,错愕看了眼问荇,最后抱住自己瘦削的身体,消弭在阳光里。
“这赘婿干嘛呢……”
勤快的农户们已经出了家门,有两个同路人见着问荇对着片空地自言自语,随后又突然脚步匆匆离开,自然有些奇怪。
“算了,也不关我们事。”
但问荇素来和村里人交往少,人又神秘,他们也就是心里犯个嘀咕,随后就换了其他话题插科打诨。
这是禾宁村平平无奇的一日,普通农户猎户们按部就班生活着,没人发现突然出现的危险邪祟。
问荇回到家里,眼睛眨都不眨点出十两银子,带上两个饼,匆匆忙忙就要往出跑。
“咕咕咕————”
槐树边上传来哀怨声音,胖乎乎的鸽子已经被栓了一天,看到问荇回来,可怜巴巴用豆豆眼盯着问荇,随后挣扎两下。
好饿,给点吃的。
忙得差点忘了这鸽子,问荇掰了一小点饼,敷衍地碾碎在鸽子身边。
胖鸽子眼前一亮,忙不迭低头啄食。
可惜这点饼还是太少,它细细啄完还想开口乞食,却发现问荇早就没了踪影。
“咕…”鸽子眯眼,左看右看,问荇养的傻狗正在睡觉。
它用极其妖娆的姿势抬起一条黄脚杆,勾着问荇随便找的草绳,非常娴熟地给自己松绑。
勒死鸟了!
不消半刻钟,粗糙的绳结就被轻松解开。
鸽子的羽毛在阳光下折出灰紫色,它略微梳理了下比其他鸽子更长的凌乱尾羽,迫不及待振翅高飞。
“汪汪!”
清心经听到扑腾声竖起尾巴,可惜没人听到它的提醒。
鸽子速度极快,转眼就飞不见了,灵巧得不光同它体型不符,还完全不像会被猎户在门口抓住的样子。
村口。
拉牛车的沉默坐在前面,牛也很给劲走得飞快,颠得车上铺的干草到处乱飞。
他也不想这么快啊,谁叫问荇给得太多了!
反正能赚钱就好,他也不是那群天天说闲话的懒汉,既然问荇给了钱,看着副很着急模样,他就老老实实拉自己的车。
问荇的胃被牛车颠簸弄得翻江倒海,靠着干草略微小睡了会,还好他早上吃的少,只是多喝了些水。
“你能让你家牛哭吗?”
临下车交钱的时候,问荇突然问:“就几滴也可以。”
牛眼泪据说能破瘴,进宝的能力是结界,这招或许好对付进宝。
“……”拉牛车小伙满脸古怪:“这有些难,牛也不是我让哭就能哭。”
问荇要这个干嘛?他总不能拿烟熏自家宝贝摇钱树,就为了给问荇弄牛眼泪。
“没事。”问荇也就问问,见小伙不乐意,多给了他一文钱把人打发走了。
得益于柳连鹊的能力,问荇对于和鬼有关的事物感知变得十分敏锐,哪怕是在白天,只要一到室内,哪个符箓有没有用,什么石头该不该买,他一看便知。
他从不打无准备的账,赚了钱不光是要存,还要去用。
之前在镇上就看好了几家店,有卖石料的,有卖中药的,还有卖丧葬物品的,这种地方出现能对付鬼的东西概率极高。
能联系到长生是最好,联系不上就多买些和鬼有关的材料,反正现在不用后面还能用。
问荇先来到醇香楼落脚,他这次走得急,没有带要交的蔬菜或调料,但许曲江看他风尘仆仆,还是热情迎接了他。
“黑鸡血?”
许曲江以为问荇是拿回去做菜:“你若是想吃,我让厨子替你装点鸭血,鸡血口感一般。”
“不,就要黑鸡血。”问荇将许曲江带到边上,压低声音,“我家最近有邪门事,所以想找点东西驱邪。”
“呀,这可得重视。”
许曲江信了他的话,神色凝重:“据说李足家里就是闹鬼,才会把他人弄成那鬼样。”
许曲江本来不爱信这些,可当听阿明说李足家里供着神龛,导致整个人现在都疯疯癫癫神神叨叨,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况且问荇不是会胡诌险情的人。
问荇趁机继续往下说:“我这次来镇里就是担心这事,我家里供着我夫郎灵位,要是让什么不干不净的鬼怪打扰他可麻烦了。”
“你说得在理!”
这事牵扯上柳连鹊,许曲江立马更加严肃愤慨:“我能帮你什么吗?”
有邪物敢染指柳少爷安宁,真是岂有此理!
这正中问荇下怀:“掌柜的人脉广,有没有认识什么靠谱的神棍道士,或者僧人能介绍给我?”
生意人对鬼神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毕竟万一哪天不顺心拜一拜,后面顺遂了呢?
问荇相信许曲江哪怕不迷信,也认得些这方面的人才。
“僧人真不认识,酒楼杀生开荤太多,他们不乐意来,至于神棍,那多半是挂个名头,不靠谱。”许曲江想了想。
“道士我是认识两个,只是这事重大,我也不敢随便让他们来作法。”
这可是柳少爷的灵位,要是把他恩人灵位弄出好歹,许曲江这辈子都偿不清愧疚。
“掌柜的认识头发灰白的年轻道士吗?”
问荇想到长生,他游荡在镇里神出鬼没,或许许曲江还真认识。
“灰白头发肯定上了年纪,怎么还会是年轻人?我不认识这号人。”
许掌柜虽然不认识,但他指了指楼下:“阿明人缘挺好,镇子里天天到处窜,是什么三教九流的人可以问问他,他可能认识。”
问荇嘱咐许掌柜帮忙联系个道士备用,再三同他保证自己会保护好柳连鹊的灵位,然后下楼去找阿明。
阿明正在整理破损的桌椅,听完问荇的叙述,倒还真给了点线索:“是不是眼睛也是灰白色?我不认识他,但是见过他。”
“就上周在东边桥头,我当时替掌柜的买笤帚,桥上围了好多人,我差点撞在他身上。”
“他头发太扎眼了,见过一次就很难忘。”
“他当时在干什么?”
阿明抓了抓头发:“不清楚,但那天桥头围了很多人,好像是有人落水死了,可能在看热闹吧。”
他觉得死人可怕,就没凑上去,匆匆抱着笤帚就跑开了。
柳连鹊第一次见长生,是长生主动来找他,因为他身上有邪祟气息;第二次见长生,是李足出事,长生循着鬼的踪迹来凑热闹,“恰巧”和问荇说上话。
而阿明见到长生,则是长生在围观落水死亡的人。
那长生出现的地方,就很可能有鬼的痕迹或是气息。
可这线索还是渺茫,除非现在突然出点事,不然要找长生还是大海捞针。
本来他预留的找长生时间压根不止一天,现在突发状况被强行缩短,瞬间难度暴增。
辞别阿明,问荇向集里走去。
先去石料店买上血玉,这是已知能够镇压魂魄、且对魂魄没有伤害的有效材料。他为了给柳连鹊备用上,特意多买了三块。
这血玉一小块就得一两多银子,工匠来时收的价高也多半是因为血玉贵重。
石料店老板码出十来块血玉:“小店的血玉都在这里,需要我和客官介绍吗?”
这年轻人看着初出茅庐,肯定分不清好坏。他本来想宰把问荇,好在问荇眼睛锐利,迅速从十来块血玉中找到效用最好的四块:“不用了,就这些吧。”
他利落举动引得石料店老板虽然失落,却也刮目相看:“可以啊小兄弟,这几块品质绝对上乘,你这眼睛还真尖。”
他以为问荇是哪家大户新来的采买,那这大户可真是慧眼识珠,问荇也就笑笑不置可否。
随后问荇马不停蹄去了纸扎铺,纸扎铺里面布置看着阴间,可定睛看反倒让他略微失望。
放眼望去看似阴森森又栩栩如生的纸人、刚扎好的花圈,挂在半空的长绫,居然没有一个能够牵动或者排斥他体内祟气。
纸扎只有烧过去才可能生效,他总不能再给进宝烧武器烧钱来对付自己,至于柳连鹊,恐怕对这些也不感冒。
往后是中药铺,古代的中药铺真是什么都有,江安镇这小地方药品都很齐全。
问荇先买了艾草,反正驱邪不成还能拿来驱蚊,便宜又实惠。随后再买了点朱砂,总共花去七十文钱。
随后去了旁边的小摊贩那,花十文钱挑了五个晒好的葫芦。
葫芦可以隔绝阴气,他将买来的药材装进去。
柳叶招阴,江安镇地处南方,恰巧又生了很多柳树,问荇拾了些落在地上的柳枝,通通塞进箩筐里。
不到两个时辰,他箩筐里东西奇奇怪怪的东西多得要满出来,但都理得非常整齐。
走了这么久,问荇的目光一直都投在人群里,丝毫没发现长生的踪迹。
他甚至跑去闹事频率最高的衙门口转了圈,又到李足家门口逛了一刻钟,还是一无所获,身上祟气连道士的踪迹也感应不到。
之前两次见得如此轻易又草率,现在就仿佛长生人间蒸发,故意躲着他不见似得。
问荇想到长生说过有缘还会再见,反倒是停住脚步,不打算往下去找了。
或许这就是长生这种修道者的不必强求,他再怎么去推算规律,也强求不来。
与此同时,许掌柜联系的道士也如约赶到,问荇看了眼对方,就知道对方是真有些本事。
他能感觉到道士身上微弱的祟气和灵气。
可也只是有点本事,毕竟道士没感觉到问荇有邪祟气息,只是察觉到问荇确实遭了鬼。
道行和长生差得太远。
有许掌柜的面子在,道士慷慨替他挑了些应付鬼好用的道具,并且给他送了四张符咒,全是危机时刻弹开鬼用于自保的底牌,简单粗暴,但好用。
问荇接过符咒,感受了里面蕴含的灵气,是比懒汉瞎猫撞死耗子碰上那几张好不少,可要是遇上邪祟,能把邪祟定住几秒就不错了。
道士听说他不需要自己上门驱邪,松了口气同时也宽慰他:“对付寻常小鬼这些就够用了,记得对他们保持警惕,定能全身而退。”
“如果是邪祟呢?”问荇状似不经意问道。
“你还知道邪祟!”道士惊讶,随即又有些害怕地否认,“不可能,邪祟实在少见,就连我也没见过,你别觉着些能踢腾柜子、吓吓人的小鬼就是邪祟。”
问荇不语,道士嘴里小打小闹的小鬼,他可见过无数个。
“要真是邪祟,那得凶多吉少,我的道行不足以对付。”道士叹,“邪祟无解,除非攻击他的弱点。”
“可又有几个邪祟会说出自己弱点?放宽心吧,小哥你宅子里啊,九成九是普通小鬼而已。”
问荇谢过道士,他要处理的邪祟还真将弱点告诉了他,并且求他杀死他。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乐意做这事。
还有两个时辰就将天黑,问荇背着箩筐匆匆踏上回程的路。
必须赶在天黑鬼出来活动前回到家布置好一切,否则天黑后,家里就是进宝的主场,说什么都晚了。
十两银子还剩下五两多,大头还在血玉上,今天得的大部分材料都不花钱。
回村后问荇拉上祝澈,叫他在进宝住屋的门框上抹黑鸡血,自己则分出两张符咒,一张贴在卧房门口,一张贴在抹了血的进宝屋头。
要不是怕这符咒影响柳连鹊,他都想给灵位贴两张保险。
祝澈已经对问荇各种的迷惑行径见怪不怪,只知道问荇家有麻烦,就仗义地过来帮忙了。
他按问荇的话将柳条绑四个绳结,然后一根根拴在槐树下。
不经意间,祝澈见着槐树下有根破损的细长草绳,好奇发问:“问荇,这是什么?”
“我看看……”
问荇在比划朱砂放在哪,闻言过来瞄了眼:“嘶,给它跑了。”
“就你之前送我那胖鸽子,我那天着急办事没宰,就拴在这里养着,是挣脱开跑了吧。”
“啧,可惜了。”祝澈面露遗憾。
“多肥的鸽子,明明抓着时候这么蠢,怎么还能开绳结了?”
“肯定是你这没绑好,下次我教你个越缠越紧的活扣。”
“它能撞到你家,说不定过会也会撞回我家。”问荇心不在焉地接着话,他在算把艾草放在哪里,既能治住进宝,又可以不会呛到柳连鹊,没心思觊觎到嘴飞了的鸽子肉。
两人忙得热火朝天,都没注意到他们刚刚谈论过的鸽子此刻悄悄折返。
只是这次鸽子没撞在门板上,而是嘴里叼了张细长的符箓,把符箓悄无声息,埋在院内的草堆里。
问荇抬头往草垛方向看了眼,随后若无其事低下头。
吓得鸽子差点炸毛扎进软绵绵的草垛堆里。
“你先走吧,剩下的我来做就好。”
距离日落还有半个时辰,问荇赶紧让外援撤退,这麻烦事牵扯的鬼够多了,不能再卷进来个大活人。
“咱俩交情好,我也不过问兄弟你干什么,但你别把自己弄出事来。”猎户的直觉非常敏锐,他望着一屋子辟邪驱邪的玩意,心中暗感不妙。
他这哥们人很好,就是神神叨叨,也许是太惦记死掉的夫郎了。
“我不会有事,总之你们家今晚别出门,更别靠近这里。”
进宝影响范围只有一块,但这小块地方不能有其他人在。
祝澈离开后,问荇拉上门栓锁死卧房门,卧房外驱邪的艾草朱砂放得最多,把摆着牌位的卧房圈成一片净土。
他移步到偏门,将血玉摆在进宝休息的屋内。
他在进宝休息的屋里捡到了进宝,这个地方或许对进宝意义非凡。
随后他虚掩住院门,来到进宝早晨消失的地方,将另一颗血玉摆在这里。
血玉致幻,缔造的幻境麻痹厉鬼,并且能拖拽其他人进入。幻境是对现实的美化,也是对过去的模仿。
他今天准备这么多,就是要去进宝的幻境里看看八十年前的真相,并且寻了方法彻底了结,还能全身而退。
“他也要对付那个小鬼,真狠心。”
青年坐在远处的树上,已经换了身低调的麻布衣服,可过于惹眼的银灰色头发还是让他得在村里躲躲藏藏。
“咕~”
鸽子蹲在他肩上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已经把符箓送进去了,问荇也没怀疑它。
它的任务圆满完成,没被炖汤!
“辛苦了,凡鸢。”
长生摸了摸鸽子翅膀:“盯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变成邪祟,这事解决掉,回去后我们吃顿好的。”
已经八十年了,他好不容易等到这家有个屋主敢住下去而且够聪明,点破鬼童的机缘,让他重新变成邪祟。
“咕咕咕。”
“就是这个问荇…”
他眼底滑过一丝兴味:“挺有意思,但和他渊源匪浅的那位邪祟与我没关系,我只负责收拾之前那人留的烂摊子。”
看着渐渐涌现的夜色,长生的状态愈发放松。
只要夜色彻底变暗,他将符箓掐诀生效,别管邪祟厉鬼,都得乖乖魂飞魄散。
本来想把符咒给问荇骗骗他让他来,可问荇这人多疑,还是他自己靠谱。
反正他只是不能枉杀小鬼,小鬼变成邪祟就能杀了。
待解决掉这事,他就可以继续归隐深山,不管有些红尘的烂摊子。
等等……
不对劲。
路过的农户们浑然不觉,可长生长着阴阳眼,他看得分明。
幽兰色的火焰飘在宅院上空,问荇的家里生出诡异的灯火,并且正在随着夜幕降临逐渐变亮。
残损的墙壁无端生出朱栏雕饰,宅边空地拔地而起出更多建筑,喜庆的红灯笼挂在门前骤然亮起无风自动,象征招财貔貅蹲坐在房梁上,下人们窃窃私语正从屋内传出。
一切都与八十年前那个被付之一炬的宅院如出一辙,岁月荏苒摧残现实,却无法撼动幻觉中的旧宅。
漆黑之下,血玉营造的幻境彻底拉开帷幕。
“他在做什么?”
活了这么多年,长生难得讶异到失声。
按照凡鸢传来的消息,问荇察觉到进宝要变成邪祟危害人,明明和柳连鹊借了祟气准备对付进宝,还购置了很多辟邪之物。
他的屋里为什么会升起幻境,难道那鬼童的强大程度过了他的预估?
他惊疑不定的眼神移下,同问荇平静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问荇身上的祟气隐隐泛着青光,他立在灯下,半边脸藏在阴影中。
夜色刚至的时候,或者说在看茅草垛的时候,问荇就注意到了长生。
他不紧不慢,从腰间抽出一张细长符咒冲着树上摇了摇。
不得不说长生肯定和社会脱节久了,放鸽子潜入这招实在是太蠢,尤其在问荇还能感知灵气的状态下,草垛有什么简直一探就知。
鸽子出手,反倒是让他开始警惕,进而发现附近有非常强大的道士。
“咕咕咕!”长得似鸽子的凡鸢气得扑腾翅膀。
好讨厌的家伙,绑着它要吃它,还吓它掉进草垛里。
“你果然喜欢有鬼的地方。”
找了这么久的人不在镇里,反倒跑来偷窥他家,问荇也不恼。
他无比庆幸自己留了心眼,虽然听了长生给的暗示,却没丧失自己的思考能力。
人的精力有限,问荇的目光太多放在柳连鹊身上的谜团,却险些忽视掉长生屡次暗示宅院的消息、养鬼的方法给他,压根不是冲着柳连鹊,而是冲着进宝来。
当下情况,问荇大胆猜是长生有原因,且有本事能杀进宝,但他因为某些理由不方便出手,要借问荇调查宅院之事,用他的手先催化进宝。
把他当刀使,哪有这种好事?
长生可比他心狠,他感觉到这张符咒上灵气极强,真能杀死邪祟。这么危险的东西藏在他家,把他夫郎弄伤了可怎么办。
他先替长生保管。
问荇收回符咒,在长生紧张的目光下,手按在宅院朱红的门上。
门中欢笑声和吵闹声愈发清晰,可仔细听,却都带着僵硬的死气。
“不能进去——!”
长生确实想利用问荇点破进宝,这样他才能不亏道行名正言顺解决这鬼宅之麻烦。
可邪祟危险,他不想害问荇性命。
这小子寻的那点平平无奇辟邪之物挡不住厉鬼,最多让鬼童虚弱几个时辰,不会直接杀掉他。
几个时辰之内,问荇肉身凡胎真能够全身而退?
问荇也没打算拖多久,进宝的怨气从何而来,他已经猜了七七八八,眼下进入,就是奔着速战速决。
他对长生的劝阻置若罔闻,一头撞入了光晕之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问荇只信自己。
门一推即开,看似沉重的木材甚至未发出声响,进宝的幻境并没排斥问荇进入。
“问荇。”
只是踏入门内的一瞬,温和的声音突兀在问荇耳边响起,让问荇动作一滞。
柳连鹊站在他的身畔,手还维持着抱书的姿势,有些茫然:“这是哪里?”
他刚刚还在埋头整理书籍,怎么突然就跑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连鹊?”问荇瞳孔紧缩。
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柳连鹊应该好好在屋里休息,而不是和他一起出现在险境。
他们正深处宅院门口,原先的鬼宅比现在大了一番,只是院内布局没怎么改变,现在种着槐树的地方,当时也种着棵槐树。
近处没有下人,可远处有。
“这里走。”
问荇见有人过来,不由分说拽着柳连鹊躲到墙根。幻境里也所处夜晚,他们藏在阴影里,行踪并未被发现。
“怎么门开着?”
无面的仆人抱怨了句:“是不是你没看好。”
“反正没人进来,可能是风吹开的。”
“主人家这……”那责问的下人顿了顿,语调古怪,“算了不说了,你自己明白就好,别偷懒睡觉了。”
问荇这才发现,另个角落里看门的下人刚在偷懒睡觉,他们刚进来时安静得就像死了一样,所以他没察觉到。
下人们只有大概的人形,却都没有确切五官,应当是进宝还没记起来的缘故。
许是在幻境里,他能听到柳连鹊的呼吸声,很慢,但同他的交织在一起。
随后,问荇感觉手上挨了不轻不重的力道,柳连鹊正用愠怒眼神看着他,又轻轻指了指自己胸前问荇的手。
原来问荇刚刚一直揽着柳连鹊,伸出头去打探情况时也没松开手,几乎是将柳连鹊半圈在怀里。
问荇抱歉地笑了笑,讪讪松开禁锢着柳连鹊的胳膊。
这动作确实像登徒子。
两人继续蜷在角落,柳连鹊不敢开口,指了指院子,又指了指问荇和自己。
他们为什么在这?
“夫郎,我需要帮个孩子,他很可怜,因为些倒霉事马上要失去理智变成邪祟。”
趁着有下人推车出门,车轮发出吱呀声,问荇赶紧解释:“这里是他臆想出来的八十年前宅院,如果不尽快找出他的怨气来源,我们家甚至是整个村子,都会有麻烦。”
柳连鹊正派,听到这种理由自然容易接受。
“至于你为什么在这,我也不知道。”
问荇感觉自己这辈子所有和心虚有关的情绪,都尽数给了柳连鹊。
柳连鹊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难怪我前几天心悸,总觉得院子里不安生。”
“我也愿意尽份力,只是照你的意思……”他的目光满含质疑。
“你之前是要自己解决,不打算告诉我?”
问荇肯定是要擅自行动,结果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才把他卷进来。
这卷进来倒是好,让他看看问荇平日里都是如何自作主张。
“话不能这么说。”
问荇眼神游移:“事情来得突然,否则我怎么会故意瞒着夫郎……等等,噤声!”
吱吱呀呀的声音停止,他们讲小话的时间到此结束,反倒救了问荇一命。
问荇压低声音,凑在柳连鹊耳边同他耳语:“不对劲,他们好像看不见我们。”
这宅院里躲无可躲,能躲片刻是运气好,他们这都进来有些时候了,还没人发现他们着实不合理。
他都准备好暴力闯入找进宝了,这群下人倒是客气过了头。
“终于发现了?”
凉凉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
问荇和柳连鹊齐齐抬头,发现是只油光水滑的鸽子,眼中闪着智慧的光。
随后两人对视,柳连鹊从问荇眼中看出无语,问荇从柳连鹊眼中看出惊讶。
柳连鹊在惊讶鸽子怎么会说话,问荇在无语长生简直无孔不入。
居然耍手段变成鸽子也混了进来。
进宝说过银灰头发道士帮着这家家主养鬼,长生突然出现,在问荇眼中愈发可疑不像好人。
进宝虽然有时候欠了点,但也没到该被道士追杀的地步。
“长生道长,听我和我夫郎墙角可不是君子作风。”问荇激了两句长生,却让柳连鹊耳根发红,干巴巴咳嗽了两声。
问荇这话说得,好像他俩干了什么似得…
“你……”
由于修道寡欲多年的长生气得支支吾吾:“我对你们私事全无兴趣,只是担心你如此莽撞,被邪祟杀死。”
问荇摆出个假笑:“既然没兴趣,下次就别变成鸽子。”
“若非我那天胃口不行,你都要和被萝卜一起清炖汤了,那我可真犯了大罪。”
“那不是我!”长生气得跳脚,白日那是凡鸢本体,他现在只是借了凡鸢身躯通灵,怎么就变成鸽子了。
他声音忿忿:“你俩这角落里讲得倒是高兴,知道现在这是什么状况吗?”
“什么状况?”问荇一脸虚心求教,可语调分明是下次还敢。
“那鬼童不知为何有本事寻来血玉,血玉之事,我也同你说过。”长生飞落树梢,拔高嗓门想让问荇重视起来。
“这幻境是血玉所造,进来容易出去难,虽然鬼童暂时不会察觉,可依照他现在的怨气深重程度,不消两个时辰等他回神,你就完蛋了。”
“那我该怎么做?”
“趁现在时候早,赶紧找到鬼童,把符咒拍在他身上他就能魂飞魄散,宅院也得以归于安宁。”
长生见有机可乘,继续劝着问荇:“别太惦念驱散怨气,这事太难,且实在危险。”
哪知问荇听完也不着急,他点点头:“我知道是血玉幻境,也知道他当下情况。”
长生:?
他不知问荇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还想开口劝他迷途知返,只听到问荇理所当然道。
“毕竟你说的血玉,都是我放的。”
柳连鹊对问荇的出格行径已经早就习惯了,不忍卒视别过眼。
长生:??
随后,他听到问荇又残忍落下一句。
“还得感谢长生道长,告诉我血玉的用途。”
长生:???
他可怜巴巴看向柳连鹊,指望柳连鹊能劝两句问荇,这邪祟看着斯斯文文,估计都比问荇能说人话。
管管你家相公!
可柳连鹊专心打量着宅院,盘算从哪走方便,权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长生一个劲盯着柳连鹊,反倒把问荇本就不好的心情弄得更加糟糕。
“不过长生道长说得对,我确实是一介凡夫俗子,可你说的鬼童却是我家下人,我不能不救,是你一直在利用我,让我俩自相残杀,不知居心何在?”
长生:……
本来自己只是为了除鬼给师门善后,鬼不是他弄的,乱不是他作的,他也只是背了口那助纣为虐、邪术养鬼的叛徒扣的黑锅。
可让问荇这么一说,他怎么觉得自己反倒是罪人了?
“眼下既来之则安之,道长本事比我大,可这次我不能听道长的话。”
问荇眼睛微眯:“反正长生道长本事通天,我想必真到鬼童怨气滔天的地步,道长也不会残忍到见死不救吧?”
长生:……
他当然不会见死不救。
可他现在感觉自己和问荇站在一起,都会亏损道行!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问:好可怕呀,道长救我!
鹊鹊:管不来了,偏个心吧。
长生:你们……